《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1期|王十月:人間有味是清歡
我喝茶不講究, 沒特別喜好, 什么茶都喝。再好的茶,也當普通茶來喝,再次的茶,也當普通茶來喝。同事有懂茶的,見我將好茶胡亂糟蹋,笑我是農民。
我是農民。喝茶,在我而言,從來談不上個“品”字,只是解渴、提神之用。
小時候,家里喝的是粗茶。茶樹上最老的葉子曬干即可。夏天,煮一大罐水,及沸,往里扔一把粗茶葉。出門干農活時,提上一壺,放在田間地頭,累了,渴了,坐在地上,倒上一大碗涼茶,解渴亦解乏。在酷暑蟬噪里倒頭便睡。人在草木間。人如草木。除了苦,還是苦??床坏较M?,就麻木了,有一碗粗茶,如此而已。
中國人說,粗茶淡飯。應該就是我們農人喝的茶。
喝細茶,只有逢年過節,家里來客,才會舍得。
鄉下人喝細茶,舍不得扔了茶葉,茶葉在瓷杯里泡過兩泡,味淡了,邊喝,邊將微苦的茶葉漾起吃。禪宗講,吃茶去。我們鄉下人,是真吃茶。我們那里,湖北湖南人雜居,湖南人更講究些,茶里放炒過的芝麻、豆子、食鹽,叫芝麻豆子茶。我到貴州, 吃完晚飯, 朋友說,一起去吃茶。我以為是去茶館。結果是一溜大排檔,吃油茶。煮一鍋茶湯,里面還有炒米、炸黃豆、豬油、食鹽、蔥花、花椒、豬血、百花菜葉……喝過真正瓦罐就著塘火煨出來的黑茶,夠勁。
這些年,走過全國不少地方,每一處,大約都有自己的特色茶。見過許多茶園。在我的印象中,茶園就該修剪得齊齊整整,一排排次第在山丘上展開,延伸向遠方。到安溪,刷新了對茶場的認識。
說到安溪, 自然會想到鐵觀音, 這兩個詞,是不能分開的,就像景德鎮與陶瓷,宜興紫砂壺,茅臺鎮與酒。在我喝過的茶中,鐵觀音自然是算多的。 但我也說不上什么是好的鐵觀音。仿佛,每次喝過的鐵觀音,都不一樣,家里的鐵觀音,每一次泡,感覺也不一樣。不像別的茶, 有基本穩定的口感。到了安溪, 才知道, 原來這正是鐵觀音的特色。安溪人自豪地說,觀音韻難尋。鐵觀音的韻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我這種不懂茶的凡夫俗子,更加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仿佛禪,要靠有心的人去悟。如國畫家筆下的一根線,一片墨,只有懂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妙處。
在安溪, 有些品茶高手, 能喝出不同山頭、不同季節的茶。
我們在安溪茶文化博物館,看茶道表演,喝不同檔次的鐵觀音。將不同的茶放在一起,對比來喝,慢慢地,還真分別出不一樣來,有的香味清,有的香味濃,有的入口薄,有的入口厚。那一縷鐵觀音特有的蘭香,若有若無,似乎抓住了,轉瞬又變化無蹤。
安溪鐵觀音的源頭,有魏說、王說兩種,不太遙遠的歷史,現在已經難確證哪個更有說服力??梢?, 當初鐵觀音被發現, 只是無意間。而發現鐵觀音的,定是極懂茶的人。意外發現了一株好茶樹,然后精心呵護,從一株母樹,經二百余年,開枝散葉,遍及安溪。當初那植茶人, 怎么也不會想到, 他的那一個小小舉動,竟然福蔭整個安溪。
一行人驅車往山里走,往高處走。我們要去尋訪當年那株鐵觀音母樹。那是天下鐵觀音的根。山路越來越難走,城市已遠在腳底,而暮色已經漫過車窗。 車終于在路盡頭停了下來。魏說鐵觀音的傳人,我叫他魏茶人吧,已候在山道上。帶著我們一行,往下坡走,他要帶我們去見鐵觀音母樹。
整座山,都是他的茶園。魏茶人說。
他手指一揮的方向, 全是荒山, 不見茶樹。
你往細里看。
往細里看,果然,荒草叢中,是有茶樹的。
在安溪,鐵觀音茶樹,和自然的草樹雜生在一起。這樣的茶園,保持了野茶樹生長的原生態,而且因為植物多樣性,茶樹反倒沒有病蟲害,也因此不用農藥,不用化肥。茶樹種植密度小,很遠才能在雜草中見到一株。魏茶人指著一株鐵觀音茶樹,告訴我們,鐵觀音的樹葉有個特殊的卷,這是觀音菩薩當年將茶樹賜與他的先祖時,手指捏出來的。
見鐵觀音母樹,還要往山險處走,往路細處走,往灌木密處走,往雜草多處走。忽然轉過一塊巨石,有飛瀑懸空。魏茶人指著飛瀑旁的一株茶樹,說那就是他祖上經觀音夢里指引找到的鐵觀音母樹。
一株普通不過的茶樹,緊傍石根而生。比前面見過的茶樹也大不了多少。只是顯得更加蒼勁。我想象中,鐵觀音的母樹,應該更加高大的。不過一想,鐵觀音是灌木,漫說幾百年樹齡,就是幾千年樹齡,也只能是這般大小。
我興奮地攀過去, 摘兩葉嫩芽, 清香滿舌。
回到山路上時,暮色已蒼茫,遠山不見。魏茶人熱情相邀,去他茶室,他要為大家親手泡一壺他種植、 制作的“魏十八” 。據說是以一斤茶葉價值十八萬而著稱。泡茶時,魏茶人講著他對茶的認識,茶與人的關系,與自然的關系。講泡茶要心里對茶有敬意。 “魏十八” 當然是名不虛傳的,茶色如黃金,我沒見過這樣金黃純正的茶色??上?,再好的茶,在我這喝粗茶的嘴里,也品不出更多的好來。
下山時,遠處半城燈火,從山腰一直到山腳, 我們是天上來客, 奔著人間而去。到賓館,已是晚上十一點。剛洗畢準備睡,安溪的朋友來電話,說是約了幾個寫書法的一起喝茶。小巷。老樓。推門而進,四人,一幾,正圍著喝茶說話。朋友一一介紹了。就像認識許多年的老友,喝茶,看滿室書法,看新認識的朋友的書法,談練習書法的心得。朋友的字,在我看來,是下了很深功夫的。寫得散淡之極。大家有一搭沒一搭聊,也沒什么主題,也沒半點客套。
書法家的妻子, 一個樸素的女子, 話極少,只是靜靜地泡茶。剛開始喝清香的茶,我說我喜歡味更濃一些的。 書法家的妻子于是換了茶。喝一杯,我說,好,有炭焦香。我喜歡。書法家的妻子說,你懂茶,這鐵觀音,是我們自己做的,只有這小半罐了。涼青、曬青、搖青、炒青、揉捻、初焙、復焙、揉、文火慢烤,每一道工序都要極有耐心??緯r用的是木炭,所以有炭香。
我說,你這茶有名字么。比如“魏十八” 。
朋友笑笑,做一點自己喝,就叫安溪鐵觀音。
于是說茶, 說安溪人的生活態度。說茶字,原是“人在草木間” 。
我喜歡“人在草木間”這個說法。
說這茶,為什么不同的人,或同一個人,不同的心境,泡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書法家的妻子,倒不說對茶葉的敬畏,對天地的敬畏。她只說,泡茶不過是用心。心到了,茶就好。
大家都說,今晚這泡茶格外好。她也覺得格外好。
翻看著一本書法集。一幅書法,字好,內容也是我喜歡的。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喝了有一個鐘點, 天已很晚。我起身告辭。書法家拿了個小紙袋,將剛才那半罐茶包了,說,拿上吧,只有這半罐了。
也只有這樣散淡的朋友,沒把你當外人,才拿半罐茶送人。
我不客氣地收下了。此刻,喝著這茶,寫這篇小文章,此刻,已是深夜。
2018 年 11 月 8 日
【作者系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雜志社副總編】

作者簡介
王十月,70后小說家,編輯,新野性藝術家及學術主持,“藝術廣東”學術顧問,廣東金融學院客座教授。著有長篇小說《如果末日無期》《無碑》《收腳印的人》《活物》《31區》《煩躁不安》六部,中短篇小說、散文二百余萬字。文學作品百余次入選多種選刊、選本、排行榜。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獎,《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小說選刊》年度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等。中短篇小說譯成多國文字。舉辦有“王十月花鳥精品展(北京),參加國內外多種專業藝術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