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2期|阿來:歌唱自己的草原

簡介
阿來,藏族作家,一九五九年生于四川省馬爾康縣。二〇〇九年三月,當選四川省作協主席,兼任中國作協第八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機村史詩》《格薩爾王》《云中記》,長篇非虛構《瞻對》,詩集《梭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大地的階梯》《草木的理想國》,以及中篇小說多部。二〇〇〇年,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二〇〇九年,憑《機村史詩》六部曲獲得“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二〇一八年,作品《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他由此成為四川文學史上首位獲得茅獎、魯獎的雙冠王。
撫摸蔚藍面龐
日益就豐盈了,并且日益
就顯出憂傷和蔚藍
已是暮春,岸上的泥土潮濕而松軟
樹木吮吸,生命上升
上升到萬種植物的頂端
在奇花異木的國度,愛人
籠罩萬物是另一種寂靜的汪洋
是什么?你聽
啟諭一樣蕩氣回腸,凌虛飛翔
九個寨子構成的國度
頃刻之間,布滿磨坊與經幡
頃刻之間,蔚藍的海子就星羅棋布
花香襲滿心房
眾水浪游四方
路以路的姿態靜謐
水以水的質感嘹亮
就這樣日益幽深
是藍寶石的深淵,綠寶石的深淵
愛人,停下你的棗紅馬
看新生的云朵擦拭藍天
水聲敲擊心扉時,你聽
即將突破地表的是更純凈的泉眼
在潮濕松軟的曲折湖岸
野櫻桃深諳美學
向憂傷的蔚藍拋撒白色花瓣
愛人,你的形象
時間的形象、空間的形象逐漸呈現
水的腰肢,水的胸
水的頸項,水的腹
都是憂傷蔚藍海子的形象
金 光
今晨,我看見一束金色光芒
穿過諾日朗瀑布那銀色水霧,在兩株挺拔的云杉中間
落在了我額頭的中央……
那時,鷹隼在高高的天空
中間是開花的野櫻桃,背后也是
櫻桃花沾滿露水閃閃發光
而下面,下面是什么?
誰的雙眼淚水盈眶?
看見金光!
金光來自高峻雪山的頂端!
那座男神的山峰 —— 達戈:愛情的
捍衛者,老百姓的英雄。今晨
猛然一下,他就復活了,英名光華
燦爛,使我沐浴金光!
清純的水四處流浪,像風
風走上山岡,而水走下山岡
雪山仍在原來的地方,越升越高
禮贊的瀑布轟轟作響……
我要緊閉厚樸的嘴唇
不讓一切所愛的名字脫口而出
一切要在心中珍藏
她們的名字不能跌落塵埃
因為我將再度離開
就是這樣,在我
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故鄉
我看見金色光芒,刃口一樣鋒利
民謠一般閃爍,從天上、從高高
雪峰的頂端降臨,在諾日朗瀑布
前面,兩株挺拔的云杉中間
沐浴金光!
沐浴金光的人啊,看見
眾多的水紛披而下,轟轟然大聲喧嘩
歌唱自己的草原
云朵中的綠松石
波光中的黃金與白銀
水晶腦袋的神靈坐在銀杉中間
它們閃閃發光就是歌唱
歌唱瓦切草原、其欽洼草原
鹿群飲水,吃草
在天下眾水的故土
羚羊在四時不斷的花香中奔跑
天啊,賜給我們的正午盡善盡美
賜給我們雙眼皮毛漾動的動物
犄角優美,身手矯健
溫泉的火苗在空明中抖動
紅衣喇嘛坐滿丘岡
禱詞使牦牛碩大的腦袋低垂
天鵝在圓滿的湖泊
是朵朵蓮花在心湖上顯現
草原:身上的黑斗篷寧靜
案前的白乳酪精湛
用寬闊歌唱自己幽深的草原
就這樣歌唱自己
用每一只飛鳥的影子
用每一塊圓潤石頭的沁涼
早在所有鮮花未有名字之前
龐大家庭
龐大家庭
血脈貫通并抵達
一張張臉,閃爍,猶如生動的銅盆
那么茂密,入藥的罌粟、藏紅花
在園子里開放,色彩濃重
這是迅速勾畫的一個場景
一個夏天,一頓午餐
在高大堅實的家屋外邊
祖父的額頭日漸光滑明亮
和祖母的手臂一樣,和
紫檀木雕成的一樣,回聲猶如黃銅
家人團聚的日子,在中央
多皺紋的父母承上啟下
傳遞奶罐、茶、辣椒、鹽
鹽閃爍像奉在門楣的白色石英
我的同輩,兄弟姊妹
這個說:餅。那個說:奶
每一張臉彼此相似,都像
樹上被曬成紫紅的果實
懸在空中是很長的時間很寬的空間
現在,聽哪
茶在大家庭的血脈中聲音細軟
酒在大家庭的血脈中聲音粗放
血脈貫通,同一種血抵達
一張張堅定固執的臉,聲如銅缶
稍候片刻
表妹們、堂兄們
將要來到,第四代人在寂靜的正午
在姐姐們腹中制造震顫
家園的堤岸堅實而莊嚴
一匹紅馬
一匹紅馬
站在經過了秋霜的曠野中間
金色曠野,燦爛而又遼遠
我們日漸遺忘的精神的衣衫
紅馬聽見風在曠野邊緣
自己昂首在一切的中央
俯首暢飲,眼中滿是水的光彩
時間之水沖刷著深厚的岸土
而紅馬,總是在岸上,在退卻中的曠野
英雄般地孤獨而又莊重
帶著它的淡淡的憂傷,走上了山崗
在若爾蓋草原,黃河向北
岷山之雪涌起在東邊
就在這大地匯聚之處
一匹紅馬走上了渾圓的山岡
成為大地和天空之間一個鮮明的接點
在人神分野的界限
轟然一聲,陽光把鬃毛點燃
這時我們正乘車穿過草原
紅馬的呼吸控制了曠野的起伏
天地之間正是風勁膘滿
我說,紅馬呀
你的騎手不在我們中間
對于我們,一條路就是起點和終點
忽視過程也就沒有過程
當你偶然撞進我們的視線
雖然你帶來的誘惑是如此開闊
但你的奔馳又是那樣動蕩起伏
所以紅馬呀,你的騎手不是我
你的騎手不在我們中間
于是,紅馬就消失了
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留在心頭的
是一顆正在變冷的恒星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