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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星火》2019年第1期|劉華:斯文
    來源:《星火》2019年第1期 | 劉華  2019年02月20日08:38

    劉華,現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車頭爹 車廂娘》《紅罪》,中短篇小說集《老愛臨窗看風景的貓》,并長期從事田野調查和民俗研究,出版有多部長篇文化散文,如《靈魂的居所》《我們的假面》《一杯飲盡千年》等。

    口述人:

    李錦平,男,1968年生人,1989年畢業于省教育學院,分配在錦江鎮中心小學任教,歷任李灣小學教務主任、副校長、校長,病退后定居故里,喜好研究方言。李灣村襲舊俗稱高中以上學歷者為“斯文”,大本學歷的他,可謂斯文中的佼佼者也。

    采錄環境:

    李灣村東頭有一處民居,面錦江而靠后山,竹籬院墻,滿庭花草,廳堂上方有聯道:“萬里風云三尺劍,一庭花草半床書?!卑氪矔蓮臐M墻貼去的字紙窺見一斑,看似習練書法抄錄的草字訣,其實不然,那是屋主人搜集的方言字詞,如“筑”“渡”“凼”“杵”等,字好認,意義卻想不到,比如“筑”,筑鹽菜,腌咸菜也;比如“渡”,渡滾水,灌開水也。許多方言為古漢語的遺存,追究下去,學問就大了。還有,李灣人管上班叫“上殿”,嘴一張,身份陡然高貴起來。

    李錦平:

    見笑啦,這一墻的鬼畫符,嘿嘿,業余愛好而已。我覺得,方言一頭系著歷史,一頭連通民間,凡俗中有高雅,平易時卻生動。從上殿說起吧。我父親原先有一陣子對“牽豬牯”蠻投入,樂此不疲的,一有活干,他就美滋滋吆喝一聲:上殿嘍!上殿當然是莊嚴的事,他蠻講究,熱天白襯衣藏青長褲子,再熱,袖口領口都扣得緊緊的,其他季節穿四個口袋的中山裝,上衣口袋插管鋼筆,很粗碩的那種,露出黑黑的半個大頭,特別顯眼。哦,他最重視梳頭,一旦有頭發翹起,就叫我奶奶幫他抹把菜油。

    他的大殿夠恢弘,方圓十里,包括李灣和周邊幾個小村莊,在養有母豬需要它下崽的人家。偶爾的,也會跋山涉水,去往更遠的地方。民間尊崇有技術的人叫博士,木匠就是博士,做媒的叫花博士?!盃控i牯”的意思不懂吧?就是趕著公豬去給社員家養的母豬配種,所以我父親被人戲稱花博士。公豬是村小養的,村小養豬牯是為了增加收入。那時候氣候有規律,夏天的午后到傍晚常有雷陣雨,雷雨來時伴有六級以上大風。氣象預報總是很準確,雷雨大風如約而至,遭殃的是校舍的屋瓦和玻璃。公豬掙的錢能幫學校修修補補。

    主意是大隊革委會主任出的,老是給村小批條子報賬,煩了,主任撇脫,像揮毫一撇那么灑脫,方言高雅吧?毅然從大隊豬場劃撥一頭豬牯過來,滾滾財源呢。我管主任叫二伯。哪曉得,豬牯進校之日,不巧正是我父親出事之時。他一再給上面寫信,反映農村中小學的教務主任現已淪為生產隊長,進而大發議論,反對關于要和勞動生產相結合的教育方針。上面決定抓典型斗一斗,二伯為了保他,撤掉他教務主任職務,也不安排帶班,專職當花博士。

    上面一聽就樂了,非常滿意,認為它比批斗更能觸及靈魂。農民詩人李錦文聽說嗎?發表過很多打油詩,當年在省里影響蠻大,自嘲“李打油”,他得知此事蠻惱火,仗著認識幾個上面的人,就要為我父親去伸張正義。何止斯文掃地呀,斯文竟然去豬圈爬騷打花啦!我父親在村口堵住他說:我李家自古崇文重教,把六十歲以上老者叫作老成,高中以上學歷叫斯文,在祠堂里敬祖、喝酒,老成、斯文站前排、坐上席,這是秩序,也是風尚。叫我牽豬牯當花博士,好啊,你二伯妙招呀,你想想受辱的到底是哪個。

    其實,我父親還算不得斯文,他才高小呢,當年辦學實在缺師資,拿他大隊會計趕鴨子上了架。祭祖要講禮制的,平日里大家再怎么尊重他,學歷不夠,對不起,祭祖日他就得縮在后面。也只有在“牽豬牯”時,他的身份才突顯出來,像個真正的斯文真正的博士。你不妨想象一下,腋下大夾子,手上竹鞭子,邁著方步子,戴著草帽子,率領豬公子,去見豬娘子。那副模樣,是不是有點滑稽?其實,父親還有一樣道具,斜挎的軍用挎包,里面一管毛筆一瓶墨水,以備不時之需。哦,順口溜是李打油編的。

    我那時才十來歲,因此老被同學嘲笑??蓪Ω赣H上殿做的事,依稀仿佛,并不清楚。我一考上大學,當上村支書的李打油就嘮嘮叨叨的,跟我回憶往事,透露了好多細節。李打油說,別以為豬牯很幸福,后宮佳麗三千,三千寵愛在一身,日日做新郎。累啊,有時一天幾個娘子排隊等著寵幸,到最后,爬不上去了,癱倒在屎尿里,呼哧呼哧。性急的東家拿棍子相逼,把花博士心疼得不行,他會怒斥東家:你地主惡霸呀!你草菅人命呀!

    豬牯真是財源呢。一次,三塊錢,還不包下仔。當時這個價格在錦江兩岸算是相當貴的,六七毛錢一斤的肉,能買好幾斤。別處都是一元。我父親出的是一口價,嫌貴那就另請高明去。其實,公社也有配種站,不過,站里的豬牯一不上門服務,二不疲勞服務,三不無證服務,母豬須由生產隊證明實屬某戶社員唯一種豬、配種只為自家年年有肉吃才行。再說,村莊的斯文所在惟有學校,它養的豬牯也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看看它的體格,它的氣質,誰能比?不過,話說回來,李灣一帶老百姓接受這個價格,是給我父親面子。曾經、現在、將來都是自家子弟學校嘛,再說人家李老師真是花博士,豬牯干活的時候,他忙著提供配套服務,給東家上課,講的是母豬受孕、產仔的科普知識。產仔多,豬仔長得快、長得壯,一切都有了。

    我以為父親隨身所帶的講義夾是販賣養豬知識用的。李打油笑得憋岔了氣。好不容易緩過來,告訴我,上殿嘛,不得持笏?原來講義夾是身份的象征,盡管里面夾的不過是一張記賬的紙。前幾年我父親過世,李打油逼著我翻箱倒柜把講義夾找出來,塞在父親手里,讓他像個真正的斯文那樣上殿去了。那是綠色的塑料殼子,上面粘有一塊寫著“農業基礎知識”字樣的白膠布。

    村小豬牯掙錢最多的一天,收了十八元。那時差不多是巨款了,村小教師月工資才幾個錢呀?當年它后生子一個,身體強健,又是新來的,見誰都有激情,蓄足了精血氣呢。兩年后,它雄風不再,甚至有些厭倦。李打油說,我父親會一路上給它做思想工作,告訴它,今天迎候它的有洋妞呢,一個叫約克夏,一個叫杜洛克,還有叫皮特蘭的,都是窈窕淑女,即便土豬望湖黑,也是社花村花,你不去,只怕別的豬牯曉得會打跳腳跑去。當然,他更在乎的是為豬牯謀福利。

    為此,我父親不顧斯文,經常跟東家爭得拍桌子。什么福利?豬牯付出那么多,理當加強營養。額外的,東家得給它喂生雞蛋。每天頭一次配種前,喂兩個蛋。接下去,誰還要配,那就得喂四個蛋。另外,路途遠的,一律事先喂四個以補充體力。跟老百姓,有時必須較真,不盯緊東家,人家說不定會拿鵪鶉蛋糊弄你,最常見的是喂那種孵不出雞的寡蛋、毛蛋。

    對豬牯吝嗇,對花博士家家客氣得很。當然,客氣里肯定還夾雜著別的東西,像同情,也不完全是。一般東家會煮蛋敬客人,磕兩個或四個蛋加上一勺白糖,煮一煮,端上來,再把他請入上席首座。要是東家把碗里的蛋戳破,客人理應領情吃掉,反之,那只是客套做做樣子。無論如何,我父親是堅決不沾的,逼急了,他說,我又不累,端去喂干活的吧,它吃我更高興。要是發現東家糊弄豬牯喂寡蛋毛蛋,他把講義夾往八仙桌上一摔,端走白糖煮蛋就去犒勞豬牯。

    日積月累的,學校得利,老百姓獲益,培育了當地農民養種豬賣豬仔的習慣,李灣后來形成全縣最大的豬仔市場。當時,全縣鄉村中小學聽說李灣豬牯的事跡,一時競相效仿,可沒有學成的例子。李灣豬牯幾厲害呀,說是不包生仔,人家硬是沒讓一頭發情母豬空肚!而且,一窩窩,都是活蹦亂跳的。關鍵就在這里,要懂得怎樣掌握和引導母豬發情,要懂得怎樣為配種營造安全安靜的環境,要懂得怎么讓豬牯吃好喝好睡得好,使它能夠爬得過去射得進去懷得上去,學問大吧?一句話,真心把豬牯當村小的印鈔機來伺候??纯?,他費了多少心思!對此,李打油尖銳地評價道:花博士是在夜壺里挖錫啊。

    豬牯辛苦的創收,居然為村小建了一座廁所。首先投資建設新廁,理由是土磚的老茅坑既擁擠、危險又不堪入目,男女間的隔墻千瘡百孔,實在有辱斯文。新廁正式使用那天,也是通知我父親恢復職務那天,還是豬牯一反常態妄圖罷工的那天,不幸降臨了。老百姓說那豬牯通神呢,好多人親眼看見,那天侵早,侵略的侵,就是清早,可方言里的侵早更生動更古老,侵,漸進也,《詩經》和很多典籍都用過,有詩云:“五更侵早起,更有夜行人?!蔽艺f的那個侵早,兩人一路別別扭扭,豬牯一會兒賴著不走,鞭抽腳踹都不管用,一會兒狂奔起來,累得我父親會吐血。不祥之兆啊??伤钪鴸|家指望養一窩豬仔給四十多歲的老大娶老婆呢。有人聽見花博士這樣教訓道: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呀!約克夏你又不是沒上過,怕什么怕!昨晚用溫水給你沖澡,喂了四個蛋,你英俊又雄健,保準迷倒姓約的,走,上殿嘍。

    坐在東家廳堂那張八仙桌的首席,真有上殿的感覺。我父親落座前,總要撫平頭發,面對上方祖龕,拜拜先人。那天,落座后等待時間蠻長,我父親出奇地向東家要了碗水酒,顧自喝起來。他說這對公母落入溫柔鄉不肯出來,好事,這樣懷上的仔,個個健康活潑還聰明。東家婆樂得瞟他一眼說,那就求你把它們一個個培養成狀元郎啦。

    我父親自嘲道:馱不起馱不起。也是,他連斯文都不算。李打油說,當時我父親是沖著一摞裁好的紅紙喝酒的,他書法不錯,在大隊抄大字報練的,擅行書,尤其進入微醺狀態更加。喝了酒,心里也沒顧忌了,雖然曉得東家正等著哪個斯文上門來寫春聯,我父親這回卻要當仁不讓。他就著喝空的酒碗,把墨汁倒上,提筆寫起來。也是,從前當會計老是幫人寫對聯,進了村小反倒沒人找了,三年多,他挎包里的筆墨居然沒有開張,可笑吧?人們表面上客客氣氣,骨子里還是看他不起。那天揮毫潑墨時他心里肯定痛快,可一出村,迎頭撞上了東家伢崽領來的鄰村斯文,縣中的退休老師。

    返回的路上,經過一條很深的過山渠,豬牯見鬼一樣跑到渠邊,前腿梭地往下滑,我父親眼疾手快拽住豬尾巴,再慢慢去夠它的后腿,結果是豬一蹬上來了,我父親卻失去重心掉了下去。摔得很慘,搶救一天一夜,命總算保住了,可人全身癱瘓,話也說不清楚。當初搶救時,迷迷糊糊的,他倒是說過幾段經典的胡話,一是說豬牯夠浪漫想采花呢,二是說新廁夠氣派那么多蹲位象征生源充足呀,三是問那個東家會叫縣中老師重新寫過春聯嗎,還叮囑我,講義夾里記下的人家將來記得要一一拜訪。這句不算胡話,應是遺囑,管了豬生仔還不夠呀,還要管它們瓜瓞綿綿嗎?

    直到我從省教育學院畢業,才慢慢摸清父親的心思。教育學院嘛,就是為基層培養中小學師資,其實,畢業去向并不盡然。我專攻語言,省里的教育期刊社想要個語文編輯,經主編推薦,把我叫去讓社長面試,也許對不上眼吧,社長只問我抽不抽煙喝不喝酒摳不摳鼻屎,我告訴社長錦江方言管“摳鼻屎”叫“鏤鼻屎”,這個鏤字比你摳藝術吧。我拂袖而去,我還嫌他人模狗樣呢!認命回到縣里,哪曉得,聯系一二中,都說我見人不敢抬頭,是缺乏自信甚至委瑣的表現。

    也是斗氣,三中四中五中上門來要人,連縣教育局領導也來了,對不起,我嚴詞謝絕。我寧肯選擇錦江鎮小下面的李灣村小??h里以為我想當什么先進典型,三天兩頭派人來挖我的材料。其實,原因有三,首先是求職不順,太傷自尊。第二是父親躺在床上,姐姐嫁在外省,只有我管他。這第三嘛,是欠有人情債,李打油當上村支書,相當重視教育,老拿我父親當花博士說事,最搞笑的是在廁所外墻上畫了一頭豬,弄得像座豬牯紀念堂似的;子弟高考得中,錄取通知書內容抄在紅紙上,題《登堂大吉》,與祠堂上方祖先畫像掛在一起,全村擺酒慶賀,獎金一至三千不等,榮耀吧?對我更加,他常找各種理由去學??次?,一去就帶幾罐酒糟魚鹽菜燒肉,每個學期還發給二十塊錢補貼,每次假期回來都要擺酒接風,補貼由村里開支,酒錢他自家掏腰包。心思我懂,瞄準我是教育學院的。

    還有一個決定性的因素,跟講義夾里面的內容有關。三年多,我父親留下的賬頁有三四十張,每行記著日期、村名、巷名和東家姓名。正反兩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李錦文翻著賬頁,眼睛紅了,帶著哭腔問我:曉得叫你將來一一去拜訪人家是什么意思嗎?我搖頭。李打油把他那段打油詩再背一遍,就是“腋下大夾子”那首。再問,我還是搖頭。他急了,他說你設身處地想想,每天跟在豬牯后面處處去、為了三塊錢家家候,那是什么感覺?

    我恍然頓悟。當即決定回李灣,哪怕當個村小教師。李打油高興極了,抱來一大堆西裝盡我挑,其實都是在地攤上買的,說是出口轉內銷。他說人要衣裝馬要鞍,當年他差點成了國家干部,吃虧就在穿著太土。缺乏自信,根源往往在于衣著。西裝革履、冠冕堂皇的,在人眼里就叫自信就叫斯文。所以,李支書把自己整得天天去村委會真像上殿似的。

    村小在李打油眼里,是李灣唯一的最高學府。帶我去報到那天,他當著全校師生鄭重宣布,學?!敖桢X做衫褲——一身是債”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啦!而且,當場給每位師生發一套服裝。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有二百五十三個學生,十九位老師,無論男女、師生,一律的白襯衣藍長褲。是的確良的,大家都美滋滋地叫真涼快。

    李打油嘴都笑歪了。真的歪,跟我父親一樣,平時看不出,淺笑也看不出,只有笑得特別開心時,笑過后要把笑容收回去的那一瞬間,才會發現,他倆嘴都有點歪。共祖宗嘛,也許家族遺傳。估計我也是??晌液孟駴]遇到什么特別開心的事。

    置裝的錢哪來的?村支部決定舉債開個磚瓦廠專門用于支持辦學,一片瓦五分錢,一窯能燒出幾千片吧,磚瓦窯好比豬肚呢,也是一窩一窩的。又扯到豬牯身上去了,沒錯,李打油就是拿“牽豬牯”的往事感動支委的。辦廠就得打窯,幾撥打窯師傅上門攬活,李打油趁機提出捐贈服裝的條件,誰認誰接活。

    我從小崇拜李錦文,全省有名的農民詩人嘛。不知不覺受他影響,連西裝領帶皮鞋,都選他喜歡的式樣和顏色。參加工作第一次期末家訪,我穿著他送的西裝,順帶著一一拜訪了父親記下的那些人家。臨出門,我抽出講義夾里的賬頁,向父親示意。他哼哼呀呀,眼里卻是笑盈盈的,我曉得,他眼巴巴地等著這一天呢。他也在示意我,帶著在墻上掛了十多年的挎包。我當然懂得他的意思,從讀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屁股上就被他用竹鞭抽得像草書字帖,所以,我一研墨揮毫,耳邊總會有竹鞭嗖嗖作響。

    家家都很熱情,聽到動靜,村中閑人會跑來看熱鬧,他們都管我父親叫花博士。當然,對我,他們一般都顯得表情夸張,也是,村小的本科生可以算怪物了。我問他們,快過年了,你們想請哪個寫春聯?;卮鹫f,只有村里的斯文,鄰村的縣中老師已過世。這時我特別想知道,父親“牽豬牯”時寫下的那些春聯,東家到底貼沒貼。通過賬頁,很容易找到那戶人家,東家婆毫不顧忌地告訴我,她家崽女一大堆,將來孫輩成群,當然想沾斯文的光,寫春聯本來就是圖吉利。在一家五保戶門前,我發現已經褪色的“四海翻騰”和“五洲震蕩”,那倒是我父親的手跡,當年的大隊會計僅存民間的墨寶。會計是財神嘛,人家當然也作興??墒钱敾ú┦?,哪怕他天天帶著筆墨,別說寫不上春聯喜聯喪聯,連給豬圈畫個符,老百姓還要挑人呢。

    見我對春聯感興趣,有人醒過神來,哎呀,這位才是大斯文呀!于是乎,呼啦啦都跑去買紅紙。墨汁是我帶去的,幾大瓶呢,管夠,我要把父親的驕傲糊滿過去東家的大門。忙了三四天,何止賬頁上的東家,李灣和周邊幾個小村子,家家都貼上了我寫的對聯。連豬圈門也貼,寫的是“舊歲飼養未用米,今年喂豬豈需糠”,還有“肉豬壯如牛,仔豬猛似狗”,或者叫“種豬壯如?!?。

    寫著寫著會寫瘋呢,父親見到那么多空墨汁瓶,心里那個高興,嘴歪得找不到了,他居然要坐起來。像是為了鼓勵他坐起來站起來一樣,我在家里奮筆揮毫,對聯鋪了一地,到后來,村里找不到閑著的門了,找門找到學校教室,找到了磚瓦廠。燒窯的大師傅求我說,最近發邪啦,連續兩窯的瓦筒都燒成了歪瓜裂棗,你這么大的斯文擬副對聯鎮鎮邪唄。在鄉下長大,曉得老百姓作興用文字來鎮邪,我傻傻的,真答應了。

    想出兩行文字,心里蠻得意,叫作“磚瓦有神佑,風火正當時”。沒問題吧?可剛鋪好紙,李打油沖過來,一把奪去我的毛筆摔在地上,弄得我一手墨黑。他沖我吼道:你是道士你敢畫符呀,下一窯再出問題你當替死鬼呀!

    這是當頭棒喝,我懂。村委會正為磚瓦廠頭疼呢。本來,要是順順當當,辦廠當年就能掙點活錢支持辦學,可惜近來連續兩窯燒出來的大多是廢品,這讓所有村委心里都不踏實了,向銀行和鎮屬企業五金工藝廠各借了十萬塊錢呢。李打油讓燒窯師傅分析原因,看看是泥是火還是窯的原因,或者裝窯技術問題,三個師傅都說自己是望湖縣的第一好佬。問題只可能出在點火時、開窯時村委沒有全體到場,對窯神不敬,人家當然不高興。

    李打油罵道:牙黃口臭!他是在我父親床邊罵的。燒窯師傅是他恨不能燒香叩拜的財神呢,對他們,哪敢這樣說話?受了氣,李打油就跑來看我父親,資深的大隊會計嘛,而且,年輕時跟過打窯師傅學徒。遺憾的是,我父親成天昏頭耷腦,有時候被刺激一下,會有所反應,就像接觸不良的收音機,時不時要拍打幾下。

    能刺激父親的語言就是說說“牽豬牯”。李打油說:老叔吔,你成天不愁,困在床上懷念豬牯是吧,豬牯是李灣村小的有功之臣,死后葬在學校后山松林里,學生說那是八戒之墓呢。我一直搞不懂,豬牯在你的堅強領導下,發揚連續作戰精神,從來不脫靶,我燒個窯,為何這么艱難!窯不就像母豬的肚皮嗎,裝進好好的磚坯瓦筒,前幾次蠻順,后來連著出廢品,這要怪母豬地不好還是怪豬牯種不好呀?

    我父親開始激動了,眼睛放光,從一陣哼哼呀呀中,我捕捉到一個詞,“窯”,他是問窯打在哪里。對了,窯的方位、傾斜度和周圍環境都很重要。李打油見他忽然變得這么清醒,興奮得大叫一聲天,天啊原來得罪了你這位神??!接著,李打油告訴說磚窯打在腳麻嶺茶樹垇的東坡上。父親用點頭肯定了磚窯。

    李打油說:那么就是種嘍,難道土質有問題?可為何前幾窯蠻好?我父親又昏昏欲睡了,急得李打油連忙再夸豬牯的神勇,三六一十八,最慘烈的一天是六場戰斗??!其實,老人家是在幫他想對策。當李打油一再追問豬牯為何這般神勇時,我父親終于清晰地吐出另一個字:蛋。都知道要喂蛋呀。父親急得要坐起來,我們使勁托起他,見他手指門口,才明白他要蛋。拿來兩個蛋,問他夠嗎?搖頭。四個,又搖頭。我家里正好只有十個蛋。在父親的示意下,雞蛋被分成兩份,籃子里留下六個,取出四個放在床上。李打油好像明白意思啦,驚得咧開了嘴。

    是的,我父親的意思是把磚窯交給師傅承包,六四開,別再讓他們按時拿工資,燒好燒壞一個樣。李打油掏出一張名片給我看,他兼著磚廠書記,管方向,村委會主任兼廠長,管生產和經營。李打油說職務我不在乎,我只想壯大村里的經濟,有了錢趕緊把村小危房拆掉重建,給師傅的工資我還嫌高呢,承包讓他們拿走那么多,割我的肉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我父親干脆繼續昏昏睡去,還打起了呼嚕。第二年燒的第一窯磚瓦更慘,連次品都沒有,全是廢品。李打油又跑到我家來回憶豬牯了。這次他透露了好多細節。比方說,每次趕豬牯到達目的地,我父親要先考察豬圈干凈與否,尤其是否有障礙物,以防止它們在劇烈活動時不慎摔傷,萬一出了事故就得不償失啦。還有,不能用涼水沖洗種豬,事前事后要允許人家充分休息,不能急功近利,等等。

    也許是覺得李打油開了竅,我父親自己側身一撐,差不多能坐起了。依然是拿雞蛋來表達,李打油在籃子里留七個,床上放三個。老人家搖頭,嘴角有譏嘲的笑意。我說,這事不該你倆談砣吧?談砣,過去批零兼營的商家有重量不同的各種秤砣,買賣雙方見面先商談使用秤砣的事,后來引申為聊天的意思,方言里真的有學問。李書記回答:他們是神是我的爺,我得罪不起,氣跑他們我會吊頸,曉得吧,出廢品那天我還請酒安慰人家呢。你爹是我老師,當會計出身幾精明呀,問過他我心里才踏實。

    可我爹就是不同意只給人家三個蛋,雖說村委會借了債,可你打了窯置下固定資產呀。我父親一直努嘴,要求在床上加個蛋。兩人僵持著,實在拗不過老人家,眼看他又像水碓舂米樣舂瞌,馬上就會昏昏沉睡,李打油這才從籃子里抓出一個蛋,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痛下決心,發狠樣在桌邊一磕,手一扒,讓蛋白蛋黃一分為二分別流進了兩只茶杯。那一刻,我突然有流淚的感覺。

    六點五對三點五。這是不錯的結果,雙方都能接受。李打油說,你擬的對聯現在可以派用場了。從此,果然磚瓦得神佑呢,磚窯通風稍作改進,后來窯窯成功。那兩三年成了李灣村小的黃金時期。原先為何一打風暴就摔窗掀瓦呀,校舍質量本身就差,選址也不對,迎在風頭上,幾危險啊。新校舍是偷偷請過風水先生選址的,坐北朝南,近處有水庫尾巴,像個泮池,遠處有案山有筆架山,象征人文蔚起呢,而且避開了大山擋過來的橫風。新校舍被命名為李灣村小教學大樓,其實算不得大樓,只兩層,可在整個望湖縣都能排第一。李打油在大會上高聲宣布,只有這么氣派的大樓才能配得上那般軒敞的廁所!全校師生哄堂大笑。

    可能還是從豬牯那里得到的啟發吧,李打油既要關心承包磚廠的燒窯師傅,又要關心那座窯。因為平時師傅住工棚,他便在村委會騰出一間房專門用以接待探親,而且一旦有家屬來探親,每次村里贈送正宗土雞一只聊表慰問之情;對那座趴在山坡上的龍式磚窯呢,安全防范最要緊,李打油叫人把窯兩側十米內的大樹都砍了,電桿也移開,防止大雨大風對窯的意外傷害??芍^心思縝密呀,跟我父親有得一比。的確,磚窯是村小的命,也是他的命。

    現在我是第一代身份證——沒用啦,每天寫寫字,鉆鉆牛角尖,把自己整得像教授一樣。那些年可忙壞啦,縣里鎮里是把我當典型來培養的,三四年功夫當到校長。嘿嘿,不過呢,當教務主任時,沒有副校長和校長;當副校長時,既沒有校長也沒有教務主任;當校長后,副校長和教務主任都沒了。村小嘛。

    這給我父親長了臉,歪嘴的次數一多,人居然可以坐起來,雖口齒不清,也能表達出個大概。春節祭祖,族親婚娶,他硬要去呢。用輪椅推到祠堂,我站前排、坐上席,他擠在人堆里。我心里蠻別扭,他倒是開心得很。我當校長那年,幾次喝喜酒,都被請入上席首座,真是受寵若驚呀,面對族長和那些老成,忐忑不安,一餐飯要掉好幾次筷子,李打油干脆抓一把筷子放在我背后的供案上。我父親每每看到這個細節,嘴就跑到耳朵家去了。

    有了輪椅,父親想聽書聲瑯瑯,想去蹲蹲村小廁所了。這都是李打油惹的,他說廁所當初蠻超前,男生這邊屁股對屁股四十個蹲位,可他最近一次進去居然客滿,不過,齊刷刷兩排小屁股,真叫人看得心花怒放。我父親堅決要去,不由他,又癱在床上不能動怎么辦?去了自然也要看教學大樓。哪曉得,他參觀學?;貋?,情緒并不好,悶悶的,不知是否為不能自主如廁而懊惱。

    吃晚飯時,他又敲碗又揉肚子,加上含混的語言,我才明白,他懷疑李打油遇上客滿那次,是集體鬧肚子。事實上,學生不如原先多了,完全小學眼看就要不怎么完全了,幾位好老師已調去縣里鎮里。旺相背后是深深的隱憂啊。

    李打油卻依然成天樂呵呵的,一進村小就像個財大氣粗的大老板,告訴我該置辦的教具器材校長說了算,他只管掏錢。說是再窮不能窮孩子,對了,這句口號刷得到處都是,村委會門前那條,字大得太夸張,顯得別有用心似的。見村小好久沒找他報賬,李打油指示我重新成立學校鼓號隊,鼓號服裝全換新的,而且要抓緊排練,他想在六一那天,把有關單位領導請來和祖國的花朵聯歡,最大限度地調動他們支持農村辦學的積極性。

    我一聽到“最大限度”就發冷笑。無限不是更好嗎?干嘛給個限度?鼓號隊馬上就有模有樣地投入了排練,下午放學后練一小時,李支書差不多每天都來檢閱,只是表情一天比一天嚴峻。六一那天的議程首先是升旗,接著李支書致歡迎詞,來賓講話,學生隊列操,最后是類似現在叫親子游戲的活動。我以為他對村小準備的歡迎詞不滿意,親自修改了幾稿,把村委會的重視、學校近年的成績全堆上去了。我以為他對主席臺正好面向廁所不開心,而且廁所墻上的豬牯圖案隱約可見,這好辦,樹起巨幅噴繪公益廣告牌擋住它,“再窮不能窮孩子”,打上三個感嘆號,襯托大字的是歡呼著迎面撲來的爛漫笑臉。彩排后,李支書嘴總算歪了一下,我還以為他會情不自禁打打油呢。

    六一前夜,李打油捏著個紙袋上門來,里面是紅領巾和請柬。他邀請我父親做六一嘉賓。老人家那個激動呀。我也是,又驚奇又感動。李打油寫字不好看,他就在請柬上一筆一畫地描,內容蠻別致,抬頭下,賦詩一首:新禾吐穗涌綠浪,同慶六一好時光,有功之臣臣育人,崇文重教教興旺。這樣的打油詩,他寫了四十多首,每份請柬一首個性化的詩。至于請的嘉賓呢?主要是有關領導、有關老板和有關債主,以及影響興教的有關人士,包括三位燒窯師傅,以及為磚廠供柴供泥供電的閑雜人等。別小看人家,柴不好泥不好,都能致命。

    所以,節日前夜的李打油有些恍惚,甚至,有點像交代后事。先是鼓勵我父親好好養傷,接著奉勸我快快解決個人問題,問我扎根村小是否心堅。我朝他瞥瞥康復中的父親。他說那就好,我來當花博士吧。他介紹的是錦江中心小學的校長,李打油說他統計過,每次鎮教育辦開會我至少偷窺人家三十次以上。其實不止。我因為她而熱愛開會。我倆后來在李打油的撮合下終于走進婚姻殿堂。這是后話,不說了。說說六一那天。

    六一那天請了的、該來的,都來了,氣氛可熱烈啦。四十多個嘉賓分作三排往臺上一站,陣勢夠壯觀吧。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是被磚瓦廠那些師傅抬上去的。師傅們何曾披花戴朵這般風光呀,所以他們一個個向我表示要采買最好的松柴最好的泥保證窯窯都是精品,保證瓦能當鑼,敲起來當當響,磚像貨郎擔用來兌換廢銅爛鐵的冰糖,堅硬得只能小塊小塊地鏨。嘉賓們春風滿面,惟有銀行行長滿臉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的慍怒。我知道,雖然磚瓦廠像棵搖錢樹,可到頭來一算賬,村小開支再加上村里墊付的農業稅水費,債務纏身的李打油日子很不好過呢。

    孩子們升起的國旗呼呼啦飄,村書記該致詞啦。哪曉得,未請的、不該來的人也來了。誰?法院送傳票的。主持人是我,我宣布書記致歡迎詞。有人沖上臺擋住李打油,就把傳票遞給他。李打油晃晃手里的稿子,那人不理會,硬要他簽字。我聽見李打油嘟噥了一句傳票是什么鬼東西???接著,他撕開信封,瞄了一眼,失聲驚叫起來,傳票應聲飄落在地,而他呢,居然慌不擇路地跳下臺,一溜煙逃跑了。他是朝廁所方向跑的。

    我搶在別人之前拾起傳票,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得鎮住混亂的現場。我說,李書記鬧肚子,這兩天一直帶病堅守崗位呢。接著,我即興發揮把歡迎詞致了,又請嘉賓講話,我應變能力還強吧,臨時決定將行長一軍,請他作重要指示。行長滿臉尷尬,對著麥說,謝謝同學們,我沒有重要指示,我只有美好的祝愿,祝愿同學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用喊聲壓住掌聲說,這個指示還不重要??!這曾經是毛主席的偉大指示??!

    隊列操的時候,我趁機脫身去找人,急得到處亂竄,總算把李打油給拎了出來。你猜他藏到哪里去了?女廁所。從里面閂上門,還用木柄很粗的糞勺頂得緊緊的。我大呼小叫好一陣子,他確定沒人跟著我才打開,身上瑟瑟發抖,抖出撲鼻的屎尿臭。他臉色刷白,問我:借公家的錢也要捉我進班房呀?錢又沒落進我腰包……我說,農民詩人原來也是紙老虎嘛,好笑,傳票又不是手銬!接著,我告訴他該怎樣去應對銀行的起訴和法院的傳喚。李打油滿臉羞紅嘟噥道,我哪里見過傳票呀,心想這下巴了鍋,坐班房幾跌鼓喲!要不是糞池太淺怕淹不死,我就跳下去啦。

    巴鍋,跌鼓,都是土話,前者指飯粘在鍋上燒糊了,后者是狼狽、難堪的意思。二十萬能打倒英雄漢呢,銀行作為國字號的大老板不依不饒,硬是逼著李灣村賣了磚瓦廠還債;幸好借鎮屬五金工藝廠的,有鎮里出面,算是捐贈助學了。要不然,李打油真的要跳糞池。

    廁所是一個時期的象征,那時雖然艱難,卻是人頭攢動書聲瑯瑯;為拆危建造的教學大樓,反而成了迎接命運風雨的象征。此后沒幾年,呼啦啦,學生四散而去,跟打工父母走的,送去縣里鎮里的,再加上這些年出生率銳減,低年級開不了班啦。真正跌鼓的是我這個光桿校長。家長見面就說:李校長吔,你眼睛落了凼喲!指的是我眼眍下去了。凼,怎么寫?這是個字謎,謎面是岳飛詩句“好山好水看不足”。那一豎給了山,水就不足了;給了水,山就不足了。對,念燙音。凼者,小水坑也,形象吧?這個字令我整個人都落了凼,一下子迷上了方言,我想把這些字詞牢牢圈到來,其實我曉得,它們總有一天也會像學生一樣流失的。

    村小剩下的學生并入中心小學以后,教學大樓成了村民的雜物倉庫。不過,李打油特意要了幾間當農民詩詞學會的活動室,他鐵骨錚錚地表示,斯文的陣地堅決不能丟?;貞浲?,一見到傳票就嚇得當逃犯的李打油居然還敢沖我夸耀:我干魚子劃水也掀過浪呢。

    慚愧啊,我反而落了凼。我父親臨終那天好像是回光返照,居然能自己蹲茅坑了,當然得有人伺候著。他每天都非要到村小去出恭不可,來回怕有兩里路呢。廁所至今沒有任何人占用,只是里面長草了。天長日久的,害得我也養成了蹲坑的習慣,不過,家人問起來,我還是管它叫上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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