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星火》2019年第1期|曹多勇:鱗屑
    來源:《星火》2019年第1期 | 曹多勇  2019年02月19日08:35

    曹多勇,1962年出生,現為安徽文學院專業作家,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鐘山》《小說界》《大家》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榮獲安徽文學獎。

    那一年,妻子身上生皮膚病,鱗屑白花花地一層疊加一層,很像牛皮癬。鉆心地癢。妻子忍不住,上手一抓一撓,鱗屑紛紛揚揚地往下脫落,像小范圍里下一場暴風雪。要是妻子使勁地抓破,就會有血水一絲一絲地滲出來。妻子的皮膚病長的部位很奇特,兩只胳膊肘上,兩只膝蓋上,對稱地生長,先有五分硬幣那么大,后來擴展成一塊銀元那么大。我陪她一起去市第一人民醫院看皮膚科。醫生說是神經性皮炎,開兩支皮炎平軟膏,拿回家抹一抹。不能說皮炎平軟膏一點效果沒有,最起碼能夠起到濕潤皮膚的作用吧。妻子松懈下來,不當一回事,任其瘙癢,任其發展。

    妻子抓癢,每天有兩個時段抓得最多,一個是白天從忙碌中閑下來,一個是夜深人靜一覺睡醒過來。白天,妻子身上穿衣服,抓癢不方便,或者說隔一層衣服抓癢不解恨,就卷褲腿捋衣袖,大動干戈地抓一抓。一般情況下,妻子都回避開,躲一邊靜悄悄地,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抓。要是我看見,妻子就會說,去、去、去,抓癢有什么好看的。過一會,妻子強調說,醫生說神經性皮炎不傳染,你不要這樣皺著眉頭看著我。

    半夜里,妻子身上癢,由不得不伸手抓一抓。有時候,手抓癢,人沒醒,一動一動卻把我倒騰醒。我是一覺睡到天亮的人,半夜醒過來,好長時間睡不著。我不能跟妻子分被窩睡,更不能分床睡,只能有意無意地離開妻子遠一點。妻子睡覺有一個習慣,喜歡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好像這樣她睡覺才有安全感。要是搭過來的一只胳膊空下來,她會迷迷糊糊地咕噥說,你的人呢?你人哪里去了!有時候,我確實離開她遠了一點,脫離開她胳膊的監控。有時候,我被她抓癢折騰醒,躺在床上睡不著覺,去衛生間小便。不管前者后者,妻子挪一挪身子緊靠我,伸開胳膊重新搭在我身上,一小會就安全地睡著了。

    有一夜,妻子胳膊重新搭在我身上,沒有睡著覺,開口審問我說,我察覺你這個人有些不對頭。我問,我有什么不對頭呀?妻子說,你說你是不是心里嫌棄我?我狡辯說,我沒有!妻子說,你沒有夜里睡覺離我這么遠?我說,我倆睡在同一個被窩里,我能遠到哪里去?妻子說,我要是伸胳膊摸不著你就睡不好覺。我說,你的胳膊不是搭在我身上嗎?妻子想一想說,諒你半夜三更也不敢跑出家門干什么壞事。我半夜跑出家門干壞事?妻子的想象力真夠奇特的。妻子停下審問,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又伸一條腿搭在我身上,像是上下兩道繩索,緊緊地困住我。

    我說,這樣我怎么睡覺呀?

    妻子說,你慢慢習慣就好了。

    有一天,大姐來我家走親戚,知道妻子生皮膚病,說要帶她去省立醫院看一看。大姐是妻子的大姐,家住省城合肥,離省立醫院不算遠。大姐說,怕就怕不是皮膚病,要不是皮膚病,不及時地看,不是耽誤了。妻子說,長在皮膚上不是皮膚病是什么?大姐說,要是皮膚病,為什么不長在別處,偏長在膝蓋和胳膊肘?皮膚病只長在膝蓋和胳膊肘,是有些奇怪不好解釋。妻子推辭說,我抹一抹皮炎平,不好我再去省立醫院看。

    大姐來淮南辦事,晚上在我家睡一覺,隔天早上回合肥。妻子問大姐,你先看電視,還是先洗澡?大姐跑一天,顯出一副疲倦的樣子。大姐說,我先歇一歇。我家住兩室一廳,我和妻子睡大臥室,擺一張大床,擺一組大柜;閨女睡小臥室,擺一張小床,擺一排書柜,書房兼臥室。大姐在我家過夜,她和妻子睡臥室大床,我睡客廳沙發上。妻子說她小時候就是跟大姐睡一張床,直到大姐下放去農村。妻子和大姐一邊看電視一邊說閑話,一說就說到皮膚病上面。大姐說,我勸你還是早一天去省立醫院看。妻子說,好、好、好,哪一天我休班就去你家。兩集電視劇看下來,時間到十點多鐘。妻子去臥室拿鋪蓋,準備在沙發上為我臨時鋪一張床。

    大姐說,今天夜里我睡沙發。

    妻子停下抱鋪蓋,愣一愣神。

    大姐說,我最近夜里小便多,睡沙發半夜上廁所方便。

    我家的房屋格局是,南邊兩間臥室,中間一間客廳,北邊廚房和衛生間。也就是說,大姐睡臥室起夜,影響妻子休息,也影響我休息。我跟大姐說,我睡沙發,半夜我不怕吵。我怕大姐睡沙發伸不開腳手不舒服。妻子卻果斷地說,大姐想睡沙發,就讓她睡沙發。

    這一夜,大姐睡沙發,我和妻子睡大床。隔一扇臥室門,我聽見客廳里一直有動靜。大姐一夜沒睡好,我和妻子一樣一夜沒睡好。

    隔天早上,大姐起床坐早班火車回合肥。妻子說,我不知道你們憑什么嫌棄我?我生皮膚病又不是我想生皮膚病,再說神經性皮炎,醫生都說了不傳染!我說,你這是瞎猜疑,沒有人嫌棄你生皮膚病。妻子說,大姐昨天晚上不愿跟我睡,你每天晚上睡覺離我八丈遠。

    大姐一走了之。妻子心里有氣,專門對付我。晚上睡覺,妻子的胳膊腿不再搭在我身上,卻要我翻側身,伸兩只胳膊摟她睡。我說,這樣我的兩只胳膊放松不下來,怎么睡得著?妻子說,剛結婚那一陣子,哪一夜你不是這樣摟我睡覺。我無話可說。

    要消除別人嫌棄她的心理和舉動,妻子知道其根源在她的皮膚病上。妻子再一次去市第一人民醫院,掛號換一位醫生。醫生依舊說是神經性皮炎,依舊開兩支皮炎平軟膏。皮炎平軟膏抹上不見效,妻子依舊抹、抹、抹。

    妻子說,看來我要去省立醫院看一看了。

    我說,周末我陪你一塊去。

    妻子說,我不要你陪。

    我說,你不要我陪,你就去大姐家住一夜,讓大姐陪。

    妻子說,我請假去大姐家多住兩晚上,大姐不是嫌棄我生皮膚病嗎?

    我說,你去大姐家又不跟她一塊睡。

    妻子說,我屬癩猴子(蟾蜍)的,就算不咬人,也要膈應她兩天。

    妻子真是過于敏感和猜疑了。

    這天下午,妻子先去大姐家過了一夜。隔天早上,妻子跟大姐一起去省立醫院看皮膚科門診。那是妻子平生第一次去省立醫院看病。要是她一個人去,那么大的一座門診樓,那么多的就診病人,根本就摸不著頭腦。妻子像一個提線木偶似的,跟在大姐屁股后面,頭昏腦漲地跑來跑去。那一刻,妻子覺出大姐是一位好大姐,不見一絲一毫嫌棄她的心理和舉動。大姐領妻子走進門診室,妻子坐在醫生面前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妻子說不好話,大姐替她說。大姐說,我家小妹身上長四塊皮膚病,兩腿的膝蓋上長兩塊,兩胳膊的胳膊肘上長兩塊。大姐讓妻子卷衣袖,露出胳膊肘上的皮膚病,讓醫生看一看。卷衣袖方便,捋褲腿不方便。

    醫生說,膝蓋上的不用看了。

    大姐說,膝蓋上的跟胳膊肘上的是一樣的。

    醫生說,我知道。

    醫生一邊寫病歷一邊說,要做生物化學檢查,要做免疫學檢查,要做組織病理學檢查。具體地說,就是化驗小便,化驗血液,化驗鱗屑。

    去市里醫院看病,醫生只是簡單地看一眼,就說是神經性皮炎。在省立醫院看病,一下子要化驗這么多樣子,妻子心里害怕不敢問,跟大姐小聲咕嘰讓大姐問。

    大姐問醫生,我家小妹這是什么皮膚???

    醫生說,懷疑是紅斑狼瘡。

    紅斑狼瘡是一種什么惡病,妻子是護士,大致知道的。她一下就傻了眼,癱軟在醫生對面的椅子上起不來。就是從那一刻起,妻子的頭腦有了一段失憶記錄。她不知道怎樣去門診部窗口交的化驗費,更是不知道怎樣去化驗室窗口抽的血液、留的鱗屑,甚至都不知道怎樣去衛生間取的小便樣本。好像這一切都是大姐代替的,看病的這個人是大姐不是她。等妻子頭腦有了一些混沌記憶,她和大姐已經坐在化驗室旁邊的長條椅子上。太陽光從窗戶玻璃照射進走廊,長條椅子的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陰影里。妻子像是害怕太陽光,一點一點把自個挪進一片陰影里。

    妻子問,我倆坐在這里干什么?

    大姐說,等化驗結果呀!

    妻子問,什么化驗結果?

    大姐說,還沒診斷出什么病,就把你的魂嚇掉了一多半。

    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大姐勸半天一句話沒有聽進去。

    化驗結果要等兩個半小時。兩個半小時對妻子來說,就是一年時間,就是十年時間。省立醫院位于鬧市區,離步行街不遠,離百貨商場也不遠。大姐說,我倆不要在這里傻等化驗結果,不如先上街逛一逛?過去妻子去大姐家,就算不買東西都要上街逛一逛。逛街要有一副好心情,此時此刻妻子哪里都不想去。妻子說,要逛街你去逛,我在這里等化驗結果。

    前一天妻子跟我說,要去省立醫院看皮膚病。我說,你想去你去吧。不想妻子自投羅網,像是走進鬼門關。那一刻,醫院人多嘈雜,大姐坐身邊,妻子卻似孤身一人待在一座孤零零的荒島上面。

    三項檢查,花去上千塊錢。檢查結果,不是紅斑狼瘡。不是紅斑狼瘡,是一件幸運的事。就是這一刻,妻子頭腦清醒開來。妻子說,這是一個騙局。大姐問,怎么是騙局?妻子說,醫生懷疑我得紅斑狼瘡,就是想多開化驗單,就是想多拿回扣。醫生開出來的藥,妻子一樣不拿。妻子說,不是想拿回扣嗎?我一粒藥都不拿。大姐說,你不拿藥,皮膚病怎么好?妻子說,不是紅斑狼瘡,我就不會死!妻子氣哼哼地丟下大姐,想直接坐車回家。大姐說,就算你回去,也要去我家吃過晌午飯吧。

    妻子說,我就不該來這一趟。

    大姐說,說來說去還怨上我了呢?

    妻子伸手攔一輛出租車去了長途汽車站。

    合肥至淮南,兩個半小時車程。妻子下午兩點多鐘走進家門,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上,“哇哇啦啦”,失聲哭起來。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她是在合肥跟大姐發生了爭吵,或是半路上遇見了不良路人?妻子一邊哭一邊說,我在家待一個好好的,干嗎要去合肥自找不自在。我好不容易聽明白緣由,心里輕松地笑起來說,不是紅斑狼瘡不好嗎?花一點錢算什么!妻子說,這是花錢的事嗎?明明就是一個坑害人的騙局!我說,或許醫生懷疑紅斑狼瘡,自有他的道理。妻子說,你不知道我上午半天是怎么過來的,那一刻我跳樓去死的心都有了。妻子不是心疼錢,是受到了大驚嚇。

    這天晚上,妻子平復心情后,問我一個其實已經不存在的問題。妻子問,我要真得了紅斑狼瘡,你說我該這么辦?我推脫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妻子說,你現在就給我想一想。我說,想問題總要有一定的時間吧。我不想跟妻子糾纏這件虛無的事。

    妻子說,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

    我問,你說你怎么想的?

    妻子說,我要是真得了紅斑狼瘡,我不會拖累你,也不會拖累孩子,我不會拖累這個家,我會悄悄地離家出走,隱藏在深山老林里,一個人靜悄悄地死去。

    這是妻子坐在省立醫院走廊上的那片陰影里想到的。走廊在十幾層樓上,朝窗外望下去,就像站在懸崖邊。

    我說,我會帶孩子一塊去找你。

    妻子說,你去哪里找,我叫你們生不見面,死不見尸。

    妻子自個把自個說得淚眼婆娑的。

    這天,妻子跟我說,今年是我倆結婚二十周年。我靜心算一下,我倆結婚真是有了二十年。我說,我帶你去吃飯,我帶你去買花,我帶你去買衣服。妻子說,我不上街吃飯,我不上街買花,我不上街買衣服。這些年妻子跟我過日子很簡單,什么結婚紀念日、生日之類的,忘記就忘記,想起來就上我家附近菜市場,雞呀魚呀的買兩樣,回家自個燒一燒吃一吃,就算過去了。從來沒有刻意地上街吃過飯、買過花或買過衣服什么的。我們這一代人,男人女人結合在一塊過日子,多的是實際,少的是浪漫。

    妻子說,今年我想讓你給我買一件禮物。

    我說,你想要什么禮物你說吧。

    妻子說,我、我、我想要一條白金項鏈。

    我不相信地望著妻子,確定不了她說的是不是真話。

    妻子問,你是不是嫌我這個女人太俗氣了?

    我慌忙說,不是,不是,我沒想到你喜歡金銀首飾。

    妻子說,天下女人沒有不喜歡金銀首飾的。

    妻子跟我結婚二十年,我從沒給她買過一件金銀首飾。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倆結婚,那個時候不興金銀首飾,沒聽說誰結婚買項鏈戒指耳環之類的。我們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里,金銀首飾是小資產階級的東西,應該受到鄙視和唾棄。后來時代變化,金銀首飾漸漸地興起,我們家的經濟不寬裕,妻子從來沒想過要一件,我就從來沒給她買一件。跟妻子一塊工作的女同事差不多都有一件兩件的,妻子不生羨慕,回家也不跟我說?;蛟S那個時候,在妻子心里金銀首飾真是可有可無的。一個女人一身珠光寶氣的,妻子認為俗氣。她出門不描眉不施粉,喜歡素面朝天。妻子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金銀首飾的?難道從她有了皮膚病之后?皮膚病跟金銀首飾有什么關聯呀!

    我說,要買就買一條黃金項鏈,干嘛要白金項鏈呀?

    妻子說,我喜歡白金項鏈。

    難得妻子提出來買金銀首飾,要買就及時地買,要買就在她沒有改變主意之前買。隔天上午,我帶妻子一起去老鳳祥銀樓。我是第一次走進珠寶店。妻子是不是第一次走進珠寶店,我不知道。珠寶店就是珠寶店,眼睛望到哪里都是一片珠光寶氣的。黃金首飾占兩個柜臺。白金首飾占兩個柜臺。寶石玉器占兩個柜臺。妻子不去細看黃金首飾,不去細看寶石玉器,走進去,問清楚,直接去白金首飾柜臺。我不懂項鏈的款式,也不懂項鏈的做工,像一個傻子似的站在妻子旁邊。

    妻子問,你看哪種樣式好看?

    我說,你看好看就好看。

    妻子問,你看我戴粗一點的好看,還是戴細一點的好看?

    我依舊回答說,你看好看就好看。

    妻子左挑右選,看上一條四克多的白金項鏈。四百零四塊錢一克,價格一千八百零八塊錢。營業員小姐說,這個數字吉利。妻子說,就拿這一條。我早已經看出來,妻子挑選白金項鏈,有意挑選細的。細的克數少,花錢就少。妻子給自個買白金項鏈,還是有那么一點舍不得花錢。銀行卡在我身上,自始至終我手插口袋,一直緊緊地攥著,生怕銀行卡長翅膀,“撲棱”一聲飛走了。我跟妻子一起去收銀臺付錢。營業員小姐一邊開票一邊鼓動妻子再買一只吊墜跟白金項鏈在一起佩戴。

    營業員小姐說,一條項鏈光禿禿地戴在脖子上多難看呀?

    妻子說,我喜歡一條項鏈光禿禿地戴在脖子上。

    項鏈包裝在首飾盒里。出走老鳳祥銀樓,妻子拿出白金項鏈,要我替她戴上。項鏈的搭扣是螺絲的,頭對頭扭轉幾下就合上。一路上,白金項鏈就戴在妻子的脖子上。我覺得妻子不知不覺地有了某種變化。這個變化,不在她脖子上的白金項鏈上,而在她的心里。

    晚上,我陪妻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條白金項鏈依舊戴在妻子的脖子上。我問,舍不得摘下來?妻子說,我要一連戴三天。燈光下,妻子脖子上的白金項鏈一片銀光閃爍的。妻子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買一條白金項鏈嗎?我搖頭說,不知道。妻子說,那天我從合肥回來的路上,走一路想一路,我要是真得了紅斑狼瘡,離家出走去了深山老林,我跟你二十年吃沒吃著,穿沒穿著,戴沒戴著,你說我這一輩子虧不虧呀?

    經歷一場虛有的生死磨難,妻子變得對俗世生活格外地依戀起來。有那么一段時間,妻子吃不再心疼錢,穿不再心疼錢,戴不再心疼錢。錢是什么呀?真像人們說的那樣,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對活著的人有用。人一死,還有什么用呢?就什么用都沒有了?;蛟S,這就是金錢的虛妄之處?;蛟S,這也是生命的尊貴之處。

    那段時間,妻子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從現在起我要對自個好一點。怎樣對自個好一點呢?就是上街想買什么買什么,就是在家少干家務活或不干家務活。比如說洗衣服,過去她是內衣不能跟外衣一塊洗,更是不能放洗衣機里一塊洗。內衣單獨上手洗,外衣多了才放洗衣機里洗?,F在顧不上這樣區分,上超市買一瓶洗衣消毒液,不管內衣外衣,一齊塞洗衣機里,“嘩啦啦”地攪動開。妻子說,我過去傻,上手洗衣服,衣服沒見多干凈,一雙手倒變成老太太的手。

    再比如說擦地板。我家兩間臥室鋪的木地板,過去一直是妻子拿抹布擦,像個日本女人一樣,跪在地板上一塊一塊地擦。不是每天擦一遍,最起碼三天就得擦一遍。妻子說上拖把拖,拐拐角角的哪能拖干凈?現在妻子不拿抹布擦地板,就算把拖地的任務都交給了我。

    妻子說,我擦這么多年地板,該你擦兩年了。我說,我肚子大彎不下來腰。妻子說,誰叫你彎腰擦呀?跟我一樣跪在地板上一塊一塊地擦。不是我不擦,實在是跪在地板上不好受。妻子說,看你一副受刑的樣子,你拿拖把簡單地拖一拖吧。我像受到大赦一般,樂顛顛地拿拖把去拖地板。

    妻子問,你知道我現在為什么不想上手洗衣服、不想跪在地板上擦地板了嗎?我跟你說,過去我覺得干家務是一種享受,現在我覺得干家務活受罪。

    從前妻子每天早上早起燒早飯,閨女吃罷早飯去上學?,F在妻子不燒早飯,早早地起床去跳廣場舞。妻子喊醒閨女,隨手丟一點零錢給她,說你想吃什么到小區門口買。我家小區門口賣早點的多,閨女倒是很樂意。過去妻子不讓閨女在小區門口買早點,說都是地溝油炸出來的垃圾食品?,F在妻子說,地溝油怎么啦?別人家的孩子能吃,你就能吃!將來你上大學,工作走上社會,我總不能一直跟著你做飯吧。

    妻子起床去跳廣場舞,閨女起床去上學,我依舊賴在被窩里睡懶覺。過去的早上,蔥花油鹽,緊張忙碌?,F在的早上,鼾聲繚繞,清閑安靜。妻子跳舞回頭,早飯順手提回來。我趕緊地起床刷牙洗臉,吃罷早飯去上班。

    是個周末。妻子說,今天休息,我倆不上班,閨女不上學,我們一家人晌午出去吃飯吧。我說,你想出去吃就出去吃。一家人晌午出去吃飯,就省下上午買菜燒飯的時間,就省下晌午洗碗午休的時間。省下時間干什么?妻子拉上我和閨女陪她一起逛商場。妻子說,我看上件羊毛衫,我想買下來。我說,羊毛衫你都買五件了,不能買一件其他的衣服?妻子說,開春天我一天換一件羊毛衫,你說我的羊毛衫多嗎?我說,那你就買吧。

    過去妻子不愿上街吃飯,舍不得花錢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上街吃不著可口的菜肴。妻子嘴刁,葷菜只喜歡吃魚,紅燒鯽魚或紅燒瓦塊魚,不吃鰱魚和鯉魚。說鰱魚魚肉腥,說鯉魚魚肉酸。妻子吃雞,只吃胸脯上的那兩塊雞脯肉。妻子吃豬肉,只吃豬肉里的配菜。一年到頭,我們家牛羊肉不進門。妻子不吃牛羊肉,聞一聞飄散在空氣中的膻味都受不了?,F在妻子不怕牛羊肉的膻味了,專門上街吃火鍋。不是吃牛肉火鍋,就是吃羊肉火鍋。妻子的胃口變化之大,太不可思議了。

    我說,聽別人說牛羊肉是發物。

    妻子問,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我說,你有皮膚病少吃。

    妻子說,我這么多年不吃牛羊肉,不是照樣得了皮膚???

    我說,飲食上多注意一些,對你的皮膚病總是有好處的。

    妻子說,皮膚病不就是癢嗎?我現在死豬不怕開水燙,還怕它癢!

    妻子過去不說粗魯話,現在經常說。我吃驚地望著妻子,難道皮膚病里有毒,她的身上染上毒,她的心理一樣染上毒?

    妻子的皮膚病,經過夏天的汗水煮一煮,就會好轉一些;到了秋冬天,皮膚干燥,就會厲害一些??傊?,它就像妻子身上的胎記一般,穩固在膝蓋和胳膊肘上,時好時壞地一直拖下來,沒有治療的好藥物,就不再去治療。這一年,妻子的腰椎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了床,我喊中醫上門刺血治療。所謂刺血治療,就是在后腰疼痛部分刺針、拔罐、貼膏藥,再輔助性地喝一喝湯藥。刺針是刺破皮膚。拔罐是拔出里邊的積液。貼膏藥是一大塊膏藥貼在后腰部。喝湯藥是調節身體陰虛。整個臘月天,妻子前后一連刺血治療四次。出正月,進二月,天氣一天一天轉暖,妻子的腰疼病不見根本性的好轉,身上的皮膚病卻好多了。妻子捋胳膊拉褲腿讓我瞧,鱗屑真的少多了。很顯然,皮膚病的好轉跟刺血有關。妻子說,我的皮膚病難道跟血液有關,是一種血液里的毛???這是我頭一次仔細地觀察妻子的皮膚病,鱗屑一層疊一層壘上面,疙里疙瘩的就像一大片山窩。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貧瘠山窩。是一片長滿鱗屑和疤痕的富有山窩。

    天氣再暖一暖,妻子喜歡坐在陽臺上曬太陽。是曬身體,更是曬皮膚病。妻子捋起衣袖、卷起褲腿,膝蓋和胳膊肘一齊暴露在陽光下。妻子說,這叫日光治療。太陽光的紫外線有殺菌消毒作用?;蛟S這么曬一曬太陽,對皮膚病真的有好處。這一天,我看見妻子坐在那里不光曬太陽,手上拿著一只刀片,“咯嚓咯嚓”地刮膝蓋上的鱗屑。鱗屑紛紛揚揚地脫落,隨風卷揚進房間里。我問,你這是干什么呀?妻子說,我上手抓不解癢。妻子手上的刀片越刮越快,繼而“嘩啦、嘩啦”劃出兩道血口子,很快地就有血亮汪汪地流出來。我趕緊跑過去,強行地奪下妻子手里的刀片。我問,劃爛不疼呀?妻子說,疼比癢好受。那一刻,我看見妻子的眼里充滿兇光和仇恨,像是一個殺人犯。這一夜,我沒有睡好覺。夜夢里有一個男人手持一把刀,不斷地追趕我。

    隔一年,我和妻子離婚了。妻子不愿意離婚,法官不愿意判決。我和妻子先后去法院糾纏半年多時間。我懇求法官看一下妻子膝蓋和胳膊肘上的刀疤與鱗屑。我說,我擔心哪一天妻子的刀片會劃在我的脖子上。妻子堅持說,我這是刺血治療皮膚病,我的心理沒問題。我說,你的心理沒問題,我的心理有問題,我跟你過日子早已失去了安全感。

    最后法官宣判我凈身出戶。依照現行的婚姻法,夫妻雙方若有一方犯生活作風問題,才會被剝奪夫妻雙方的共同財產而凈身出戶。我就像那種生活作風出問題的男人。

    2018年1月24日 華地潤園

    以上內容已發表于《星火》2019年第1期深小說欄目。歡迎大家繼續關注本公眾號,或購買紙刊閱讀其他作品。

    讀者

    評刊

    山西朔州 李德霞:

    拿到《星火》第1期,是個雪花飄飛的日子。瑞雪兆豐年,也造就了我的好心情。打開雜志,讀的第一篇作品是曹多勇的《鱗屑》。

    《鱗屑》是一篇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更確切一點說,是以夫妻生活為描寫對象的小說。誰都知道,鱗屑是皮膚病的產物,惹人煩,惹人厭。皮膚病長在誰的身上,都不好受,卻偏偏長在“妻子”的胳膊肘和膝蓋上,讓“妻子”寢食難安,痛不欲生?!捌拮印钡绞〕菍めt的一段親歷,讓她徹底改變了對生活的認知和態度?!捌拮印币巡辉偈菑那暗哪莻€妻子,“她”離我越來越遠,最終導致“我”和“妻子”的分道揚鑣。

    誰之錯?是“我”?是“妻子”?還是該死的皮膚???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的定論。其實,夫妻之間的關系,就是那么微妙,讓人說不清、道不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用心呵護才是。

    喜歡曹多勇的小說,是從他的《年饃》開始的。感謝《星火》推出他的這篇作品。

    河北石家莊 李江紅:

    曹多勇老師的《鱗屑》令我讀得心有戚戚焉。小說中“我”跟妻子結婚已經20年,“這些年妻子跟我過日子很簡單,什么結婚紀念日、生日之類的,忘記就忘記,想起來就上我家附近菜市場,雞呀魚呀的買兩樣,回家自個燒一燒吃一吃,就算過去了?!薄捌拮訂?,你看哪種樣式好看?我說,你看好看就好看。妻子問,你看我戴粗一點的好看,還是戴細的好看?我依舊回答說,你看好看就好看?!边@不是敷衍,也不是不愛,而是二十年的耳鬢廝磨,左手摸右手,兩個人早已過成了一個人,這便是我們生活中大多數尋常百姓的生活模式。在現實中,當我們猛然聽到身邊某個熟識的人突然罹患了不治之癥,或英年早逝的消息,總會生出像“妻子”一樣的感觸:以后一定要對自己好點呀,該吃吃,該喝喝。但時間一久,還照舊原來的習慣。文中的“妻子”在經歷了一場醫院之行后竟然來了個徹底改變,當然,鱗屑病這個頑疾擱誰也不是一件喜悅的事情,她試圖用生活上的“奢華”來掩蓋心結,結果往偏激的道理上越走越遠。我站在一個女性的角度來體味人物,同是妻子,多么希望丈夫更多一些溫存體貼,耐心開導呀。

    浙江嘉興 宋發治:

    讀了曹多勇老師《鱗屑》??此撇黄鹧鄣钠つw病,不僅僅是折磨了一個人,更是折磨著一個家庭。如果說生在皮膚上的病不好醫治,那生在心上的病,就更難醫治。作者通過細致的生活觀察,將生活中普通的一件事,寫進小說,寫出了婚姻生活里的種種無奈或困惑。我想,好的小說,是給人啟迪的,在感受故事精彩的同時,能夠帶給讀者一點思考,那就是這個小說的成功之處。

    河南周家口 孫全鵬:

    《鱗屑》寫得有起伏,對比運用較好,確診前后丈夫、妻子、大姐的心理變化寫得很具體。對妻子后來的描寫很有現實意義;但對丈夫寫得太現實,太殘忍了,剛開始充滿溫情,到最后溫情是下降的。在作品中,親情更多是人性的溫度計,隨著病情的變化,人性也發生變化。這也許是一種現實,是作者所指示的意義所在。

    河南南陽 楊永漢:

    讀完曹多勇先生的短篇小說《鱗屑》,掩卷深思,頗多感慨。

    表面看,小說以散淡平和的散文筆法敘寫,并沒有什么出奇之處,但在這種看似自然質樸的文本里藏匿著作品深刻的內涵。透過這種描述的表征,細細追蹤下去,聰明的讀者自會從中悟出豐富的意蘊。嚴格說,作品的故事并不復雜,妻子得了一種類似牛皮癬的病癥,生長在“兩只胳膊肘和兩只膝蓋處”,各有五分硬幣那么大,遭到了丈夫“我”的嫌棄:原先經常摟著妻子睡覺的“我”有些疏遠了老婆。尤其是,妻子在合肥的大姐,偶爾來淮南家中,在睡覺的安排上,妻子分明也感到了她的嫌棄,這令她很受傷。妻子終于決定去省立醫院看病。在大姐的陪伴下,到省立醫院后,醫生疑似紅斑狼瘡,化驗花費了上千元。

    回家之后的妻子,仿佛從這次治療鱗屑中悟出些什么,看破了紅塵:一改以前的勤勞節儉,多年擦地板的習慣讓給了丈夫,有空不再將自己封閉起來,也出門跳起了廣場舞,吃飯穿衣也奢侈起來,竟然還破天荒買了一條白金項鏈。

    從小說文本中我們看出,“我”一直在責怪妻子的心理有問題,事實上正是“我”的心理齷齪,嚴重傷害了妻子。

    曹多勇是我比較喜歡的一位作家,他早期以寫農村題材見長,發表過較有影響的短篇小說《種上那塊河灘地》《年饃》等,作品的筆法沉穩凝練。對于《鱗屑》這個短篇,如果作家在女主人公——妻子對待除掉鱗屑的認知態度上做進一步的深入挖掘,那這篇作品的立意和品質可能就更加完美了。一點淺見,就教于方家。

    安徽合肥 孫功?。?/p>

    本期我最喜歡的小說,是安徽作家曹多勇的《鱗屑》。原因有二:一是作家和我老鄉,二是我讀過作家多篇小說。

    《鱗屑》是一篇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情節并不復雜?!捌拮印钡昧艘环N類似牛皮癬的病癥,遭到了丈夫“我”的嫌棄,這是現實生活中一種很普遍的現象?!捌拮印敝馈拔摇毕訔?,心中很受傷,自決定去省立醫院看病。在大姐的陪伴下,花費了上千元,對醫生所開的藥一點也沒有拿,就直接回了家?;丶液蟮钠拮?,一改從前的節儉,不再將自己封閉起來,跳起了廣場舞,生活也奢侈起來。正是這種種行為,使“我”從原先的嫌棄轉變到無法忍受,提出了離婚,一個完整的家庭由此破裂。

    究其根源,是誰導致一個家庭的破裂,是妻子的鱗屑???還是做丈夫的“我”?小說沒有給出具體的答案,讀者從小說的敘述中似乎看出來了,又似乎沒有看明白。我覺得這就是《鱗屑》的微妙之處,作家也沒有譴責誰是誰非。一個家庭夫妻之間的生活,本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時因一句話,或一件事而導致分離,是現實中常有的事,誰對誰錯,外人說不清。

    小說取名《鱗屑》,鱗屑是一種皮膚上的病。換句話說,如果一個家庭患了“病”,不及時醫治,最終只會破裂。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淺見,不知與作家的用意是否一致。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