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校園文學》2019年第1-2期·少年號|彭學軍:落雪的日子
落雪了。
一早起來,世界就變了,白的,純然一色。一冬無雪,這立春都過了,卻落雪了。歡歡實實的一場春雪。
吃了早飯,媛媛抱著弟弟在門口看雪,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場雪呢!這會兒,雪落得不大,不緊不慢,從從容容,優雅又飄逸??罩酗h落的精靈一般的圣物,和天地間純白一片的景致讓弟弟有些不知所措。一開始,他不太適應雪地反射的白光,忽閃忽閃地瞇縫著眼睛,待習慣之后,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里看看,那里瞧瞧,腿也一踢一蹬地沒個停,像是想到雪地上去走一趟。弟弟站還站不穩呢,怎么可能走?可親手摸摸雪還是可以的。大門口石礅上的雪快有字典那么厚了,媛媛把弟弟的小手放在上面,輕輕一按,弟弟一驚。他一定是覺得這種體驗好陌生,冰冰的、軟軟的,是什么呀?他茫然地看著姐姐,忽然又高興起來,嘴里還咿咿呀呀的,兩只小手興奮地揮舞著,沖著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
“下雪了,下雪了!”思泉遠遠地就沖著媛媛喊,好像這雪是剛剛才下起來的。
媛媛覺得,眼前這幅景致好漂亮呀!紅白相間的絨線帽和圍巾,讓周邊白雪一襯,特別耀眼。白里透紅的臉蛋,一雙漆黑閃亮的眼睛里透著滿心的喜悅,這一切又被蒙蒙細雪籠罩著,看上去清麗又嫵媚。
而思泉看見的,也是一幅畫一般的美景:古老偉岸的石砌大門前立著一個略顯瘦弱的女孩,女孩穿一件藍碎花的棉襖,眉眼清秀,手上抱著一個嬰孩,嬰孩頭上戴著團花朵朵、銀飾叮當脆響的花帽。他們的頭頂上方,掛著兩只喜氣洋洋的紅燈籠——這樣的景致,與眾不同,好像隱匿在舊舊的時光里,又令人耳目一新。
“泉姐姐,回頭看看?!钡人既熳叩礁傲?,媛媛沖她喊道。
原來,小滿在她身后緊趕慢趕、氣喘吁吁的。
小滿說,遠遠地就看見了泉姐姐,叫了她好多聲,可她就是不回過頭來。
思泉這才把耳機取下來,原來她一路都是塞著耳機過來的。
下雪了!沒想到留下來還遇到了一場雪,真是大大的驚喜呀!那么,遠遠看去,雪中的圍屋會是什么樣子呢?從媛媛家走馬廊的瞭望孔里望出去,又會看見什么樣的景色呢?還有白雪覆蓋下的蠟梅與茶花……這樣一想,思泉就待不住了,和大姨打了聲招呼,挑了一首最應景的歌,塞上耳機,就出門了。
鎮上和媛媛家離得不遠,平時半個多小時也就走到了,可今天雪地有點滑,思泉又邊走邊聽歌邊看風景,就慢了許多。
平日里,冬天的村子看上去難免有幾分蕭瑟,特別是年后,回家過年的小滿們的爸爸媽媽又一個個離開了家鄉,村子重又沉寂了下來??裳巯?,白茫茫的一片,田野、菜地、果園、樹林、村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純凈、美好,意境悠遠。那些矗立著的大大小小的圍屋,也在雪的裝扮下煥然一新,更多了幾分高貴神秘的氣息,倒讓思泉想起圖片上的那些英國古堡來了。
而小滿呢,想到的是堆雪人、打雪仗。至少有兩個冬天沒看見雪了吧?今天要痛痛快快地玩,要是泉姐姐也在就好了……正這樣想著,就看見前面遠遠地走著一個女生,頭上戴著的紅白相間的絨線帽讓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女生是誰,可任你怎么叫她都沒反應?,F在知道了,原來是……
“是什么歌呢?”小滿有點好奇。
“你聽?!彼既讯鷻C給她塞上。
一個男聲在唱,深情、舒緩、悠遠。
“好聽……就是,聽不懂?!毙M老老實實地說。
“《雪絨花》,英文歌?!?/p>
媛媛本來也想聽聽,聽思泉這樣說,就不吭聲了,只在心里暗暗驚嘆:泉姐姐,跟她們是多么不一樣呀!
三個女孩先去麻石坪上賞花。細雪中的蠟梅尤為嬌俏,在寒風中凜凜地開著,看著卻讓人無端地生出一絲春的暖意。茶花又開了好幾朵,朱砂紅的花朵,墨綠的葉子,讓覆著的白雪一襯,越發地生機勃勃,又好像是要在雪的掩護下,不動聲色地孕育一場更為盛大的花事。
“嗚啊——嗬嗬嗬——”她們一爬上三樓,就聽見一陣大呼小叫,趴到瞭望孔往外一看,原來是一群男孩在滑雪。
從這個瞭望孔看過去,下面是一片果園,再過去便是一座小山坡,坡道平緩,差不多有兩三百米,真是個滑雪的好去處。南方孩子滑雪的工具多半都是因地制宜,隨便撿一塊木板、廢棄的筲箕,或是用禿了的掃帚,都可以充當雪橇。墊屁股底下,一路歡叫著沖下去,常?;揭话?,“雪橇”就散架了,替代它繼續勇往直前的就是肉乎乎的屁股蛋子了。不要幾回,褲子就穿了洞,回去自然沒有好果子吃。
三個女孩看得心里癢癢的,而且弟弟也真是體貼她們,不知什么時候偎在媛媛的臂彎里睡著了。媛媛把弟弟交給媽媽,媽媽說,難得下雪,去玩吧,弟弟不用她管了。
現在,就差“雪橇”了,得像樣兒點的才行。
“竹子光滑,用來滑雪肯定好用?!彼既嵝颜f。
然后,她們就都想到了太爺爺??伤麤]在家,一早兒子就過來把他接走了,鎮上有人結婚,請他去喝喜酒。
可是……看呀!那是什么?太爺爺家門口的壁板上靠著一樣東西,竹子做的。
長方形,竹竿的外框,竹片的面,兩張竹凳坐面并起來大小,只是下面安的不是四條腿,而是兩根巴掌寬的平行的竹條。竹條從底部彎上來,直直地豎著。
“這是什么?凳子不像凳子?!毙M問。
“滑雪板?!辨骆抡f。雖然她從沒見過做得如此隆重的滑雪板,可看見它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它的用途了。
“沒錯,滑雪板,”思泉說著把它放平在地上,坐下去,腳抵在竹片的彎曲處,兩手抓住面前支著的把手,“就是這樣滑,嗖——”
“太爺爺給我們做的?”小滿似乎不太敢相信。
“當然!”媛媛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太爺爺是特地為她們做的,除了她們之外,這圍子里還有別的孩子嗎?有倒是有,可比弟弟大不了幾個月,走路還磕磕絆絆的呢……
當她們扛著滑雪板出現在坡頂時,那些男孩眼睛都直了,這么中規中矩的滑雪板,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吧?男孩們自慚形穢地退到了一邊。
誰先滑呢?媛媛和小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著思泉。她倆都有點害怕,這么長的坡道呢。思泉待的省城也不是每年都能看到雪,可她學過滑旱冰,這個對她來說不在話下。
“好,我先來!”思泉很豪氣地坐了上去,用腳慢慢蹭到坡頂的邊沿,然后腳一蹬,嗖——
“哇啊——”比男孩們剛才叫得響多了。好像只一眨眼的工夫,歡叫聲就伴她一路沖到了坡底。
還好坡底被男孩們用雪堆抬高了,要不,很有可能會一路沖到大田里去。
有了思泉做示范,媛媛和小滿不再害怕,只要記住思泉叮囑她們的“腳往前蹬,身子往后仰,手抓牢”,就也一路嗖嗖地了。
“像飛一樣!”
“沒錯,比風還快!”
“太爽了,真的飛起來了!”
三個女孩紛紛發表自己“首滑”的感想,因為興奮和下滑時猛烈的寒風,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眼睛漆黑閃亮。
的確,滑下去的時候太過癮了,快得一聲“啊”喊出去還沒來得及換氣就到了坡底,甚至讓人覺得,就算是光速也不過如此吧?雪花仿佛團實了的,一粒粒打在臉上,刺刺地痛??缮蟻砭碗y了,滑雪板不輕,扛著,一步一滑,吭哧吭哧地到了坡頂,就為了那嗖的一下,光速!可也值了。
一只大鳥飛起來
終于,男孩們按捺不住了,他們要行動了。
這些男孩媛媛和小滿都認識,有一個還是班里的同學呢。也許是因為有一個城里的女孩和她們在一起吧,男孩們的神情都有些靦腆。
媛媛再一次滑到坡底時,一個叫徐元凱的男孩已經候在那里了。這個男孩以前也住在圍子里,說起來還是親戚呢。男孩比媛媛大一歲,長得敦敦實實的,性格比較沉悶,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在圍子里住時,常常欺負媛媛。有一次,他看上了爸爸給媛媛新做的小竹凳,二話不說,沖過去猛地一推,把媛媛推倒在地上,搶了小竹凳就跑——這會兒也一樣,一把推開媛媛,扛起滑雪板就走。媛媛跟在后頭,還滑了幾跤,根本追不上他。
還以為滑雪板就這樣被他搶去了,誰知到了坡頂,徐元凱把滑雪板往地上一放,吭哧吭哧地說:“那個……下回,扛上來一次,就讓我們滑一次,可、可以吧?”
呀,不錯嘛,懂道理了,到底是念四年級了。媛媛看看小滿,又看看思泉,最后和小滿一起都看著思泉,好像這滑雪板歸她所有。
思泉想了想說:“好?!?/p>
男孩們一聽,立馬興奮起來??粗麄儌€個急吼吼的樣子,思泉干脆就先讓他們滑了。
誰知這個叫徐元凱的男孩“首滑”就栽了??赡苁翘恿?,手忙腳亂的,半道上“翻船”了,人板分離,各自翻著跟頭滾到了坡底。還好人沒摔著,滑雪板也沒摔壞,只是面子丟大了,其他幾個男孩笑得栽在了雪地上……
慢慢地,一切都進入了一個固定的程序。女孩滑的時候,男孩等在坡底,然后把滑雪板扛上來,滑下去后自己把滑雪板扛上來讓另一個女孩滑,再換一個男孩守在坡底……
后來,徐元凱發明了一種新的玩法,徹底挽回了之前丟掉的面子。
他先是蹲在滑雪板上,然后重心再高一些,屈腿弓著身子,這樣沒了抓手,就得完全靠兩條腿掌握平衡了,不僅如此,他還試著展開雙臂……這些別具一格的高難度的滑法只成功了一次,其他時候都摔得很慘。不過,沒人再嘲笑他,畢竟,難度系數在那兒呢。有一次摔得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男孩們趕緊去扶他,這回是撞到了膝蓋,挽起褲腿一看,青了一大塊。
“你們先滑?!毙煸獎P說著,一瘸一拐地走了。
還以為他躲在哪里“療傷”去了呢,誰知他再次出現時是這般模樣:雙臂張開,手臂上用藤條纏著兩片虛掉了邊的匾籮的底板,上面綴了一些竹枝、柏樹枝、破布片,甚至白菜葉什么的——也不知誰幫他裝扮成這樣的?他這樣一瘸一拐、迎風招展地走過來時,大家再一次笑栽倒在了雪地上,連思泉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可徐元凱完全不理會大家的哄笑,他嚴肅地對大家說:“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p>
他小心地蹲在滑雪板上,讓兩個男孩先扶著他,穩住,再把他送到坡頂的邊沿,松手。開始還比較順,然后他慢慢起來,重心抬高,雙臂展平,剛剛有了那么一點大鳥的姿態,滑雪板突然加速,還惡作劇一般跳抖了一下,把他摔了出去……
一邊“翅膀”折斷了,大家四處找“材料”幫他修補。小滿撿到了一塊塑料薄膜,媛媛居然找到了一大塊油毛氈,思泉建議在滑雪板的底板上纏一些草莖,增加摩擦系數。男孩們不懂什么“摩擦系數”,但他們覺得思泉說得有道理。
可徐元凱摔得更慘了,手擦破了皮,滲出了血星子,額角也鼓起了一個包,看上去,他差不多是傷痕累累了。大家都以為徐元凱會放棄,誰知他倔勁上來了,說什么也要成功一次。
這個時候,之前的滑雪秩序已經打亂了,變成了徐元凱個人屢試屢敗的滑雪表演,可沒人提出異議。大家好像也對規規矩矩地坐滑雪板上、雙手抓牢、“嗖”地一帆風順滑到坡底毫無驚險的玩法不感興趣了,每個人都在想辦法幫助徐元凱,好像他肩負著一項重要的使命,這一使命是否能順利完成關系到他們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人人都有義務和責任成全他——這是他們共同的事業。
現在,大家再一次修補好了徐元凱的翅膀,又在坡道上撒了一些砂土,以進一步增大摩擦系數——男孩們已經弄懂了“摩擦系數”是什么意思了。思泉還把自己漂亮的紅白相間的絨線帽戴在了徐元凱的頭上,說可以保護頭部,不能再摔出一個包來了。徐元凱縮縮脖子,忸怩了一下,沖著其他幾個有點嫉妒的男孩訕訕地笑。
不知什么時候,雪停了,太陽出來了,天光清朗通透,山山嶺嶺好像被推到了世界的盡頭,四野陡然開闊舒展了許多。
又一次試滑開始,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
起步不錯,穩穩當當的,中途“翅膀”忽左忽右地晃了一下,最終還是穩住了。摔了多次之后,徐元凱似乎也掌握了通過身體的前傾和后仰來控制速度的訣竅,而且,這時恰巧來了一陣猛勁的風,是迎面頂著他的風,風鼓起了“雙翅”,像一雙無形的大手托在腋下,幫他掌控平衡。下滑的速度也變得不徐不疾,均勻而平穩。蜜一般黃稠的陽光涂抹在他的“翅膀”上,遠遠看去,完全可以忽略掉它的雜亂和襤褸,仿佛那是一對羽毛豐實油亮的真正的翅膀。至于那戴著紅白相間絨線帽的腦袋,在所有人的眼里都變成了一顆高高仰起的驕傲而又快樂的鳥頭。
“這才是飛?!彼既p輕說道。她想,之前她們全是在虛張聲勢、夸大其詞。只有這個叫徐元凱的男孩在摔得遍體鱗傷后,才真正體會到了——飛。
“這才是飛?!币慌缘男M也跟著嘟噥了一句。
媛媛沒吭聲。她又驚愕又歡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完全忘了這只終于飛起來的“大鳥”就是從前野蠻地把她推倒在地搶走小竹凳的那個男孩。
“哇嗬——”
這只“大鳥”一直很安靜,傳到耳里的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唰唰的滑雪聲,快滑到坡底了,勝利在望,“大鳥”才放肆地把滿心的喜悅吼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