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1期|龍一:安溪有塊心頭肉
我每次來安溪必做兩件事,品嘗鐵觀音茶和拜訪李光地的遺跡。我對這位安溪相國興趣濃厚,主要是因為康熙皇帝對他深切的眷顧和后代學者對他刻薄的攻擊。如此矛盾的評價出現在同一個歷史人物身上, 也算是一樁奇事了。
欲品好茶,自然是要進茶山訪茶農。我這次遇到的茶農普通話尚可,也很健談,他泡的鐵觀音好喝,聊得也有趣。他告訴我,今年春天雨水不好,這種茶就沒做,現在喝的是去年做的茶。我瞄了一眼茶袋,上邊有“魏十八”三個字,雖不解其意,但也沒深問。我認為好茶可遇不可求,能嘗到一次,便是佳緣。好茶有振豁胃口之功效,茶罷自然是去找吃食。福建的鄉間食物常給我驚喜,這次遇到了一碗燒豬肉。碗是粗瓷碗,肉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只是筋膜間夾著一層瘦肉,不想,咀嚼之下卻是筋膜爽脆, 瘦肉軟嫩肥腴, 好吃到難以描摩。同席者無人識得這是豬身上的哪個部位,我自稱饞人,卻也不識。我們將廚師請來,他說這是心臟外邊的那塊肉,于是眾人便沒再多問,因為這種肉城里是見不到,難怪不識。
飽食之后最宜閑游,我來到李光地的賢良祠,觀賞雍正皇帝的《諭祭文》石碑,細讀祭文中對李光地一生勞績的追譽。這位安溪相國年輕的時候,回鄉守制正趕上三藩作亂,于是他深入敵后刺探軍情,并上奏朝廷獻計獻策,還自募鄉勇參戰立功,居然以翰林之身充任總兵軍職。有清一朝,經歷相似的功臣也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吧。誰能想到,就在他死后不久,浙東學派的史學巨頭全祖望卻給他寫下一句評語,稱:“其初年則賣友,中年則奪情,暮年則居然以外婦之子來歸。 ” ( 《鮚琦亭集》 )直至今日,這句評語如同一張難看的標簽粘貼在李光地的形象上,抹不去,擦不凈,辯不清。
李光地是位公認的君子,但做君子最難!我有些替這位好人感到心痛。唉呀,我忽然醒悟, 中午吃的包裹在心臟外邊的那塊肉, 學名叫“心包” ,也就是《三家店》里秦瓊唱的“娘生兒連心肉” ,或者聶夷中《傷田家》所言 :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 ; 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 ”原來日常里說的“心痛” ,就是這塊肉在作痛。我不管科學上怎樣講,此刻我終于明白, “心頭肉”確是與七情六欲相通, 因為它當真會因情而痛,難怪它的滋味大異尋常。
我這心頭一痛,立刻減了閑游的興致,不由得聯想到李光地終其一生,以君子之身立朝的難處,還有后人如下蠱般在他身上種下的毒語。李光地應該算是安溪人的“心頭肉”吧,他就如同一件被玷污在醒目處的白衫,敬他者夸其白,厭他者咒其污,怎不叫人心痛!
李光地別號榕村,這座賢良祠原是“榕村書屋” , 是李光地讓長子李鐘倫建造, 方便家鄉人讀書科考的。他送母還鄉和請假探母的時候都曾在這里講學,他的學生們還將他的言語輯錄成一部《榕村語錄》 。由此,我又想到了他的那首《榕村》詩。這位安溪相國沒有什么詩名,然而,他以“詩言志”,借這首詩吟詠自己感發的生命,將無法言說的心中事用比興之法講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認為《榕村》是一首好詩。
雖然沒有歷史記錄,但從內容上看,我認為 《榕村》 詩應該作于康熙五十五年 (1717 年)春。前一年仲春,李光地便已經收到皇上命他銷假返京的密旨, 這或許是他平生第一次違旨,拖了一年也不肯動身,因為他不想回京,他病了,厭了,渴望能夠安靜地死在家鄉。甚至我懷疑李光地希望能快一點死,死在回京之前。然而,他顯然又擔心遠在京城,同樣無人可以傾訴的康熙皇帝。他比皇上年長一旬,同樣屬馬。他今年七十六歲,皇上六十四歲,全都老了,病了。
今年春天,皇上又明發上諭,命閩浙總督派員前來促駕,而他一時間又死不了,看來不動身回京是不行了。京里的情況怎么樣了?外邊的世界怎么樣了?皇上怎么樣了?他很矛盾,又必須得遵旨上路。其實變邊的世界沒有太大變化,今年春天朝廷開始查禁南洋和西洋貿易,荷蘭東印度公司將一等武夷山茶的收購價格壓低到每擔 80 荷蘭盾,薩克森選帝侯奧古斯都二世為了與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競爭中國瓷器收藏之富,居然用四隊共計 600 名近衛軍向他的表兄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換取了 12 只巨型青花瓷瓶。這些消息李光地肯定不知道,他也不關心。他只關心一件事,皇上給了他兩年假期,剛過半年便要招他回去,一定是為了“那件事” ,這就越發讓他心中充滿了憂慮。

作者簡介 龍一, 1961年生于天津,祖籍河北省鹽山縣。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地球省》《烹調愛情》《借槍》《接頭》《深謀》《暗火》《代號》《暗探》,小說集《潛伏》《刺客》《恭賀新禧》《藤花香》《美食小說家》和小說理論專著《小說技術》等?,F為天津市作家協會文學院專業作家。小說《潛伏》、《借槍》《代號》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播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