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1期|李為民:約定

李為民,上世紀60年代出生,在《人民文學》《當代》《大家》《山花》《長江文藝》《江南》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五十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出版小說集兩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居安徽蕪湖。
1
工業園卡口的重車通道路基下發生燃氣管道泄漏時,管委會副主任許政正跨進小姨子姚心蕊的玉珍茶館門檻,他要勸她抓緊辦加拿大移民手續。
茶館紅柱白墻、玻璃碧瓦、飛檐斗拱,原來是經開區建投公司老總孫曉東五年前在工業園信息化系統升級時,拿到卡口、圍網和物流場站改造中標低價后,他將茶館過戶給許政,算是回報。工業園封關運作后,孫曉東玩失蹤,據說是跑到日本和南亞國家做跨境電商業務了,前年回國,注冊了一家跨國拍賣公司。
初冬乍寒,姚心蕊給許政泡上一壺紅茶,端出花生米,還倒上自己釀的葡萄酒。許政品了一口,點頭,說著閑話喝著酒。他盯著釀酒用的瓦罐問姚心蕊,孫總是不是付了七百五十萬的預付款后,將另外一個瓦罐砸碎了?姚心蕊點頭,含笑說這才叫明朝的珍品,絕世無雙啊。小姨子的那雙媚眼迷人地望著他。許政感慨地笑笑,心里竊喜,說,這個家伙,總喜歡做不靠譜的事兒。話題的核心向移民靠攏。姚心蕊沉吟片刻,坦陳在國內做點生意也不錯嘛,再說都走了,誰照顧堂堂的大姐夫呢?許政苦笑道,做生意,容易嗎?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心,我還有本因私護照,隨時去那兒看你們,一家人團圓。你這個黃毛丫頭,清爽單薄,愛飄愛飛,在國內我還真不放心呢。姚心蕊凝視他:姐夫,你就那么相信我姐,就不怕她出軌?反正她又不能生育,孩子又是領養的。姚心蕊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許政說,夫妻之間相互信任才重要呢,再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找到你姐,那才是我的福氣呢。你和你姐,漂亮、聰明,氣質優雅,還有……別有了,那你看到我,是不是想到我姐?姚心蕊幽幽地問。許政頭枕著胳膊,靠在太師椅上,笑瞇瞇地說,有些念頭得永遠擱在心里,不能說出來,像花一樣悄悄綻放。記住,姐夫和小姨子的故事永遠不能發生。許政嘿嘿笑了兩聲。姚心蕊賭氣地哼了一聲:難怪有人背后說你心機像石頭一樣重,心事像湖水一樣深。許政目光尖銳地問,誰呢?姚心蕊剛要開口,許政的手機響了。
許政闖紅燈,抄近路,在擁堵的車流中橫沖直撞,可車趕到工業園還是晚了。幾聲巨響后,當場炸傷了兩個執勤保安??谀抢锘鸸鉀_天,頃刻間成了廢墟。安監局、消防支隊和警車呼嘯而來,經過初步判斷,地下的燃氣管道被一輛十幾噸的卡車轱轆壓得如麻花,液化氣是從卡口機房的地板縫隙里滲漏出來的。躲在不遠處濃稠的黑暗里,許政意識到,當年孫曉東將卡口地基工程轉包給老家的駝背四舅,他拿到了百分之二十的回扣;一個垃圾工程隊,為了機房趕工期,忽略了安裝排風通氣系統,狹小的空間裸露了大量的電源接頭、插座和銅絲,燃氣濃度超過百分之五,從而引起爆炸。借著火光,許政驚愕地看到一個披肩長發、穿著一身套裝的女孩,正向一位濃眉大眼的小伙子描述爆炸情景,目光冰冷犀利,語氣咄咄逼人。許政掏出手機,嘀咕了幾聲,跳下車,出其不意地拉著小伙子逃也似的鉆進車里。
小伙子叫楊瑞,芯片編程博士,三年前從硅谷回來。孫曉東領著楊瑞找到許政,求他幫著辦兩件事,一是將楊瑞托關系弄到跨境電商的公司監控部,另外小伙子優秀,碩本連讀,有機會幫他找個女朋友。孫曉東扔給他一個裝了鼓鼓囊囊現金的塑料兜,涎著臉說,你那小姨子冰清玉潔,真是個好孩子,君子之約,素履之往。許政瞥了楊瑞一眼,頭發濃密,目光炯炯,舉止灑脫有力,顯得干練果斷。許政辦成了第一件事,下意識地回避了孫曉東的姻緣之托。他需要和楊瑞保持距離。他事先給姚心蕊上了一課,告訴她要見的那個男孩子精神有障礙,孫曉東既是他的對手也是老鄉,不能得罪。姚心蕊不禁瞠目,不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走個過場罷了。許政找了一個楊瑞在公司值夜班的機會,清晨開車領著姚心蕊進了值班室。楊瑞剛起床,頭發油膩、胡子拉碴、邋遢頹敗的外形,極大地刺激了姚心蕊。她扭頭就走,沒有防備的楊瑞,頓然沮喪,變得猥瑣不堪,可眼睛像地獄的烈火,直瞪瞪的。這種糾纏持續了一年多,姚心蕊被弄得心灰意冷,畢竟有姐夫這層關系,不好撕破臉。最讓她心驚肉跳的是,楊瑞曾用筆記本回放了他表舅從東南亞以跨境電商貿易方式進口的一車車貨柜,他自得地向她炫耀里面裝的是什么,而且他能拿到多少提成和干股,以及他和孫曉東的關系。她神經質似的一字不漏地告訴了許政。許政臉色發青,先是默默地聽,沒有正面質問她什么,還是勸她移民。姚心蕊眉頭擰成一團說,算了,姐夫,百般算計,不如一顆單純的心,我還是走吧。許政放心了一些……
黑暗里,許政沖楊瑞低吼了一聲:董萍來了,還不快去表現一下。楊瑞倉皇地推開副駕駛的門。沒過多久,混亂中,如同螞蟻的人流里躥出幾個消防隊員,抬著一副擔架從離卡口不遠的場站卸貨平臺小跑過來。許政跳下車,握著手機,眼珠血紅。頃刻間,他的心臟一陣狂跳。楊瑞雙目緊閉,寬闊的胸口到處是血,一種純凈、青春的氣息直逼他的五臟六腑。擔架后面跟著原先那個披肩長發女孩。她渾身戰栗,語無倫次地說他不是救火,是被兩個男人用刀捅了。每個字如同重錘敲擊著許政的神經,他本能地拽著那個女孩拉到一邊,惡狠狠地盯著她,有些失態地低吼:意外,這僅僅是個意外!懂嗎?女孩惶恐不安地點頭。
楊瑞被害很久一段日子,夜深人靜,許政輾轉難眠,腦海里除了浮現楊瑞血肉模糊的影子,還有那個纖腰豐乳很有女人味的女孩。她叫董萍,是孫曉東從北京中關村招聘的碩士,也是他老領導的女兒。
半年后,許政找了個機會,請孫曉東洗溫泉。脫光了的孫曉東宛若一顆出膛的肉蛋,許政無法相象與他在蒸桑屋的方寸之間促膝相容。他心虛地拉開一扇淡藍色的玻璃門,云團般的蒸汽從里面噴涌而出,瞬間將兩人淹沒。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能掩飾。許政開口想解釋楊瑞案子的進展情況,孫曉東鋪上浴巾,一個服務員牽他在躺椅上躺下。孫曉東打了個酒嗝,饒有興趣地說,老兄,楊瑞不在了,我心里當然難過,不過你沒什么愧疚的,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這次回來,我想收購五金物資大廈。我聽說江浙的一些企業上個月聯合當地法院封了物資大廈的銀行賬號,我記得我出國前,這個大廈就負債累累。許政抬起眼:噢,胃口不小啊,多少家外企和拍賣公司都盯上了這塊風水寶地,連你手下的那個小海歸董萍,都在打聽如何吊銷我的老朋友陳先榮的法人資格證書呢。也難怪,這些年,陳總的物資大廈連營業稅、經營稅都是我找國稅暫免的,幾年下來,一屁股債。國稅的錢,都是要進國庫的。省里督查組一旦查下來,怎么交代?再說,他們繼續經營的流動資金從哪里來呢?只有被兼并。許政開始釣魚,試探孫曉東的家底,另外搬出董萍,是因為她是前省府某領導的女兒,背景輝煌,實力雄厚?;燠E官場,他的潛意識告訴自己,只有將獅子老虎一樣的對手裝進一個鐵籠里,讓他們斗得你死我活奄奄一息,才能既保護自己,又能獲利。孫曉東躺在云山霧罩里,避實就虛,喃喃地問,噢,就是董萍那個丫頭?她也會被我兼并的。
許政心里一抖,上次給物資大廈員工捐助虧欠的半年的工資款,孫曉東為自己的天源報關集團搞了個記者招待會,省市的媒體都做了報道。許政清楚地記得當時孫曉東意氣風發,端著紅酒杯走近董萍的身邊,溫文有禮地說,看來這個世界不大,董萍小姐,你是我的員工,竟然也來了,我很高興。我需要這樣的場面,你不覺得我有男人的力量嗎?在生活里,我既追求平淡,也不反對奇跡,如果我拿不下這座樓,只好拿你抵債了。董萍神情端正,目光清澈,唇邊綻開淺笑:你認為我值這座樓嗎?對不起,我錯了,真正的魅力是無價的,我不過是略懂投機的混子,充其量是能掙幾個銅板。孫曉東目光灼灼,散發著飽滿的雄性之光。紅顏知己自古有之,這還得看男人是不是一杯好酒。董萍說罷,仰起頭,示意了一下杯中的紅色液體,走開了。孫曉東有點失措,他分明接到了一個眼風,看似淡然,實則隱藏了對峙和倨傲的意志……
服務員給伏在長案上的孫曉東擦了一氣,舀水潑了一下,許政看到灰色的污水在大理石地面上橫流。孫曉東喘息道,我要娶她。許政說,怕沒那么容易吧?她和楊瑞早就是戀人,又是硅谷的芯片碩士,到你公司不過就是實習一下嘛,嘗嘗梨子的味道。她要自己干,老弟。許政不動色地將浴巾披在背上,仰面躺下。那你小姨子呢?孫曉東退了一步??茨愕镊攘D,許政態度誠懇地說,你以股權的形式注入資金,拍賣和評估可以啟動,委里準備商討讓資質優良的民營企業兼并物資大廈,但必須是在國有資產沒有流失的前提下進行,這好像沒有商量的余地。我會讓資產評估團在充分考慮股東利益的同時,考量物資大廈的固定資產到底負債多少。許政這番套話實則是留下個豁口,既然孫曉東咬緊這塊骨頭不放,他要給心中那位楚楚動人的董萍一個交代。
固定資產和那塊地皮,董萍曾在許政耳邊呢喃過,他也許諾過,那次是在瑞士阿爾卑斯山間的某個小鎮的旅館里。他率團去歐洲考察招商,董萍特地從美國飛到彌漫著田園牧歌氣氛的地方,拜望這位年長她幾十歲的許哥。那時她來的理由是到歐洲看畫展,拜謁莫奈、梵高、畢加索。
許政原先給當時的一位老領導當司機,吃住都在市府大院里,老領導赴省城履新,一個緣由是和夫人醞釀離婚。印象里,許政見過董萍幾次,她還是個生澀的青橄欖,頭發剃成男孩模樣,說話節奏很快;她確實漂亮,明眸皓齒,皮膚白皙得發亮。每次放假回來,許政都去機場接她,他耳根子沒有片刻清靜,她喋喋不休,像個公主對他發號施令。她得意,受用。許政像個勤務兵,又像個大哥哥和藹可親??梢坏┠赣H在場,她溫順得如一只小花貓。許政僅有的幾次接觸,她母親好像總坐在客廳的沙發里,小口啜著咖啡。杯子是細瓷的,鑲了金邊,極薄,也極精致,托在白皙的手里像一握輕云。她母親在觀察,在聆聽。董萍坐在客廳的角落,埋頭拉著一把年代久遠而擦得锃亮的大提琴。窗帷沉甸甸的幽暗,人和流淌的旋律很容易就被淹了進去。她母親是舊上海亞美絲織家族企業的后裔,“文革”期間受到沖擊,在干校勞動的老領導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夫妻多年來一直冷戰。后來她母親辭職,陪女兒去紐約讀書,還和一個奧地利古董商合伙開了一家中國餐館。她母親移情別戀。董萍不敢和母親較勁,步步謙讓,甚至畏縮進母親的懷里,翹著下巴迎接一個滿臉黃色胡須的老頭沒有溫度的輕吻。沒有過渡期,她遽然意識到:一個女孩子就這樣在苦澀的艱難里成熟了。
因為需要生存,董萍去了硅谷。所以那次刻意的拜望,當許政從背后覆蓋過來,箍住她,彈性的胸乳在雙臂交叉間撞來撞去,她沒有掙扎,回轉頭,咬住許政的嘴,清爽干凈的氣味彌散開來。她被扳過身子,反手推到墻壁上,衣領嘩啦啦扯開,裸出雪一般耀眼的白,映襯到她自己昏眩的視野里卻是鮮艷的紅,宛若火焰。
火腿沙拉與意大利面,兩人坐在餐桌的兩頭,相隔遙遠,遠得可以無視對方的存在。許政質問,我禪精竭慮地去爭取,反被你父親賊一樣防著,你以為對我公平?我承認一直都在覬覦包括你在內的所有資源,如果能改變命運,為什么不干?他的臉肌在燭光的暗影里蠕動,像蚯蚓在爬。董萍啞然,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
后來母親洞穿了董萍的地下戀情,冷靜地告訴她,許政像于連。母親曾是大學教授,她清楚于連對愛情對女人的不可靠,因為于連對被歧視的顛覆有著病態的瘋狂。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將許政和曾經的女同事也是她遠房的外甥女撮合到一起。董萍沒有聽從母親的警告,依然在這場迷魂陣亂轉,不過兩人約定:今后不管發生什么,他們永遠是靈魂上的伴侶。許政不僅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還成了老領導的高足。市經開區上世紀90年代剛開發,許政被老領導弄到建投公司當老總。大批廠房如雨后春筍,他挖到了第一桶金,不光結識了一大批包工頭、建筑商,甚至地痞惡棍,關鍵還認識了老鄉陳先榮。
2
十年前,物資大廈落成典禮,許政給陳先榮頒發了紅色燙金聘書。他是靠自己的實力應聘到大廈總經理的職位的。隨后的幾年里,兩人的關系不咸不淡,直到這次物資大廈面臨破產重組拍賣,老岳父囑托他找陳先榮聊一次,摸摸他的底牌。許政才正式請他吃了頓西餐。
陳先榮沉穩地望著許政,談了他對物資大廈的一些構想,即使走拍賣程序,哪怕引進外資,也要堅持原有的營銷理念:不僅局限于木材、鋼材、建筑裝飾材料批發銷售和采購,應該無所不能。最后一句話,讓許政怦然心動。他瞟了一眼微醺的陳先榮,他胖了,白了,臉頰是那種豐滿的滋潤,不像剛來經開區時刀削般的嶙峋。陳先榮的襯衣領熨得沒有一絲褶皺,紅藍格子領帶與襯衣配得妥帖,用餐時刀叉使得嫻熟地道。
許政內心蠢蠢欲動,他要試探陳先榮。果然不到一個月,他的第一桶金以陳先榮作為法人代表,分期以注冊資金的方式電匯到香港匯豐銀行,又轉了幾個彎,最后在南美安德烈斯島的一家小銀行扎下根。妻女在加拿大的投資移民手續,也在陳先榮的運作下辦成了??磥砝显栏傅膰谕惺怯猩钜獾?。
第二個活兒是因為綁架。事態的起因來自孫曉東和姚心蕊所謂的愛情。許政只能睜只眼閉只眼,告訴姚心蕊這個家伙有家室,離過婚,而且很狡猾,要提放著點兒。姚心蕊立刻心知肚明,把自己打扮得異常靚麗,牛仔褲,藍花軋染中式小襖,長發松松地綰到頭頂,又披散下來,左耳三個洞,垂了叮叮當當的銀環,頸上套一條印第安風情的木質項鏈,長過肚臍,摻雜了某些雅痞的味道。孫曉東被她的氣質所迷惑,領著姚心蕊逛了一趟巴黎,兩人沿著塞納河漫步。孫曉東微笑地說,有人說女人是一本書,我現在只想反反復復讀你這本書,讀一輩子,你愿意嗎?姚心蕊像個軟體動物,蜷縮在他的胸前說,你隱藏得太深了,如果我姐夫告訴你,我身價有幾個億,那還不把你嚇跑了?你為什么不知道欣賞英雄呢?其實我是個普通的人,只是干著一些不普通的事兒,我希望你到我的公司干財務總監,讓我們攜手闖天下。孫曉東說罷,真誠地望著她。姚心蕊迷人地笑笑,臉上有幾分率真和簡單,說自己貌似堅強,那只是個外殼,其實很脆弱。臺詞背得基本差不多了,兩人攜手逛進老巴黎的核心地帶,沿著細窄悠長的石板小街。十八九世紀的老式建筑,有著凝重的蒼涼?;氐郊?,接下來的愛像換季的樹葉,長得快,落得更快。姚心蕊迅速冷落孫曉東。一年多來,姚心蕊對許政哭訴過無數次,也逃出過孫曉東設下的圈套,又被他死乞白賴地拉回身邊。許政聽膩了,也煩了,除了讓她移民,別無選擇。畢竟和孫曉東是一條船上的人。好在姚心蕊不知使出什么妙策,兩人的愛情跑道越跑越窄,索性斷成了死胡同。孫曉東跨進許政的辦公室,告訴許政他綁架了他小姨子。語氣不咄咄逼人,總在微笑,很親和。許政看見孫曉東的兩片黑色嘴唇不停地翻飛,卻聽不全或者聽不透徹他闡述的一切與正義、背叛有什么關系,但他似乎聽清楚孫曉東的一句話:我們做個口頭協議或者約定吧,拿下物資大廈的拍賣權,從此我倆大路朝天。他拿出攝錄機,回放了一段錄像,綁架的目的在這兒。
這是洗完溫泉后又一次見面。許政所有的表情凝聚在眼球突出的眼窩里,目光穿刺過來的是陰風的感覺,有冷颼颼的重量。畫面是物資大廈的頂層,姚心蕊被塑料膠帶嚴嚴實實地綁在一張塑料椅子里。身邊站著一個光頭后生。孫曉東鐵青著臉,眺望遠處的燈光漸次亮起來。樓下的店鋪櫥窗里人影浮動,看上去繁華而溫暖。孫曉東黯然地說,也許你的眼淚就是最好的證明,我遇到了像霸王別姬的事情,愛情就是麻醉男人靈魂的毒藥!你的命運從一開始和法律作對的時候就注定了,誰都改變不了。姚心蕊目光冰冷犀利地說。孫曉東猛抽了姚心蕊一記耳光,說,沒有人性,沒有憐憫,這樣的話你也敢說。你知道我手里有虛開增值稅發票的憑證,還有其他事,為什么不舉報我?我說過我沒親手殺過人,現在我恨不得……孫曉東掏槍,槍口在她的耳垂上慢慢輾轉。
畫面沒了。
許政永遠那么頭腦清晰、斯文有禮,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嘀咕了幾聲,放下電話,臉上全是敬畏和真誠:曉東,我要感謝你,這么多年我對你的付出,終于得到最珍貴的回報。你要是把錄像落到公安手里,那你十個腦袋也要落地!孫曉東冷笑一聲:不至于吧,那你這個管委會副主任是吃素的嗎?我問你,你給死者楊瑞的父母銀行卡上打了多少錢?一百萬啊,他父母都是下崗職工,哪來這么多錢?董萍問過我,她懷疑是你干的。仿佛炸雷在耳邊響起,孫曉東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這是我的事。我現在問你,要堵住董萍的嘴要多少錢?許政因為看了錄像,眼珠像要崩裂出來。我問你堵住你那邊的漏洞要花多少錢?別忘了我也是上了你這條船的人!孫曉東臉色異常慘白,眼神漂移不定。
世間萬物,隨遇而安,都遵循著和諧的規律,自然的,舒服的,就是和諧。你孫總不是還要兼并董萍小姐嗎?許政恢復了一貫的平靜,從辦公室的抽屜里摸出一張美元現金支票推到孫曉東眼前說,陽光,棕櫚樹,海灘,風是有情的,你們的交流一定會如訴如織,如歌如泣。孫總,帶董萍出去散散心吧,你已經在玩火了。換句話,避避風頭吧。物資大廈拍賣的事我搭臺,你唱戲。孫曉東發了一會兒呆,站起身,拿起支票一言不發地走了。
站在物資大廈頂層的平臺上,踩著薄薄的積雪,許政長長舒了口氣。接近歲末,大廈頂層的圍欄掛滿了彩燈,到處明晃晃的,大樓好像懸浮在半空。無數的車燈彎彎曲曲,鑲嵌了一條通往小九華寶殿的道路。今天應該是燒香祈福的日子。漫天的鞭炮聲亂成了麻,鞭炮聲和雪花攪和在一起,像是熬起一鍋粥。見到姐夫許政,姚心蕊緊緊地久久地擁抱了他,雙眼噙淚,踉蹌地在一個隨從的攙扶下,從安全樓梯口下了頂層。許政從懷里掏出一張銀聯卡遞給陳先榮,他推開:許哥,跟對人,什么都對,你要過河,我就是你的橋墩。許政點頭,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許政找了個日子,趁董萍還沒和孫曉東旅行前,約了她在物資大廈邊的赭山公園爬山。時值冬日的黃昏,小河從灌木中間蜿蜒穿過,美得讓人心醉。爬到山頂,兩人找了個類似酒吧的餐廳,也許嚴重缺乏人氣,不銹鋼明爐下面的一溜排淡藍色火舌像是虛擬的。除了電話敘舊,他們很久沒見面,她除了腰身略胖,依然嫵媚漂亮。許政凝望著她,全神貫注地在腦海里勾勒過去和她一起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珍惜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捕捉著她的每一個瞬間。他點了許多菜,包括他們在意大利吃過的法式鵝肝醬和意大利小牛舌。
董萍無視這些,只讓服務生要了一碗赤豆蓮子羹。一筷子鮑魚遞到嘴里,切入正題,她似乎有些慍怒:物資大廈的拍賣權你可以轉給姓孫的,可大樓的地皮和轉讓權我必須拿到。
許政還是一副含情脈脈的神情:可我們總得講一下政治效益吧。好吧,這兩年沒有我在省里和我爸那里給你運作,你能一直坐到今天的位置嗎?董萍說,你的話我聽了不舒服,親愛的,我以前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嗎?有過這樣的暗示嗎?許政無奈地擺手,嘆口氣:牢騷太盛防腸斷,我答應你,可上面一旦問責下來,我一無所知。許政不軟不硬,棉里藏針。這不過是商業運作,合情合理的拆賣,在商品流通領域里受法律保護。董萍高昂著頭,一字一頓地回應。許政微微笑著,仿佛看著一個童真的孩子。一縷古箏和著笛子的絲竹聲若隱若現,緩慢,婉轉,帶著些回音。
酒精的作用,許政忽然問了董萍一個不著調的問題:這兩年沒見著,聽說你養了個孩子。董萍情緒忽然有些失控,站起身,冷漠地說,你買單吧,你什么時候能不再這么陰?為什么不能磊落一點?許政有些意外的驚愕,不過很快地聳聳肩膀:你的話什么意思呢?董萍目光灼灼直逼他:那是我個人的事兒,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孫曉東要拿下物資大廈所有的拍賣和轉讓權?許政冷冷地抬起頭: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有這個義務嗎?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面,做人不要太鉆牛角尖了,自己討厭,也讓別人討厭。瞞不瞞你我沒想過,至少看在你母親的情分上,我在幫你爭取你想要的東西,你聽懂了嗎?關于物資大廈,所有的可能性我都想過了,你想怎么樣隨你。
最后一句話里蘊含的信息量很大,董萍覺得要一下子消化這些信息背后瓜蔓一樣攀扯的事情,的確有難度。她恍惚地走到餐廳外的院子里,漫天的碎雪,她心痛了一下。木槿的籬笆發出辛辣的氣味。雪讓籬笆變成條白線,像蛇般直溜到遠處的山巒。
董萍折回身走到許政跟前,目光有些尖銳:既然你問到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女兒的血型是AB型RH陰性,和你的一樣。既然你問我,我不會拿這樣的事和你開玩笑。我也會去旅游,因為我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許政沉不住氣,差點從椅子里跌坐到地上,臉上的氣定神閑頃刻不見了。他敏感而躁郁地問,你找過姚心蕊?董萍轉過身,露出蔑視和冷漠:以后我要做出什么事來,也是你逼的,我不是沒想過要做好人。
許政還想問什么,董萍已經淡出了他的視線。
3
許政后來在主持經開區的辦公會議上明確表態,從企業的利益出發,物資大廈的破產與拍賣,會改變資產的重新組合,也會帶來引進外資的契機;收購單位天源集團承諾,一定會妥善安置好一千多人的再就業問題;會計事務所和市審計局對物資大廈的債務評估和調查結論也已經出來,債務四個多億,凈負債是兩億多。所以,上級決定由市中級法院宣布物資大廈的破產,盡快引進外資,甩掉包袱,輕裝前進,具體實施方案分兩步走。許政實際上已經將物資大廈這塊蛋糕切成兩份,收購與拍賣屬于孫曉東,剩下的資產的轉讓權留給董萍。直到會議結束,許政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開車回城的路上,人頭攢動,車流如織。許政恍然想起今天是平安夜。店鋪門前的圣誕樹流光溢彩。他的心情有些恍惚和凄涼,自己好像無聲地穿行在時光的隧道里,向著衣衫襤褸的童年生活回溯。他心思紛亂地握住方向盤,在物資大廈前的五一廣場打了個折返,抄近道向玉珍茶館的方向開去。誠如和孫曉東那天相互質問堵住各自的漏洞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他還得去堵漏,說到底這個世界太幽暗,太無情,而人性中有著許多與生俱來的恐懼。
姚心蕊蹲在一盆麗格海棠前用噴壺給花噴水。果然,董萍找了她。許政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從茶幾上端起瓷杯喝了一口紅茶,嘆口氣說,只有向你姐姐攤牌。姚心蕊說,你瘋了,我姐怎么會和你離婚呢?許政喉結滾動了一下:事情來了總要面對,萬一她把照片放到網上,你姐遲早會看到的,只有離婚。姚心蕊放下噴壺:姐夫,我們有過約定,無論發生什么,只要你為我姐和我好,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況且圖片能說明什么呢?有三甲醫院的親子鑒定診斷結果嗎?再說現在的親子鑒定錯誤率太高,法院不拿這個當證據。退一步,如果董萍真的想訛你,在法庭上先出示鑒定結果,那么法庭就不會在接受其他的鑒定報告了。許政有些吃驚:你怎么這么精通?姚心蕊說她網查了這方面的材料。她駐足觀望那一簇簇勿忘我,依然漫不經心。
許政像喝了酒,臉色通紅,神情不寧:沒那么簡單,還有過去和現在的商業和經濟糾葛,關鍵有孫曉東這顆定時炸彈,如果他倆聯手,那就不光是離婚的事了,所以你的移民簽證要盡快拿到手。姚心蕊覺得他小題大做,認為沒有必要往離婚的絕路上走,他們兩家還沾親帶故呢。她拿起噴壺,繼續給另外的花噴水。
許政苦著臉搖頭:難道離婚是走絕路嗎?是犯罪嗎?如果不是,那還有什么可怕的呢?責任、義務和道德?我付出的已經夠多了,何必大家一起委曲求全呢?姚心蕊說她姐是無辜的,誰也沒有權利委屈她。姚心蕊脫口而出。許政說,你的意思讓你姐蒙在鼓里一輩子,就是對她的仁慈?姚心蕊的語調有些暗啞,可依然不急不躁:那我和她解釋一下嘛。許政做了個絕望的表情:你怎么解釋?用你們女人的方式?心蕊,恕我直言,無非是兩個極端,要么是轟轟烈烈的看似悲壯,要么就是悲切的委曲求全,這種方式有技術含量嗎?沒有,解決不了問題!
姐夫,你不會是埋怨我吧?難道我姐和我都錯了嗎?姚心蕊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嘟囔著,唉,女人確實是矛盾的,既抱怨男人不懂她們的心思,又對他們的濫情和洞識感到害怕。姚心蕊實際上在表達自己的迷茫,又似乎在以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觸,來抵御許政潛意識里的沖動甚至絕望。她敬畏姐夫,他像個舵手,姐姐不在的日子,混沌有了秩序,一旦她感受到生活的嚴峻性,姐夫的劍拔弩張就會被放大。征服感,不,確切地說是安全和滿足會隨之而來。姐夫既給了她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又悄悄在她脖頸上套上一根隱形的繩索。不知何時開始,他讓她感到害怕。尤其這次許政惆悵而迷離地望著天花板,說,都是我的錯。
姚心蕊說,姐夫,董萍找我,除了談你,還要給我介紹一個博士。我開玩笑地說我不喜歡器宇軒昂的人,喜歡有家室的男人,比如我姐夫。我后來和那個博士又約了幾次,他纏著我不放,我急了,只好說自己懷孕了,那個家伙就沒來茶館了。糟了,會不會董萍懷疑……許政臉一黑:你沒說段子吧。姚心蕊臉色緋紅,搖搖頭,原本清純質樸的眼睛竟也露出驚慌。
許政跳下太師椅,在客廳亂轉,氣急敗壞地呵斥:莫名其妙,我冤不冤???懷孕的事能隨便亂說嗎?他大踏步朝客廳外走。姚心蕊說,姐夫,您冷靜一下,沒那么嚴重吧,我們之間有約定的呀。他正色道:我毀約還不行嗎?我就是糾結!姚心蕊氣狠狠地盯住許政:你糾結,是怕董萍真的做了對不起我姐的事兒,怎么辦?你想逃避也沒辦法,你會難過,無法面對,你還糾結以前和孫曉東干的事,而你卻什么都不能做!對嗎?許政低吼,可底氣明顯不足: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你想哪兒去啦!
姚心蕊面無表情:我想了很久,感覺到董萍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許政放緩語氣:心蕊,我愛你和你姐,我們是親人,我只糾結怕做了對不起你姐的事兒,其他我都應付得了。姚心蕊默默地望著他:姐夫,我只是不能愛你了,但我愛過你。許政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姚心蕊說,姐夫,你害怕了?許政說,怕啊,我天天都在怕,有些事情啊,就是你第一只腳邁進去,第二支腳也得邁進去,身子也得跟著掉進去。許政轉身走了。
一個星期后,許政召集相關部門,緊鑼密鼓地運作。物資大廈正式走上拍賣程序,資產和債務的轉讓和拍賣的底價以一億五千萬起拍,參加競拍的買主每次加價不得低于兩百萬元人民幣;競拍的單位僅周邊省市的企業就有幾十家,都是老總蒞臨參加。而孫曉東正挽著董萍的胳膊飛往北加州的圣克魯斯。
許政的心好像掉進冰窖里,絲絲縷縷的莫名惆悵和焦慮縈繞于心。好在最終孫曉東的天源集團以高出底價的三千萬元而一錘定音。為安全考慮,他換了個手機卡,給孫曉東發了條短信,就一句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那意思有兩層:一是以往的是非曲折我這邊擺平了,下面看你的了;另外姓孫的你算幸運的,我盡力了,物資大廈這塊蛋糕,董萍和你各得一半,董萍的背景比你深厚。孫曉東回復了一句詩: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許政捉摸不透,心里罵:真灑脫啦,是隨性而為、臨境而安了呢?還他媽真掉進董萍的愛情陷阱里呢?許政心里五味雜陳。
圣克魯斯是充滿歡樂的海灘城鎮,在感受復古和波西米亞風情外,孫曉東牽著董萍的手,徜徉在懷舊的游樂場,領略了刺激的過山車,然后大嚼玉米熱狗。在農貿市場里,人流如織。孫曉東背著手,饒有興趣地看著喜鵲般的董萍在挑選手工瓷碗,為了一雙平底帆布鞋,和商販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他心生感慨,幾年前他還帶著一家人來過這里。在太平洋大道邊的商鋪里,他趁董萍眼花繚亂地挑選首飾物件的時候,沖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印度小伙子瞅瞅眼,小伙子心領神會,從他手里接過一條閃閃發亮的鉆石項鏈掖在懷里,他要送給她。
漁人港碼頭,寬闊的海灘和輕拂的海浪總是誘人,透明的陽光和散發著特有的清香空氣碰撞著呼吸??鞓放c疼痛糾纏著。似夢似煙、起起落落的往事又一次潮涌而來。悠閑地坐在木棧道邊凸起的地方,董萍仰著腦袋看著白色帆船消失成模糊不見的小白點。孫曉東的大手在她的頭發上愛憐地撫了幾下。董萍輕輕推開他,從羊絨T恤的口袋里,掏出一個晶瑩剔透的淡紫色L’Aiment香水瓶,擰開瓶蓋,讓淡淡的櫻花的幽香包圍著他倆。強烈的紫外線照耀著周圍。董萍戴上墨鏡,喃喃地說,孫總,其實我想說的是再美好的姻緣,都會消失,只是消失的方式會各種各樣。您的妻子和女兒雖然離開了您,可結局不是最差的,我一直相信直覺。
孫曉東有些凄然地嘆口氣:為什么我的直覺永遠都是錯的呢?我直覺楊瑞不會給人蓄意害死,我直覺我老婆不會和我分手,我直覺我會拿下物資大廈所有的拍賣和轉讓權。也就剩下你,沒有辜負我的直覺了。孫曉東慢悠悠地掏出項鏈盒遞給董萍,說,自從遇到你,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個難征服的女人。像我這種人,永遠在尋找對手,包括愛情上的對手,沒錯吧?孫曉東嘿嘿笑了,笑得董萍心里涌起一江春水。孫曉東那件粗呢外套的領子被風吹得翹起,董萍伸手要去捋平,他一側身躲開了。董萍的手便僵在空中,孫曉東順勢將她的手一拉,她的半截身子靠在他肩膀上。董萍沒動,很矜持的樣子,臉上卻是蓋了一層慍怒:我們要想在一起的話,必須保持合作伙伴的關系,目前不可能超越這種關系,也許某一天會轉化,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狡黠地瞟了他一眼,輕輕撫弄了一下項鏈盒:禮物嘛,我收下了,挺好看的,看不出你也會替女人買東西呢。董萍莞爾。
天快黑了,遠處的夜市正燃燒著最后的激情。孫曉東清了下嗓子:董萍,我要任命你為我們集團在硅谷的芯片研發部的首席科學家,你不會反對吧?這次物資大廈拍賣所得款項的百分之八十的資金,我將投入到芯片的研發上。你是硅谷人,我需要你在這里找一家風投公司做一個評估。董萍淺笑:難怪孫總邀請我到這里游玩,是別有用心啊。
孫曉東一擺手:我是水晶肝玻璃心,一碰就碎,而且是個門外漢,需要你鼎力相助。當年在硅谷生活過一些日子,我前妻的妹妹清華畢業后來這里搞芯片研發,不到兩年就買了別墅,還申請到了工作簽證。唉,有時候啊,錯也是種緣分,不然怎么能遇見你呢?董萍說,既然孫總對芯片這么情有獨鐘,首先您得考慮在您的老同學許政那兒,拿到芯片研發的可行性研究報告的批復,然后申請國投公司的擔保證書。只有這樣,我才能委托美國的風投公司給你們做反擔保,以免產生知識產權和專利申請方面的糾紛。董萍的語氣輕柔單調,卻如一陣颶風把孫曉東刮個趔趄,他心花怒放,輕輕打開董萍手里的項鏈盒,里面是一條藍寶石項鏈。他小心翼翼地給董萍戴上。董萍沒有拒絕,裸露的脖頸晶瑩剔透,在夕陽里泛著炫人眼目的光暈。
孫曉東說,剛才我演了個小品,可能你沒注意,我從那個印度小子手里花了三百美元買下這條項鏈,真相是我事先在南非托朋友在博茨瓦納給你訂制了這條五萬美元的小禮物。那小子不過是我的托兒。這算我們合作的良好開端吧。董萍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您是個陰謀家……
回國下了飛機,董萍得到一個噩耗:母親得了胃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采取的是保守治療。是許政打電話告訴她的,當時他帶著一撥人還在江浙考察跨境電商的項目。董萍瘋了似的撇下孫曉東,租車趕回省城的醫院,父親也急得腦中風住了院。
這之前,許政安排了董萍父母住院的一切事宜,她母親在病房單獨找了他,他意識到她要說什么。董萍的母親瘦骨伶仃,臉卻是浮腫的,眼神依然傳遞出優雅的居高臨下的氣勢:許政,我承認,我很害怕失去一切,尤其董萍,任性幼稚,還有你倆的孩子、我的外孫女。董萍還那么相信愛情,可于你而言,都淡化在親情里了,我相信你們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也理解我女兒也是動了真心,所以我有愧疚,甚至自私。好比在一條河里,只有一根救命稻草,我不停地想,放棄吧,可女兒是我唯一的親情,難道這份情感也要給你倆讓路?這根救命稻草也要給你們扯走?即便這樣,也得給我些時間吧。許政眼睛泛紅,沉默半天,垂下眼簾:阿姨,楊瑞還活著,董萍還蒙在鼓里,以前他倆是戀人。我拆散了他們,不過孩子是誰的,我現在無法確定,只有做親子鑒定。您放心,不會有人知道的。許政的嗓音剛柔兼備,雖然有些冷。
董萍的母親質疑的目光投向許政,眼神由震驚變得空洞,繼而轉為尖銳。她措手不及,猛地揪住自己的頭發。來了一幫護士摁住她,可她仍舊歇斯底里,怒喊聲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地敲擊著他的神經。許政面無表情地離開了病房。
4
開車回家的路上,許政的手機嘟嘟直叫,孫曉東在另一端親切地嚷嚷:老兄,回來我就馬不停蹄地搞芯片開發項目。我們好一陣子沒見面了,要不你過來一下,我倆之間好像還有些約定吧。許政不冷不熱地回應:沒忘。孫曉東嘿嘿笑了:我倒是有點忘了,哎,咱們之間什么約定???
許政打開車窗。已經是春分,路邊的花圃散發出淡淡的花草清香,沁人心脾。許政說,玉珍茶館將會過戶到你的名下,陶瓷瓦罐的七百多萬訂金還剩下兩百萬沒有打到我的賬上。我要拿到最后的余款之前,你必須先拿到物資大廈拆遷和芯片可行性研究報告的批復,對不對?孫曉東似乎有些醉意,忙不迭地喊,過來,過來。
許政有種不祥的預感,可又不能拒絕,只好硬著頭皮將車拐進孫曉東的別墅大院。天已經黑了,院落安靜,大廳窗前微亮。他躡手躡腳推開木質大門,果然看到一幕驚恐的情景:陳先榮被吊在水晶吊燈邊的屋梁上,他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孫曉東窩在沙發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紅酒,喝上一會兒罵幾句粗話,并未發現許政的到訪??蓭讉€打手悄悄圍了上來。許政血氣沖上來,指著孫曉東的鼻子罵:你他媽活膩味了,敢動我的人?
你唆使他打死我的兄弟,我喊你來是想私了!孫曉東忽地躥起來,屠夫一般的身子撲向許政,忽然一個踉蹌趴在地上,不一會兒就傳出呼嚕聲。一個年長的禿頭家伙有些恭敬地湊上前:許先生,我們孫總有言在先,您來了立馬給陳總松綁,不過暫時您還不能走。禿頭使了個眼色,幾個手下攙扶著臥地的孫曉東,退出大廳,大門被鎖上了。
許政好不容易解下陳先榮。陳先榮畢竟年輕幾歲,慢慢緩過勁來,還好只是肩膀脫臼,背部軟組織有點挫傷。躺在沙發上,陳先榮苦笑,分析了事情的原委:不光是他殺了人,孫曉東剛才醉酒說出董萍有了許政的女兒,才是主要原因。
許政深感震驚和蹊蹺,那天在赭山公園他和董萍還立下一條約定:以后無論發生什么,孩子是無辜的,決不拿孩子說事兒。至于她向姚心蕊攤牌,應該出于女人間的相互嫉妒,對他沒有實質性的傷害。畢竟姚心蕊和董萍一家還沾親帶故,家丑沒有外揚。而且董萍這趟舊金山之旅,僅是替他緩解與孫曉東之間的矛盾。董萍曾當著他的面哭訴,等孩子大一點,獨自帶女兒去美國,那意思要做單親媽媽。難道董萍告訴孫曉東他們有了孩子?當著陳先榮的面,許政長嘆口氣,情緒變得萎靡下來。
那也是一次狼狽不堪的攤牌。董萍的母親對許政下了最后通牒。其實他們還有來往。董萍似乎意識到什么,固執地挽著許政在母親的大學校園里散步。許政是聰明的,從不與她較勁,步步謙讓,隨她劍拔弩張卻失去目標;久而久之,渾身刺頭沒了用武之地,難免萎縮,他要等待。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的雨很喧囂。他倆都沒傘,許政不說話,脫下衣服把董萍一裹,背起來往學校的圖書館跑。許政不留神,腳下打滑,撲倒在地,兩人滾成了泥猴。坐在圖書館大理石長廊的臺階上,瀝著水,腳下積起一攤水洼。許政點燃一根煙,像談論天氣一樣說他倆之間的關系有些荒唐,應該結束了。董萍似乎早有準備,喘息著反問,什么叫結束?我們有過開始嗎?許政似笑非笑,深吸一口煙,說,我其實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無視我的缺點,甚至人性中最丑陋的東西,把我一點點的好無限放大了。你喜歡的不是我,是被我用謊言包裝后的那個家伙,其實他從來沒在你腦海里實在地出現過。你還年輕,斯坦福大學畢業,還有未來。董萍踹了他一腳,扭過頭:你讓我把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忘掉嗎?我做不到,我怎么能把我們之間發生的點點滴滴當成是假的呢?你想過我該怎么辦嗎?許政說,我在撒謊,對你對別人我都在撒謊,我天生擅長撒謊。你現在就撒謊,你對我說過,你可以對別人撒謊,對我絕不,難道你失信于我?董萍質問他,吸著鼻子,獵犬般兜了個圈子,像在搜尋屬于許政的氣息。大雨滂沱,長廊上方的玻璃窗炸著響。樹木樓群還有打著傘涉水而行的學生,都成了一道虛幻模糊的景色。許政用力扔掉煙頭,沖董萍點點頭。他看起來很強悍,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這類強悍讓她呼吸急促,女人總是注重形式忽略實質,總是崇拜男人的強大,而不管是英雄還是奸雄。許政沒有給她任何機會,冷冷地說,我拆散了你和楊瑞,不光讓你感情受挫,還因為楊瑞后來知道的太多了。他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初衷赤裸裸地推給董萍,讓她無以逃遁。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窗外的雨,鼓聲般彈跳……
許政的臉上現出一種復雜的表情,下意識站起身,走到大門邊的落地窗前,俯視對面的草坪。那兒的盡頭是溪澗,對面是一面坡的樹林,隱約能聽到小鳥在啾啾地嬉鬧。他撅起嘴唇跟著學了幾聲鳥叫。門栓呼啦響了幾下,門開了,還是那個禿頭沖進來,悻悻地看了兩人一眼,又帶上門。許政自嘲地說,完了,我倆被綁架了。
陳先榮平靜地說,許哥,我覺得真正的危險是你和董萍的孩子。許政說,是啊,不光是孩子,其實男人活著不容易啊。陳先榮說,聽你剛才的故事,你該懸崖勒馬了。許哥,孫曉東和董萍搞到一起,你是不是覺得時間變得遙遠,空間變得非常之大?當年我老婆孩子埋在廢墟的時候,我心里有種被撕裂的感覺。許政說,不愧當過校長,世事洞明,同感。許政遞給他一支煙,兩人點燃。落地窗簾映襯著橘黃的燈光。陳先榮說,你必須把這種感覺忘掉,你已經不能自拔了,權當進了一次戒毒所。許政深吸口煙:她太真實了,我沒法忘啊。陳先榮微笑:吸毒的感覺真不真實?結果是什么?死亡。許哥,你是個男人,得站起來,至少為你老婆和孩子。再說她比你小二十多歲,你們能有結果嗎?許政說人家要的是過程,又不是結果。陳先榮說從心理學的角度講,許政和孫曉東在一起無疑于剝奪她的生命。
那我成殺手啦。許政故意繃著臉,盯著他說,也許是吧,你救了楊瑞。陳先榮沒接這個話茬,而是說,許哥,恕我直言,等你耄耋之年,離開這個世界,她不過六十多歲,每天面臨的是孤獨,誰來陪她走完剩下的路?許政說,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覺嗎?和董萍或者和姚心蕊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會有種被撕裂的感覺,愧疚不安,既對不起姚家姐妹,又對不起她。
陳先榮說,那說明你心里還有愛,愛一個人總比被愛要幸福,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覺得生活很美好,會對更多的人甚至社會承擔責任。許哥,這些年為什么我不再娶妻,除了因為走上一條不歸路,關鍵是我依然愛著地下埋著的親人。陳先榮不停地吸煙,夾煙的手指有些抖,反之,如果為了愛一個人,不惜辜負另外一個人,甚至不惜失去整個世界,我認為這不是愛情,也不是親情。許哥,嘮叨了半天,趕緊打住,還是做個親子鑒定吧,你有責任。
許政似乎被感動,點點頭:兄弟,這么分析,感覺是有點不真實,可怎么就不真實了呢?
陳先榮扔掉煙頭,精神抖擻地活動了一下身體,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哪怕是再美好的事情,甚至是難以割舍,但克制住了,會有一種成就感,犧牲了自己的感官享受,成全了別人的幸福。許政嘿嘿一樂:你說的那不是君子,是圣人。
天已經亮了,許政叮囑陳先榮想辦法出去找到他四舅,弄回楊瑞手里的筆記本電腦。兩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董萍會闖進大廳,手里還牽著三歲女兒的胳膊,后面還跟著滿臉陰沉的孫曉東和幾個打手。第一次看到小姑娘,許政的心被撞了一下,除了驚駭,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柔情,大概是血脈關系;那個嘴型是他們許家特有的,人中較長,嘴角鈍圓,自己也長這樣的嘴巴。說實在的,并不好看,他瞬間有一種驚懼和恍惚。小姑娘清澈的眼睛盯著他看,一會兒要哭,一會兒要笑,讓他不知所措。
孫曉東蠻橫地推開董萍,把小姑娘塞進許政的手里,用孩子的口吻說,叫大伯伯抱抱,叫大伯伯早點娶老婆,再生個弟弟。許政手忙腳亂地接過小姑娘,兩手僵硬地托著,像捧著一尊瓷器,生怕不小心弄壞了。但小姑娘粉粉的肉、香香的乳味卻從手心傳到他的心坎,他暈暈乎乎,忽然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
許政迅速瞥了一眼身邊的陳先榮,遞給他一個眼神。陳先榮微微一笑,后腳悄悄蹬直,身體微微前傾,轉動腰部,重心前移的同時雙手猛然發力,身邊兩個打手踉蹌了一下,木偶似的倒地,他已經躥到門口。禿頭的槍口早有準備似的頂住了陳先榮的后腦勺。陳先榮緩緩地舉起雙手,眼神幽幽地沖著孫曉東,語氣卻是俏皮地說,我是在床上被你們綁架的,不然你們不會這么幸運!話音剛落,禿頭整個身體像是踩翻了凳子,頭朝下栽倒,嘴巴磕在地磚上,他嗷地一聲怪叫,那個痛啊,連許政都覺得從牙齒到肺,全部被抽起來。孫曉東窩著火發不出來,眼睛像被蒸汽熏得通紅。陳先榮頭也不回地跨出大門,許政故意喊了一聲:別走錯了路啊。陳先榮說,放心吧。語氣俏皮無畏。許政目送他快步鉆進林子。
陳先榮走了幾里路,天已經大亮。前面是一面峭壁,直直地垂下,底下是一條田壟,有個老農在慢悠悠趕著牛耕田,隱約看見鞭子的揮動,聽不見聲音。田壟那邊泛著青綠,山花開了,一叢一叢,像跳動的火苗。幾只不知名的山雀在空中啾啾劃過,像是呼應。陳先榮靜靜坐在峭壁邊上,抽了一根煙,很陶醉的樣子,他雙手卷成喇叭狀,吼了一聲:楊瑞——
那個耕田的老農,抬起頭,好半天,才遲鈍地沖他擺擺手。陳先榮輕快地下了峭壁,跟著那位胡子拉碴、駝背的老農進了村子,穿過一片油菜花地。老農的院子就在村東頭,院子里的羽葉蔦蘿,在晨風里開得歡呼雀躍、層層疊疊、嬌柔纖細,像凝固的綠風。老農像個啞巴,高一腳低一腳又出了院子。房門一直半敞著,是陳先榮進來后關上的。床上仰面靠著姚心蕊,眼睛直直地看著灰暗的房梁。她隱約記得自己的茶館到處是熊熊的火光,自己像一團軟軟的面團,難耐的焦渴、無可遏制的恐懼,最后被人渾渾噩噩地弄到了這里。
頭發濃密、目光炯炯的楊瑞,臉上雖有疤,卻透著堂堂的帥氣,正趴在桌上噼噼啪啪地敲擊一臺筆記本電腦。我知道你會來。楊瑞頭也沒抬地說。陳先榮說,憑什么?他說,感覺。陳先榮陰沉著臉說,感覺個屁!你就愿意這么待下去?電視新聞沒看嗎?谷歌的李開復、比爾蓋茨派了他們的助手到了北京的中關村,你和董萍在硅谷的半導體芯片專家也在那兒落戶。到處是刀光劍影的格局,就連董萍也被孫曉東收買,聯手準備在物資大廈研發芯片項目。
陳大哥,你來不光為這件事吧?楊瑞有些調侃,心里卻真的感到某種懼意,許政讓我回去做親子鑒定,證明孩子是我的,他好解脫是吧?陳先榮說,你很聰明,不過我來是想和你商量聯手搞掉許政和孫曉東,我給你物資大廈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然后聯手開發芯片項目。
楊瑞笑了,起身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里,說,物資大廈市值兩個億,你拿什么和他們分庭抗禮?他摘了一朵妖艷的花朵,放到鼻孔下輕嗅。陳先榮從懷里摸出一個信封在楊瑞眼前晃了晃:喏,這是拆遷許可證和芯片研發可行性研究報告的批復。如果我和任何一個開發商合作,將這些文件兌換成支票消失了,許政和孫曉東雖然垮臺了,可我沒有達到利益最大化。楊瑞猶豫了一下,話在喉嚨翻滾了很久,翻來滾去,最終也沒滾出舌頭。
干不干?姚心蕊跳出屋子,紅色毛衣和牛仔褲緊緊地繃在身上,勾勒出結實的胸和腿。她手里提了個籃子,沿著院落的菜地摘了芹菜、冬筍和一些野菊花。竹籃一下生動起來,深藍的蕊、淺黃的瓣,一股生氣溢出籃邊,淅淅瀝瀝滴淌了一地。楊瑞,我姐夫在香港銀行的密碼和賬號,你不是都破譯出來了嗎?陳總,我們有他的把柄。陳先榮說,你就這么恨你姐夫?姚心蕊說,他毀了我心里原先最尊重的人,這些年我和我姐沒有做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兒,可他呢?姚心蕊臉上洇出了闊闊的一團笑,好像說的不是自己,物資大廈為什么資不抵債?原因都是我姐夫把大廈的注冊資金全部用在期貨和股市上流動,巡視組要下來了,只好拍賣大廈和引進芯片項目,實際上是以法律的形式為他自己洗錢,孫曉東和楊瑞這些海歸不過是他的擋箭牌而已。還有,我姐夫指使別人燒了我姐的茶館,那是我姐當年的陪嫁,錢是干凈的。
既然都清楚了,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合作呢?陳先榮微笑。
老農忽然幽靈一樣出現在三個人面前,臉上有一種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呆若木雞地接過姚心蕊的竹籃,弓著駝背,下意識地碰撞了一下陳先榮,他懷里的槍忽然掉在地上。楊瑞臉色變了。陳先榮尷尬地撿起槍進屋,胳膊夾著楊瑞的電腦又進了院子。楊瑞低下頭。太陽高高升起,院子跳躍著金色耀眼的陽光,這個早晨一切的景物顯得如此陌生、虛假。老農打破沉寂,帶著自貢的家鄉語調,沙啞地說,年輕不住小廟,要住叢林,你們都走吧。
姚心蕊、楊瑞跟著陳先榮往城里趕。姚心蕊給許政打了個電話。許政告訴她,他正經歷一場親子鑒定前的焦慮和痛苦,頭腦里充滿了黑霧,因為董萍失蹤了。確切地說,她脖頸上系的那枚藍寶石項鏈,還有個功能是GPS定位器。孫曉東告訴他,已經發現董萍開車正趕往石嶺山公墓,楊瑞的墓地就在那兒。
姚心蕊瞬間明白了董萍的用意,她跳下開往市區的公交車……
陳先榮走后,孫曉東心里安慰自己,讓子彈先飛一會兒,謀定而后生,然后質問許政:接下來你會怎么樣?親子鑒定,許政跟著來了一句,如果不是我的,咱們繼續合作?孫曉東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我可以不回答你。許政,當你知道我要和董萍做芯片項目,還知道我和她的關系,你心里把我恨得牙癢癢的。作為老鄉,我一直以為很了解你,可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猜不透。但是,如果一切都重來一遍的話,我還會相信你。
許政無所謂地笑了,抱著小姑娘的手臂由于用力,肌肉微凸,汗毛間滲出細密的汗珠。那就做親子鑒定吧,真相就會大白。他用夢囈一般的語調草草應答,平靜地望著董萍。
董萍像受了刺激,母親的本能和母獸瘋狂的情緒,她感覺自己像受到羞辱,悲憤潮水般涌來:什么真相不真相的,你們愿意跟誰說,我無所謂!
5
董萍沖出大客廳,開車疾馳而去。馬路上,無數的聲波像爆裂的氣泡撞擊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沒,形成一個聲音沼澤。她的車終于沖出城市的喧囂,駛進開闊的山谷。溪床平展鋪開,兩側有許多座石峰,頂部像蘑菇,上面還飛繞著云霧和蒼鷹。
停好車,董萍走進陵園。穿過一排排白色的大理石墓碑群,她終于看到不遠處的姚心蕊在向她招手微笑。這是兩個女人第二次見面,彼此沒有陌生感。站在楊瑞的墓碑前,姚心蕊見董萍臉色發青,問她哪兒不舒服,她說自己頭痛欲裂,腦袋里好像有只蟋蟀在叫。姚心蕊從墓碑前擺放的祭品里拽出一瓶紅酒,慢慢倒了一杯,遞給她:喝點酒,蟋蟀就會死去的。董萍慢慢喝著紅酒,心情平穩下來。姚心蕊擔心她會提起楊瑞,這樣她會窘迫。奇怪的是,她根本沒有提起楊瑞。
董萍端著酒杯告訴姚心蕊,她曾經做了個夢,里面的情境和這里差不多;她看到一個男人裹著金色的陽光,健壯而溫柔地跑在青青的山澗;他身上有水波的圖形、樹葉的投影、長蛇的花紋;他的腳尖踏過布滿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間的水仙花,濺起了銀色的水泡。董萍說,我忽然發現我還愛許政,當然,我無法否認許政和你們是一家人,親人。我還相信你倆的肉體是清白的,人是有理智的,你的理智已經超過了你的年紀。
你不會失去他的。姚心蕊神情惘然,只好安慰她。她好像知道了親子鑒定的結果。
董萍說,我是女人,我希望我愛的人每天能小心呵護我,關懷備至,但我又忍不住地心酸。他這樣陪在我身邊,他的心是不是還有一半在你那兒,在你姐那兒?這么想,他可能不快樂,不舒坦,那我也不會快樂平靜的。
姚心蕊渾身一陣戰栗。
董萍說,我和你姐夫、楊瑞在一起的時候,心里五味雜陳。楊瑞意外去世,我悲傷了很長一段日子,畢竟我們在硅谷一起闖蕩了八年。他年輕活潑,桀驁不馴。他忽然不在了,你姐夫陪伴了我,他是另外的一種人,小心翼翼,身心疲憊,我更多的是感動。
姚心蕊的眼神變得沉著和溫柔。她終于開口了:或許和我們在一起,不是我姐夫想要的生活,他看到了你,才看清了自己的追求,他需要真實坦蕩的生活。所以,他總是催我移民,要我去我姐姐那兒。你可以告訴他,他可以重新選擇。如果你們真有感情,我和我姐可以成全你們。
董萍神情恍惚:我要取楊瑞的骨灰去做DNA測試,但愿不是他的。
姚心蕊臉上浮出古怪的微笑。山谷里長滿柔軟青翠的龍須草和水仙。兩個女人都由于內心的激蕩獲得了新的意義,一動不動,像與風景融為一體。一只黑山雀無聲地滑行而來,停在遠處的巖石上。溪中的水波歡快地跳動。姚心蕊有點心緒不寧,因為口袋里的手機發出了震動的聲音,是許政的電話。掐斷手機后,姚心蕊平靜地對董萍說,楊瑞還活著。董萍沒有表現過多的震驚……
午飯后,是病區化驗室相對安靜的時間。一撥人默默地坐在塑料椅子里。陳先榮領著小姑娘去了物資大廈等候化驗結果和談判,這是許政事先和孫曉東溝通好的。理由是許政、姚心蕊作為孫曉東的人質,如果鑒定結果孩子是許政的,孩子歸陳先榮處置,孫曉東點頭答應了。
所有人都到齊了?;炇抑挥幸粋€禿頂老頭,大家焦灼的目光圍著他。老頭坐在桌邊,像個法官,陰沉著臉。桌上一盆紫荊花高傲地昂起頭。老頭似乎有意拖延時間,眼神帶著敵意,手指撥弄著花瓣,慢悠悠地說,植物有植物的世界,雖然它們不能開口說話,但它們有著人類無法分享的禪意、無法感知的安詳和自給自足的安全。隨后他從抽屜里拿出化驗單,漫不經心地推到眾人面前。眾人目瞪口呆,包括楊瑞,所有參與驗血的人都不是小女孩生物學上的父親或者母親。
首先是董萍四肢冰涼、呼吸急促,感覺景物、天空、太陽都旋轉起來,越旋越快,像攪起一團黑色的罡風,夾帶著沙塵和落葉,鋪天蓋地向她砸來。她怔怔地望著那盆花,哀號了一聲:搞錯了你們,我就是在你們醫院生下我女兒的!她猛地抓起花盆。老頭似乎對這類事情司空見慣,不急不慌地站起身,努努嘴角,門外呼啦啦沖進幾個粗壯的保安。董萍癱倒在地,嚶嚶地哭,許政和姚心蕊兩人好不容易抱起她,她邊哭邊吭哧吭哧地跺腳,忽然用懷疑的目光死死盯著許政和身邊所有人,一連串問了幾聲:陰謀,我要女兒!一直發蒙的許政如脫胎換骨,恍然大悟,抓起化驗單,走筆如飛,簽上自己的名字,低吼一聲:還不快走!一撥人如喪家之犬,被幾個保安裹挾著推出了醫院大門。
在商務車開往物資大廈的路上,孫曉東手握方向盤。天空一輪模糊的太陽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徘徊,要擠出來,卻怎么也擠不出來。董萍依然呻吟、啜泣。大家苦著臉。孫曉東心急如焚,加大油門,沿著九華山路疾馳。他摁動撳鈕,開了一扇窗。雖是初春,外面仍然一片肅殺,路邊的樹葉蔫蔫然泛起青色。離物資大廈不遠的草坪像剃了一遍的瘌痢頭,只有一個駝背老頭弓腰撿草坪上的廢紙和礦泉水瓶。
車停穩了,蹣跚下來幾個人,又呼啦啦圍上一撥人。孫曉東一擺手:撤吧。駝背老頭麻木地抬頭,姚心蕊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蓄了把蓬亂的絡腮胡子,很長,頭發披掛下來,只剩下兩只眼睛藏得很深;高聳的鼻子挺拔堅毅,有種遙遠的渾厚。他沖所有人咧開嘴:停車要罰款!然后抬起腳,一雙翻毛舊靴子像穿了一生;然后直挺挺地站著,望著聲氣哽咽的董萍被人架著進了電梯。
頂層的四周鑲嵌了開放式的落地玻璃,純毛花色圖案地毯的中央擺放了一張皮椅。陳先榮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坐在椅子里。小姑娘圍著皮椅蹦跳著,咯咯地笑,睫毛又長又密,眼角微微上翹,顯出一副可愛的淘氣相。他慈愛地撫摸著小姑娘的頭頂,臉上溝壑交錯的褶皺舒展開來,那是旁若無人的微笑。披頭散發的董萍號啕著沖過來,被他身邊的打手粗暴地擋住。他依舊微笑,摟緊小姑娘,紋絲不動。小姑娘失魂落魄地要掙脫他,哭得無遮無攔,恰如風的嘶鳴。
陳先榮像玩夠了一款游戲,伸了個懶腰松了手。董萍劫后余生般將小姑娘搶入懷中。陳先榮從懷里掏出一把烏黑錚亮的左輪手槍,對準太陽穴,喃喃自語:馬格努姆大威力手槍彈,子彈太大,每次只能裝兩發,聽天由命吧!他扣動扳機,槍械的撞擊聲,又是一次。所有人的心臟猶如爆裂。槍沒響。陳先榮槍口朝上,砰砰兩聲,猶如轟天炮。
陳先榮說,許哥,以前的賬兩清了。許政頭皮發麻,冷冷地問,批復還在你手里,這還不夠嗎?陳先榮不急不躁地說,楊瑞告訴我,當年你要殺他,是因為他破解了你電腦里的程序,發現了一個財務賬本記錄,里面記載了你和孫曉東在香港銀行的一些賬目。對吧,楊瑞?一個手下拿槍抵住楊瑞的腦袋。楊瑞臉色蒼白,捂住腦袋,蹲下身。陳先榮起身踱步,撫摸著下巴,又慢悠悠地說,二十一年前,香港昊鑫酒店,青龍幫的老大吳龍生過五十六歲生日,東南亞的名門豪族趕集一樣給他祝壽,頭等艙的機票都搶光了?!洞蠊珗蟆诽焯靾蟮?,黑幫老大祝壽比東南亞經濟年會還熱鬧。一年后,黑幫老大被追殺,四處躲藏,結果他身邊最信任的馬仔許政欺騙了他。后來黑幫老大抓住了許政,可那天最后被殺掉的是黑幫老大,這是因為還有個叫孫曉東的家伙,出其不意地向黑幫老大后腦勺連開了三槍。黑幫老大臨死前死盯著許政說,將來你也會有這一天。許哥,欺騙過別人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別人欺騙。你說呢?孫曉東臉色蒼白,他放下兩條胳膊,窄肩膀跟著動作往下塌。
陳先榮接過一個手下遞過來的賬本,翻了兩頁,用驟然淡漠下來的聲調說,楊瑞從你電腦里調閱出來的數據顯示,從前年9月11號下午兩點到去年2月11號,你往香港的匯豐銀行共計匯入三點二億港幣,用的是物資大廈的兩個賬號。三億多港幣都成了獨資企業的注冊資金,錢洗干凈了,我講得夠清楚了吧?陳先榮掏出左輪手槍和一個半月形彈夾,嫻熟地裝上子彈,踹了楊瑞一腳,將槍扔到他腳前:書呆子,扣動扳機總比設計芯片容易得多吧?替我送你許叔一程,還你個報仇的機會。他和顏悅色地嘿嘿笑了幾聲。楊瑞大汗淋漓,面孔驚慌中夾雜著猙獰,猶如一顆隨時要引爆的地雷。
姚心蕊眨巴著眼睛,想使自己的瞳孔放大一些,忽然感覺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頭腦里爆炸開來。于是她的眼球就凸出于眼眶之外,讓瞳孔放大到極點。她終于看清神情鎮定的許政身邊依然站著陳先榮,舉著另一支槍,頂住許政的腦袋開了一槍,不過槍口朝著天花板。隨著槍口那兒一縷藍煙,姚心蕊感到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像小鳥一樣搖搖曳曳地升到天花板上。不過她只是暈厥在地毯上,耳畔依稀聽見兩個男人的對話: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董萍是個知性的女人,照顧好我女兒毛毛,算你對我的承諾吧。親子鑒定我花錢做了手腳,怕你綁架孩子。
那孩子到底是誰的?
當然是我的。不然,我干嗎要對楊瑞下手?他以前玷污過我的女人。好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安排的,和其他人沒關系。我現在處在一個坎上,那三個多億也有孫總的一部分,可他太貪了,依仗是美籍華人,舉報了我。不過,這錢是個燙手山芋。你可以問他,我最忌諱的是親人和朋友之間的相互猜忌。我這一死,一了百了。動手吧,兄弟。
短暫的寂靜。許政驟然奪過陳先榮手里的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代之以火焰般升騰而起的憤懣。你為什么槍口不對準我?陳先榮本能地抓摸,預料之中的抓空,他竭力壓制著突兀沉重的驚變。他意識到,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酷和堅硬。許政回答:我死得有點冤。清脆的槍聲。許政歪倒在一邊,血液從臉上的五官綻放得如同融化的蠟,緩緩變形,化成一攤。
孫曉東登場了,一只手拎著那只仿明朝的瓦罐,揚手往空中一摔,渾濁的眼睛里流出兩行長淚:許政兄弟,我對不起你,有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傷害。他瞬間掏槍對準陳先榮:我和你許哥從老家四川偷渡到香港,又來這里混世界,有過約定,即便以后反目為仇,彼此也不能動手。今天你殺了他,我得管!又是兩聲槍響,孫曉東挪動雙腿半跪在地毯上,上半身和下半身擰著,嘴唇擴張成一個不斷變形的洞,目光融化了又凝固,然后一頭栽倒。
姚心蕊依然暈厥。
開槍的是董萍。女兒抱到懷里后,董萍好像與世隔絕。她雙腿并攏,小腿折疊,腳尖向后貼在臀部側。她外套一件巴伐利亞風格的刺繡小背心,里面是灰色的長裙,兩枚圓潤的膝蓋骨緊貼,這樣的坐姿,讓長裙恰好完美均勻地覆蓋住那把掉在地毯上的左輪手槍。她翻著一本兒童畫冊,正給女兒講童話故事,眼里充滿冰糖似的亮晶晶的光,心里卻在蕩秋千。扔掉槍,她默默地盯住陳先榮說,我在美國有持槍證。
好啊,干得漂亮??晌疫€是不能遵守約定,男人要成功,必須要有敵人。陳先榮慢慢撿起許政手里掉下的槍,毫不猶豫地揚手撂倒了董萍。女兒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撲到母親身上。身邊的楊瑞終于爆炸了,如一只瘋狗,咆哮著突然沖向光亮透明的落地玻璃。嘭的一聲巨響,蜘蛛網似的裂痕,整個人被一股氣流反彈回來,他昏死似的靠在受傷的落地玻璃墻上,頭歪在一邊,喘著粗氣。陳先榮動作干脆地跳躍到他的面前:兄弟,我救你不是讓你走絕路,我們有過約定,我們要開發芯片項目?,F在我們有錢了,什么都有了。他的話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你毀了我的愛情、我的女人。我追了她那么多年,回到國內,感情忽然沒了,我胸口堵得慌,只能用恨去填滿。有一天,她終于答應了我,不管命運的結果如何,為了懺悔,如果我愿意,七十歲的時候,我們手攙手去自殺圣地金門大橋??赡闼麐尩臍Я宋?!楊瑞抱頭哽咽。
陳先榮說,抱歉,我沒有盡到責任,當初我救下你,只告訴你怎么去贏。沒有啟發你,人要是趴下去,還是能爬起來的!楊瑞說,放屁!那你告訴我怎樣才能爬起來?我有你那么心狠手毒、老奸巨猾嗎?當初許政害我,現在我想通了。我愿意下地獄,不過我要讓你的良心受到譴責。陳先榮說,錯!你有良心嗎?我要讓你清醒,那三個億的資金只屬于我倆!還有我需要破譯許政設定的密碼和在香港銀行承兌現金的賬號,我們還要把錢轉到歐洲的銀行。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楊瑞說,你未免太天真了吧,我恨你,我要報復你。我跳下去,才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其實你比我更殘酷無恥,我倆一起跳下去才公平。陳先榮說,你要報復我,那你就得好好活著。況且我這個混蛋茍且地活著,你有什么理由去死?楊瑞閉上眼睛:這個世界不接受失敗者。
陳先榮像一頭發狂的獅子沖楊瑞揮舞拳頭:這個世界是什么?是物資大廈的拍賣權,還是芯片開發項目?是女人,還是愛情?兄弟,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許政的世界大不大?大!他奪走了你的女人、背叛了他的家庭、耍弄了身邊所有人,將財產和錢款都劃歸到自己的名下。如果換作你呢?你沒有那么大的心機,你會手帶鐐銬地在監獄里待一輩子,甚至上斷頭臺!你覺得怎么才能贏?和你愛的女人廝守一輩子?可她早就生下許政的孩子,她也是鬼。是什么讓我們變成了鬼?是金錢讓我們都變成了鬼!那三個多億是許政、孫曉東和東南亞的毒品販子做跨境電商交易的毒資,你我都看出來了,所以我要救你。如果你連這些都意識不到,那可是十足的笨蛋!
我本來就是個笨蛋、傻瓜,我活著有什么意義?那你干嗎要救我呢?楊瑞睜開眼睛,鄙夷地望著陳先榮。
兄弟,我承認這個世界每天都有謊言和欺騙。我們痛苦、掙扎和憤怒,那是因為我們內心沒有陽光。話音未落,仿佛炸雷在耳邊響起,撲撲通通一陣悶響。陳先榮猛地一轉臉,目瞪口呆。姚心蕊攙著漆黑大眼睛的小姑娘對面站著,她身材挺拔,面龐朝氣蓬勃,身后幾個陳先榮的手下橫七豎八地癱倒在地毯上痛苦地呻吟。
太晚了,你的心靈雞湯已經變味了。不要沖動,樓下都是警察。
你究竟是誰?陳先榮臉色慘 白。
警察。聲音很輕。
陳先榮本能地掏槍。陳先榮搖晃了一下腦袋,來不及思索,瞳孔里跳進一雙翻毛舊靴子,踩亂了地毯上綻放的花蕊;還是那個蓬頭垢面的駝背老頭,湊近他,雙手哆嗦地遞上一張違章停車的罰款單。陳先榮像一顆射出去的子彈,穿過落地玻璃墻,飛馳而去。
春天終于來了。小姑娘毛毛在溪澗邊跳來跳去,采擷朵朵野菊花。駝背的老農坐在不遠處,用草莖和水仙花編織一個花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