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19年第1期|錢紅莉:江上

錢紅莉,安徽樅陽人,70后,獨立撰稿人,出版有《低眉》《萬物美好,我在其中》《育嬰記》《讀畫記》《一輩子歷歷在》《一人食一粟米》等,現居合肥。
一
帶孩子回了一趟小城蕪湖。
妹妹將父母在小城最后一套房子賣掉——這次回去,基本上算無家可歸了,暫借于妹妹同學家。小區臨江,大約是過去三號碼頭的位置。無論清晨,抑或日暮,站在陽臺,可聞江水氣息。
縱然同樣的溫度,合肥總也顯得比蕪湖熱些。一條大江依城而過,是可以調節空氣的,永遠那么溫潤,有靈氣。用罷晚餐,去咫尺之隔的江畔散步。碰見賣孔明燈的,孩子們買了三只放,橘紅的火焰越飄越高,越來越小,直至不見,所有的殘骸都落入漆黑的江水中。
正值汛期,江水渾黃,濁浪滔滔,去得晚了,錯過了落日與晚霞。
少年時代,全家遷居蕪湖,居在爸爸單位分的坐落于吉和街的一所小房子里,兩層木閣樓建筑,前面一溜兒門面房。吃完夜飯,我們喜歡去江邊洗碗,拎著篾籃,大大小小的碗碟扎在籃子里。青弋江穿城而過,至西岸盡頭,匯入長江。清澈的青弋江水貼著長江南岸低低流淌,水流清澈,與翡翠沒有兩樣。黃昏,大人、孩子一齊在江里戲水,其中一個皮膚白皙的孕婦腆著大肚子,每日準時來游泳。她丈夫坐在岸上,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她的雙腿在江水里伸伸縮縮,白得耀眼。
碗洗完,再也無事可做,就勢坐在江堤的臺階觀瞻日落。渾圓龐大的橘紅色太陽,一點一點沉墜下去,江面波光粼粼,被落日金屬的光染紅,江對岸的天空鋪滿玫瑰紅霞光,像一整座村莊的所有稻草垛同時被點燃,焰火熊熊……城市的晚霞與鄉下的迥然不同。鄉下的晚霞,叫火燒天,預示著第二天肯定會熱;或者烏云接日,第二天必然有雨……鄉下人個個承擔了巫師的角色,擅長觀云測雨。所有這些,到了城里,早已派不上用場,失落得很,又沒有學??缮?,一個少年只能長久地滯留江邊,以此打發稚嫩生命的空虛、落寞。
落日與晚霞這些自然界中亙古即有的東西,似可暫時慰藉一下少年的孤單。
那年中考,以403分落榜。來到蕪湖,當得知樓下一戶人家的同齡女孩以278分被蕪湖師范學校錄取,驚愕不已。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一撥人身上,體現著一個國家在某一時期政策的荒唐與不公。因人為因素導致的城鄉戶口巨大差異,鄉下初中畢業的孩子極少再能獲得繼續受教育的機會,無數像我這樣成績中等的孩子唯有默默退守鄉下種田,一輩子活在無有出路的哀告絕望中——倘若取消戶籍制度,我們擁有公平的競爭機會,眾人中不乏潛在的科學家、醫生、工程技術人員等社會棟梁,可是,他們的身份注定是農民了。
當年,如若擁有城市戶口,以那樣的分數,是可以上蕪湖最好的高中吧,我的語文成績全校第二。
提及這些,不過是沉痛,政策在不合理時,對于個體生命的傷害有多大。
一次,與爸爸吵架,無比憤怒道:我要告你,竟讓十五歲的我打工……
爸爸懟過來:你好意思嗎,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還能怪我嗎?
一下愣怔在原地,被恥辱與痛悔雙重夾擊的我毫無還手之力。
一九八八年,是小虎隊流行的年份。那年秋天的每天早晨,我從吉和街去往工廠,總與一群同齡女孩比肩而過,她們恰如一群快樂的鳥兒,一邊走一邊唱《青蘋果樂園》……同是花季,她們去的是敞亮的學校,我去的則是嘈雜凌亂的工廠車間。
世間的不公,早早降臨,讓一個十五歲半的少年無法承受。
二零一零年,小虎隊重回春晚,《愛》的旋律乍起,迅速將我拉回至一九八八年秋天的場景,眼前一熱,流下淚來。
后來,一邊工作,一邊斷斷續續上夜高、夜大——對于念書,似乎有著宗教般的熱情與執念,猶如追尋一份精神上的依靠,即便風驟雨狂,想不去,也不行。爸爸看在眼里,開始心痛起來,幡然有了懊悔,有一次向媽媽袒露心跡:當初大丫頭要是不停地吵,堅決不去工廠,可能也會咬咬牙再去找找人,給她補習一年,你看吧,第二年戶口也就辦下來了……
鄉下孩子早早懂事——當年,覺得他一個人太難了,到處求人,方得以將弟弟妹妹借讀于吉和街小學,實屬不易。作為家里的老大,怎能再給他額外增添負擔?
為了戶口的事,爸爸有一回給派出所的干事送禮,無非一些土特產,以及一只老家的土雞。他回家沮喪地向媽媽抱怨:那人嫌雞太瘦了……
——好想為爸爸報仇。
他軍人出身,一生自尊耿直剛正。中年以后,也總是嘆氣:為了你們仨,我低聲下氣求了多少人……
為紀念這得之不易的“蕪湖戶口”,縱然移居合肥多年,也不愿將戶口自蕪湖遷出——這小小的城市戶口,曾經搭進去一個父親多少尊嚴?
一路行來,驚心動魄,如今不必再提。
那時的江邊特別涼快,可一直坐至日暮,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個激靈,迅速把一籃碗筷送回家,再扛一個拖把出來,在江水里上下搗搗,大力往水泥石階上摜,一派空蕩蕩的回聲,響徹久遠。家里木地板刷著紅漆,快被我拖至發白,已然看得見木質紋理。若是趁勢跳一跳,所有家具都會劇烈晃動……
二
爸爸常年工作于江上。每次,但凡他休假,必帶回一些江鮮,圓滾滾肉艿艿的雞腿魚,剛從冰柜取出,魚身的冰凍尚未融盡。他常年跑上海、九江、漢口航線,余暇得逛當地菜市,順便買些江鮮,凍藏于他們船上廚房的冰柜里,等休假回來給我們姐弟仨打牙祭。平素,媽媽不舍得買這些奢侈的魚鮮,我們一日三餐差不多都是蔬菜,炒豆干算是葷菜了。那時買豆干,憑票供應,爸爸想方設法不知從哪里搞到的,印得密密麻麻,四四方方,郵票一般大小,撕幾張票,買幾塊豆干。票用完,若再買豆干,花的錢就會多些。豆干清炒辣椒,也蠻好吃。
那日臨回合肥的黃昏,妹妹叫先去樓下飯店點菜。第一眼,竟看見了刀魚,一尺來長,炸好了的,擺在篾制的鏤空竹盤里,佐以糖醋燴燴即可。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到底沒有點,太貴,吃不下嘴。這家飯店的冷藏柜里,陳列著各類江鮮,鯧魚、鳊魚、雞腿魚、江鰻、江丫等,每一條都極新鮮,考慮刺多,三個孩子無福消受,遂作罷。把菜點好的空隙,飯店后廚從外面又進來一條江鯧,剛剛打上來的,活蹦亂跳的,稱一下,五斤四兩,巨大橢圓的魚鱗銀光閃閃。這樣的江鯧適合清蒸,連魚鱗一起。早年吃過,魚鱗入嘴,綿糯,細嚼之,滑口,潤喉,值得一吃再吃。
江鮮,應是最有品格的。江流湍急,游弋其間的魚類整日與水搏擊,肉質緊實,無論清蒸、紅燒,抑或汆湯,都是一絕。
好多年沒吃江鮮了。去年初秋,在安慶吃過一回江丫,其鮮美,至今存于味蕾之上,好生回味。
點了一道肉丸青菜湯——不知如何贊美江南人的精細吃法。那樣子的雞毛菜,我在合肥十四年,沒有遇見過一棵。小而嫩,入嘴微甜。這種雞毛菜,只有蕪湖、南京一帶的江南人,才曉得吃。早年,在小城吃麻辣燙時,必點雞毛菜。一份一元錢,老板用拇指、食指、中指合攏,捻一扭兒下到高湯里,立即撈起,蓋在碗尖上,端給你。幾筷子吃盡,不過癮,再燙一份……這些都是美好記憶。當日天熱,身體疲乏,也沒有騎車去冰凍街尋訪“明明麻辣燙”了。
曾經,在與冰凍街一墻之隔的鐵佛花園工作過兩三年,幾乎每日光顧“明明麻辣燙”。有一年春節回小城,年二十九下午,特意騎車去那里吃一碗麻辣燙,簡直一種憑吊,記憶里的味道永垂不朽。
趕回蕪湖,夜里九點多了,在妹妹慫恿下,我們去雙桐巷,只為喝一杯赤豆酒釀——醇正的赤豆,軟糯甜膩,慢慢滑過喉嚨;酒釀發酵得剛剛好,不酸,微甜,特別亮喉。味蕾的記憶力相當倔強,即便暌隔十來年,也會昨日重現迅速復蘇。倘若是一邊吃麻辣燙,一邊喝一杯冰鎮赤豆酒釀,滋味慨當如何?不禁要背誦曹孟德的《觀滄?!妨?。
雙桐巷旁邊的和平大戲院不見了,唯有青弋江畔的新百大廈尚在。這眼前的建筑也不知翻修了多少遍,唯有赤豆酒釀的滋味永恒不滅。我們去得晚了,老奶奶牛肉面館已歇業關門。當年,她家的牛肉面辣得登峰造極——我獨喜歡門口小爐子里燜煮的鹵干。
蕪湖鹵干子,實乃一絕,咬一口,汁液淋漓,泡泡軟軟,吸飽了湯汁,筷子夾起顫巍巍的——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可口的食物?普通的一塊塊白干子,改成花刀,入油鍋炸至金黃,撈起,放入調好的湯汁中燜煮,越煮越入味。要一碗牛肉面,兩塊鹵干,一頓早餐,鐵飽。鐵飽這個詞,屬蕪湖方言,大約是胃飽脹得太堅硬了,再也不能吃別的了。夜深,當我們經過新蕪路,忽然想起“老凌鴿子湯”,也不知,可還在了。
路過安徽師范大學,隔壁的南方書店猶在,汪應澤老師的萃文書店,不見蹤影……如今的夢里,依然頻繁出沒于小城書店?;蛘?,正在奮力考試……鈴聲已響,卷面上尚有大半未答題,無比絕望……這樣的夢魘追隨許多年——給一個人造成的陰影太深了,永無修復的可能。
曾在小城各家書店流連了又流連,任多少光陰倏忽而去?唯有一塘鏡湖水明了。
古詩云:
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
一路行來,似乎不曾有過哪怕一刻的揚眉時刻,談何攜手?
三
中午,去美食街,充了兩百元的卡。一律熟悉的各色小吃,一路走過,如若故人重逢,簡直要落淚。徘徊了又徘徊,最后,要了一碗牛肚炒面,配一碗老鴨湯。妹妹給孩子們點了牛肉炒飯,她自己要了渣肉蒸飯配赤豆酒釀。老鴨湯火候掌握得好,湯汁清澈,碧灣灣的。江南人永遠那么精致——把鴨湯燒滾,下一塊豆腐皮,下一點粉絲,最后再另給一袋小米鍋巴,反復叮嚀:不要一起放進去啊,要隨放隨吃。我點點頭,都離開了,老板娘還不忘添一句:一塊塊地泡著吃啊。端一碗老鴨湯慢慢走,旁邊的餐桌旁,有人正饕餮涼拌面,比粉絲還要細的面,春風拂面的樣子,亮汪汪的,被人麻利地嘬著,一半在嘴里,一半拖在碗里——人間至樂圖,莫非如此。
有點后悔點了炒面,應該吃涼拌面,典型的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除了炒面、涼拌面,還有炒面皮、炒年糕,灌湯臭豆腐,小籠包、蝦籽面、燒餅、混沌、肉丁燒麥……太多的小吃,可一星期不重樣。
臨離開美食街,忽然看見藕稀飯,明明吃飽了,還是條件反射買了一碗?;孛妹猛瑢W家吃起來,藕塊,略硬,頗掛喉。要等到秋風起了,寒霜降了,江南的藕才可口,煮出鐵銹紅色,軟糯芬芳,糯米粥煮得發亮,上面飄著厚厚一層粥油。寒冬的時候,坐在街頭,喝一碗,可暖一下午,也暖了一輩子。
對于蕪湖的感情,大抵都藏在這些小吃里了。
后來,我們搬居綠影小區。附近勝利渠菜市旁邊有一個老人熬的藕稀飯,乃蕪湖一絕。老人的音容笑貌,至今猶記,一條白圍裙洗得清白絲絲的,白得耀眼。她矮小的個子,喜歡戴一頂白帽子,照樣洗得白白凈凈的。她家的藕、稀飯,皆單煮。藕燜在柴禾灶上的銅鍋里,拿一根長叉從幽深的鍋里叉一節,放砧板上,三下五除二切片,再剁剁碎,一碗粳米粥盛好,把藕碎蓋在粥上,挖一勺白砂糖,端給你。藕粒,入嘴即化,無可比擬。漸漸地,她不大出來了,許是年歲大了,改由兒子接班出攤。他皮膚黝黑,聾啞,我們每次要什么,均打手勢。寒冬,坐在小竹椅上喝粥,看著這個男人的背影,一種莫名的情緒漸漸圍攏來,具體說不清的,五味雜陳——他這一輩子怕是不大順遂如意吧,眼里多是悲苦。我可以懂得他,體恤他,多去吃一些他煮的粥……
蕪湖還有一道早點——菜薹面,頗受青睞。外地人不明就里,可能會忽略這道陽春面。腌菜薹,是新鮮的花蕾未綻的油菜薹的前生,怕也只有這邊的水土,才能長得出如此可口的油菜薹吧。
四
吉和街不復舊年模樣,所有的木閣樓全部消逝了,代之以四十多層的樓宇,站在每一層樓的陽臺上,似可望見滾滾長江。
吃早點時,一直打聽,早年間,吉和街那家著名鍋貼餃的去處,早已不知所蹤,唯有天主教堂猶在,雁青色的細磚外圍,哥特式尖頂,高高聳立于吉和街。弟弟妹妹上學的吉和街小學也不見了。
早年,天主教堂的大鐵門始終敞開著,我們喜歡去那里玩耍。牧師或清掃落葉,或在那里練琴。有時,他實在受不了我們的喧嘩,輕悄悄走過來,以商量的語氣請我們離開……少年縱然經世少,但心底也起漣漪——這世上竟有如此溫柔敦厚之人?即便一身藏青寡色打扮,也掩不了眉宇之間的英氣。后來,外國電影里,也常見類似氣質的牧師——世間所有的喧囂逐一經過牧師的淘洗,漸漸變得沉寂低垂了。
每一個黃昏,在華僑皮鞋廠下班以后,家里小閣樓實在悶熱,搬一只椅子,擱在樓下濕蔭蔭的地上,看書——這本書或可是叔本華、尼采,或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后者是用一首短詩的稿酬換來的。一個少年性子里無告的安詳與忍耐,或許是教堂日復一日的鐘聲所培養的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切都是緩慢的。甚至,連日頭落山都比鄉下緩慢一些,每天的時間仿佛多出一大截子——再也無須放牛割草,盛夏沒有了雙搶,割稻,收稻,曬稻……
下班回家,吃下晚飯,太陽尚老高地掛在天上,穿過一條青石板小巷,到了江邊——我把一生中的落日余暉都提前看完了。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倘若一個人未曾去過長江邊,他或許不能懂得這句詩的深義。有些詩,單單依靠想象力是抵達不了內核的。你必須親臨現場,方可懂得一二。
江上,舟來船往,汽笛聲聲;入夜,航標燈忽明忽暗,星辰一樣閃爍。沒有多少瞌睡,總愛于江邊逗留。我們家在二號碼頭附近,鐵質棧橋傾斜地伸向江中,鐵腥氣在夜里散發得更加濃郁,魯莽地鉆入鼻腔,摻雜著江水的氣息,醇厚而濃儼。江水嘩嘩,一波一波涌向水泥石階,復而退后,循環往復,像極了平庸又瑣碎的日子。月光灑在江上,江水澄亮,似碎鉆、純銀,一齊傾倒于江中。那樣的月夜,坐在江邊,置身失真的美里,卻寫不出一首詩來——好急啊。生命里橫亙無數失語時刻,急也急不來的,唯有回憶。
九十年代初的場景,如今重新復活,逐一來到目前,一輩子歷歷在啊。
五
早晨,去江邊洗衣,駁船靠岸。工人們往岸上扛陶罐,走在臨時搭的木挑上,有人不小心腳下一滑,一個踉蹌,陶罐重重摔在地上,碎了,散了一地涪陵榨菜,腌得橙黃,清香撲鼻,囫圇圇的,一只只,散得到處都是……有老人覺得可惜,去撿。那時沒有高鐵,長途汽車也少極,運輸基本靠水路,吉和街國營副食品商店里的糖蒜啊,榨菜啊,蘿卜啊,都是駁船慢慢運過來的。
盛夏,我們在石階上勤勤懇懇洗衣服,眼看遠方一艘大輪犁著白浪逶迤而來,趕緊抱起一團濕衣,跳到高處的臺階躲浪……目送大輪遠離,仿佛駕鶴西去,心下不免惆悵——什么時候,我也可以坐一次大輪,從上海去武漢玩一玩呢。那么豪華的白色巨輪,怕是可以裝下幾千人吧。
每次,媽媽吩咐回老家,只有小輪可坐。比起大輪來,小輪可就差多了。開得慢極,差不多,早晨出發,黃昏才可到達池州對面的桂家壩碼頭,坐十五公里的蹦蹦車,再走上四五公里羊腸小道,方可到達錢家祖村。
剛來蕪湖的最初幾年,常常被媽媽差遣著走水路回鄉下。在船舷邊,吹著江風,觀瞻沿岸風景,江畔寥落的蘆葦濕地間,偶有白鷺飛起……慢慢地,荻港到了,銅陵到了,大通到了,然后就是終點站桂家壩碼頭。
冬日,風大,不去長江邊洗衣了,改往青弋江。青弋江流經蕪湖這一段,江道變窄,加上冬季枯水期,青弋江的水位落得很低很低,這樣,寒風就刮不進來了。比起夏天,江水更加清澈。為了方便駁船靠岸卸貨,他們會在江邊扎一排木挑,以粗草繩捆綁之,牢固而耐用。這樣的木挑非常適合浣洗之用。
洗衣這件事,是從小就有的愛好。一年四季無論寒暑,就愛洗衣服,差不多七八歲的時候,便熱愛了。逐漸到后來,與其說是熱愛洗衣,不如說更愛長久地待在江上,顧漫無言地——棒槌聲聲,沉浸于寒冷中渾然不覺,這也是消耗生命的一種方式吧,不然,那么多的空閑,如何打發呢?洗完一鐵桶衣服,拎著它慢慢走在鋪滿青石條的巷子里回家,渾身發熱——總是利用不停歇的體力活,試圖去填滿生命里出現的大片空洞,仿佛熱血猶在,漂泊而失根的小小生命,一步一步有了方向。
在合肥這些年,總是不適,可也到底說不好,究竟怎么了。等到一次次回到小城,方才恍然,合肥這座城市唯一的遺憾是缺少水系,干澀而無靈性。許多年以后,借一次出差的機會,我們開車來到宣城,那種水田漠漠的溫潤感剎那間擊中了我,直想大哭。原來,待在合肥這么多年的喑啞感,終于找到了原因。
整個皖南均是水田漠漠的氣象,靈性的,鮮亮的,溫潤的。合肥地處中原地帶,不太適宜江南人的飲食起居??刹皇菃??自離開蕪湖以后,筆下生澀漸多,文字的靈性幾乎蕩然無存。
一方水土一方人。
漸漸地,我們姐弟仨都大了。爸爸單位重新分了一套單元房,自此,搬離吉和街。但,這一段生活是永難磨滅的。
還是想回到蕪湖。至少,每一個早晨,江邊散步以后,拐去菜市,可以拎幾條江鮮回來。
六
在蕪湖當日,早早醒來,踱步江邊,眾人或快走,或慢跑,或閑步遛狗……江中運沙的駁船鱗次櫛比。一位老者以簡易絲網,正在水流湍急的江邊捕魚,方才六點鐘,已網上一兩斤小鯧魚,微型制氧機在鐵桶的水里制造出無數咕嚕嚕的小泡兒。那些小魚與老家小河里的模樣近似,翹嘴鯧的一種。望著這些魚兒,心底有什么東西仿佛又一次復活了。
遠處的江上,汽笛聲聲,滔滔黃浪奔流不息……
江邊久望,白霧茫茫,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似乎重新回來,這條中國的大江曾經給過她多少慰藉,深深印刻于腦海,永生不滅。
比起大海,還是熱愛中國的江河,它們有好聽的名字——青弋江、新安江、錢塘江、楠溪江、富春江、浦陽江……
爸爸大半生奔波于江上,臨退休前那幾年,爭取到出海名額,跑韓國、香港航線。大海顛簸,夜里睡覺,他都要下意識抓緊船幫……得以慢慢將我們姐弟仨撫養成人。如今,他老了,妹妹在江邊買了一幢房子,希望他們將弟弟家孩子帶大,再回江邊安度晚年——他一生顛簸于江海之上,老了,應居到江畔,方順心些。我們姐弟仨各自離開,弟弟妹妹分別定居北京、成都,唯有我,到底走不出皖地,即便心懷夢想,那又怎樣?
夜里,開車穿行于高速,往合肥方向趕,電臺不知怎么了,一直播放老歌,主持人或許困了,每一首歌之間也不愿串一串。一首一首,江水一樣流淌……最后一首是《幾度夕陽紅》,潘越云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楊慎的詞吧。那一刻,忽然懂了,于心底激蕩了又激蕩……
一句古詞,我要歷經三十年的風霜,方可懂得。人生種種,莫過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