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1期|張檸:三城記(節選)
三城記
一部“80后”成長小史,一張大都市精神地圖,百科全書式的社會速寫,直面困境與價值的誠摯敘述。新興時代,小資青年,有多少人在“逃離北上廣”,就有多少人在這里尋找歸宿。沙龍、報社、高校、互聯網,立足的城市與遙望的鄉村,哪里才是顧明笛們的出路?
卷一
沙龍
一
2006 年年初,顧明笛從上海東山公園管理處辭職,把人事檔案放到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為了一名“自由職業者”。這一年他 26 周歲。也正是這一年, 顧明笛突然決定離開上海,要出去闖蕩一番。
顧明笛祖籍江蘇句容,祖父輩開始定居上海。母系姓竺,祖籍浙江上虞, 外祖父竺燕生年輕時就到了上海, 推銷紹興綢緞, 生意正要發達起來的時候, 解放軍就開進了上海城。 因為還沒有發大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劃分階級成分的時候,定性為“小商人”,屬于小資產階級之列。母親竺秀敏,從外祖父竺燕生那里繼承的經商基因,直到晚年才得以顯露出來,如今睡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最近這些年, 年輕人都想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旅行加探險, 比如西藏雪山雪線以上的登山大本營、毛烏素荒漠深處、河西走廊旁邊的干旱地帶,自組駝隊,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即使不能走遠, 也是去尚未開發的山區??傊悄切┤菀壮鍪碌牡胤?, 最好能驚動新聞媒體和警方的直升機。他們一般都是結伴自駕、 帳篷露營。因此, 睡袋等戶外用品生意特別好。2001 年, 就是顧明笛大學畢業前那一年,竺秀敏從上?!肮饷鲬敉庥闷窂S”辦了提前病退的手續,利用熟人和朋友關系,直銷睡袋和各種戶外用品。沒有多久,竺秀敏的朋友和熟人家里,都堆滿了戶外用品和睡袋,鄰居的孩子穿的都是速干沖鋒衣。為解決產品滯銷問題,竺秀敏便開始做門店生意,但銷路也有限。再后來,她慢慢學會了開網店,生意遍布全國各地,網店很快由“星級”升格為“鉆級”了。
竺秀敏在浦東“君臨天下花園”新買了一套三居室,把原單位分的兩小間福利房給了顧明笛。那房子的確有點破舊狹小, 但地段很好,東山公園附近的興安坊,東邊是靜安寺,西邊是蘇州河。 按照竺秀敏的計劃, 顧明笛大學畢業后在上海工作, 生活在自己的身邊。 當年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竺秀敏就一直守在旁邊,外地學校一個都不讓填,她果斷地對顧明笛說,你就填上復旦大學國際貿易專業。結果錄取的是第五志愿 : 上海農學院園林系。這所學校如今已經并入了上海交通大學,所以,竺秀敏說兒子是“交大”畢業的,也不完全是瞎說。顧明笛對這個學校和專業一點興趣都沒有,好不容易混到了畢業,直接對口的工作就是市園林局東山公園管理處。那可是他父親顧秋池工作和戰斗的地方。竺秀敏說,工作單位離你的房子那么近,步行上下班就可以了,你還不滿意?
東山公園管理處綠化二隊隊長顧秋池,當年作為“知青”,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勞動了十一年。那是脫胎換骨、 剝皮抽筋的十一年, 吃盡了苦頭,但也豐富了閱歷,所以是顧秋池一生值得夸耀的十一年。每當顧明笛遇到困難的時候,或者情緒低落的時候,顧秋池就得跟顧明笛促膝談心,講自己在“北大荒”的經歷和遭遇,接著便把上衣撩起來,指著腰椎間盤的部位說:“儂看看,儂看看,看到沒有?喏喏喏,突起來了吧?”說起青春往事,顧秋池總是激情澎湃、熱血沸騰,苦難??!青春??!腰椎間盤??!講得顧明笛暈頭轉向,還有那么點向往。
顧秋池的父親,也就是顧明笛的爺爺,名叫顧星奎,鎮江句容縣人。二十歲那年,“唐老膏藥店” 老板的兒子顧星奎, 從省立鎮江中學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經濟系。1948 年畢業后,顧星奎進入花旗銀行工作,每天都到外灘鐘樓附近的九江路口去上班。他穿西裝、講洋文,令很多人羨慕不已,也驚動了一位富商之女、“天主教廣慈醫院”護士李欣慈小姐。李欣慈小姐出生在蘇州一個大戶人家,畢業于基督教博習護士學校。街坊鄰居都說,顧星奎跟李欣慈談戀愛用英語,吵架用法語,大家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些什么。兩人于 1949 年春節在著名的 “慕樂堂”舉行了婚禮,婚后育有兩男一女,大兒子顧秋林 1950 年出生,小兒子顧秋池 1953 年出生,小女兒顧秋紅 1956 年出生。
俗話說“天亮前還尿床” ,顧星奎就是這樣,他竟然在 1948 年下半年,神使鬼差地加入了國民黨,還是一個基層支部的小頭目,于是,1949 年之后,他就成了“歷史反革命”,先是在提籃橋監獄待了兩年,后被釋放。1958 年 3月,發配到安徽南部上海勞教局所屬的白茅嶺農場勞動改造,1962 年年初遣返原籍,在靜安寺附近的一個街道監督勞動,“文革”期間再度被遣往崇明島勞動改造。1980 年平反, 1996 年七十二歲的時候,因患鼻咽癌病逝。顧明笛的奶奶李欣慈,1969 年 2 月除夕前一天,不聽街道和農場方面的勸阻,堅持一人去崇明島探視顧星奎,途中不慎落水身亡。
1968 年 12 月,十九歲的顧秋林和十六歲的顧秋池,一起響應毛澤東“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加入了“上山下鄉”的隊伍。顧秋林去江西,顧秋池去東北,顧秋紅剛上初中,畢業后留城在上海。想當年,顧秋池背著沉重的“歷史包袱”,登上北去的列車,到了黑龍江省密山縣興凱湖邊上的四師 43 團。興凱湖是一個美麗的大湖, 三分之一在中國, 三分之二在蘇聯。 美麗的湖區與酷烈的氣候和苦役式的勞動,形成鮮明的對比。生活苦倒沒什么,活兒重也沒有問題,只是“反革命狗崽子”這頂帽子戴不起。顧秋池試圖通過積極勞動來改變自己的處境。他專門挑重活兒和臟活兒干, 比如別人挑 100 斤, 他就挑 120斤 ; 別人搶米飯吃,他就專挑南瓜吃。結果弄壞了一根小手指,損傷了稚嫩的腰椎,還患上了十二指腸潰瘍,實際效果卻很不理想:評先進沒有他,入團沒有他,推薦上大學也沒有他。1977 年下半年,突然傳來恢復高考的消息,顧秋池知道機會來了,填報志愿的時候,他把他知道的幾所上海的大學全都寫上了,他幻想憑自己的實力考回上海??墒菂s名落孫山。1979年 12 月,離家整整十一年的顧秋池,作為“返城知青”回到上海,分配到東山公園綠化隊工作,盡管還是下地干活,種樹種草、澆花剪枝,但跟北大荒農場的勞動強度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語。顧秋林在江西的遭遇比較悲慘。他因一起冤假錯案坐了三年牢,平反釋放的時候,正是“知青”返城的時候。顧秋林1980 年回到上海,街道沒有給他安排工作,他于是成了無業游民,靠做小販賣香煙為生。顧秋林返城后一直沒有談戀愛,獨身一人,據說他是靠對初戀的回憶過日子,還寫了歌頌初戀情人陸伊的長詩,到處投稿,但一直沒有獲得發表的機會。前兩年不幸病逝。
顧秋池一回上海就開始談戀愛。東山公園附近那家“光明戶外用品廠”女工多, 公園綠化隊的種花工顧秋池,通過妹妹顧秋紅牽線,認識了工廠的縫紉女工竺秀敏,也算是般配。竺秀敏雖然說不上有多漂亮,但那種大都市女子見多識廣、處變不驚的風度是十足的。作為獨生子女,按政策可以留城,用不著下放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初中畢業的竺秀敏被招工進了工廠,正好跟顧秋紅同事。
竺秀敏一直生活在上海,父親竺燕生對她從小嬌生慣養,養成了她獨斷驕橫的脾氣。竺秀敏經常罵顧秋池,說他下鄉把腦筋弄壞了,身上總有一股牛糞味兒,口味和趣味都特別鄉土。夫妻倆性格不合,一個特別橫蠻無理,另一個對橫蠻無理特別敏感。一個公開挑釁,另一個便沉默對抗。一個罵完就拉倒,照樣忙家務、哄孩子,另一個容易記仇,但又沒有什么反抗能力。 兩個人冤家一樣湊合著過了一輩子,如今都快要熬到白頭偕老的境界了。但竺秀敏給顧秋池生了一個好兒子 : 上海農學院園林系畢業生顧明笛!
得知兒子要到自己單位來工作的消息,顧秋池很高興,對兒子說 : “我馬上就要退休了,你也算是子承父業吧。但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大學生,有文化,將來一定會成為米丘林。 ”說完得意地笑起來。米丘林?顧明笛開始還以為是那個法國著名的汽車輪胎,到網上一查,發現那個名牌輪胎的名字叫 “米其林”。父親說的“米丘林” ,是前蘇聯的革命園藝師,提出過一種“無性雜交理論” ,還主張蘋果跟黃瓜交配,以解決黃瓜不甜的問題 ; 冬瓜跟櫻桃交配,以解決櫻桃太小的問題。顧明笛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惱怒。他想大聲喊叫:“我不想子承父業,我不想當什么園藝師,我寧愿做米其林也不當米丘林。我要離家出走!”可是嘴里出來的卻是歌聲: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顧明笛在公園管理處上班,盡管不像父親顧秋池那樣去種樹澆花,而是坐辦公室,但每天都要準時上下班,還要參加各種學習會,給領導寫講話稿,讀報、開會、發言、喝茶、閑扯,整整混了三年。顧明笛覺得這種生活毫無意義, 完全是浪費生命。他抱著當作家的夢想,后來退而求其次,想成為城市景觀設計師,現在他有些灰心喪氣,想申請到綠化三隊去種樹澆花, 但被顧秋池制止了。父親說, 你如果也來種花澆水,跟我一樣,那么,憑什么說我們家庭有了進步呢?憑什么說我們國家進步了呢?好不容易讓你讀大學,不就是為了混個辦公室坐嗎?相比辦公室里那些人,顧明笛倒是挺喜歡花草樹木的,鳶尾花、鳳仙花、火鳳凰、三角梅、合歡花、含羞草,植物花卉課都學過考過。與其整天面對辦公桌那塊死木頭,還不如面對花草啊。
撇開無聊的辦公室生活不談,業余生活還是挺充實的。顧明笛白天上班混日子,晚上自修中文系課程。周末到師大成人教育學院去上課。還結交一些文壇朋友,參加過一些沙龍和筆會。顧明笛利用整整兩年的業余時間,修完了文學碩士基礎課程,第三年上半年通過了外語和專業課統考, 碩士論文順利通過了答辯, 獲得文學碩士學位。
顧秋池說, 很好很好, 年輕人就是要有點上進心!竺秀敏為自己有一個優秀兒子而驕傲,同時也有點心疼,說兒子白天上班,晚上自學,蠻辛苦的。竺秀敏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覺得兒子總是焦躁不安的樣子,內心似乎藏著什么秘密,讓人費解。竺秀敏想,有坐辦公室的好工作,有自己的住房,跟爸爸媽媽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卻又用不著住在一起,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時候,竺秀敏恨不得自己變成一根繩子,拴在兒子的心上。每到周末,竺秀敏就蠢蠢欲動,或者想讓兒子回家吃飯, 或者想自己過滬西這邊來幫兒子打掃,但又不敢說。
顧明笛則另有想法。他在想,怎樣才能夠擺脫那些熟悉而無聊的面孔、 表情和語言。 想到辦公室主任毛啟榮的樣子,他心里就發毛。毛啟榮每天要用一半時間教育顧明笛,剩下的時間看報紙,看完日報看晚報,順便還要教顧明笛養生,一會兒推薦枸杞子,一會兒推薦決明子, 什么事都沒干, 還一副忙得不行的樣子。顧明笛要離開東山公園管理處,那是必然的。而后要離開上海到北京去闖蕩,卻是偶然的。這又與他的同學張薇祎有關。
七
10 月的一個周日,北風有點潮濕,午后陽光溫暖。顧明笛從小區的大門出來,沿著長寧路信步往西走。關于“九姓漁戶”,關于梅城,關于百越族,歷史材料已經爛熟于心。最近,他寫作的沖動異常強烈,如箭在弦,一觸即發。他很想找個人分享這些想法。應該跟張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見她了,顧明笛這樣想著,已經不知不覺地到了凱旋路口。他聽從自己腳的命令,不由自主地轉彎向北行。他的腳很熟悉這條路。前兩年,每個周四晚上,他都要從這條路走過蘇州河上的鐵橋, 去研究生課程班上課。他喜歡從凱旋路橋北面那個樓梯下去,走到離水面距離最短的近水樓臺。河岸被鑄鐵欄桿攔住,欄桿上有鐵皮擰成的幼稚的蝴蝶狀花紋,靠著欄桿, 伸手幾乎可以碰到河水。河面很窄,對面的右邊是東山公園的后門,左邊是政法大學校園,可以聽到學校特有的喧鬧聲。一位戴紅袖章的老頭兒,穿過葡萄架往河岸走來,沖顧明笛警惕地問:“儂做啥?”
這種在街上發揮余熱的退休老人,上海很多, 看上去兇巴巴的, 鐵面無私的樣子, 其實挺熱心的,而且膽小心軟。比如你在路上丟了紙片,他說“罰五元” ,說著便要撕五元的發票。你大聲喊叫說 : “不!”他馬上就改口說 :“那就罰十元!”說著就要撕十元的發票。你往地上一蹲,大哭起來,當然是假裝,他就會嚇得趕緊來哄你: “好了好了,勿要哭,起來,不罰了,儂快點走吧,以后勿要這個樣子??!”有一次,顧明笛和一位女同學,在學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 被遠處精明的袖章老人發現了。袖章老人大喊 : “站住,勿要動,罰款來了!”一邊喊著往這邊奔來,一邊手撕發票。顧明笛和女同學急中生智,抱在一起親吻,半天后才抬起頭來,一看,袖章老人影兒都沒有了。
此刻,在鐵橋下面的蘇州河邊,袖章老人也很嚴肅,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獵人要對獵物下手的樣子。顧明笛緩緩地說 :“沒做啥。 ”聽到上海話,袖章老人打算離開,但又有一點不甘心似的,關切地問: “儂沒事吧?”顧明笛說 : “沒事。 ”袖章老人沮喪地拐到別處去了。顧明笛會心地笑了笑,接著給張薇祎發短信,等了一陣不見回音,便撥通了她的手機。
顧明笛說:“你在家嗎?在干嗎呢?”
張薇祎說:“在啊。你怎么想起我來了?”
顧明笛說:“經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p>
張薇祎說:“你怎么有時間聊天了?聊吧,我聽著呢?!?/p>
顧明笛說:“嗯,事情還挺復雜的,當面聊怎么樣?”
張薇祎說:“什么復雜的事情非得當面聊?不會又是談小說吧?”
顧明笛說:“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談小說?”
張薇祎說:“你除了小說還會談別的嗎?”
顧明笛聽出張薇祎在賭氣,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沒有露面。 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倒是張薇祎心軟了,她知道顧明笛就是這個樣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她還是挺高興能和顧明笛見面, 談什么話題都無所謂。 張薇祎說 : “好吧,你過來,我今天不想出門?!?/p>
他們兩人交往的風格很特別,沒有小資產階級的那種溫情脈脈,更沒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張, 而是直截了當的簡約之美。張薇祎多次試圖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風格,都沒有成功。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礙,也與顧明笛的堅持有關。然而最近,張薇祎似乎有點把握不住了, 決定要回到 18 世紀的浪漫主義時代。這是顧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風格。哪怕是回到 19 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風格也好啊。
顧明笛迅速順著北河沿路走到了內環路,上了一輛往北行駛的公共汽車,在金沙江路口換了車,往西跑了大概十幾站地,到祁連山南路口下車。然后按照張薇祎的指示,再往北走了約一公里,就到了張薇祎家的小區,金沙江新村,一個舊式社會主義小區。進門便是兼做餐廳和客廳的小間,里面有兩間屋子,大的主臥室是父母的,他們跟旅游團“歐洲五國十日游”去了。張薇祎的小房間有點擁擠,但收拾得有條不紊,盡管沒有明顯的小女生氣,小資氣息還是十足。墻上掛著一幅愛德華·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復制品, 是將神圣的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場景中的代表作。窗臺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枝郁金香。書架上、床上、地板上,擺滿了各種書,一套《托爾斯泰小說全集》 ,擺在床邊的小書架上。
張薇祎剛入職不久,這段時間忙于各種雜事, 顧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憊的樣子, 眼神慵懶,粗看上去,倒是平添了幾分嬌柔和嫵媚。張薇祎敏銳地發現,就在進門的那一刻,顧明笛的眼神里掠過一絲輕微的、飄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張薇祎要捕捉住那種情感時,它卻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轉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盡管如此,張薇祎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熱,眼圈都紅了。
張薇祎轉過身去,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你的‘九姓漁戶’研究進展得怎么樣了?這么遠趕過來談文學,是不是有點奢侈?”
顧明笛隱約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剛進門時差一點冒出來的隱秘的柔情, 頓時煙消云散。他說:“不會吧,只要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值得,無所謂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轉化為文學作品的事?!?/p>
張薇祎心想,他竟然說“喜歡”,他到底“喜歡”什么呢?張薇祎說 :“你到底是喜歡談文學本身,還是喜歡跟我談文學?或者像你自己所說的,只有在談文學的時候,你的自我感覺才是最好的?”張薇祎將重音放在“跟我談文學”的“我”字上面。
顧明笛本來想把對新的小說人物形象錢杏兒的構思講給張薇祎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張薇祎的三個問號堵住了嘴巴,好像大腦也短路了,以至于他無法按照自己原來的設想跟張薇祎聊天。顧明笛認為,張薇祎那些問題刁鉆古怪,有點任性,因而顯得小女人氣,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試圖把話題繞回原來的軌道上去: “我要塑造的是東方吉卜賽女郎錢杏兒,一個偉大的中國女人形象……”
張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個歌伎!小說《象奴婦》里面的許和子,就是一個歌伎,長安的歌伎。 《夢中的動物》 里面那些奇形怪狀的鳥獸,比如綢、鵜鶘,它們最擅長的就是用聲音誘惑男子,行為也是歌伎?,F在又來一個錢杏兒,還是歌伎,南方長江上的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齊全,官方的、民間的、人類的、鳥獸的,他把所有人都想象成歌伎。這正是他顧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種潛意識,是被壓抑的欲望的文學化表達?,F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間的差別,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在語言表演,心里涌出一絲不快。她沉默不語,逼使顧明笛不得不暫停下來。顧明笛心想,看來必須面對張薇祎的提問,但又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那三個問題。我僅僅是喜歡談文學嗎?還是只喜歡跟張薇祎談文學呢?或者說我喜歡的是在談文學的時候那種自我感覺?這里毫無疑問充滿陷阱, 對于一個大腦過度縝密的人而言, 怎么回答都會漏洞百出。如果說,男女之間只有談文學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談文學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說,你只喜歡文學,跟誰談文學都無所謂,那么你總是找張薇祎談干什么?同樣的道理,只有談文學的時候才自我感覺良好,難道文學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嗎?一個人自我展示的方式多種多樣,為什么只用文學的方式呢?
其實,跟充滿肯定精神的古典文學相比,充滿懷疑和批判精神的“現代文學”,是最不適合用于交流感情的,甚至可能將一段感情毀了!與 19 世紀作家相比, 20 世紀作家的情感生活,簡直可以用“一塌糊涂”來形容。張薇祎或許正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轉過身去重新關注古典?其實她是試圖放棄懷疑精神,向確定性投降?,F在的張薇祎,是不是只希望聽到一種回答: “我只喜歡跟你聊天!”這毫無疑問是假話,除了張薇祎之外,還可以跟朱旭強聊,還可以跟萬嫣聊,還可以跟潘熙德醫生聊,還可以跟烏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獲與快樂,為什么要說只喜歡跟張薇祎聊天?
想到這里,顧明笛心里一陣窘迫不安。每當處于失語狀態的時候,他都會低著頭,像蒼蠅一樣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張薇祎叫他喝水,他這才抬起頭來。顧明笛接過張薇祎遞過來的水杯,遇到了她嚴肅認真、滿是疑問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 突然, 他那該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樣跳起來,把剛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丟到身后去了。他脫口而出: “我只喜歡跟你談文學。 我們倆一旦開始談文學, 朱旭強和萬嫣他們就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醫生聊天,那純粹是扯淡,應酬而已,或者說, 那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不平等條約’。跟烏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為我只有洗耳恭聽,而且也跟文學無關,他只關注救贖和不朽的問題。我只喜歡跟你聊天。我們可以面談、 筆談、 短信談。我們甚至可以不談, 我們倆面對面地沉默也很好啊。為什么要談?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無聊’的人,才需要‘聊’,是不是?”
顧明笛一陣劇烈的語言抽搐,就像癲癇癥發作時噴出的泡沫,令人吃驚。他自己都被自己的這番言辭鎮住了。張薇祎喜笑顏開,說 :“對對對,你說得太好了!有時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歡聶魯達的詩句,‘我愛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過, 沉默之所以突然變得這么美,是因為有你剛才那一番聒噪,否則,沉默也不美。
從現在開始我們沉默吧,不準談文學,更不要談學術, 聊天也只限于最簡單的信息交換,好不好?”顧明笛不停地點頭。
張薇祎說:“現在四點了。我們今天晚上自己動手做飯吃,怎么樣?”
顧明笛說:“我不會做飯。還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賣也行。湯明寄來了稿費?!?/p>
張薇祎一邊打開冰箱一邊說:“我會做啊,今天要讓你看看我另外一種才能?!?/p>
顧明笛說:“那,那好,我隨時聽從你的調遣。 ”
張薇祎檢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貨,很快就報出了晚餐的菜譜,并征求顧明笛的意見: 糖醋排骨,滑蛋蝦仁,清蒸黃魚,茭白肉絲,蠔油香菇青菜,紫菜蝦皮湯。
顧明笛大叫起來:“夠了夠了,你能弄出這么多的菜來?聽菜名就非常專業,很難想象你怎么把它們做出來。你從哪兒學來的?”
張薇祎說:“跟我爸爸學的。我爸爸別的本事不大, 但有兩個強項, 一是會做家務, 他會修理家里所有的電器,會裁剪和縫紉,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他還會織毛衣,比我媽媽織得都好。當然也會做飯做菜,這是我爺爺傳授的,我爺爺曾是‘美心大酒店’的廚師。我只學會了幾個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強項是特別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時候的耐心,應該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認為,一個人如果連嘴巴都不能照顧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顧好自己,當然也不可能照顧好別人。他教我做菜的時候,就坐在我的旁邊,左手拿著菜譜,右手指指點點,像發號施令的指揮員一樣,顯得很有派頭?!?/p>
說話間,張薇祎已用微波爐將要做的魚、肉、 排骨都解凍了。顧明笛的任務只能是淘米、洗蔬菜。連剝大蒜他都不會,半天一瓣都沒有剝干凈。 張薇祎將幾瓣大蒜放在砧板上, 用刀輕輕一拍,大蒜皮全脫落了。切茭白的時候,顧明笛切得厚薄粗細不一,還差一點切了手。張薇祎走過來,只聽見菜刀碰著砧板的響聲: “篤篤篤篤……” 均勻的茭白絲整齊地排在砧板上。顧明笛崇拜得不行。
張薇祎頭腦清晰、 手腳麻利, 同時還指揮著幫廚的顧明笛, 既像沖鋒的戰士, 又像運籌帷幄的將軍。那邊插上電子高壓鍋,將排骨、八角、桂皮、陳皮等一起放進鍋里去煮,這邊已經將電飯煲插上開始煮飯。同時, 收拾干凈了兩條黃魚,加上姜絲和蔥蒜,魚背抹上一層細鹽,將魚盤放進微波爐,旋轉計時器定到六分鐘,高火。煤氣灶的兩個火頭都點著了, 一邊用湯鍋燒開水準備做湯,一邊開始炒茭白肉絲、蝦仁、青菜。一時間,整個廚房吱吱吱吱,呼嚕呼嚕,響成一片,熱氣騰騰,煙霧繚繞,顧明笛眼睛跟著張薇祎的雙手轉,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蝦皮湯做好剛起鍋,那邊高壓鍋里的排骨已經煮到了八分熟,打開高壓鍋,將排骨放到涼水中沖洗一下。 煤氣灶放上另一個燒鍋,加一點橄欖油,燒到八分熱,再加入三小勺白砂糖。等到白糖變成金黃色的漂浮物,并開始冒出濃煙的時候,將排骨倒進去,攪拌,加入鎮江醋和紹興酒,再加一點老抽,蓋上鍋蓋燜煮幾分鐘,糖醋排骨就成了。
不到兩個小時,五菜一湯上了桌,翠綠色的、金黃色的、黑白色的,有葷有素,還有兩個大菜。顧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驚呼,哇哇哇亂叫 : 這樣???原來是這樣做成的?張薇祎在忙碌地勞動的時候,總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強家里演講時一樣,顯得特別有力量。上次處理的是思想素材或語言素材,這次處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關鍵是顯現出來的姿態,都是迷人的。這一下,顧明笛再一次被張薇祎迷住了。
張薇祎在餐桌上鋪一塊白布, 擺出她從 “宜家”買來的玻璃燭臺,點上紅蠟燭:“有點簡陋吧?將就點兒吧。 ” 又拿出兩只高腳玻璃杯:“捷克產的波希米亞玻璃, 特別晶瑩透明。 ”倒上紅酒:“這酒的質量一般,但絕對波爾多產的。 ”
張薇祎舉杯對顧明笛說:“來,干杯,你說點什么吧。 ”
顧明笛也舉起酒杯,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是那種嚴肅、期待、柔和的目光。顧明笛招架不住,只好開口:“謝謝,謝謝你,做這么多美味的菜給我吃,辛苦了!”
張薇祎大笑起來,說:“你這些話留著對你媽媽說吧。 ”
顧明笛想了想,猶豫了一陣,說:“祝你工作順利,早點適應新生活。 ”
張薇祎說:“這些話留給我爸爸對我說吧?!?/p>
顧明笛臉都漲紅了。他知道該說什么,卻沒有力量說出來。飯前的那番話,那番既讓張薇祎感動也讓他自己激動的話,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來的。此時此刻,那股力量消失了,不知所蹤。張薇祎召喚的眼神,不但沒有成為他表白的推動力,反而成了一股壓迫的力量, 堵住了他的嘴巴。顧明笛只好舉起酒杯,將半杯紅酒一飲而盡,說: “你剛才不是說,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現嗎?現在應該是沉默和空白的時候了。我肚子已經餓了,等不及了,快吃吧。 ”說著,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夸張薇祎的手藝好。腮幫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動,此時嘴巴的功能是殘缺不全的,進食、說話、接吻這三種功能,只剩下“進食”一項,也是最動物性的一項,其實就是比動物文雅一點的撕咬。張薇祎開始有點失望,進而,她看到顧明笛大口吞食自己親手烹飪出來的食物,又感到興奮不已。顧明笛的嘴巴、喉嚨和食道,仿佛是一條朝她開放的隱秘通道,她可以從這條通道走進去。與表白相比,這種效果更直接??粗櫭鞯堰M食時貪婪的樣子,張薇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長的禱告儀式,安靜得令人煩躁。張薇袆感到納悶,為什么男人總是在應該表白的時候緊閉嘴巴呢?張薇祎的強大理性又開始工作了。她想,拒絕表白的男人有三種類型 : 第一是“吝嗇型” ,不愿意給予,主動權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確定女方是否接納他的表白, 害怕遭到拒絕, 主動權在女方。第三是“羞澀型” ,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與掩飾欲望兩種心理相沖突的產物。羞澀最典型的表現形式,就是眼神慌亂、臉色潮紅。原本是想掩飾自己,結果發現什么也掩飾不了,欲蓋彌彰,所以才慌亂、臉紅。實際上,羞澀或臉紅所表現出來的內容,比它沒說出的還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絕這種類型,往往是你越羞澀,她越激動,甚至還會尋找機會主動出擊。
可是顧明笛超出了吝嗇、害怕、羞澀這三大類型,屬于另一種特殊類型。姑且稱之為“抽搐型”。這種類型,是表白激情所產生的沖動力量,與外部環境帶來的壓力之間的動態平衡。激情所產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環境的壓力就會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時可以接近瘋狂。當外部環境的壓力變大,激情所產生的沖動力就變小,表白就顯得被動消極,最小值時的表現形態就是沉默。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況。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激情迸發時的力量巨大,外部環境的壓力同樣巨大,這時候,主人公就會被來自兩個不同方向的勢均力敵的力量壓扁,甚至崩潰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癥”發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顧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卻跟通常所說的“文藝青年”沒有什么不同,一會兒激情澎湃近于瘋狂,一會兒又沉默無語。
張薇祎心想,他剛才不是蠻會說的嗎,現在怎么又啞巴了?唉, 不說拉倒吧, 他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小說。張薇祎決定給他的文學創作計劃潑點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寫那個什么歷史小說???不要再寫歌伎啦,什么許和子啊,什么錢杏兒啊。我覺得你最應該寫的是當下的城市生活題材,而不是歷史題材或幻想題材。當代作家最擅長的就是鄉土題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寫鄉村。他們一寫自己身處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見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童話’作家,或者‘故事大王’ ,沒有現實感。當代城市生活題材的文學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覺得你可以寫?!?/p>
關于錢杏兒的小說, 顧明笛本來構思好了,希望從張薇祎那里獲得一些贊許和支持。沒想到張薇祎竟然潑冷水。顧明笛說:“正發生在身邊的事,看上去很鮮活,實際上很難寫,因為它是一堆無意義的碎片。我們不能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給予評價,也就無法將那堆碎片講述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
只要進入辯論環節,張薇祎總是很強勢的樣子。她說: “正在發生的事情,就是碎片嗎?我不這么看。個體生命的展開——相愛、 結合、孕育、生產、撫養、教育、勞動、生病、衰老、死去——正是這些看似‘碎片’的東西,這些日常生活的展開,構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義不容置疑。寫這個過程中出現的阻力,也有意義……”
講故事,就是將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個敘事整體,把不相干的事情硬扯在一起。但問題的關鍵不是講什么和如何講,而是你有沒有講述的沖動。故事再好,再有講故事的才能,如果沒有講述的沖動,一切都要歸零。人們往往忽略這個基本前提。面對城市生活,不要說講故事,就連活著都是累贅。最近鉆故紙堆的時候,顧明笛前所未有地對文獻產生了逃避的情緒,有好幾次,那種感覺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東西。它們與我有關系嗎?幸好,這種虛無情緒,很快被寫作壓下去了。寫作總是有意義的,實實在在的。然而這些潛意識里被壓抑住的東西,忽然又被張薇祎的提問翻騰起來, 像陡然扇起了一陣灰塵,嗆得顧明笛睜不開眼,喉嚨發癢。顧明笛突然對這種討論產生一種厭倦感。他不想辯論,只想一人單獨待著。他突然站起來說:“關于寫作問題,我們通過郵件再討論吧,謝謝你的關心,也謝謝你的晚餐!我突然想起,晚上我媽媽可能要到我這邊來。我得走了。 ”
看著杯盤狼藉的飯桌和剛剛開始的夜晚,張薇袆愣了一下,但馬上回應說:“那好,再聯系吧?!闭f著,把顧明笛送到門口,揮了揮手,轉過身來的時候,淚珠在她眼里打轉。
當天晚上,顧明笛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快八點鐘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會兒,內心感到有些愧疚。他想,張薇袆的熱情,本不應該遇上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緒,而自己的突然離開,一定會讓張薇祎傷心,至少會讓她不愉快。張薇祎是無辜的。自己是不是過于冷漠無情了呢?或者說過于熱血沸騰呢?其實都說不上。 莫名而陰冷的厭倦感和虛無感, 還有神經質式的激情和瘋狂, 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顧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譴責了一番,心情變得稍稍平靜一點。 母親竺秀敏并沒有來。 顧明笛這樣說,也算不上撒謊,只是給張薇袆一個面子,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盡管顧明笛一直在說服自己,或者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個晚上, 他還是有一種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內心特別沮喪,只好早早鉆進睡袋里去了。
卷二
世界
那天下午五點左右,顧明笛在方莊家樂福門前下了的士。 遠遠就看到萬嫣站在路邊等候。萬嫣穿一身黑色衣裙,加上白皙的皮膚,特別搶眼。她正站在路邊抽煙,左手拿著一個小型金屬煙灰缸,右手夾著煙,頗有一點巴黎街頭時髦女郎范兒。兩人叫了一輛三輪摩托。萬嫣說:“離住處還有一段路呢。師傅, 芳星園。 ”顧明笛說:“北京的天氣不錯嘛。沒有傳說的那么恐怖啊?!比f嫣說:“北京的天氣就是極端,沙塵暴來了,那就昏天黑地,要不,就瓦藍瓦藍的,好得不行。今天你趕上了。 ”
……
卷三
書齋
俗話說,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辦完了辭職手續,顧明笛就開始復習,準備博士生入學考試。平日里的五天,從早到晚都是他一個人在那間半地下室里,面對外語模擬試卷,還有哲學史上各種抽象的概念, 枯燥得令人頭疼,安靜得令人發怵。吵鬧固然不好,過于安靜也會產生副作用。顧明笛盯著書本,經常出現暈眩感, 有時還伴隨著耳鳴。 窗外的懸鈴木上的知了,一直在叫喚,“哧——”,不留間歇,永遠不知疲倦的長調。知了不孤獨,不喜歡單獨出場,總是兩三只一起,停歇在相距不遠的樹杈上,有時候同聲嘶鳴,有時候輪流叫喚,那延綿的聲音一直響著,跟耳鳴聲匯合在一起,像沒完沒了的苦役,只有太陽下山了才暫告一個段落。天氣特別炎熱的時候, “哧哧”的鳴叫聲會一直延續到深夜。
……
卷四
民間
2011 年 2 月 8 日,春節假期的最后一天。顧明笛在裴志武的陪同下來到廣州。剛走出機艙踏上舷梯, 一股潮濕溫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施越北到白云機場接機。三人乘車在高架橋上奔馳。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裴志武跟開車的施越北聊天, 坐在后排的顧明笛沉默無語, 將臉貼近窗戶觀賞外面風景。第一次見到南粵大地,道路兩旁的植物形態詭異而夸張,如真似幻,像動畫片里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種高大喬木,高聳入云,朝著天空沖去,樹干光溜溜的,好像沒有樹皮一樣,跟水泥電線桿放在一起,完全能以假亂真。施越北說,那是南方的標志性植物,叫大王椰。還有一種引人注目的植物,叫榕樹,樹葉遮天蔽日,整個姿態跟大王椰正好相反,不是向上沖去,而是向地下的泥土撲來,大胡須一樣茂密的根須,長長地拖在地上,落地生根,一頭連著樹干,一頭連著地面,像大榕樹長出的無數張小嘴,在泥土里拼命吸吮。
……

張檸,作家,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創作研究所所長。著有《幻想故事集》《神腳鎮的秘密》等文學作品,《土地的黃昏》《感傷時代的文學》《文學與快樂》等學術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