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8年第6期|班宇:冬泳(節選)
我跟隋菲約在咖啡廳見面,萬達廣場后身,約的三點,我提前半個小時到位??Х葟d分上下兩層,周日樓上搞活動,投影儀放電影。我走上去,發現二層漆黑一片,窗簾拉嚴,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對著一面白墻,目不轉睛,身體前傾,姿勢不端正。樓梯旁的小黑板上寫著電影的名字,我盯著看了半天,總共四個字,其中三個我都不認識,就認識一個鳥字。我站在最后面,看了不到五分鐘,便退出來,又悶又熱,透不過來氣,電影也看不明白,提琴配樂,一驚一乍,拉得我腦袋嗡嗡的。
我脫掉外衣,窩在沙發深處,店里的女老板走過來,跟我說,有埃塞俄比亞的咖啡豆,新上的,要不要嘗一嘗。我說不了,怕壞肚子,總覺得非洲埋汰。她問我,那你喝點啥?我說,這樣,你先給我來一杯白開水,我等朋友呢,她到了,我再一起點,放心吧,來都來了,肯定消費。
女老板收起飲品單,又端來一杯水,我捏著杯沿舉到嘴邊,溫度太高,喝不進嘴兒,便又放下來,盯著它看,熱氣繚繞,屋內人不多,但空調開得挺足。我看了一圈掛在墻上的電影海報,全是外國字,沒一個看過的,便掏出手機,給隋菲發了一條信息:我到了,一樓沙發,不急。
等了半天,她也沒回我,手機馬上沒電,我收進懷里,又在書架上找了本書,胳膊拄在沙發扶手上,開始翻書,剛看兩頁,困意襲來,眼睛睜不開。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旁邊桌的一對男女在說話,他們跟女老板好像挺熟,男的對女老板說,最近生意怎么樣?女老板說,一般,平時晚上也不行,就指著周末呢。女的又問,能回本不?女老板說,費勁,現在來的都是粘夾兒,一杯咖啡能坐半宿,有的剛喝一半,就讓你續杯,我說咖啡不能續,他說不用兌咖啡,往里倒點熱水就行,你家太甜,我口淡。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對面有挪動椅子的尖銳聲音,便試著睜開眼睛,光線很強,一時還不太適應,只見一團模糊的黑影坐在我對面,然后跟我說,等著急了吧?我伸個懶腰,揉揉眼睛,說,還行,幾點了?隋菲說,快三點半了。我打個哈欠,說,困了,昨天夜班,沒休息好。隋菲說,要不你接著睡吧,補補覺。我說,現在精神了,嘮一會兒,別白來,你想喝啥?
隋菲向女老板詢問半天,最后點了一杯美式咖啡,我告訴女老板,我也要一杯一樣的。隋菲問我,你平時愛喝咖啡嗎?我猶豫了一下,然后說,愛喝,尤其是上夜班時,咖啡比較提神,還解乏。隋菲說,我也愛喝。我說,是不是?有共同愛好。隋菲說,你總來咖啡館嗎?我連忙說,總來,每個月不來幾次,我渾身難受,真的。
我說的句句屬實。三十五歲一過,安排相親,已經成為我父母最緊要的一項事業,我的家庭條件還可以,父母退休,旱澇保收,身體健康,沒有負擔,但個人條件一般,主要是個兒矮,穿鞋勉強一米六五。最近一年,我大概見過二十個女孩,高矮胖瘦,中專大專,各種型號款式,應有盡有。相親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日益熟練,手拿把掐,但對我父母來講,卻開始變質,他們已經忘卻初衷,忽視過程與結果,轉而深陷于統籌規劃的游戲里,每周為我安排時間,定時定點,錯峰出行,催我去相親,有時一天能見倆。
下午兩點半的咖啡館,相親首選,這是我歷經一年總結出來的經驗。這個時間段,通常已經吃過午飯,雙方坐一會兒,喝兩杯飲料,沒有額外開銷,成本可控。如果沒相中,一拍即散,沒啥損失;假如聊得比較好,到了四五點鐘,還可以直接一起吃晚飯,繼續加深了解。但自從相親以來,我只跟對方吃過兩次晚飯,其中一次,吃完飯后就散了,嫌我煙抽得太勤;還有一次,開始時比較順利,聊得愉快,女孩是替親戚看魚塘的,我們相處一個多月間,見過兩次,一起去吃過冷飲,我還特意買一副魚竿,去找她釣魚,幾乎每天都發信息,后來把能說的都說完了,我認為這種情況就可以談及下一步,準備結婚,對方告訴我這種情況是處到頭了,應該吹了。
隋菲看著比照片要老一些,眼角皺紋明顯,頭發帶著小波浪,遠看有層次,近看像好幾天沒洗過,穿著一身深色毛衣,灰白坎肩,上身整得挺素,底下穿個皮裙,長款皮靴箍著小腿,裙子和皮靴之間露出短短的一截灰色褲襪,材質好像挺有彈性,接近于襯褲。
隋菲說,我本來不是特別想來,我媽非讓我來的。我說,我也是,咱不勉強,走個形式,坐會兒就行,我也沒指著非得怎么怎么樣。隋菲說,你這么說,我壓力也小一些,咱倆到底是誰介紹的呢,沒弄明白,你知道不?我說,知道,興順街有個賣奶的,長啥樣不知道,總圍著一條大紗巾,天天下午四點多鐘,騎著三輪車,吹著口哨,拉兩大罐鮮牛奶過來,我媽總去那里打奶,說是新鮮,當天現擠,你媽有時候也去,他倆跟賣牛奶的都挺熟悉,一來二去,賣牛奶的對我們彼此情況都有所了解,所以就牽了根線兒。隋菲點點頭,說,那你住得離我媽家挺近。我說,應該是不遠,你沒跟家人住一起?隋菲說,沒有。我說,挺好,自由,愿意干啥干啥。隋菲說,好啥,我跟我媽沒法一起住,老干仗,處不來。我說,處不來,但是還得處,接著處,往死里處,這就是血緣關系。隋菲笑著說,總結得挺好,我的情況你知道不?我說,一知半解。她說,離異,有孩子,歸男方。我說,男孩女孩???她說,女孩,快上學了。我說,挺好,老話講,閨女是媽的小棉襖兒。她說,跟我一點都不親,愛臭美,誰給買衣服就跟誰,整天圍著她爸后找的轉,氣我。我說,孩子小,長大了就好了,誰也不行,還得是親媽,母女連心。隋菲說,你啥情況?我還不知道。我說,我啊,沒結過婚,新華電器的,普通工人,三班倒。隋菲說,待遇不錯吧?我說,不行,到手兩千五百八,但保險上得挺全,單位比較正規。隋菲說,也行,自己夠過。我說,一般化。隋菲說,你們廠子是生產啥的?我說,這個說來話長,經營項目比較復雜,我剛去的時候,是做電褥子的,生產長條兒的電熱元件,后來幾年,暖氣燒得都挺好,就不做這個了,給我安排去連接器車間,干印制板,焊爪簧,應用挺廣泛,這幾年,廠子規模逐漸擴張,接不少新項目,有的產品還能用在武器上呢,屬于軍工企業。隋菲說,好單位,需要保密不?我說,保啥密,想告訴別人,都不知道說點啥,我去了就是干活兒,別人咋說咱咋干。隋菲說,挺好,省心。我說,聽介紹人說,你在醫院上班。隋菲說,以前在,化工廠醫院,當護士,現在不了,狀態不好,休長假,半年沒上班了。我說,也行,好好休息。
我們正聊著,樓上傳來一陣響動,我們抬頭看去,狹窄的樓梯上擁出十幾個人,互相沉默著走下來,表情深沉。隋菲看著他們,問我說,這是干啥的?我說,樓上周末有活動,放電影,現在應該結束了。隋菲問我,啥電影???看得都挺沉重。我說,叫什么鳥來著,四個字兒,什么鳥怎么怎么地。
我推開咖啡館的門,與隋菲告別,門上的鈴鐺在身后一陣亂響,很好聽。隋菲照著玻璃捋幾下頭發,然后問我要回哪里。我其實挺相中她,長相好,氣質佳,說話也不招人煩,于是特意留個話頭兒,說也沒啥地方去,自己轉轉,問她有沒有推薦。隋菲說,沒有,要不陪我走到前面吧,好打車。我說,那行。走到路口,等了半天,也沒有出租車過來,我說,要不一起吃晚飯,搭伴吃,能多點倆菜。隋菲想了想,說,那也行。
兩瓶啤酒下肚,我又點了根煙,心情不錯,跟她說,你是第三個。隋菲說,啥?我說,相完親一起吃飯的。隋菲說,主要我回家也懶得做。我說,做完還得收拾,麻煩,不值當。隋菲說,你會做飯不?我說,別的不行,做飯還可以,酸菜燉牛肉、滑熘里脊、家燉三道鱗,都是絕活兒。隋菲說,學過廚師???我說,沒有,就是愿意琢磨,愿意做,但做完自己不愿意吃,愿意看別人吃。隋菲說,有機會嘗嘗。我說,你這話也不實誠,很多事情,沒有必要說開吧,今天吃個飯,咱們都挺高興的,回頭一散,誰也不打擾誰,也挺好,我再去你家,或者你上我家來,做頓飯,那不像話,關系到不了那一步。隋菲說,你挺現實啊,沒看上我唄。我說,主要是你來了就說那話,本來不想來啥的,聽著不對,明顯是沒看上我,我這人比較隨和,誰看得上我,我就能看上誰,看不上我的,我也不上趕子,那不是買賣,我有啥說啥。隋菲說,那你還想說啥?我說,我還想說,我根本就不愛喝咖啡,喝完睡不著,我就愛喝老雪,悶倒驢,勁兒大,喝完回家蒙大被一睡,愛誰誰。隋菲聽后捂著嘴笑,我說你樂啥?隋菲搖搖頭,說,有那么好喝嗎?我說,好喝,這酒有回甘,喝完回回口干。她繼續笑,然后朝著服務員舉手,說,再來倆,我也陪你喝一瓶。
我打車送隋菲回家時,已是半夜,我喝了不少,走道發飄。她住的小區較新,附近荒涼,住戶不多,幾乎沒有亮燈的,開到附近,隋菲讓司機停下,我也跟著一起下了車。隋菲轉頭問我,你下來干啥,直接坐車回去唄。我說,送你走幾步,有點喝多了,想見見風,吹一吹,能好受點兒。隋菲說,別合計歪門邪道。我說,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人。隋菲說,那你是哪種人?我說,你看不出來嗎?隋菲說,看不出來。我說,那你眼神兒不行。隋菲說,正經的,我都到了,你回去吧。我說,今天吃飯花多少錢?隋菲說,沒事,我請你。我說,這個不好,吃飯花你錢,總覺得欠你點啥。隋菲說,有機會還的。我說,有嗎?隋菲笑了笑,說了句,你先回去吧。我便在路燈底下停住,看著她穿過馬路,走進小區,然后又轉過頭來,跟我揮揮手,我也揮揮手,想朝著她和她身后的黑暗喊一句什么,但張了張嘴,始終沒喊出來。
我到家之后,頭暈得厲害,沒去衛生間洗漱,直接上床,準備睡覺。我媽聽見動靜,進到我屋來,皺著眉頭說,沒少喝啊。我說,還行,有點困,睡了。我媽說,別,今天情況怎么樣?我說,就那樣。我媽說,到底咋樣?你說一說。我說,明天再說。我媽將我腦袋底下的枕頭抽出來,告訴我說,不行,現在就得說,不然我睡不踏實。人家對你啥態度?我坐起來,靠在床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怎么說呢,不反感。我媽說,那你什么態度。我說,我也不反感。我媽說,不能吧?我說,什么不能?我媽說,這個結過婚的,還有個孩子,這禮拜沒別的安排,讓你去是鍛煉鍛煉,保持狀態,你倆不能對上眼了吧?我說,相親還鍛煉啥,你天天到底合計啥呢,媽?我媽說,不讓你去好了。我說,別管,這個挺好,興許能處上,最近不見別人了,我睡了,明天再說。我媽表情懊悔,墊著手轉身出門,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低聲念叨著,這事兒整的,這事兒整的。
隋菲問我,你覺得我長得怎么樣?我說,聽實話吧?隋菲說,實話。我說,再年輕幾歲,算是比較透溜,挺撩人兒,現在一般,但是對我來說,綽綽有余了。隋菲說,還挺拿自己當回事兒。我說,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兒,誰還能把你當回事兒。隋菲說,有事兒求你。我說,我盡量辦。隋菲說,我想我閨女了。我說,想就去看。她說,那家人不讓。我說,那沒辦法了,派出所去告他們,能行不?她說,夠嗆能管。我說,那你有啥辦法?她說,你幫我去一趟幼兒園,趁著他們午間活動,照幾張相片,給我看看。我說,能行嗎?她說,有啥不行,不偷不搶不拐賣,拍照又不犯法。我說,那你自己咋不去?她說,我怕跟那家人碰上,以前就有過這種情況,要是他們再把孩子轉到別的園去,以后就更找不到了。
我騎自行車沿著軌道的方向前行,以前這邊都是雜草,附近住戶自己圈地種菜,這幾年統一規劃,種下一排矮樹。樹是種上了,但無人修剪,里出外進,不太整齊,樹底下還有許多雜草,這個季節里,無論是草還是樹,基本都已枯掉,沒有一絲綠意。我在這些矮樹的縫隙里騎走,抄一條近道,時快時慢,偶爾抬頭看天,風輕云淡。旁邊有火車轟鳴著開過來,后面掛著幾車油罐,開得不快,我用余光數著總共多少節,數到一半,有點亂,便停下來,轉過頭去,看著火車逐節經過,它掀起一陣微風,裹挾著石頭與鐵軌的氣息,輕輕吹過來,相當好聞。
車開過去之后,我才發現,鐵軌對面有人正望著我,穿一身警服,歪戴大檐帽,八字胡,矮瘦,栽著肩膀,口涎外溢,死死地瞪過來。我與他對視幾秒,開始還以為是警察,后來覺得他的眼神不太正常,我便移開視線,繼續往前騎,他在鐵道對面,默不作聲,與我并行,走得很快,我逐漸開始加速,他在另一側也小跑起來。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里拎著一根老的交通指揮棒,紅白漆,十分破舊,我騎得越來越快,他也一直在加速,甚至開始奔跑,跨過鐵軌,向我追來,并用指揮棒指著我,嘴里發出奇怪的呵斥聲。他的嗓門很大,十分駭人,像是在追捕罪犯,我心里發慌,便在前面拐了個彎,向著另一條小路瘋狂地騎去,那喊聲始終緊隨,更加急促,我沒敢回頭,但能感覺到他離我也就幾米的距離,正在步步逼近,地上的一群鳥飛起來,我在它們中間穿行而過,仿佛也成為它們之中的一員,朝著前方飛去,我奮力蹬車,絲毫不敢放松,經過樓群,轉到一條主干道,逐漸放緩,回頭一看,后面已經無人跟隨,這才松一口氣。我渾身是汗,又渴又累,十分狼狽,將衣服敞開懷兒,站在路旁休息半天,才又繼續出發,我邊騎邊想,我為什么要做這樣一件事情呢?想不明白。
我跟幾位家長共同守在幼兒園的小操場旁,隔著欄桿往里望。幼兒園由兩層門市房改造而成,面積不大,操場在小區里面,器材豐富,滑梯、轉椅、秋千,應有盡有。課間音樂響起,十來個孩子從二樓跑下來,噼里撲通,下餃子似的,跟著老師做操,伸胳膊踢腿,連蹦帶跳,模樣可愛,也不吵鬧,家長們紛紛掏出手機拍照,我也掏出來,隋菲向我描述過她女兒的模樣,長頭發,眼睛挺大,皮膚有點黑,翹鼻尖,眉毛旁邊有顆痣,特乖,不愛說話,也不咋合群,愿意自己玩。我跟那些孩子有一段距離,痣是看不清,努力分辨半天,總算找到一個符合其余條件的,穿著一件嫩黃色外套,眼睛有神,做操也挺認真,動作雖然總是慢半拍,但很努力盯著老師看,我連拍好幾張,各種動作,看著十分乖巧。做完操后,幾個小朋友跑到欄桿這邊,來跟家長說話,有的家長還給準備了切好的水果,這個小女孩向我這邊看了一眼,但沒走過來,我看著她默默走向大象滑梯,背面繞著走上去,再在頂端滑下,從象鼻子里鉆出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面無表情,又繞到背后去,再次滑下來。我舉著手機,又拍幾張,回家自己欣賞半天,越看越有意思,還是閨女好。
當天晚上,我跟隋菲約吃燒烤,我點了兩盤烤牛肉,一盤雞脆骨,一盤墨斗,還有一份拌花菜,又等了將近半個小時,隋菲才到,風塵仆仆,一進屋就管我要手機,我啟開兩瓶啤酒,分別倒滿,再將手機遞過去,說道,看了半天,整個幼兒園,就你閨女最好,一看就聽話,招人稀罕。隋菲來回翻著照片,速度很快,我又說,你還別說,長得跟你挺像,尤其是眉眼之間,有股英氣。我還沒舉杯,她自己邊看手機邊喝下一口,然后抬頭問我,這穿黃衣服的小女孩,誰???
我愣住片刻,說,不是你閨女嗎?她舉著手機,放大照片,指著旁邊一個穿紅毛衣的小孩兒說,這個是我閨女,三十多張照片,你就拍了兩個側影。我說,這不是短頭發嗎?她說,鉸頭了。我挺尷尬,說,對不起,走眼了,剛下夜班,有點累,精神不集中,改天再去給你拍。隋菲擺擺手,情緒低落,說,再說吧,看不著鬧心,看著了也鬧心。我撒謊說,你女兒我也看見了,挺好的,健康成長。隋菲說,誰接的她,沒看見她爸吧?我想了想,說,這個真沒注意。隋菲說,要是有下次,你注意一下,她爸的右臉有道疤,挺深。我說,行,這個特征明顯,不能認錯。她又說,以前我劃的。
隋菲穿得很厚,這在外面還看不出來,一層又一層,毛衫套了倆,我忙活半天,才全部脫完,累得滿頭大汗,衣服在椅子上都堆不下了,掉落在地上。隋菲縮在床的角落里,屋里沒開燈,窗簾也沒拉,幽光映入,她看起來又瘦又小。我坐在床邊,擦著汗說,咋穿這么多?隋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你管呢,快,上來。我借著酒勁,趴在她身上,換了倆姿勢,干了挺長時間,呼哧帶喘,本來對自己的表現挺滿意,但隋菲一直沒怎么出聲,我的心里也就開始犯嘀咕。做的時候,她一直緊抓著我的腰,兩腿絞在一起,最后我一激動,沒能及時抽出來,全射里面了。做完之后,她一直沒說話,我也沒吱聲,不敢輕舉妄動,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很想抽煙,又不敢說,抓心撓肝,一個勁兒假咳嗽。過了半天,隋菲吐了口氣,說,想抽煙了,去吧。我回應一聲,連忙翻身下床,掏出煙盒里的最后一根,點燃之后,借著火光,看見身邊的隋菲雙目緊閉,右手搭在額頭上,胸口明顯起伏,她太瘦了,肋骨都能看得出來。隋菲說,誠心處不?我說,我心挺誠,今天雖然喝了點酒,但沒喝多。隋菲說,你以前跟過幾個女的。我說,這話怎么說,對象處過一個半,都沒成。隋菲說,咋還出來半個。我說,手都沒拉,就分了,只能算半個。隋菲說,干這事兒,跟過幾個?我說,咋說呢。隋菲說,實話實說。我說,有一陣子,老去舞廳,黑燈里跳過幾曲。隋菲說,啥意思,聽不懂。我說,反正有那么四五回,后來覺得沒意思,不去了,具體的情況,別問,不好,我說出來了,以后咱沒法往下處。隋菲說,不問也行,但是我之前的事兒……我連忙接過去,說道,那我也不問,如果要在一起,咱們往前看,我這個人實在,我媽暫時不讓說,但是我也得告訴你,我家其實還有一套房子,回遷樓,六十平方米,兩室一廳,八院附近,一直沒動,咱倆以后要在一起,不用租房,按你的想法裝修,這個錢我也攢出來了。隋菲說,想得太長遠了,我話還沒說完,有個事情,我先講好,你看看能不能接受。我說,你說說看。她說,我不能生育,生完頭胎后,身體報銷了,所以剛才敢讓你射在里面。我停頓片刻,在黑暗里猛吸兩口煙,問她,定死了嗎?她說,醫院判的,你要是覺得不行,就再想想,不逼你,無所謂。我想了想,把煙掐滅,跟她說,沒啥行不行,以后別劃我就行。
隋菲說,你先走吧,倆人在床上,有點不習慣,睡不著,別耽誤你上班。我點亮臺燈,起身下床,她的房間很空,除了這張床之外,只有一個簡易衣柜,一張寫字臺,兩把椅子。我穿好衣服后,又把地上散落的衣服歸攏到一起,在床尾逐件疊好,規矩地摞在椅子上。隋菲一直在看著我,做完這些之后,我披上衣服,準備走,她告訴我說,門有點緊,往右邊擰,使點兒勁推。我按照她說的方法,用身體將門撞開,來到門外,又把門帶上,然后并沒有立即下樓,而是站在走廊里,聽著她下床的聲音,拖鞋擦過地板,有氣無力,她走到門邊時,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然后聽見她在里面反擰門鎖,鎖簧咔嚓兩聲,像是在跟我進行一場冷漠的告別。
我媽問我,處上沒有?我說,差不多。我媽說,啥意思?我說,按照社會普遍經驗分析,一個女的,要是能單獨跟你去吃烤牛肉,關系基本就算定了。我媽說,你倆還真處???我說,要不然呢,不是你介紹的嗎?我媽說,她到底哪好呢?我說,說不明白,反正身上有股勁兒,挺吸引我。我媽說,你別上當受騙,她可有個孩子。我說,女孩,我還見過呢,沒歸她,誰騙我干啥,一窮二白。我媽說,那可不好說,你這禮拜天再見一個,我逛早市認識的,丫頭挺胖,但人實在,擺攤賣小吃,吃苦耐勞,我看也不錯,騎驢找驢,你去看一眼,也沒啥損失。我說,不看,禮拜天我不休息,得去加班,連軸干,單位最近管得嚴。我媽說,那下禮拜去見。
其實禮拜天并不需要加班。下夜班后,我騎著車直奔文化宮露天游泳池,秋天過半,這里還能游最后幾天,馬上就要閉館,再來游的話,就又得是明年了。我趕到游泳館,花五塊錢買張門票,正在更衣室換褲衩,隋菲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在哪里,說有事要商量。我說我來文化宮游泳了。隋菲說,這都幾月份了,外面還能游嗎?我說,不怕冷就行,最后幾天。隋菲說,你啥時候游完?我說,一般情況,我來這都得待一天,從早到晚,飯都在里面吃,反正不限時,今天你要是有事,我就早點走。隋菲說,不用了,等著吧,一會兒我過去找你。
我披著浴巾來到游泳池旁,雖是周末,但由于天氣轉涼,只有三五個人在水中,他們站在里面,忽上忽下,相互觀望,也不怎么游。池中的水比前幾天要更綠,漂白粉味道濃重,幾把破舊的折疊靠椅擺在岸邊,我戴好泳鏡,又把浴巾搭在椅背上,走到池邊,試探著下水,水里很涼,我咬著牙,深吸幾口氣,一頭扎進去,四肢僵硬,游了十幾米,才逐漸舒緩開來。池面如鏡,雙手劃開,也像是在破冰,我繼續向前游,上下起伏,耳畔的聲音越發嘈雜,水聲轟鳴,我潛到水底,憋一口氣,向著黑暗的一角游去,直至抵達滑膩的池壁,才又轉身浮起,雙手扶在欄桿上,那些聲音又忽然全部消失,四周仿佛靜止,只有幾片枯葉在水面上打轉。
隋菲來的時候,已是中午,太陽高升,曬干地面,水汽蕩漾在半空之中,我裹緊浴巾坐在長凳上,隋菲從后面拍我兩下,然后繞著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我問她吃飯沒有,她說還沒吃,我說那你等一下。我去旁邊買了兩個雞蛋餅,回來遞給她,說道,文化宮特色,賣十多年了,醬刷得足,多給你加了根腸。隋菲看著雞蛋餅,跟我說,今早我做了個夢,完后給你打的電話。我說,夢見我了吧?隋菲說,沒有。我說,那夢見啥了?隋菲說,夢見我懷孕了。我說,不能吧?隋菲說,按說是不能。我說,身體有啥反應嗎?隋菲說,本來沒有,現在不敢說了。我說,都是夢,別嚇唬自己,就是懷上,咱也不怕。隋菲說,我怕。我說,怕啥?隋菲說,怕有人又搶走。我說,誰要搶?隋菲說,我前夫,我還總能夢見他監控我的一舉一動,總偷摸回來,有時候半夜醒過來,總覺得屋里還有別人。我說,打住,你再說的話,以后我都不敢過去了。隋菲頓了一下,說,手機再給我看看。我返回更衣室,取來手機遞給她,她又翻看一遍我拍的照片,然后跟我說,穿黃衣服的,其實就是我女兒,那天沒告訴你,你拍得沒錯。我看看她,說道,你還能有句實話不?
我扔掉浴巾,轉身跳入游泳池,中午游泳的人逐漸多起來,很熱鬧,水里其實比岸上要暖和,我在里面漂著,陽光照進來,池水閃光,十分愜意,我心里數著,再有不到一周,這里差不多就又要停業,都說明年這邊要動遷,那到時我去哪里游呢?隋菲在岸上,默默走向另一個泳池,那里水深一米,夏天時都是小孩在游,現在沒人去,已經荒廢,幾天后就會抽干。她獨自站在水池邊上,俯視著池邊緩緩浮動的綠藻,我光著腳走上跳臺,站在高處,俯視著下面的人,隋菲在最遠處,跟她的影子融為一體,我大喊一聲,人們望向我,然后我邁步上前,挺直身體,往下面跳,劇烈的風聲灌滿雙耳,雙臂入水,激起波浪,像要將池水分開,這是今天的第一跳。我在水底,那些嘈雜的聲音再次襲來,沒聽錯的話,有人在為我鼓掌,也有人在喊,大概是池水濺到他們的臉上,路旁有車經過,不斷鳴笛。我閉起眼睛,依然能感覺到光和云的游動,太陽的蹤影,這時,我忽然想起一首久違的老歌:孤獨站在這舞臺,聽到掌聲響起來。
舞廳的劉麗給我發信息,問我最近咋沒去跳舞,我騙她說去了,但沒找她,劉麗說嫌棄我了?以后斷了吧。我說開玩笑呢,其實沒去,最近單位忙。劉麗約我晚上一起吃飯,我合計一下,有點猶豫,但實在不太想回家,下班之后,便直奔她家樓下的冷面店,要了一箱酒,幾個拌菜,我倆邊喝邊嘮,天南海北,其間隋菲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外面,跟單位同事喝酒,她說今晚你回哪兒住,我說還沒定好,隋菲說我又想閨女了,我說改天我陪你去看,隋菲說,我又做了個夢,夢見我下面一直淌血。我說,別嚇唬自己,等我喝完,要是時間不太晚,我過去陪你。掛掉電話后,劉麗說,要去陪誰???我說,沒誰。劉麗說,沒誰就陪我唱歌去。我說,不去,就倆人,沒意思。劉麗說那我再找幾個,來都來了,沒喝好呢,要上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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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男,青年作家,1986年生,沈陽人,豆瓣閱讀征文大賽首獎得主。小說和評論散見于《收獲》《當代》《作家》《上海文學》《芒種》《青年作家》《西湖》《大家》《鴨綠江》等刊,被《小說月報》《思南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出版短篇小說集《冬泳》,并以“坦克手貝吉塔”為網名在豆瓣閱讀等網絡平臺發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