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9年第1期|尹學蕓:東山?。ü澾x)
1
“青田,忙啥呢?”
手機鈴聲一響,楊青田見是一個叫馮暖輝的人,也沒太當回事。他把最后一張紙從打印機里抻出來,雙手捋齊,在桌上戳了戳。手機夾在肩窩里,隨口問:“什么事?”
“我是馮暖輝?!笔謾C里的人就像長了雙透視眼,一板一眼地強調。
打了個愣。同學、同事、親友,“嗖”地過了一遍……楊青田趕忙扔下手里的文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踱到了窗前?!榜T、馮縣長……”
“就叫我老馮吧!”聲音還是那么清脆,像剛下樹的棗子,一點也沒有被歲月浸潤打磨。
“哪能呢……您永遠是老領導……這么早打電話您有什么要緊的事吧?只要我能辦的……”
“沒有要緊的事就不能找你嗎?”馮暖輝往里墊話兒。
“我哪里是這個意思……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話沒說好,掌嘴……”楊青田很響地拍了胳膊一下。
馮暖輝咯咯地樂,說你可別太用勁,腮幫子紅了嗎待會兒讓我瞅瞅……找你也沒什么事兒……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家來一下?
39度高溫,往車里一坐,身上的汗“嘩”地下來了,白襯衫立馬貼在肉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明天市里有會,早晨六點就走。傍晚還有接待,是偏遠省份的一個考察團。眼下縣長們正在開會,楊青田一合計,就是眼下有一段閑工夫。所以跟誰也沒打招呼,駕車出來了。
馮暖輝當過塤城的常務副縣長,楊青田那時剛出學校門,負責給她提溜包。那時不像現在,秘書是要管家事的,連煤氣罐都管扛。馮暖輝住四樓,楊青田沒少往上搬這搬那。一筐蘋果,或一筐柿子,都有百八十斤。知道住高樓辛苦,后來楊青田買房死活買一樓。一晃就是許多年過去了,那時的樓房都不帶電梯。馮暖輝從副縣長位置上退下來,又當過兩屆人大副主任。眼下馮暖輝住在城東的幾間平房里,是她從政府退任那年給的福利房。
馮暖輝離開政府時不怎么體面,楊青田當然十分清楚。她本來有兩步棋可以走。當一屆縣長,然后名正言順再當一屆書記?;蛘?,直接進市里,找把合適的椅子坐。這一切,因為一場車禍改變了方向。她在人大待了兩屆,還沒到退休年齡,自己主動離任了。如今,這一頁早就翻過去了。當年改變命運的是馮暖輝,當然也還有他楊青田。楊青田都到了當年馮暖輝的年齡,還在政府辦當副主任,是名副其實的老賴——就像賴在了這個工作崗位上。當年是他不愿意走,現在是沒地兒可去。每一次人員調整都沒他的事,組織部門或有意或無意地把他忘了。繼馮暖輝之后,又來個副縣長也姓馮,為了不致混淆,楊青田把老縣長的真名實姓添進了電話本,只是時間一長,他把這個名字忘了,忘得死死的。
這一片平房十幾排,剛落成的時候,是按大小官位排的。比如,書記縣長住一號、二號院。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住三號、四號院。馮暖輝排在政協副主席前邊,排在人大副主任后邊,住第五排或第六排。楊青田從來沒找錯過,今天卻有些含糊。這些平房高大方正,青磚灰瓦,二十幾年過去了,整體氣勢有些塌陷,卻仍不失威儀。畢竟當年是當作百年大計的工程去做的。楊青田極力去想當初的印象,防盜門是蘋果綠的顏色,外面有個奶箱。臨街,房山的空地用樹枝圍了起來,保姆種了幾畦蔥蒜。如今那些空地都被整修了,種了綠化植物。隔幾步遠,有一株龍爪槐??瓷先フR劃一。楊青田站在了印象中的防盜門前,防盜門銹蝕得厲害,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了。楊青田從五排轉到六排,又從六排轉到五排,仍是拿不定主意,這兩家的外墻體上都掛著奶箱,防盜門銹蝕得都差不多。楊青田都要急火攻心了。他提了兩兜水果,所以不敢貿然敲門。萬一被哪位老領導認為來看他的,從而一把拽進去,那麻煩就大了。汗都流進眼睛里了,他用力擠了擠,才無奈地把水果放到地上,拿出了手機,卻不敢說找不到門口?!拔疫M胡同了,麻煩您開下門?!睏钋嗵镎驹趦膳欧孔又虚g,前后追著看哪個防盜門有動靜。馮縣長在手機里咯咯地樂,說看你轉悠半天了,看你還能轉悠多久。
嘁!楊青田的心折疊了一下,很不舒服。原來她一直從里往外偷窺,就像貓偷看耗子,那種感覺真是怪誕,這大熱的天!脾性還像年輕時那樣愛捉弄人,一點沒改!五排的防盜門
“吱扭”一聲開了,馮縣長笑吟吟地站在門口,身上穿一件大花的連衣裙。
“您還是那么精神?!睏钋嗵镄挠杏嗉?,小心地措辭,唯恐言語不周給馮縣長留話把兒。她打年輕的時候就有些得理不饒人,那個伶牙俐齒,非常不講情面,工作人員都很怕她。秘書、司機都用不長,幾乎一年換一個。楊青田算跟她時間最長的,不到三年。她離開政府時,組織部門已經安排楊青田下鄉了,是她跑到縣委打架,把楊青田留了下來。她說我不反對你們過河拆橋,但不能拆我馮暖輝的橋。誰拆我的橋我要誰的好看,不信就走著瞧!
楊青田由此躲過了那撥下鄉,但日子一直不好過。他的職級很多年都不動一動,勉強到了副處,是熬年頭兒混過來的。同為副主任,他年齡最長,卻是排在最后。當年下鄉的人,早就完成了從鄉鎮副職到正職的轉換,又到各大委局任一把手。各路神仙歸位,椅子滿滿當當。這是人生最經典的輪回,讓官場人等羨煞。他卻像籠子里關著的一只兔子,一直被圈養,卻只是在狹小的空間躥跳。升不上去,可也沒被外派。估計當年有關 “拆橋”的事情口口相傳,都成段子了。每一次干部調整,他都被排斥在外了。
早些年,他曾經萎靡不振,有點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感覺。年齡大了,自己慢慢看開了。在整個家族,他是最大的官。在同學中,也不是混得最差的。一個老副主任,混在最高衙門,每天跟領導同進同出,仍有不少人羨慕。一個農家子弟,還圖什么呢。
除了安慰自己,他也沒有別的話講。
馮縣長端來了瓜子點心水果糖果,茶幾上擺了一溜盤子。一盤切好的西瓜放在另一只茶幾上,西瓜條切得又大又愣,裝滿了一只大盤子。她拿起一牙最大的,說瞧你熱的,快先吃塊西瓜解解暑。楊青田暗暗吐出一口氣,心說你還知道天熱啊,看著人在外邊轉,都不喊一聲。那西瓜明顯不是新切的,表皮都起皺了,失了水分。楊青田接過來,發現黑色西瓜子會動彈,仔細一看,爬了三五只螞蟻。這是住平房的好處,方便動物們覓食??梢舱f明前副縣長年紀大了,粗枝大葉的毛病還沒改。楊青田趕緊放下了,說這西瓜上有螞蟻。馮縣長嘴里說,有嗎?沒見過啊。舉西瓜到有光亮的地方查看,吹了幾口氣,說沒事,螞蟻讓我吹跑了。西瓜重新遞到楊青田的手里,楊青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索性接過來剛要放下,馮縣長趕忙說,你吃,你吃,甭客氣。楊青田只得端在了手里。馮縣長說,你多吃幾塊,我這里很少來人,你再不來吃,都要糟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最反對浪費。
是。她最反對浪費。當副縣長時,她總強調讓工作人員把吃不了的飯菜打包。其實人家隨手就扔進垃圾箱。打包不過是給她看。
楊青田說:“國泰呢?他常過來吧?”
國泰是馮縣長唯一的兒子,干個體。打小就是讓父母頭疼的角色,成績總是倒數第三名。后來安排了不錯的工作,卻因為婚姻辭職了。國泰的前妻跟人跑了,他娶了當時保姆的女兒。馮縣長那時正春風得意,哪里肯跟家里的保姆做親家,那仗打得地動山搖。更絕的是國泰,為了擺脫母親辭了職,租了個門臉賣水果,后來又去廣東倒騰皮貨。過得怎么樣不知道,但肯定沒發大財。發了大財早就能有耳聞了,塤城屁股大,凡是能混出水面的都能當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啥的。你沒到這個層次,那一定就還是小魚小蝦。
這樣的兒子兒媳估計是馮縣長心中永遠的痛,所以她沒接楊青田的話。
“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了,看東西卻越來越清楚?!瘪T縣長在沙發上落座,裙擺朝下一捋,還像年輕人落座那樣有型有款?!澳阏Σ怀晕鞴习??都吃了,都吃了。瞧你又買水果,我一個人根本吃不了多少,以后再不許隨便花錢了?!睏钋嗵镏坏谜f,這兩天鬧肚子,大夫不讓吃生冷。馮縣長一迭聲地問,吃什么把肚子吃壞了?還是干工作累著了?如果是腸胃感冒可不得了,得好好找大夫瞧瞧。
楊青田關心馮縣長的眼睛。視力差是因為什么,看東西清楚與視力差不是矛盾嗎?馮縣長又咯咯地樂:“我一解釋你就明白了,視力差是因為老花眼,看得清楚是因為心里敞亮。這樣說你就明白了吧?我人年紀大了,心卻一點也不糊涂。我越來越覺得當初沒有看錯人,青田,你還是當年那個青年才俊?!闭f完,伸手在楊青田的膝蓋上拍了一下。
楊青田難為情地笑了,這話聽起來更像諷刺。轉眼他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年輕的時候也沒人說他是才俊。他清楚,馮縣長這是在給他搭梯子。換成別人,可能真的不會這樣一招呼就來。
“您的眼也花了?”楊青田知道問得多余,但有些關心是必需的,“那個時候機關里最有名的就是您的眼和您的牙,比很多年輕人都強?!?/p>
三八節搞活動,機關的女同志紉繡花針比賽,馮縣長總得冠軍。酒桌上,用牙開酒瓶子,馮縣長比小伙子們的牙都給力。那時馮縣長四十剛出頭,真是三千寵愛于一身??!穿條裙子就能引領整個塤城的風尚,人的好歲月都是倏忽一瞬,再回首已物是人非。馮縣長低頭沉默不語,良久。抬起頭來說:“我現在是六〇后,再過幾年就是七〇后了,零件也該老化了?!?/p>
氛圍突然就有點冷凝,好漢再提當年勇是不對的。在別人是資本,在馮縣長可能只是傷懷。楊青田有些后悔,一不留神就碰人痛處,看來這話沒法說了。
楊青田鉤下了頭,再不肯說話。他知道馮縣長有正文,只是需要鋪墊和過渡。她表面上性格爽快,內里卻是九曲十八彎,這些楊青田都知道。而且楊青田不能問,“沒事兒就不能請你串個門子?”幾乎猜得出這話就藏在馮縣長的舌頭底下,然后可能又要繞出一堆話題來。
“那個東山印,聽說要拆除?”馮縣長突然變得直接了。她摸來幾粒瓜子,在手里捻了捻。楊青田注意到她的手有些抖,她作勢把瓜子放到兩牙之間,卻沒能發出嗑瓜子的聲音。瓜子只在那里比畫著,候場。
她的手仍在抖。
楊青田愣住了,心說好快的消息啊。眼下縣里的常務會這是議題之一,楊青田也只是在打印文件時掃了一眼。幾年前就有市民呼吁拆除東山印,現在終于要成為現實了。
楊青田本能地問:“您聽誰說的?”
馮縣長調和一下氣息,站起身,悠悠走向里屋,丟了句:“誰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
楊青田吞咽了一口空氣,有些話還是不能說出口。機關鍛造這些年,最是知道什么說得什么說不得。即便是滿城風雨,守住自己的嘴也是本分。
從屋里出來,馮縣長的肩上多了條絲質披肩。這屋里是有些陰涼,連楊青田都感覺落了汗以后汗毛在根根豎起。他不安地望向窗外,能看到一棵柿子樹,青柿子只有算盤子大,在枝葉間藏匿,果子和葉子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楊青田覺得這是個新發現,什么果實與葉子的顏色如此接近呢?還有棗子,年輕時的棗子。
楊青田站起了身,心想政府常務會很少推翻什么事,但關于這個議案,還是要以新聞發布為準。因為這是大事,就像當年建造東山印一樣。
楊青田說,等我把消息摸準了,我第一時間告訴您。您還有別的事嗎?
頓了頓,馮暖輝說,沒了。
楊青田說,上班時間,我沒請假,是溜出來的。
馮暖輝也站了起來,拍了下他的后背,寬和地說,我知道。
楊青田往外走,防盜門總是拉不開。這還是開發商建房子時配置的,別人家裝修時就換了高檔的,但馮縣長節儉,一直用到現在。
我來。馮暖輝在背后說。
楊青田閃開身子,馮暖輝輕輕一推,防盜門開了。
2
東山印,就是在東山的山頂上造了一枚石頭印章。印臺是基石,印柄是觀望臺,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塤城全景。印章中心鏤空的部分是博物館。按照當初的設想,一條馬路修到山巔的停車場,塤城有關歷史和文化的文字、實物、二三級文物藏品都將出現在博物館內,游人遠道而來,可以登山。登山累了可以去博物館內參觀了解有關塤城的歷史。這座北方小城有不同凡響的地方,沿河兩岸的麥田里到處都是陶器碎片,有唐漢的,甚至有先秦的。
縣委書記李東印在全縣領導干部會議上說,我們塤城有的是寶貝,在外卻沒有知名度。為什么?我們缺城市名片。這么有文化底蘊的地方,卻連一座博物館也沒有??脊虐l掘出來的文物都像破爛一樣在倉庫里堆著,看著讓人心疼,我們對不起先人哪!塤城屁股大,十分鐘就能走完一條街,來旅游的打個旋風腳就回了,甚至沒有理由住一晚。這不行啊,同志們,我們得想辦法把人留下來。游、購、娛、住一條龍,我們得做篇大文章!
李東印是空降干部,也是塤城第一任外派干部,很是年輕氣盛,當時在塤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過去縣里的主要領導都是在本地產生,副縣長,縣長;副書記,書記。按部就班。誰在哪個節點到站,誰在哪個站點接班,基本上從幾年前就能看出端倪。只要不出大紕漏,都是手拿把掐的事。李東印就像晴空霹靂,帶電而來,一下就把塤城的官場攪翻了天。
他的降臨終結了許多人的夢想。所以他在會議上的苦口婆心,很多人都當笑話聽。
有關東山印的靈感來自哪里,當時有幾種說法。其中之一,便是在“印”這個名字上,巧合的是,塤城恰好有一座東山,孤零零地坐落在城市的正東方。而這座東山,歷史上曾經叫過東印山,是以五代的一個和尚命名。據說山上還曾有座小廟,廟里有東印和尚的牌位,時過境遷,早已蹤跡皆無。塤城人向來說話圖省事,年深日久,把那個“印”字叫丟了。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那段歷史,如果李東印不是從天而降的話,根本就不會有人去翻典籍,引發聯想。因為早晨太陽從東方升起,恰好是頂在山頂的那塊石頭尖上。所以李東印還沒到任,就已經是滿城風雨。李東印履職那天就帶了幾個好友登到了山頂,其中一人來自京城,是位風水大師。大師只有四十幾歲,山羊胡子卻黑白參半,據說是因為修行太苦,早早有了仙風道骨模樣。那時東山只是一座野山,被砍柴和放羊的踩出了一條小路。幾個人登到頂上,臨崖而望。大師說,塤城騰飛指日可待了。李東印問此話怎么講。大師說,過去有東山而無東印?,F在東山、東印齊全,時機已到,這是人心,也是天意。人心可向,天意難違。李東印說,還請先生明示。大師在山頂撥開荊棘,踩出圓圓的一個圈。大師說,若在這里能建一方印,那就是名副其實的東山有印。印在山巔,沐浴光華雨露,既是符咒,也是象征,意味著隨時可以東山再起。
說人,說山,說城,都是風過耳。但有的人不會,到百度上查“東山再起”的出處。
博物館喊了幾任了,是該建了。但因為財力緊張,該建的許多公益項目都是紙上談兵。塤城土地資源匱乏,但只要有錢,在哪里撥塊地建座博物館,絕非難事。削平東山建到山頂上,這樣的大手筆只有李東印敢想。東山海拔208米,是燕山山脈的分支。背鄰一條燕水河,蜿蜒南下,與泃水匯至薊運河,奔流到海。反對者說,在這樣的高地搞大型建筑,破壞環境不說,預算投資足足要增加一倍。光是從山下往山上修路,就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這是為民造福嗎?這明明是糟蹋錢!
縣長謝大寬是本地干部,屬來自工農的老干部系列。文化不高,讀文件經常能讀出白字。如果李東印不空降,他也只能終止在縣長任上。那年,他已經56歲,干滿一屆就要退休了。所以謝大寬提出反對意見不應該是以私挾公,他是真的看不慣了。
在政府常務會上,他公開說。不管李書記是什么背景而來,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博物館建在山上,他作為塤城人,都有保留意見的權利??衫顤|印那邊緊鑼密鼓,找人勘察,拿設計方案,而且宣稱不花塤城財政一分錢,由他去市里省里甚至國家部委去化緣。項目之爭變成了意氣之爭,兩人到了拍桌子罵娘的程度,這就要底下的人好看了。
那一段的塤城烏煙瘴氣,因為東山印的項目,形成了南北對流,起初是暗流涌動,因為捐款事件,把矛盾推向了高峰。捐款名字要刻碑上,捐與不捐,立馬陣營分明。用李東印的話說,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分清敵我。項目在重重阻撓中按時開工,歷時一年零八個月,主體工程尚未拿下,李東印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車禍,一輛裝載水泥罐的大貨車剎車失靈,整個從小車頭上軋了過去。
當時流傳一個說法,東山印的建設,觸怒了山神。
楊青田回到機關,常務會已經散了。兩個小青年正在收拾會議室,??h長的雕花煙灰缸里只有兩個煙蒂,看來會議時間不長,氛圍也還輕松。本屆政府開局之年,??h長屬于連任,工作也容易有接續性。當年,東山印建設不是小事?,F在,拆除也是大事。兩會代表和委員寫提案,簽名的多達百人。說那座爛尾建筑有礙觀瞻,里面成了公共廁所,很多登山的人憋著也要把屎拉到山上,臭味甚至能彌漫半個塤城。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塤城人民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不屑和憤怒。這座建筑還有致命處,擋住了東來紫氣。因為它正好面對著城市中心那條昌盛街,盡頭就是那座明代的鐘鼓樓。爛尾建筑與鐘鼓樓遙遙相對,說不出的晦氣,否則當年李東印也不會有飛來橫禍。這幾年,塤城的經濟一蹶不振,各項指標在全省總是名列前茅,倒數。理由饒是多樣,有的能寫成文字,有的則難上臺面,在社會上飛短流長。只要有人群的地方,這必是議題之一。過去208米的東山,剛好托住升起的太陽,雨后的天氣,太陽像是從水里升出來,披著柔曼薄紗。大家對頂尖的那塊石頭記憶猶新,旁邊還有一棵小柴樹。有月牙映襯的晚上,石頭和樹一起入畫,被人捕捉到了相機里,成了珍貴的歷史資料。李東印出事后,博物館工程自動停工了。據說,不停工后續資金也難以為繼,七千萬的預算,早就花完了。
塤城官場的格局由此發生改變。最傷心的莫過于馮暖輝。政府一正六副七位縣長,馮暖輝是常務??h長與書記結梁子,副職各懷心腹事。因為很顯然,雙方都不能得罪。謝大寬在本地樹大根深,得罪了他,就等于四面樹敵。而李東印明顯是鍍金干部,屬前途無量型。幾年基層工作是階梯,進省入常都是可以預見的事。這樣的局面不騎墻,還有路可走嗎?
但李東印專門會治騎墻干部。他在全縣干部大會上說,在東山頂上建博物館,是造福子孫后代的千秋大業。他號召支持他的領導干部帶頭捐款,然后把名字和數額刻在碑上,豎到山頂,與山川同在,與日月同輝。名單按捐款多少排序,不管你是一般干部,還是平頭百姓。他是第一個,捐了2000元。這一招是封喉劍,讓多少人惶惶不可終日。他目光炯炯注視著全縣最大的這間大禮堂,想看清潛在的敵人都有誰,所謂清君側也要有個名目。你是誰不怕,但我得知道你是誰。
謝大寬首先表明態度,不捐。而且讓屬下管好下屬。他說東山有史以來就是塤城人民的東山,不是你李東印的東山,你不能想搞什么就搞什么。你搞什么東山印,名義上是建博物館,實際上是為自己封印掛冠,動機不純,用心不良。謝大寬的大嗓門能與大喇叭相媲美,根本不用麥克風,共鳴聲就在會議室里回旋。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公開唱反調,這在塤城的歷史上也絕無僅有。所以事后有人說,這一幕應該寫進塤城的歷史,由后人評說。這原本是一個戰前動員會議,捐款箱就擺在了主席臺下,謂之“認捐箱”。李東印猜度謝大寬的態度是不支持不反對,沒想到他會真的跳出來,公開撕破臉。他說我不單要向市委省委舉報,還要向中央反映。我就不相信你李東印可以一手遮天!這樣的局面猶如戲臺,錯過一時就是一世。人們瞪大眼睛看兩個舵把子斗法,偌大個禮堂鴉雀無聲。大家等著看第二個“認捐”的會是誰。副書記,組織部部長,宣傳部部長,統戰部部長,政法委書記,紀檢委書記。東院的幾大常委都有可能。黑云壓城,甲光向日。人們屏住呼吸等待。讓大家沒想到的是,后二排的有人在書記話音未落時緩緩站起,拿起一個信袋裊裊走到認捐箱旁,朝大家亮了一下。她是馮暖輝,捐款1999元。
“你去哪兒了,找你幾次都不在?!?/p>
賈主任手里拿著文件,把眼鏡推到腦門上,對匆匆走過來的楊青田說:“到我屋里來?!?/p>
楊青田說,他去郵局郵寄資料。遇到磨蹭的一位老同志跟業務員嗆嗆,說自己的一幅書法作品寄丟了,那是能拿國際大獎的。老同志沒完沒了,還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本雜志,說因為自己的作品沒寄到,雜志社開了天窗。老同志打開雜志,果然有一頁是空白。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楊青田拿過雜志看了看,問老同志有沒有給雜志社交錢。老同志說,還沒交。作品沒印上面,咋交?楊青田說,沒交您就賺了。這樣好的紙,這樣厚的書,一頁得好幾百。老同志“哼”了一聲,好幾百?一千還掛零!
楊青田還要說下去,賈主任明顯有些不耐煩,說以后這樣的事你讓年輕人去跑,別凡事自己出馬。楊青田說,大家都在忙,我就這段有點空。賈主任說,拆遷項目常委會過了,前期準備工作要到位。雖是民心所向,也得注意輿論引導。畢竟是敏感項目,謹防有人借機生事。楊青田心里一跳,脫口說,東山???賈主任不滿地說,恢復東山原貌是塤城人都關心的大事,你怎么一驚一乍。楊青田搖搖頭,建設項目耗資巨大,拆除仍需巨額資金。況且山頂方寸之地,建筑垃圾也不好處理。那座建筑是石頭堆起來的,甚至與山連體。如果將來有條件,把場地作為博物館使用,還真是有些特色。楊青田不明白,怎么都跟東山干上了。建筑物拆除了,也不能讓削下去的山體重新長起來,這樣勞民傷財的事,怎么就沒人站出來說話呢?
楊青田自己心猿意馬,沒注意賈主任擰著眉毛看他。待他回過神來,賈主任把眼鏡摘下來扔到桌子上,嚴肅地說,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可以跟主要領導提出來。
楊青田嚇了一跳,心說,賈主任這話怎么像是在點穴?趕忙說,我哪會有什么想法。
賈主任說,沒想法就好。眼下拆遷東山印是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縣長三令五申,要防止當初支持東山印建設的人鬧事,尤其要警惕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宣傳工作要到位,電視臺、報紙、網站要全力以赴全面跟進,打一場大拆遷的攻堅戰。所有的文件資料由你和宣傳部的宋副部長把關,有你們兩個人的簽字文章才能發表。
楊青田就有些慌。當年他也是石碑上留名的人,只是那碑沒來得及往山上運,就不知去向了。據說有人把石頭上刻的字磨沒了,派了其他用場。那是一塊巨型片狀的疊層石,花費若干從山里運來的,長和寬都過丈。政府這邊被刻在石頭上的只有寥寥幾個人,即使楊青田是副科級,也分外顯鼻子顯眼。
只是,他當時是馮暖輝常務副縣長的秘書,別無選擇。就是有的選擇,他也仍有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碑上。黨管政府,自己不聽縣委的聽誰的?私心里,他覺得李東印書記格局大,有氣魄。塤城本地的干部故步自封,是該有人給他們換換腦子了。
改革開放初期,有條鐵路要從塤城過,鐵路規劃部門想在塤城附近建座車站,作為周圍幾座縣級城市的交通樞紐,已經完成選址,當時的主要領導一直把官司打到北京,總算把這件事打黃了。他們的理由是,土地比車站寶貴,這大片地能產不少糧食,喂活許多人。而且建了車站以后外來人口激增,會增加安全隱患。于是車站挪到了鄰縣,人家拍手歡迎。十年以后,鄰縣比塤城人出行方便,塤城人才知道后悔。再過十年,鄰縣憑借鐵路優勢完成跨越式發展,這事兒才變成塤城人嘴里的笑話。
只是,他們中很多人是羅圈思維,再遇到同樣的事,他們還能做出相同的選擇。
那一場爭斗兩敗俱傷。李東印出事后,謝大寬沒能如愿代理書記一職,他被就地免職??梢韵胍?,當時的市委市政府對如此窩里斗有多深惡痛絕。很長時間東西兩院無當家主事之人,大家惶惶不可終日。兩個月以后,外派的書記縣長才到位。人們私下議論說,謝大寬若不生是非,塤城的干部最起碼能形成階梯,到達縣長的位置?,F在則把本地干部上升的渠道堵死了。別小看一個位置,那是很多人一輩子的奔頭。謝大寬也知道這事的厲害,卸任以后灰溜溜的,從不見人。后來肺部查出了鈣化點,一直當肺結核治,把病情耽擱了。
怎么那么巧,李東印的周年紀念日,謝大寬也撒手人寰。
“好啊楊青田,你答應的事那么快就忘了!”
是責備的口吻,但責備得很親昵。楊青田先是一怔,馬上明白了這親昵所為何來?!白蛲黼娨暲锏耐ǜ婺吹搅税??我知道您一直堅持看塤城新聞,所以就沒給您打電話,多此一舉?!?/p>
“你忙,這個電話還是我來打吧?!瘪T暖輝果然開始夾槍帶棒,“青田不告訴我我還有別的渠道,塤城的任何事也瞞不了我。我知道你心里有大事,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p>
楊青田皺起眉頭,用牙齒咬了咬嘴唇。
馮暖輝嘆了口氣,說青田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不是針對你。我一宿沒睡覺,心里不好受。那樣高標準的建筑,當初投入的設計費就是幾百萬,是塤城唯一一座請國外建筑師設計的作品,被某些土包子說成貪大求洋。工程雖半路擱淺,但永遠是個好基礎。當年你也是當事人,很多情況你了解。塤城就是座小土城,貪大求洋怎么了?引進先進理念,提高人民的審美水平,這有什么不對嗎?當初因為突發事件工程終止,不是今天拆除的理由。你我都是為建設東山印做過貢獻的人,他們就這樣草率地決定拆除,你怎么看?
楊青田心里說,既然已經做出了拆除決定,誰還能怎么看。他可憐巴巴地說,聽縣委的吧。
馮暖輝說,如果縣委錯了呢?
楊青田有些沖動,說,已經形成決議的事,您就別擰巴了。再擰巴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嗎?
馮暖輝高聲說,什么叫擰巴?咋叫沒意義?作為一名黨員和一名退職老干部,我有向組織反映問題的權利。決議有什么了不起,事實證明,我們歷史上的很多決議都是錯誤的,包括中央決議!
楊青田氣得鼓鼓的,他知道馮暖輝的蠻橫脾性又開始發作了??蛇@不是當初啊,你的蠻橫哪里還有市場啊。楊青田努力柔和著語氣反擊,說若說決議錯誤,當初建設東山印的決議首先就是錯誤的。如果知道造成的后果如此嚴重,李東印書記還會一意孤行嗎?這話算是打蛇打到了七寸,馮暖輝一下子沉默了。作為迎檢項目,為了趕工程進度,李東印總是盯在現場,連續幾周不回家。很多不支持此項目的人后來都有些被感動,覺得李東印看著是個白面書生,其實還挺務實。他回家那天就是從施工現場走的,從山上下來,天上下起了小雨。夜幕四合,起了薄紗樣的霧。車到高速口,他給副書記打了個電話,交代迎檢項目的細節問題,二十幾分鐘后,悲劇就發生了。
過漳河大橋是個大下坡,前方有車拋錨,車輛需要繞行。車子都要頓一下,然后像蝸牛一樣右旋,車燈像螢火蟲一樣閃爍。一座龐然大物沖下來時,估計很多人都以為是天塌了。大貨車上的水泥罐一直在悠閑地轉,卻連砸四輛車,他們那輛在最里邊。后來有人不無遺憾地說,東印書記若是早幾分鐘或晚幾分鐘上路,都會躲過那場災難。
可如果沒有東山印那個項目呢?楊青田那個時候經常犯癡,他會這樣想。馮暖輝與李東印私交好,她曾經許愿說:“青田,我去哪兒你跟我去哪兒?!睏钋嗵锂斎焕斫膺@話的意思,她很快就能離開副縣長這把椅子。所以那場車禍改變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楊青田。
對面悄沒聲地把電話放下了。楊青田一怔,急忙又把電話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兩下,斷了。楊青田心里一陣難受,發了一個短信:馮縣長,對不起。
至于對不起什么,楊青田轉了半天詞兒,也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3
這座東山從來都不起眼。如果你是外地人,碰巧在昌盛街的牌樓底下吃飯,一抬眼,就會看到東山印。為啥說要在牌樓底下吃飯呢?因為整條昌盛街那家黃鴨燜飯的生意最好,客人經常轉遍全城也要到這里來吃,車子把寬寬的馬路擠成了一條縫。也有客人心細,問山上那個龐然大物是個什么物件,服務員會這樣說,那是一個印,又叫東山印。當年有個縣委書記叫李東印,想千秋萬代把官做下去,就在山頂上修了這么個東西。后來呢?客人問。服務員邊擦桌子邊說,沒有后來,印還沒修完,書記先嗝屁著涼了。對,塤城很多人都會這么說。他們并不是對死人不恭,或者,對李東印有什么看法,他們就是愿意那么調侃一下。說到底,一座山上有沒有一封印,于他們這些每天端盤子端碗的人,沒有任何干系。
你們可以去看一看,上山的路能跑車。
塤城人自豪地說。
那石頭圍墻里都有什么?
什么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那里面都是大便。
什么?
就是屎。
塤城人的幽默有時會顯得可笑。
但電視臺發了通告以后就不一樣了。通告其實就是楊青田擬的。開始是宋部長先著手,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字。領導覺得太長,也太文氣。又讓楊青田再擬一稿。作為老文秘,楊青田知道領導的口味,通告自然要把體現民意放在第一位,說塤城人對東山有感情,恢復東山原貌是順民意、得民心之舉,也是本屆政府義不容辭的責任。調子激昂,擲地有聲。楊青田寫時卻心猿意馬。他努力把自己往外剝離,像以往任何一個公文材料一樣。你是機器。材料跟你無關。通告裝在U盤里,是在家里的電腦上完成全稿的,妻子秀玲穿著睡衣正好走過來,看了一眼。楊青田問,作為一個人
民教師,你怎么看拆除東山印這件事?
秀玲說,跟我有啥關系。
楊青田堅持問她的意見。
秀玲不耐煩了,說拆不拆都跟我沒關系,你沒聽懂???
楊青田嘆了口氣,說跟我有關系。當初我捐了500塊錢。那時的500塊錢,是工資的五分之一,可以買不少奶粉。
這話有痛處,說出來更像嘲諷。秀玲扭身去了屋里。唱歌似的說,沒有那500塊錢我們不也過來了。
楊青田站起身來去了洗手間,對著鏡子照自己。鬢邊鉆出幾根白發了,額上有一杠一杠的抬頭紋。沒有那500塊錢我們也過來了,秀玲這話說得沒錯??蛇€有很多東西沒過來,秀玲不知道,楊青田也從不對她說。李東印出事后兩個月,書記縣長空降而至,可是很奇怪,他們都視馮暖輝為敵。表面客客氣氣,那種隔膜和疏離連身邊的工作人員都看得出來??神T暖輝是常務,很多事情都繞不開她。繞不開而去繞,這其中就多出來許多生硬和意味。楊青田經??匆婑T暖輝抹眼淚,有一次,天都大黑了,馮暖輝的屋里暗著燈,可司機就在樓下等。楊青田樓上樓下跑了幾個來回找人,發現馮暖輝躲在書柜的暗角里,眼瞼紅腫。楊青田摁滅了燈,從屋里悄悄退了出來。都說官場如爐,誰不得經幾回脫胎換骨,似他們這樣的遭際委實不多。那兩年的時間可真是煎熬人。四周都是警惕而戒備的眼,這些眼神過去都曾友好而熱烈,就連馮暖輝的挑剔都是美德。楊青田則顯得手足無措,不管在任何場合,他似乎總是人們眼中的焦點。探尋,懷疑,不屑,拒絕。所有的信息仿佛都在傳導,你跟我們不一樣,你現在是邊緣人。
當時的縣長姓林,是從另一個區縣調來的。那天他特意把楊青田叫到了辦公室,問,聽說馮縣長去給那個李東印燒紙錢,有沒有這回事?
縣長眼神似鐵,澆得楊青田的脊背一片冰涼。
這天是李東印去世一周年,按照鄉俗,頭天晚上應該燒些紙錢。馮暖輝讓楊青田踏察路線,從鄉村公路走,找離漳河大橋最近的路徑。楊青田沒想到馮暖輝去干這個,一個副縣長,給一個縣委書記燒紙,這聽起來都有點不合情理??神T暖輝想得出且做得出,又讓楊青田欽敬。紙錢香燭和一應物件都是馮暖輝自己備下的,裝在一個精巧的竹籃里。楊青田現在都還記得,馮暖輝用自己的水杯裝了酒,那水杯是去日本考察時帶回來的。酒在風中飄灑時,楊青田吸了吸鼻子,是陳年茅臺的香味。
李東印只喝陳年茅臺。這個癖好很多人都知道。不多喝,每頓三小杯。他外出開會,其中的一個水杯裝的是酒,被秘書提著。李東印做過省委書記的秘書,省委書記是貴州人。這里的情由不用細說,否則,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李東印的鼻子,不是一般的鼻子。十幾種酒擺在那里,他鼻子往前一湊,就知道哪個是茅臺。稍一沾唇,十年、二十年的酒就分得清清爽爽。
李東印曾經作為功課向馮暖輝傳授。跟著啥人學啥人,跟著巫婆學跳神。楊青田的鼻子,也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
天氣烏蒙蒙的,曠野里隱約能看到秋收后的景象,萬物蕭條,腳下雜草叢生。司機沒有下車,坐在方向盤前呆呆地往外看?;鹕嘬f起來老高,把這一方天空照亮了。幫馮暖輝燃著紙錢,楊青田選擇了避讓,他往夜的深處走,心里涌動著一股難言的荒涼和憂傷。
應該說,他理解馮暖輝的感情,她和李東印是最合拍的人。這從一開始就看得出,李東印對她與對別人不一樣。幾次會議有楊青田參加,他總是格外留意。李東印講完話,總是越過副書記和縣長,最先征求馮暖輝的意見。而馮暖輝的意見和建議也最中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們之間沒有虛頭巴腦的東西,不需要虛與委蛇,看問題的角度和方式更接近也更默契。相比而言,副書記與縣長的思維和言談都有固定的套路,讓李東印的眉頭越擰越緊。楊青田曾經有過隱隱的不安,覺得這會遭人嫉恨。好在李東印在塤城只干一屆,一屆過后,馮暖輝也正當年,如果不出意外,兩人都會有不錯的結局。
只是,天不假時日。
秋蟲唧唧,和著馮暖輝的喃喃自語。楊青田曾停下腳步,細心諦聽這黑夜,這曠遠的曾經豐收的土地,不知道此刻李東印的魂魄在哪里,有沒有聽見馮暖輝的話。
林縣長的問話,讓楊青田失魂落魄。燒紙的事,無疑是敏感而又私密的,馮暖輝自然不想讓別人知道,楊青田和司機就是最大的嫌疑。他膽戰心驚地從縣長辦公室里出來,想的都是馮暖輝如何發飆,他現在四面受敵,如果馮暖輝再不信任他,他都覺得沒有活路了。進到她的辦公室,楊青田腿是軟的,眼是虛的,他不敢看她。馮暖輝一陣風似的飄過來關了房門,輕輕地說,我知道,叛變的是司機,不會是你。
頓了頓,又說:“即使世界上的人都叛變我,青田,你不會?!?/p>
險些讓楊青田落淚。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死心塌地,哪怕馮暖輝被降職,被發配。還能怎樣。
“只是,林縣長為什么要問起這個呢?”楊青田問得有氣無力。他既然已經清楚,再問實屬多余。
馮暖輝嘆了口氣,說你要是明白就好了。
這個問題,困擾了楊青田很長時間。后來隱約觸到了那個核,是領導們之間的較量越來越白熱化。有時候,真的就像小孩子在過家家。楊青田那時還不到三十歲,對前途和事業還有想法。他覺得馮暖輝不是個尋常人物,講究起來像個貴婦,手袋都是從巴黎買來的。干起活來是個拼命三郎,抗洪搶險都敢往上沖,根本不像個女同志。一座東山印改變了官場格局,但改變應該是暫時的。他們都還年輕,還有時間等。那天早晨上班,他們才得到有關車禍的確切消息,楊青田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莽撞地推開了馮暖輝的房門,見她佝僂著腰身窩在墻角,像是要把自己對折一般。楊青田想扶她坐到沙發上,她身子一軟,倒在了楊青田的懷里。
環衛工人和灑水車先行上山,把東山印的污穢清掃干凈。電視臺連篇累牘地發社評,為這件事情爭取輿論加分?,F在政府做事越來越謹慎,總怕蹚著地雷,人仰馬翻??蓧_城的老百姓不管這個那個,東山印要拆除,一下攪動了很多人的神經。哦,要拆除了。那得上去看一看。很多人從打東山建了這個印臺,都沒上來過。經常上來的是那些習慣遛早和登山的人,早晨四五點鐘,就在山上亮嗓子。喔喔喔,啊啊啊,像一群雞,又像一群鵝。于是塤城人扶老攜幼一天到晚往來穿梭。偶爾還能看見坐輪椅的,拄雙拐的,艱難的興致勃勃。他們發現,這座東山印其實挺好看。石頭是一水的花崗巖,從山下看,就是個石頭垛。到里面一看就大不同了。原來是螺旋式。也就是說,從外面看像一枚圓圓的印章,從里面看卻四棱見方。臺階寬敞平整,邁上去很舒服,是人的八字走法,透著紳士和祥和。里面一共三層。繞來繞去就到了樓頂。樓頂是個大平臺,能容納幾十人跳舞?;蛘?,能擺七八個圓桌開席。站在這里,人們又有了發現,這里離天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扯把云絮。從高處俯瞰,燕水河的水分外清亮,倒映著遠處的山影,鳥兒在水面盤旋。這個建筑真是又結實又實用,為啥要拆呢,不拆不也挺好嗎?過去他們對東山有感情,現在他們對東山印有感情。老百姓的感情就是這么怪。很多人今天去明天也去,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拆了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他們彼此打招呼說,去看東山印吧,再過幾天想看也看不著了!
電視臺的每天社評只有干部看?;蛘?,只有楊青田他們與之相關的人才看。老百姓才不管你怎么說。他們就覺得這個石頭堆好看,生生把這里看成了旅游景點。
有一天,就有人發現山路被封死了。山下馬路的隔離帶在移動位置,過往的車輛需要繞行,警戒線拉到了50米之外??崾畹恼缡┕と藛T也沒休息,他們穿著黃馬甲,頭戴鋼盔,臉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樣奔涌,手背上結出了一層鹽堿。
一群想登山的在那里喊口號,喊著喊著就開始破口大罵。說如今的政府越來越不辦人事兒,納稅人養著你們是干什么吃的!
陌生的電話號碼楊青田一般不接。接這個電話純屬條件反射:“楊青田,我是國泰。你告訴門衛把我放進去——政府什么時候改招牌了,不是人民的政府了?”里面門衛在喊楊主任,說這個人罵人。楊青田說,你讓他在門口等一下,我這就下去。
從三樓下來,楊青田一路都在琢磨,他怎么來了。他有十多年沒見過國泰了,這個國泰,真是讓人一言難盡。往好里說,是人率性,從不算小賬,有點像他爸老國。老國是林業干部,一輩子就愛跟人吃吃喝喝,是有名的“三不挑”。不挑人,不挑地方,也不挑吃食。讓馮暖輝傷透了腦筋。后來在工會主席的任上退休,大家都知道,是沾了馮暖輝的光。退下來不久,老國就得肝癌去世了,馮暖輝忙得像個局外人,送別老國時,一滴眼淚也沒掉。
看見楊青田從樓門口出來,國泰就開始往里走,門衛在后面追,說你還沒登記呢。楊青田跟他握手,把他往外扯。國泰卻把他往里拉。國泰立起眼睛說:“怎么,這政府大門我就不能進來了?他不讓我進,你也不讓我進?”
楊青田趕緊解釋,說辦公室人雜,說話不方便。我們這么多年不見面,找個消停地方,好好說說話,我再請你上去喝茶。
國泰這才不情愿地跟他往外走,路過門衛,國泰狠狠瞪起眼睛說:“狗!”
國泰變成了一個黑胖子。條格的襯衫箍著肚子,褲子和鞋都品位不低。手包貼身挽著,已經有大老板派頭了。楊青田問他在哪兒發財,他說在馬來西亞做生意,把香料、咖啡倒騰回國,再把絲織品倒騰出去,他們喜歡中國的這些產品。楊青田說,國際倒爺。國泰謙虛說,一點點小本生意,不能跟你們公務員比。楊青田說,公務員有什么好。國泰說,可說呢?一輩子不出這幢樓,跟烏龜王八似的。青田,你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吃了啞巴虧,卻無力反駁。楊青田憋了一口氣,狠狠地想,烏龜王八窩,你卻進不去。你以為你是誰。十多年不見,他覺得國泰仍是個不靠譜。
當年國泰就瞧不起楊青田,管他叫提溜包的?!俺颂崃锇氵€會點別的不?”國泰經常用這話挑釁。有一次,楊青田給他家送大米,是國泰開的門。米是一百斤,楊青田搬上來累得夠嗆??蓢┚褪遣蛔屗畔?。擱客廳不對,擱廚房不對,擱哪兒都不對。轉了好幾遭,楊青田才知道在受捉弄。國泰小楊青田七歲,那年正讀高中。他在沙發上打游戲,手指翻飛,還把楊青田指揮得團團轉。楊青田實在難以支撐,把米放到了廚房門口。國泰馬上跳了起來,嚷嚷說,誰讓你放下的誰讓你放下的?楊青田氣得往外走,國泰說,糧食要放到儲藏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扛起來,扛起來。楊青田說,你自己扛。國泰說,養你是干啥吃的……話沒說完,楊青田沖他肋下給了一拳。國泰想反擊,馮暖輝正好進來了。國泰抱起糧食進了儲藏間??礂钋嗵锏哪樕粚?,馮暖輝問怎么了?國泰搶著說,讓他把糧食扛到儲藏間他都不樂意!
馮暖輝喝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楊哥從樓下扛上來,你就應該趕緊接過來!
國泰嘟囔說,我還未成年呢,壓壞了怎么辦。
兩人一起往外走,國泰瀟灑地揮舞了一下手臂,鎖車。一輛大吉普停在馬路對面,楊青田說,不錯啊,你的車?國泰說,什么時候想跟我出去兜風,說話。
4
三次論證爆破評審會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實施能夠做到萬無一失。??h長在會上叮問,哪個部門還有問題?交通局局長說,看熱鬧的老百姓太多,公安局得注意疏散人口。
公安局局長說,我這里拉著警戒線呢,他想進也進不來啊。
輿論呢???h長問。
賈主任說,人民群眾都持歡迎態度。都說這座建筑擋風水。有的人家出了車禍、老人得病都說與這座建筑有關。
宣傳部宋部長說,燕水河里淹死幾個孩子,老百姓也說跟這個建筑有關聯。
??h長點了點頭,說這些想法雖然有些迷信,可這總是人民群眾的呼聲。
“山頂上的環境相對簡單,這對爆破是個有利條件?!?/p>
爆破專家是從北京專門請來的,曾經參與過國內119米和105米兩座高樓的爆破,是個精瘦的小老頭。專家說,爆破分三個缺口,先從下到中、再到上,依次起爆,相互之間只隔半秒。
“這次爆破在控制裝藥、防護措施以及爆破技術、有害效應上,要達到世界領先水平,我們爭取再創造個奇跡?!睂<易叩搅穗娮语@示屏前,指著上面的圖例說,“我們要把200公斤炸藥分為3000個爆破點,盡量最大限度地減少每一段炸藥的消耗量,來減少震動。同時,通過一層鐵絲網、兩層塑料網、三層草墊子來把爆破點全部封閉,以阻擋飛石。按照三烈度、90分貝噪音設計。50米之外,三烈度是敏感的人稍有感覺,不敏感的人根本感覺不到?!?/p>
“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粉塵,爆破之前要把整幢建筑清洗一遍?!?/p>
有人問,這么大的建筑怎么清洗?
專家答:“要掛8000個水袋。每層樓都要澆很多水,一旦粉塵產生,就會被水包裹?!?/p>
“山上沒有水源?!庇腥颂嵝?。
專家笑著說:“山上也沒有炸藥,我們是不是就不爆破了?”
“楊青田,你把文件交給??h長了嗎?”口氣急迫而凜冽,已不容置疑。
馮暖輝管自己寫的材料叫文件,密密麻麻三頁稿紙,讓楊青田頭皮發麻。
“文件”是國泰帶過來的。國泰說,他若不來送這份“文件”老娘就要跟他拼命?!澳挲g大了,她毛病怎么一點也沒少,我看見她就頭疼?!?/p>
國泰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臉,真是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有些東西可能要如影隨形一輩子。
他們坐在咖啡館里,靠窗。兩旁都是談戀愛的小青年,牽著手,或靠著肩。兩個大男人坐在單薄的椅子上用吸管,看上去真是滑稽??蛇@里離政府最近,環境也還優雅。楊青田開玩笑說,請你喝咖啡總得到個高檔的地方來??磭┮獡屧?,楊青田趕緊說:“我忘了,你是賣咖啡的?!?/p>
于是要了兩杯飲料。
手包放到桌上,從里面拿出幾頁紙,楊青田就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國泰說:“你好歹看看,老太太為寫這個幾夜都沒睡覺,大早晨就讓我來找你。我到南邊的公園遛夠了才來找你,怕你忙。她讓你務必轉交給??h長,越快越好。交到你手里我就算完成任務了,你怎么辦,我不管。我明天回大馬,你有事也別找我,你找不到?!?/p>
“馮縣長也找不到你?”
“她不找我?!?/p>
楊青田說:“你別這樣,她年紀大了……”
國泰說:“你可別提年齡,她心里比我還年輕,都會做電子相冊了。她上廁所的時候我偷偷拉開看了一眼,好家伙,都是年輕時候的與人合影,可那男的不是我爸?!?/p>
“誰?”
“我哪認識。不過那人還真是有點面熟,我當下還思忖,我是不是那人的兒子?”
楊青田瞪了他一眼,說你這也叫兒子,這么埋汰媽。
國泰齜牙一笑,那牙像貓牙都是尖利形,像豎起來的葵花子一樣?!拔也皇情_個玩笑嘛。我天生就是我爸的種,又笨又蠢。我上學的時候腦子不靈光,經常想,我媽要是嫁一個大學教授,我指定比這聰明?!?/p>
楊青田說:“那是你不用功?!?/p>
國泰說:“老師說話我都像聽外語,怎么用功?”
國泰拿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說我還偷拍了一張,我媽年輕的時候真是美人啊,過去我還真不知道!不過那男的也不賴,比我爸強太多了。他現在如果也是單身就好了,我可以撮合他和我媽成一對。你看看,認識這個人不?
楊青田接過手機,站起身來,把手機調整角度,眼鏡摘下來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是在綠色的草地上,女的一身白裙,聞一朵粉色的花。男的在后面摟著她的脖頸。兩人往左后方傾斜,畫面溫馨而有動感,但明顯不是擺拍。后面一塊藍色的地標牌,上寫三個字:野狐嶺。遲疑片刻,楊青田說:“是她的大學同學吧?這人我好像……也不認識?!?/p>
國泰一把搶過了手機?!安徽J識還看這么大半天……她過去沒跟你說過她的戀愛經歷?”
楊青田說:“她是領導,怎么可能跟我說這些?!?/p>
國泰說:“不知他們最后為什么分手,誰拋棄了誰?!?/p>
楊青田說:“問問你媽不就知道了?”
國泰說:“我媽那人你還不知道?那嘴蒸不熟煮不爛,比鴨子嘴還硬。這種事打死都不會說出口?!?/p>
換了我我也不會說。楊青田心想,年輕時候的事,除了瘡疤還有什么。說往事不堪回首,多半指的是那時候。
“你快看看正事兒吧?!彼么蚰菐醉摷?。
楊青田展開折疊的A4紙,果不其然,題目是粗大的黑體字,底下畫著水波浪:我反對拆除東山??!
是熟悉的手寫體,字很娟秀。這么多年了,楊青田看見這字還是覺得很親切。前面是一大堆客套話,表揚本屆政府說實話,辦實事,處處為民著想。話鋒一轉,提出來幾點理由,句句都戳要害。1.整體建筑七千萬,這樣的建筑被拆除,是對人民的犯罪。2.是國際建筑設計大師的作品,在規劃建設領域有很高的知名度。無論從美學還是實用角度,都有極其重要的保存價值,若被拆除,將成為國際笑話。3.是塤城標志性建筑?,F在沒有發揮作用,不意味著永遠不能發揮作用,要有長遠眼光。4.除此之外,塤城還有不帶土腥味的建筑嗎?城南的雕塑是兩根筷子,城北的雕塑一只鳥,城中還有一位琵琶女,是傳說中的歌女。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說?提著鳥籠子去城南吃飯,然后到城里找歌女。俗,大俗!聽說政府要拆除東山印,老百姓都急了,每天三遍往山上跑。為什么?他們舍不得東山印。老百姓都知道這是座好建筑,縣委、政府為什么不知道?
“我以黨性和人格擔保,我寫這個材料是責任使然,是出以公心。我將用生命保護東山??!”
拉拉雜雜,前后都不在一個調上。馮暖輝辦事干脆利落,文筆卻不行,打年輕的時候就是弱項,所以她凡事倚仗楊青田。但大致內容還是看得明白。她反對拆除東山印,這是大前提。不反對就不是她馮暖輝了??申P鍵是,她這樣親自出馬還是讓楊青田覺得意外。更關鍵的是,她反對有效嗎?反對無效愣要反對,這也不是她做人做事的風格,她不是不識時務的人??磥砣死狭耸侨菀追植磺遢p重,一個退職多年的副縣長,完全算得上人微言輕。最后一句尤其可笑,居然想用生命保護東山印,人家需要你的生命嗎?
楊青田把“文件”推了過去。說現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炸藥已經運上山了,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你好好跟馮縣長解釋下,讓她別摻和這事兒了。國泰瞪起眼睛說:“我跟她說?你不知道我跟她是啥關系?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關系。我能說服她就不來找你了,你以為這衙門口我愿意來?因為她逼我,差一點跟我動刀子?!睏钋嗵锒吨牧险f,你給我,我有什么辦法?國泰說,你不用有辦法,你把東西交給一把手縣長,就算完成任務了。楊青田說,有組織原則,我不可能直接給縣長遞送材料。國泰說,你給他偷偷放辦公桌上不行嗎?這玩意又不咬手。楊青田哼了聲,心說,官場的道理如此深奧,你一個“小倒”怎么弄得明白。楊青田搖了搖頭,堅持說管不了。國泰煩了,說你可別不當回事,我媽她老人家有強迫癥,你要是讓她盯上,就準備做噩夢吧。
楊青田確實沒有把材料交給??h長。爆破拆除萬事俱備,這個時候送這樣的材料,是找不自在。但他拿給賈主任看了。賈主任也是政府辦的老人,看一眼材料說:“甭理她,是來找碴兒的。當初建東山印不該表態的時候她表態,現在又跳出來了。她以為她還是當年的馮常務,背后有李東印撐腰?”這話說得刻薄,可提起當初楊青田也心虛,話沒往下說,灰溜溜地回來了。心想,當年若是不建,哪有現在的拆除??傊?,都是劫數,跟錢過不去。材料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上面壓了本雜志,碼碼齊,楊青田運了半天氣,決定先把這事撂下。等到東山炮聲一響,自己哪怕再登門去道歉呢。手機又響了,馮暖輝說:“你到底有沒有送給??h長?聽說炸藥上山了,你小子可別給我玩拖延,耽誤了正事你吃不了兜著走!”楊青田謊稱開會,把電話掛了。隨后又響,接連打了20個電話都不止。楊青田頭都大了,這一天比一輩子都難熬??煜掳嗔?,楊青田匆忙收拾,想快些回家。電話又響了,楊青田沒好氣地說,您能不能別這樣折磨人,我求您了!有人咯咯地笑,卻不像電話里的聲音,楊青田愣了一下,緊走幾步拉開了房門,馮暖輝笑吟吟地在門外站著,說:“我哪兒折磨人了?”
楊青田趕緊請她進屋坐。馮暖輝說:“把材料給我。??h長在家吧?我親自給他送去?!?/p>
楊青田不想把材料給她,是不想讓她去見??h長。如果她不進自己的屋,則見誰都無妨??伤坏倪@屋里走出去,情況就不一樣了。楊青田慌忙沏茶倒水,說我先過去看看縣長在不在。馮暖輝說,不必了,那屋我又不是不認識,你忙你的吧。
雜志往旁邊一撥拉,材料露了出來。馮暖輝拿起材料,大搖大擺地從這房間里走了出去。
楊青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橫著一劃拉,那本雜志落到了地上。
馮大姐。??h長是這樣叫的。我沒時間看您的材料,我一會還有客人,我這一天開了五個會,已經很累了。我不知道您具體都寫了什么??赡抢宵h員,老干部,應該知道以大局為重,服從組織決定,做好周圍群眾的安撫工作,您怎么能帶頭挑事兒?東山印不是我想拆就能拆的,您想留就能留的。我們有縣委,有政府。您寫的這些,只是您的一家之言,您有表達看法的權利,但這不是您阻撓我們工作的理由……您還威脅我?您知道我們最近做了多少工作嗎?在山頂上爆破這樣大的一座建筑在塤城歷史上都是首次,省電視臺要直播,我們擔著多大的風險和責任,您知道嗎?
……您不用說什么,您現在說什么也沒有用。過去的一些事情我們也有耳聞,知道這座建筑是在什么情況下,出于什么目的建的。我們是無神論者,也不想讓它成為哪個人的牌坊……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們不想追究,也沒有追究的必要……七千萬的投入,據說沒花塤城一分錢??赡囊环皱X不是納稅人的?我們掌管一個地區做父母官,如果凡是從狹隘的地域角度出發,還是人民的公仆嗎?還是黨的干部嗎?我不說我能全心全意為人民,但我敢保證我始終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人民讓我干的我干,人民不讓我干的我堅決不干……我沒說你不是人民,你怎么這樣想問題?你覺得這件事是兒戲?多少人在奔波、操勞,在五加二白加黑,你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跳出來反對,公開跟縣委政府唱反調,不是挑釁是什么?還說用生命保護東山印,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個保護法!
……你可以去市委省委告狀,也可以去中央告狀,就說我常某人說的,這座東山印,就是天王老子來,我也拆定了!
沉悶的一聲鈍響,有點震魂攝魄,似乎連窗欞都在抖動。楊青田“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惶恐地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他站起來,又坐下了。他想再等等。他不能過早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樓道里響起惶急的腳步聲。就聽賈主任說:“跳下去了,快出去看看,人怎么跳下去了?”
楊青田心頭一凜,拉開房門沖了出去。樓下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像厚厚的天鵝絨毯。但周圍用磚砌出了圖案。馮暖輝橫亙在圖案中間,屈著一條腿,側臥在草坪上,就像一幅油畫。人們焦急地跑過去圍住她,問她怎么樣。馮暖輝的臉蠟黃,她牽了一下嘴角,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原常務副縣長馮暖輝,反對你們拆除東山印?!闭f完,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賈主任說:“我沒說人跳下去了,我說掉下去了。跳下去跟掉下去不一樣,你們都聽清了?”
有人說,聽清了。
楊青田愣了一下,鼓了鼓勇氣說:“你沒說掉下去了,你的確是說跳下去了?!?/p>
賈主任說:“你腦子有毛??!”
楊青田說:“沒有?!?/p>
……
作者簡介:
天津市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300余萬字,著有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返?,曾獲魯迅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