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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12期|余一鳴:立契(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12期 | 余一鳴  2019年01月10日08:18

    關于三哈口的信息,舅舅沈根本現在比以前掌握得要多。春節三哈口來舅舅家拜年,他主動加了舅舅的微信。三哈口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快四十歲的人還在微信上夜以繼日地扮嫩,換個發型,吃個夜宵,都義無反顧地上傳。三哈口是沈根本姐姐的兒子,三哈口當然是他的外號,排行老三,哈口在沈根本的老家是指嘴巴張得很大,如果他老家有河馬這種動物,就一定是用河馬嘴來替代這個說法,可惜沒有。這綽號形象,意思很明白,指說話不著邊際,海吹胡侃的那種人。講實話,沈根本身邊很多有這特長的人這些年都發跡了,當官也罷,經商也罷,成功之后都稱作某長某總,只有他這個沒出息的外甥還厚顏無恥地保留著這個名譽的稱號,當然,只限于老家方圓十公里范圍之內和親朋之間。這年頭,倘若外號人人皆知,那也算得上成功人士。

    三哈口有一天給舅舅發了一條微信:舅,我有事找您,正事。

    其時沈根本正在家里用午餐。周末,三哈口的舅媽和表妹都在,一家子其樂融融,手機叮咚一響,老婆抬頭掃了沈根本一眼,沈根本解釋說,垃圾微信。飯后沈根本悄悄回了一條微信: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三哈口很快回過來:我在單位上班,我發個定位給您。星期天還在加班,不知是真還是假。三哈口在這座城市至少換了十幾家單位,沈根本從來只是從他口中聽過那些嚇得死人的公司名頭,這次,他決定一探虛實。

    沈根本按百度地圖找到位置,居然是一家動物醫院,門頭很醒目,藍底白字。他推開門,立即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迎上來。您找誰?三哈口。沈根本意識到應該報三哈口的大名鄭萬山時,姑娘已經朝里間走了。他打量這動物醫院的大堂,干凈整潔,而且安靜,比有些替人看病的醫院強多了。墻上有一處執業醫生的照片,仔細打量,都是獸醫專業畢業的科班出身,沒有鄭萬山。想想也是,盡管三哈口敢瞞天過海,但醫生這行當是要有真功夫的,人命關天,小貓小狗的性命在有些寵物主人眼里,也視如人命。沈根本估計,三哈口也就在這里打個雜而已。穿白大褂姑娘走出來,低頭翻著一本花名冊,說沒有叫這名字的患者,是貓還是犬?是人。沈根本報出鄭萬山大名,姑娘恍然大悟,您找鄭老師呀,他正在手術臺上。

    還鄭老師,還手術臺,三哈口還真沒有什么不敢說不敢為的。鄭老師走進大廳時,高昂著大腦袋,腦袋上的頭發像是割了一半的麥田,一半是彎腰的麥穗,一半是整齊的麥茬。鄭老師個子高,穿著白大褂身姿挺拔氣勢雄壯,端著兩只手,手上是橡膠手套,手套上零星有點滴血跡。護士追出來,替他解下手套,遞上白色濕毛巾。沈根本估計這一場景是三哈口專門為他設計的,這規定動作應該是在手術室里完成。不過,三哈口此刻的形象確實讓他這當舅舅的恍惚,姐姐和姐夫在世時的夢想就是讓小兒子成為一個城里的知識分子。醫生最好,不行的話像你一樣做個老師也不賴,死去的姐夫當年曾當面囑托。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夏天,姐姐敲開了沈根本的家門。姐姐從沒到過沈根本省城的家,姐比沈根本年長差不多兩輪,母親只生了姐弟倆人。他從小學到大學,都是靠姐勒緊褲腰帶接濟,母親走后,姐把沈根本接到了樟樹腳,和姐一家人一起過日子。姐是難得出遠門的人,不要說省城,縣城怕也沒去過。那次是和姐夫一起來的。姐夫在城里打工,年節日會捎些姐準備的團子、咸魚之類吃食給他,認得他的住處。天熱,倆人進得門來襯衫已經汗濕,脖子上的毛巾能擰出水來,姐和姐夫盡管窮,卻講究禮數,領口和袖口的紐扣都扣得一絲不茍。沈根本開了門,姐喊了一聲“弟呀”,眼淚就滾了下來。沈根本吃了一驚,慌忙招呼他們坐下,遞上冷飲。即使一百個忙,沈根本都應該去車站接一下,沈根本來不及自責。大姐說,老三沒了。只有出了大事,姐才會破天荒上他的門,怎么沒了?姐夫甕聲甕氣說,不是沒了,是不見了。沈根本定了定神說,慢慢說,怎么人一下子不見了?

    老婆有規定,氣溫不到三十七度,不準開空調,那年沈根本家剛購置了一臺柜式機,主要是做擺設,此時他顧不上禁令,打開了空調,先讓姐兩口子情緒冷靜一下再說。沈根本弄清了原委,三哈口那年初三畢業,沒考上高中,沒臉見人,白天夜里都趴在涼席上不動窩,姐夫揍了他一頓,逼他去復讀,三哈口死活不答應,有一天留下一張紙條,離家出走,聲稱他是死是活與這個家庭沒有關系。姐來的那天,已經不見了一個禮拜,音信全無。沈根本老婆說,報警沒有?失蹤二十四小時后就可報警,找沈根本有什么用?這女人拎不清,在當時的鄉下,老百姓還沒有報警這一說,人不見了發動親朋好友滿世界去找,十天半月找不著就是人沒了。沈根本不理老婆的茬,城里的女人永遠不懂鄉下親人的情分,就像歌詞里所唱,白天不懂夜的黑。沈根本說,姐,小寶這小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會說沒就沒了。今晚住我這一宿,明天一早我陪你們回鄉下去找。

    沈根本的老婆那天后期表現不錯,大姐長大姐短招呼倆人吃住。她也聽說過,老公很早沒了娘,大姐等于是老公的娘。再說,沈根本那天看她的眼神夾著兇光,太陽穴的筋絡跳了幾次,逼急了,兔子也會咬人。沈根本平時是[屁] [從],但今天是愣。那眼神是警告女人,可以得罪我,不能得罪我姐,得罪了我姐我肯定翻臉。

    三哈口沒有帶一分錢,連自行車也沒騎走。姐姐家住在湖區,離縣城有八十多里土路,估計他要走也走不遠,沈根本和姐夫以及外甥女來弟分三個方向分頭尋找。他們身上帶著三哈口的照片,沈根本帶的那張,是從墻上鏡框里摳下的,是鄭小寶小升初報名照。三哈口梳著分頭,頭上抹了不少水,脖子上還圍著紅領巾,還沒開始發育,看上去跟三年后初中畢業的他完全不是一個人。沈根本騎著三哈口上學的自行車,追的是縣城方向。他的手上有鄭小寶同班同學的家庭地址,是從他的初中班主任那里找來的。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沈根本向他的同學一一打聽,沒有人知道鄭小寶去哪里了。沈根本在縣城又找了幾天,工地、農貿市場、大排檔,有可能招小工的地方都問個遍,還是沒有三哈口的影蹤。一個星期后,沈根本沮喪地騎行在回樟樹腳的土路上,烈日當空,土路上塵土飛揚,他覺得自己成了電影《小兵張嘎》里挨了炸彈的那漢奸別動隊一員。三方會合,沒有消息,三哈口仿佛真從人間蒸發了。

    三個月后,姐夫又一次到了沈根本家,這次,他帶來了三哈口。三哈口其實并沒有跑遠,他在蘆葦蕩里待了一夜,被蚊蟲咬了一身的大包,又疼又餓,打算乖乖地回家挨罵挨揍。恰巧那天,他在路口遇見了一位牽著大公豬的劁匠。三哈口改變了主意,跟上了劁匠,死皮賴臉要做劁匠的徒弟。劁匠正缺一個人替他牽豬,也需要有個人說說話,打發在村路上的寂寞,真就收留了他。劁匠在我們那里不是個正經職業,劁匠主要是干劁豬的活兒,順帶也會應客戶要求劁個貓呀狗呀,倘若碰到騸牛的活兒,那就是大活了。在鄉下這掙不到什么錢,主要是混個客飯,因此劁匠往往兼營另一項業務,養一頭公豬替客戶家的母豬接種。劁匠干的本是讓牲畜斷子絕孫的事,有了公豬接種的業務算是心理上扳回了一些。但是,在農人眼中,前者讓人心跳,后者讓人臉紅,二流子或者老光棍可以不在乎別人指指點點,正經人家的后生家長不允許干這行。

    三哈口讀書讀不進,但動手能力天生就是好。貓狗之流到了三哈口手下,三哈口念幾聲咒語,貓狗就都乖乖地入眠,任他折騰完畢,輕輕一拍,貓狗才從夢中醒來,兀自離開。至于豬們,還是豬娃就被絕育,省得它長大了想三想四,只長一身騷膘。盡管還只是豬娃,手術時也需要男人摁住,劁手才能下刀。三哈口不,他把小豬娃掀翻,四腳朝天,先用膝蓋壓住,然后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用手輕撫豬娃的肚皮,那豬娃就睡著了。三哈口到底念的什么咒,連他師傅也問不出來,三哈口說,跟它們說幾句軟話,哄小孩一樣哄它們,想到什么說什么。牛是大牲口,耕牛騸得早,斗牛騸得遲,怕影響它長力氣,都是等騷牯子輸了仗才給它去勢。牛的架子都大,任三哈口說什么,牛都裝作沒聽見,三哈口沒轍?有,三哈口說話的同時眼疾手快,眨眼的工夫,牛屁股上倆蛋蛋就提在手中了。

    姐夫領回鄭小寶完全是偶遇,機緣巧合。幾個月過去,他對找到這個人間蒸發的兒子已不抱指望,老老實實回城里打工掙錢了。在姐夫眼里,錢比人靠得住,至少比三哈口這樣的兒子可靠??勺瞿锏姆挪幌?,整天在眼前晃蕩的小兒子突然見不到人影,她想兒子想得頭痛腦熱,病了。沒辦法,姐夫就從小舅子家藥箱里取了點藥回家看老伴。順便說一句,沈根本作為人民特級教師,有一點得承認錯誤,那年頭農村親戚常到他家藥箱里撥拉藥丸,他們總說那藥是國家的,免費,你就費點排隊的工夫。國家福利,見者有份。姐夫搭乘的那輛面包車在一處村道上受堵,路人如潮,似乎是遇到趕廟會。姐夫性急,面包車在村道上慢得像一只老烏龜,他索性跳下車,反正離樟樹腳也就五六里路了。聽路人議論,卻不是廟會,是去看斗牛。有人插嘴,牛上午已斗完,下午是去看劁牛。聽說過嗎,樟樹腳的三哈口,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取牛卵如掐虱子一樣輕巧。姐夫一驚,三哈口這個外號當爹的早就耳聞,想不到的是這小子居然干了這下賤行當,并且三哈口還居然成了著名的“三哈口”。

    湖區村莊的水牛,農閑時都散養在湖灘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斗爭,有牛的地方當然就有斗牛。湖區向來有斗牛的習俗,舊社會村里的大戶都會專門飼養斗牛,從牛犢子開始好吃好喝供養,不下地,也不劁卵,為的是斗牛那一天為村莊爭名譽,順便為主人掙銀子。這銀子不僅指有限的獎金,更多的是觀眾們下的賭注分成。人民公社時代,公牛隸屬生產隊,牛斗死了要抓人坐牢,賭博之風也蕩然無存。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此風復燃,大戶們又開始精心飼養和訓練公牛,斗牛成為鄉村旅游的一道風景,獲勝的公牛頭扎紅花,身披紅綬帶,主人牽著它招搖過市,這頭公牛又能過上一年好日子。而斗敗的公牛,主人就灰溜溜牽回家,懊悔在它身上幾年的精飼料投入,這敗將的命運就是變成耕牛。在成為耕牛之前,公牛必須接受去勢的手術,耕田犁地,留著那兩顆牛卵是禍害,看見了公牛起斗志,看見了母牛起騷性,耽誤本職工作。這時刻,斗牛的輸贏已見分曉,姐夫趕上的是尾聲,這村子的公牛慘敗,主人請劁手了結它的斗牛生涯。鄉下人好熱鬧,計劃生育時代,干部們抓女人去結扎,大伙兒都圍著起哄,現在是現場演出,并且主角是那么大的牲口,有那么巨大的卵蛋,觀眾自然不少。

    姐夫覺得機不可失,擠進了看熱鬧的隊伍。他得耐起性子,不能打草驚蛇,要不,這兔崽子跑起來,十個姐夫也攆不上他。

    斗牛不是一般的公牛,還是牛犢子時,主人一旦相中,它成了培養對象,就開始享受“特供”,牛犢子時代免了劁卵之痛。只有騷牯子,才能在戰斗中勇往直前,但一旦敗了陣,沒能替主人奪得名次,那它就逃脫不了下田做耕牛的命運。騸牛是個技術活,有沒劁盡的公牛在水田里勞作時,突然拉著犁鏵朝田埂上奔去,肯定是田埂上走過了一條母牛。主人攔不住,當然生氣,你不能跟一頭畜生生氣,跟誰生氣呢?生氣的對象是人,是那個手藝不過關的劁匠。劁貓劁狗都是說“劁”,同樣的活兒,用在牛身上就稱為“騸”,為什么?牛是大牲口,騸牛是大活,難度大,也是大場面,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看客。姐夫冷眼看著,打谷場的四周,擠滿了人,只在場中央空著一塊地盤,從空中看下來,打谷場很像是一個地方包圍中央的禿子頭頂。那空地上,立著四截木樁子,只有半人高,但從砸炸了的截面看,它其實并不矮,有一半被土地埋沒了。公牛的四條腿被綁在這四根木樁上,麻繩纏了一道又一道。這是一頭黑牯子,看個頭,看那雄渾的脖頸,看那飽滿的臀肌,你根本不相信它是敗將。勝者為王敗者寇,公牛不懂這道理,它憤怒地掙扎,蹄子在地面刨出了坑,嘴角掛著白沫,鼻孔里噴著粗氣,血紅的眼睛瞪著看客們??纯椭杏胁簧偃撕薏坏糜H手宰了它,鄉民好賭,他們在它身上下的賭注血本無歸,看它現在的下場也算聊解心中的怨恨。人群閃開一條縫隙,一老一少進場了,老的不認識,少年正是鄭小寶。大姐夫在心里罵了一聲癟犢子,按捺下性子。老者在早已備好的椅子上坐下,主家遞茶點煙,老者慢條斯理地享受,他知道此刻自己是這幕大戲的主角,鄭小寶乖乖地站在一側靜候。等到老者扔了煙蒂,朝他點點頭,鄭小寶才亮出袖子中雪亮的劁刀,他不急不忙地走到牛頭一側,輕拍牛的耳根,嘴中喃喃有詞,左手一路從牛脖子撫到了牛尾,刀光一閃,牛弓起了身體,人們才發現,兩顆雞蛋大的牛卵已落在他掌中。原來這少年才是這幕戲的明星。鄭小寶來不及得意,大姐夫走上去,擰住他的耳朵往外拽,看客們看不明白這是哪一出戲,老者和主家正要阻擋,鄭小寶嘴里喊了一聲“爸”。倆人愣住了,眼睜睜地看著老子牽著兒子的耳朵擠出了人群。

    三哈口答應了重回教室,提出的條件是進城里的學校。姐應下來,這事兒就成了沈根本的事兒。那時候高中學籍管理不像后來那樣規范,沈根本求爺爺拜奶奶,一遍遍講述大姐對他的恩德,好歹把鄭小寶弄進了省城一所高中。但三哈口的心已經攏不進教室,三年下來,連一個大專都沒考上。高中畢業后他不肯重回鄉下,姐夫把他帶到工地上,他干了三天就不肯干,姐夫去世后,更沒有人能管得了他,一直漂在省城,見面了,開口就是滿嘴跑火車。

    現在,站在沈根本面前的是鄭小寶醫生,不,鄭萬山醫生。鄭小寶嫌父母取的名字土氣,自己改成了氣吞萬里的萬山。三哈口說過,市面上的成功人士都有兩三個名字,就如這類人口袋里至少有兩個手機。沈根本說,看來鄭醫生成大忙人了,日理萬機呀。

    三哈口擺擺手說,舅,您又笑話我了。

    還真是忙得很,那位剛進去的護士又匆匆回來,說,鄭老師,手術準備已完畢,等您哪。

    三哈口夸張地皺了一下眉頭,說,舅,稍等稍等。

    三哈口不僅成了醫生,還被稱為“老師”。沈根本聽多了心里隱隱有一點不適應。不過,這世道日新月異,既然他可以稱作經理,稱作醫生,為什么不可以稱老師?沈根本心里想,大概是因為我這種迂腐之徒還保持著一點職業自尊,說出來要遭人恥笑。記得有一回他上理發店,進門,有人就喊,王老師洗頭。沈根本愣了一下說,我不姓王,我姓沈。過來一位穿工作服的姑娘,笑著說,是喊我,我姓王。沈根本仰頭看到她的工牌,姓王。后來才知道,這里的每一位員工都互稱“老師”,怪只怪自己少見多怪了。

    只能耐心等他下手術臺。沈根本在大堂角落里找個椅子坐下,掏出手機打發時間。還沒連上網絡,一個聲音在他耳側響起,是穿著白大褂的又一位姑娘,姑娘說,這位爸爸,請問,您是等兒子還是等女兒?

    爸爸可不是隨便當的,這稱號比被喊作老師要麻煩得多。沈根本盯著姑娘的眉眼端詳,確信沒有一處與他有瓜葛。姑娘笑了,說,我是問您等的是狗兒子還是狗女兒。

    沈根本說,我等的是鄭萬山,我不是他爸爸,是他舅。

    姑娘說,您是鄭秘書長的舅舅呀,那您肯定也養了狗寶寶了。

    沈根本又一次糊涂了,鄭秘書長?

    姑娘解釋說,鄭秘書長,嚴格地說,是咱們市犬類保護協會副秘書長,現在不都隨大流,把“副”字省了嘛。

    姑娘接著掏出一堆宣傳小冊子,要不,您替狗寶貝買一份醫保?很劃算的,您是鄭秘書長舅舅,當然優惠價,這樣,大犬年保一千,中犬年保八百,小犬就五百……

    姑娘的語速職業性加快了。沈根本家沒有寵物狗,他慌忙逃出了大廳。

    好不容易等到三哈口下班,三哈門請他到隔壁一家飯店吃飯。飯店富麗堂皇,舅甥兩個人其實用不著進這種高檔飯店,但這是三哈口的風格,三哈口發達了,他這當舅舅的不能拂了外甥的面子。

    三哈口說,祖屋要拆遷了,大姐請您去樟樹腳一趟,商量拆遷款的事。

    沈根本說,這事輪不著我,村里有村長,族里有族長,輪不到我出面。

    三哈口撇撇嘴角,那幾位,到場是會到場的,但除了吃喝,正事誰還信他們?

    在鄉下娘舅是主事的角色,沈根本想了一想,答應下了,說,也行,約個日子,你通知你二姐二姐夫一起到場。

    三哈口猶豫了一下,說,我大姐不讓通知二姐,說我媽是被她氣死的,不讓她再來壞事。

    這樣不妥當。沈根本轉換了話題,說,小寶,你媽在世的時候,你們有沒有給她買過醫保?

    三哈口說,我不清楚。媽的后事都是大姐料理的。再說,那時鄉下還沒有醫保這一說。

    沈根本嘆息了一聲,說,我也有愧,我當時也沒替我姐考慮到這事。

    臨走的時候,沈根本說,立契這事兒,我看,先緩一緩,我呢,馬上得裝修房子,至少得三四個月之后。

    老家的朋友圈流傳著一個段子,說固城湖邊的一財主,參加旅行社到溫哥華國際旅游,途中有一高大上的抽獎活動,有幸中了一等獎。打開獎項一看,獲獎內容是到國際水鄉慢城——中國固城湖旅游區一游。財主說,操,我打光屁股開始就在固城湖里游來游去,用得著你們老外來發這獎獎勵我?這段子不算夸張,沈根本第一次出國到美利堅,替老婆買了一雙名牌運動鞋,回來后老婆仔細一打量,產地是中國固城湖鞋廠,落了老婆―頓嘲弄。沈根本這次回到老家,倒不是中了大獎,是學校工會組織的一次集體旅游。

    沈根本和同事們剛到樟樹腳村口,便被一幫大媽們圍住了。她們一手拎著竹籃,竹籃里是紅絲帶和香燭,還有的裝著瓜果雞蛋,另一只手牽住游客的袖管。

    老板,掛個紅許個愿,大樟樹是神樹,有求必應。

    老板,看這土雞蛋,我早晨剛從雞窩里掏出來的,剛掏時這雞蛋還暖手,可新鮮呢。

    沈根本朝身邊的大媽看一眼,面熟,那位卻認出了沈根本,朝人群里喊,來弟來弟,你舅舅來了,你家來親戚了。

    來弟斜刺里沖過來,舅,你來樟樹腳怎么沒先來個電話?

    鄭來弟比沈根本小一歲,看上去倒像是沈根本的姐。來弟穿著嶄新的滑雪衫,寫著外文的帶絨運動褲,烏亮的皮鞋。耳朵上掛著金耳環,抬手還能看到一只大金戒。只是臉色黝黑,笑臉上的皺紋抹不平。從小到大,鄭來弟其實就是把這個舅舅當弟弟罩著的。

    沈根本說,單位組織的,事先不知道來不來樟樹腳。

    來弟驕傲地說,來慢城,還躲得了樟樹腳這一站?來了多少人?今天讓勝利請客,免費,給他姥爺掙個面子。

    來弟還是不改風風火火的脾氣。勝利是她的兒子,在村里開農家樂飯店。沈根本說,我說了不算,校長早安排了吃飯的去處。一會兒,我向校長請假,老街和湖心游我不去了,回屋里。

    來弟說,好好好,我這就回家做蘿卜絲團子。昨天電話我,今天我就用不著趕了。正好,你不來,我要去城里請你了。

    蘿卜絲團子是沈根本從小到大的最愛,沈根本每次來,來弟都專為他做兩屜,吃不了的帶回城里。天還沒熱,米粉團子能存放十天半月,來弟當然得替舅舅蒸幾屜。舅,早點過來。來弟朝沈根本揮揮手,小買賣顧不上做,回走了。

    樟樹腳村的村名源于圩堤上這棵老樟樹,慢城管委會在樹干上掛的鐵皮牌子說,它的樹齡有五百年了。沈根本記得,小時候這棵樟樹就已老得像一個佝腰豁牙的老頭。這種老樹倘若長在山中,算不得稀奇??伤L在圩堤上。在湖區,村莊都在圩堤內,屋頂與堤面差不多高低,堤上兀立的老樟樹就鶴立雞群了。整個村莊都在老樟樹的腳下,樟樹腳的村名名副其實。日新月異,活了五百年的老樟樹趕上了新時代,樹根那里圍上了一圈石壩,里面堆上厚厚的復合肥,老樟樹枝茂葉盛,煥發出青春,成了政府和村民的重點保護對象。它的枝丫上掛滿了紅絲帶,還有飄飄忽忽的心形塑料片,那上面有游客的祈愿,有戀人的山盟海誓;石壩上還有香爐,讓老樹享受氤氳的香霧。一句話,老樟樹成了樟樹腳人的搖錢樹。

    導游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用喇叭喊道,安靜,請各位游客聽我介紹。

    導游說,這棵老樟樹是棵神奇的古樹,按照規矩,圩堤上是不準種樹的,原因是樹的根須容易將堤壩的泥土拓松,擠出裂隙,洪水一來,堤壩容易潰坍。不信?你們看,這湖邊幾十里湖堤上,僅剩這一棵大樹。也有人打過這棵老樹的主意,“文革”中有人打著破舊立新的旗號,帶著紅衛兵來砍樹,第一斧子下去,樹口子流出殷紅的樹汁,血一般瘆人。第二斧子下去,斧子反彈回來,砸了他腦門。這人在床上躺了幾天,一命嗚呼。后來也有膽大的,有人蓋房缺兩根椽木,看上了老樟樹的叉枝,夜里偷偷砍了回去,上梁那天,房梁突然倒塌,砸傷了這家伙的腿,他才招認是自己得罪了老樟樹……

    導游的普通話明顯帶著固城湖方言的土腥味,游客們聽得將信將疑。有同事知道這一帶是沈根本老家,問他,真的還是假的?

    沈根本一本正經地點頭,真的,我聽老人們說過很多次。

    沈根本當然維護導游,維護樟樹腳大媽們的生意。要知道,嚴格意義上說,他的老家是在樟樹腳,母親去世后,大姐家就是沈根本的家。多少次,沈根本和小男生們躲在老樟樹上,見大人過來,便擠出點點滴滴的尿水灑向他們,大人們以為是知了尿,抹一把頭臉,繼續走路。倘若忍不住,一泡尿瀉光,或者,笑出聲來,大人們就惱怒著要上樹捉拿,當然捉不到,他們人小身輕,猴一般鉆進了樹葉深處。更多的記憶,是晚飯時間到了,大姐差來弟或二鳳喚沈根本回屋吃飯,舅,舅,下樹了,吃飯了。然后一個小姑娘押著被稱為舅舅的小男生,在青石板的村路上打打鬧鬧回家。

    鄭來弟回到家,從壇子里挖出了一淘箕糯米,奔村尾的米粉加工店?,F在真的是方便,這邊米倒進漏斗,米粉就從那邊涌出。肉呢,放進攪肉機,出來的就是肉末。蘿卜更是簡單,塞進玻璃罩,要蘿卜絲就是蘿卜絲,要蘿卜汁就是蘿卜汁。小時候吃到蘿卜絲團子,都是過春節,平時是舍不得弄的。那時候吃團子是奢侈,除了吃不起肉,磨粉剁肉醬還有刨蘿卜絲,都是耗時間的手工活。磨粉的活兒是孩子們去做,那糯米早已蒸熟,曬了幾個太陽天,米粒硬得能硌掉牙,碾子一壓散成了粉,白得能做女人抹臉的撲粉。通常都是來弟、二鳳和小舅舅攬這份差,二鳳負責排隊,來弟負責推磨,沈根本呢,忙著和男孩子們打鬧,往往活兒干完了,小舅舅的身影也找不到了。蒸團子的時候是全家人一個都不少,擠在灶間,蒸籠里跑出的熱氣增加了小屋的溫暖,娘燒火,爹站在灶臺邊像大將軍一樣看成色,偶爾加一瓢水。起蒸籠了,爹揭開蓋,被蒸氣熏得睜不開眼,食指卻能準確地觸到一只團子,熟了,熟了,他燙得甩手,然后將手指含進口中,幾個小的都恨不得奪過那根手指吮上幾口。娘說,不慌,一個一個來,灶臺上一只只碗就排好隊。老規矩,小舅舅排第一,來弟第二,二鳳第三,然后才是爹和娘。等到有了鄭小寶,鄭小寶的碗就排到了來弟的前面。

    小舅舅沒結婚之前,寒假都是回樟樹腳。那一年,來弟和二鳳都已出嫁,爹也走了有幾年,在家里過年的就剩娘、小舅舅和小寶,娘依然做了團子。小寶不稀罕,抓了一只塞進嘴里就說飽了,小舅舅吃了兩只也放了筷子,娘私下對來弟說,是不是我這團子做得不如以前的味道了?小舅舅告訴來弟,味道還是那個味道,只是人散了,熱鬧勁兒沒了,你娘才生疑心。來弟明白了,小舅舅是個文化人,他喜歡吃團子,吃的是個念想。娘走了,來弟忘不了給小舅舅捎團子。小舅舅在省城的重點中學當主任,什么樣的好東西沒吃過,有這個念想,說明他還想著樟樹腳。

    鄭來弟當年也上到初中畢業,做姑娘時要模樣有模樣,村里不少小伙子圍著她轉。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娘說,家有梧桐樹,才能引來金鳳凰。就憑村里這幾戶,自己一張嘴都糊不住,還指望能帶你過上好日子?娘放出口風,拿不出兩萬元彩禮,休想。兩萬元在那年頭是個天文數字,尤其在樟樹腳這樣前不靠鎮后不挨街的角落。娘的意思是讓她嫁到鎮上,至少也要嫁到平原上。沒想到有一天媒人上門了,來提親的還是本村人,張家老大,來弟只知道他外號叫“魚老鴰”,小學沒上完就回家了。媒人說,張家愿意娶鄭家的大姑娘,掏兩萬元彩禮沒問題。爹不吭聲,娘猶豫了一會兒,應下了。來弟覺得委屈,娘做來弟的思想工作,張家小子是比你少讀幾天書,可在這樟樹腳多認幾個字也當不了飯吃。張家為什么能拿出這么多錢?這小子是“魚老鴰”,看見水面上漂個水紋,就知道水下面是魚是鱉,叉鱉一個準,下網網不空,固城湖不涸,他這手藝就不愁沒飯吃。娘說,要說私心,娘也存了私心,小寶才這么大,我和你爹不一定能熬到他成家立業,就是還活著,也沒能力扶持他。你這做大姐的嫁在村里,他將來也有個依靠。

    這才是娘心里撥拉的算盤。

    魚老鴰人長得不算賴,人高馬大,眉眼周正,就是皮膚黑了點。起早貪黑,風里來浪里去,黑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訂了婚,按本地風俗,逢年過節男方都得來女方家送節禮,來弟與他見過幾次面。話少,只會傻笑,看上去憨厚,娘說來弟過了門做他的主沒問題,當年我就是這樣看中了你爹?;槠趯⑴R,娘沒有一點動靜,別說電視機錄音機縫紉機,連新棉胎新被面都沒有置買。來弟心里著急,卻又不好打聽。娘當然明白來弟的心事,娘找來弟,打開天窗說亮話,說你這彩禮錢,娘是黑下了。這錢,打算留著給小寶蓋新房,沒有新房子,小寶長大了怕連老婆都娶不上。怨只怨你爹娘沒本事賺下錢,拉扯大你們幾個這輩子就夠嗆。你是老大,得為家里著想,當年你外婆把我嫁到樟樹腳,就是為了有筆錢給你舅舅蓋房。你外公走得早,你外婆拉扯我和你舅舅長大受了不少罪。那房子盡管你舅舅用不上,你外婆眼一閉他就隨我來了樟樹腳,但沒有替她兒子蓋座房,你外婆死的時候眼睛就合不上。

    來弟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么話。鄉下人,兒子是根本,娘當年自己做出的犧牲,現在輪到她,在娘面前,她找不出理由反駁。

    老天有眼,魚老鴰能干,就是湖面實行承包制后,魚老鴰沒了用武之地,隨大流去城里打工,也掙下一點錢。來弟命好,好就好在來弟頭胎就生下了兒子張勝利,用不著婦女主任啰唆,她主動要求上環。躺在產床上,來弟最擔心的就是頭胎生女兒,那就必須生二胎,倘若二胎還是女兒,那肯定得往下生。在樟樹腳,只有女兒沒有兒子的都被人背后稱為“絕戶”,人們才不聽計劃生育宣傳的那口號:男女都一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說做地里的重活臟活,男女能一樣?來弟害怕的是前幾胎生不到兒子,即使最后有了兒子,那么多嘴巴要吃飯,日子也會過得苦巴巴,逼她重走娘和外婆的老路。

    鄭來弟做好團子,用竹匾扛著去了兒子的飯店。張勝利開了農家樂,生意不錯,飲食設備―應俱全。勝利忙著呢,來弟將團子一一放進不銹鋼屜籠里,擰開了煤氣開關。勝利進后廚,見了娘在蒸籠邊等候,說,我舅公來了?做娘的點點頭,說,你忙店里的事,你舅公公差,有地兒招待。

    勝利與舅公的關系曾經是水火不容。小時候在娘的嘴里,舅公是勝利的榜樣,學習好,上大學,憑本事做了城里人。勝利小學畢業,舅公就把他弄進了他所在的省重點中學。那是多少城里家長都仰望的學校,娘知道舅公怕老婆,怕他為難,舅公拍著胸脯說沒問題,讓勝利住校。勝利上初一,第一個月逃回樟樹腳三次,老張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勝利死活不肯去城里讀書。娘嘆息一聲,這孩子怕是沒有那個命。沈根本沮喪地說,可能是我管得急了,不應該天天去宿舍查他的作業。張勝利在鄉中讀完了初中,不肯進城打工,先是承包湖面網箱養魚,后來開農家樂飯店,娶妻生子,日子也過得欣欣向榮,讓爹娘欣慰。勝利年齡大了,知道當年舅公是全心全意為了他好,把對舅公的怨恨變成了感恩。沈根本曾經對來弟說,本來想在勝利的培養上報答你們一番,等將來見了我姐有個交代,沒成功,心里―直存個疙瘩?,F在看勝利的日子,說不定考上大學還比不上這紅火呢。

    沈根本已經吃了兩只團子,來弟又添上兩只,看著小舅舅吃自己親手做的團子,來弟很享受。沈根本勉強又吃了一只,搖搖手,說,吃撐了。來弟說,那好,都給你打包帶回城里。來弟站在那里忙活,四十幾歲的大外甥女已經發福,穿了冬衣更顯得膨脹。那年他讀高二的時候,來弟歇了學,在家打打雜。沈根本所在的鄉中建在山坡上,沈根本喜歡坐在坡上看書,他坐的位置正對著女生宿舍的窗口,一不小心就能看到換衣服的女生。發現了這個秘密,荷爾蒙瘋漲的男生沈根本心思根本不在讀書上了,成績快速下滑。好景不長,終于有一位女生發現了窗外有眼,班主任將大姐召進了學校談話。姐又羞又惱,把沈根本帶回家,第一次給了弟弟兩個耳光。入夜,沈根本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羞又悔,來弟推開了他的門。為了讓沈根本安心讀書,來弟和二鳳擠一個房間,姐讓沈根本獨自住一個房間。來弟說,舅,你不就想看女人的身體,有什么稀奇,我也有,你睜開眼,看個夠。來弟掀開上衣,兩只滾圓的乳房奔騰而出,燙了沈根本的眼。沈根本急得藏進了被窩,說,出去,出去。來弟停止了動作,說,那好,以后你專心讀書,別讓我娘的指望竹籃打水一場空。

    往事不堪回首。

    來弟轉身說,這團子還熱乎,現在收起來會粘成堆,先晾著,我帶你去看個房子。

    來弟將沈根本領到了大姐家的舊房前。原先的老瓦房沒了,宅基地上矗立了一棟兩層高的新樓。新樓的前面,原來的菜園子變為水泥地,院墻邊上搭建了一間獨立的廚房。來弟帶著沈根本樓上樓下看了個遍,告訴沈根本,包括廚房,一共有三百六十個平方米。房子粉刷不久,涂料的味道還有點嗆鼻,屋子里的電器和家具還沒填充,三哈口這小子怎么沒有提過?沈根本說,小寶回來蓋的?來弟說,哪里,我替他蓋的,他還不知道有這樓呢。來弟說,老房子沒人住,漏雨漏風,院子里長草屋頂上也長草,敗得不成樣子。娘死前交代過,一定要給小寶蓋個新房子,他現在不爭氣,但不可能荒唐一世,將來總有回來過安穩日子的一天。娘走前把所有存折都交到了我手上,我幾次夢見娘催我,就張羅著蓋了這樓。

    來弟神乎其神地說,娘在夢里催我是有道理的,樓剛蓋好,上面就傳來消息,說這樓得拆遷,慢城開發自行車賽道,樓卡在道路上。我一尋思,這是好事,又加蓋了一間廚房,你曉得不,拆遷費是按建筑面積算賬。

    來弟當年的彩禮錢,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字,但放在銀行這么多年,這錢也不算個錢了,何況姐夫死前住醫院,用掉一半。小寶每次回來,跟他娘連哄帶騙,也弄走不少。最后就剩下五六千塊。幸虧那一年湖濱度假村占地,把他家臨湖的幾畝地圈了進去,得了一筆補償款,大姐生前一直攥在手里,才勉強能蓋下這樓房。來弟從懷里掏出一張清單,正反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大到鋼筋水泥黃磚,小到鐵釘門撞,都列到了幾元幾角幾分。沈根本看了一眼,說,現在物價人工都上漲,你娘那點錢蓋不起這房吧?來弟說,舅,不瞞你說,我把這幾年掙的私房錢都補貼了,這事可不能讓勝利兩口子知道。

    走出院子,來弟說,這拆遷款,夠小寶在省城買套房了吧?沈根本算了算,說,最多能買套二手房。來弟說,那么貴呀!也行,小寶有房住,娘在那邊就不擔心他了。

    沈根本說,小寶說立契的事還用得著嗎?

    來弟說,用得著,老二那沒良心的,一直惦記著我娘這點錢,聽說要拆遷,捎話說她也有份。

    來弟說,老二想得美,她想錢想昏了頭。

    下午隨學校的大巴回城時,沈根本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來弟又是塞魚塞肉,又是青菜腌菜,她忘了小舅舅已經不是當年回來過假的寒酸小子了。那團子捏一捏還軟乎,沈根本取出來,一一分給大家,大伙都說好味道。沈根本心里也暖乎乎的。

    沈根本那天與三哈口吃飯時,三哈口問舅舅忙不忙,沈根本隨口說了一句,馬上要大忙,裝修河西的房子。三哈口說,這事交給我,我有做這行的朋友,包您滿意。沈根本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沒接茬。

    沈根本當年結婚時學校分了公房,兩室一廳,小雖小了一點,但就在學校的邊上,女兒上學下學都方便。做教師的沈根本知道,沒有什么比中學生的時間珍貴。學生家長不少人非富即貴,住在郊區的高檔社區,孩子上學是車接車送,自以為是負責任的家長。豈不知,這路上來回的一兩個小時,夠孩子多做幾十道題目了。就是不做題,讓孩子多睡一兩個小時,也會明顯提高孩子的學習效率。十年前,沈根本夫妻也在河西買了三室一廳的大房子,但為了女兒讀書,一直沒搬。今年女兒高考了,馬上三口之家要成兩人世界,老婆反而嫌房子小了。憋屈了這么多年,她想住得大一點,也沒有什么不應該。這房子的價格十年中翻了好幾倍,老婆說,你老沈這輩子就做了這一件成功的事,比那當個什么破主任實在。沈根本難得聽到老婆的夸獎,決定把新房子裝修一番,享受幸福生活。

    隔了幾天,就有人敲開了沈根本辦公室的門。來人西裝革履,發型一絲不茍,自我介紹說是學生家長,姓劉。沈根本在學校當的是個教科室主任,在學?;旧鲜羌议L不待見的部門,要有人來找,也只會是學校的教師,為評職稱申請課題申請論文獎教金之類事情,不像教務處招生辦那樣門庭若市。來人遞上名片,是裝飾公司的業務經理。他補充了一句,我是鄭萬山的朋友,他讓我過來聯系您。劉經理很健談,先是介紹公司的規模和榮譽,又介紹公司的工程質量,有一句讓沈根本印象很深,只要業主不滿意,我們就承諾砸了重來。劉經理說,公司有全包和半包兩種,全包可以保證材料都是無污染的名牌產品,沈主任工作繁忙,適合選擇全包。公司正處在優惠活動期間,對沈主任可以八折優惠,升格為VIP客戶,誰讓我是鄭萬山的朋友,誰讓我碰到的是孩子的老師呢?

    全包總共十八萬八千,這在沈根本的心理承受范圍。沈根本給劉經理泡了杯茶。

    臨走的時候,劉經理說,我兒子叫劉德華,在高一八班,還請沈主任多關照。

    裝修是家里的大事,需要領導拍板。沈根本回家以后向老婆匯報,老婆嘴角一撇,說,三哈口的朋友,能是什么正經貨色。

    劉經理沒有想到,提到鄭萬山,在他舅舅舅媽家里是加不到分的。三哈口沒有少給沈根本惹麻煩。隔三岔五跟舅舅開口借錢,說是借,當然不會還。沈根本有時候想硬硬心腸,可一想到姐和姐夫,又拿不下情面,起先給個一千兩千,后來給個三百五百。有一回三哈口找到學校,沈根本掏給五百,三哈口不肯走,說是把一個歌廳小姐的肚子搞大了,沒有兩千,人家不肯去打胎,黑社會饒不了他。還有一次,三哈口從遙遠的北京打電話來,說需要一千塊,他去北京談業務,錢花光了,回來的火車票沒錢買。沈根本都只能咬咬牙給了。最不應該的是他居然直接去找他舅媽借錢,數目不大,卻讓沈根本在家里不停地落老婆的埋怨和嘲笑,最后是沈根本塞了錢,讓三哈口上門來還上,老婆才消停。

    老婆說,三哈口的朋友不可信,但是倘若這人的兒子在你們學校上學,他不至于坑學校的老師吧。

    沈根本搖搖頭,誰當老師誰知道,有些家長請客送禮,老師吃了拿了未必真有什么作用,至多上課多提問幾次,批改作業仔細一點。聰明的家長才不玩這一套。何況,這劉經理的兒子也不在沈根本任教的班上。

    老婆說,你可以查一下,高一八班是不是真有這個叫劉德華的學生。

    沈根本拿起手機,找到高一八班班主任。電話那邊說,劉德華,名人呀,我當然曉得這孩子,主任既然招呼了,放心,我一定關照好。

    沈根本是上過當的,有一年暑假去云南旅游,導游把大家扔在玉器店里,沈根本被那些赤橙黃綠閃花了眼,但也沒有買的打算,玉器這東西,外行人根本摸不到深淺。他和幾位不打算買東西的人待在休息室里,一位陌生人坐了下來,又是遞煙,又是送冷飲,聽說大家是南京人,瞬間熱淚盈眶,說他爺爺奶奶都是南京人,早年移居海外,臨死前都念叨著故土,這是老鄉見老鄉啊。陌生人一聲喊,進來一位女經理,他大手一揮,說,這些都是我老家的人,不買玉器也罷,倘若他們想買,統統都只收半價,我的親人們哪。沈根本隨大家去了柜臺,給老婆買了一個六千元的玉鐲?;氐酱蟀蜕?,所有人都說遇到了老鄉,打了大折扣,那老板的祖宗腳底裝了滑輪,客人是哪里人他祖宗就隨了籍。那玉鐲當然買上了當,但老婆戴了開心,沈根本也不敢把這事對老婆說穿。

    劉經理又來過一次,任他天花亂墜,任他苦口婆心,沈根本都埋頭做自己的事,不為所動。一個星期過去,這人終于不來找他了,沈根本覺得自己是個有定力的人。這天下午,老婆接連發來兩個視頻,看畫面紅紅火火,聽聲音鑼鼓喧天,幸虧她拉了一個近景,VIP客戶簽約儀式。沈根本還在疑惑,老婆又發來一張張照片,白紙黑字,裝修合同,最后一張的下方是一個紅色公章和老婆歪歪斜斜的姓名。接著,老婆的電話追了過來,根本,劉經理把我拉到他們公司來了,公司是整幢大樓,有數不清的樣板間,展廳的材料全是名牌,今天簽約交一萬可抵四萬裝修款,你說簽還是不簽?老婆忘了她發來的合同上已有她的簽名,沈根本說,你簽都簽了,還問我做什么?老婆頓了頓,說,這家公司實力可強了,真的,我不騙你。沈根本心里說,明明剛才還騙我,裝出征求意見的民主姿態。但是,對老婆他能有什么辦法,老婆可以不騙他,誰能保證別人不騙她呢。老婆說,我將合同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合同是有法律效應的,你怕什么?放下電話,老婆又發了兩張照片,一盒刀具,―盒床上四件套,老婆留言:禮品。老婆今天在現場是情緒亢奮了,沈根本不得不佩服劉經理的手段,他怎么找到老婆上班的單位?有可能是他從別處打聽,更可能是三哈口泄露了信息。沈根本不由得想,這中小學的老師,倘若對學生肯付出這種鍥而不舍的努力,哪里會有不被感動的學生?

    沈根本打電話給三哈口,說,你舅媽跟劉經理把裝修合同簽下了,這人靠譜嗎?

    三哈口說,舅,您放心,這小子如果敢糊弄,我掐下他的腦袋當夜壺。

    這話太糙,三哈口本身就是不靠譜的人,沈根本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三哈口說,您可以不信他,不信我,可那合同是受法律保護的契約,您不必多慮。

    三天后,裝修工人進駐他河西的新房。

    鄭二鳳來到這個世界有點不合時宜,老大叫來弟,爹娘希望接下來能來個弟弟,他們再接再厲,沒想到弄出來的還是個女娃,實在令人失望。鄭二鳳小時候習慣了在家做“受氣包”,比如過節家里殺只雞,雞腿一只屬于舅舅,另一只就屬于來弟或者爹,從來輪不到二鳳。二鳳逆來順受,倒是小舅舅畢竟大幾歲,有時候會把雞腿夾到二鳳碗里,二鳳趕緊夾起雞腿咬上一口,因為動作慢一拍,來弟就會喊,娘,你看,你看二鳳。那雞腿就會重新夾回小舅舅碗里。在樟樹腳,小舅舅其實是扮演哥哥的角色。來弟天生厲害,男孩子不敢招惹她,但二鳳生得瘦小,常挨男孩子欺負,二鳳不敢向來弟求救,來弟瞧不上她,都是喊小舅舅出戰。小舅舅從來都是招之即來,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和那些男生打成―團。

    二鳳也明白自己不被爹娘待見,是因為自己褲襠里少了一件東西??蛇@東西命中該有就有,命中若無就無,小時候的二鳳曾經在夢中驚喜地發現自己也有了,試著站起來尿尿,把被窩尿成了水塘,被來弟一腳踢醒。除了這個零件她沒有,她并不覺得自己比男孩子差在哪里。爬樹是男孩子們的特權,女孩上樹被視為瘋癲,村口的老樟樹是男孩子們的集結地,二鳳不服,某個午飯間,她提前放下碗,獨自爬進了老樟樹的葉子深處。樹枝在腳下晃悠,抬手就能夠到樹梢上的老鴰窩。她透過樹葉,能看見湖面上游弋的小船,雞蛋殼一般渺小,一會兒男孩們都上樹了,各人占一根岔枝,沒人能上到她的高度,沒人發現頭頂上的女孩子。二鳳要是有他們褲襠里那玩意兒,一定掏出來澆他們一個痛快。再比如學習,二鳳始終保持著班級第一名,男生也好,女生也罷,再努力也只能排她后面,也只有在學期結束,領取成績單和獎狀的那一天,爹娘才會給二鳳一個笑臉。娘曾經半是喜歡半是發愁地對爹說,老二這勁頭,要是真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咱家可供不起了。

    二鳳剛上初中,小寶來到了這個家庭,二鳳在家中的地位又降了一格。沒有人注意到二鳳的失落與憤怒,二鳳穿的是來弟穿剩的衣服,吃的是幾個孩子中最小的份額。舅舅讀高中住校后,倘若只有一份吃食,爹娘會關上房門,讓小寶在里面吃獨食。來弟熟視無睹,二鳳緊盯著掩上的房門,耳朵能聽見弟弟咀嚼的聲音,二鳳恨不得一腳踹開房門,將小寶的吃食奪過來塞進自己口中。當然,二鳳也只是想象一下,她沒有這個膽量。二鳳獨自站在老樟樹的頂端,風輕云淡,思緒萬千,她終于找到了自己被忽略的一個原因。小舅舅,小舅舅姓沈,不姓鄭,卻成了這鄭家的一員,并且搶走了許多本該屬于鄭二鳳的東西。為什么他要來到樟樹腳?因為外公外婆沒了,他沒有爹娘。最關鍵的是他是男孩,他有那個零件,娘說他是沈家的根。推理回到原點,二鳳繞了一圈還繞不出去,但是二鳳明白了一點,她既然沒有那東西做靠山,那就只能靠自己,走出去,往遠處走。二鳳站得高,看得遠,遠處是湖,湖那邊是山,山那邊是平原,據說平原上的人都過著美好的日子。

    二鳳中考結束,填報的志愿是中師,這是爹娘的意思,是二鳳無奈的選擇。小舅舅已經在讀大學,雖說師范生有助學金,可是還是需要娘時常補貼。讀中師,二鳳看中的也是國家提供伙食費,可以減輕家里的壓力。只要能轉城鎮居民戶口,只要能捧上鐵飯碗,農村人就滿足。娘說,姑娘家,反正是要嫁人,多讀幾年書少讀幾年書有什么區別?二鳳拿到錄取通知時,獨自躲到老樟樹下流淚,二鳳是大姑娘了,有前有后,再上樹免不了磕碰。老師為她惋惜,憑她的成績,可以上重點高中上重點大學,一路順風到底。二鳳掉頭就走,她怕在老師面前控制不住眼淚。若干年后,當年成績不如她的同學,高中畢業后考上名牌大學,留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差一點的也能留在省城,二鳳每每耳聞,心里都免不了嫉恨。這是后話。

    二鳳就讀的師范也在省城,距小舅舅就讀的師大并不遠,二鳳從來不去師大,她覺得校門口的牌子刺她的眼,她這輩子與大學無緣了。小舅舅偶爾會來找她,有一回,小舅舅喜滋滋地找到她教室,是來弟從家里捎來了蘿卜絲團子,打工潮興起,來弟也到省城的工地上干活了。團子裝在塑料袋里,小舅舅塞給她,說,一人一半,晚自習在電爐上熱一熱,做夜宵,可香了。二鳳接下了,還是不說話。全家人都習慣了二鳳不說話,來弟諷刺她是金口難開。小舅舅拍拍她的肩膀,走了。那袋團子被二鳳扔在宿舍的角落,二鳳一連幾天都沒有動它。過了幾天,二鳳打開,團子長出了斑點;再過幾天,二鳳打開,團子長出了茸茸的長毛。宿舍后面是條小河,二鳳每扔出一個,就能聽到撲通一聲。來弟是二鳳的親姐,有好吃的首先想到的是小舅舅,這團子是小舅舅施舍給二鳳的,二鳳吃了,心里堵得慌,二鳳扔了,心里恨得慌。

    二鳳在師范里談了一個男朋友,同一個縣的老鄉。男生長得一般般,家境也不怎么樣,父母都是縣城的下崗工人,但是他特會獻殷勤,噓寒問暖,二鳳節假日不回家,他也不回,陪著二鳳守在圖書館。除夕夜,倆人在二鳳的宿舍用電爐熱了幾個熟菜,開了一瓶紅酒。十二點不到,窗外就響起了賀歲的鞭炮,打開窗,硝煙飄進了冷寂的宿舍。新年的鐘聲敲響,男生說時間不早了,要走,二鳳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他。男生手忙腳亂,把二鳳放到了床上。事后,二鳳躺在他的懷里,這個接受了現代教育的女生說,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這話與樟樹腳所有女子初夜后說出的話沒有兩樣,男生能說什么呢,只有把她摟得更緊。那一夜,宿舍里的高低床搖晃了一夜,歡樂的叫聲里分不清是床響還是人的呻吟。

    畢業分配,那時師范分配原則是“哪里來哪里去”,男生去了縣小,二鳳去了鄉小,倆人很快結了婚,一年后就生了個兒子。小舅舅來鄉小看過二鳳,二鳳住在舊教室改成的宿舍里,灶在門口,床在里面,中間是辦公桌和搖籃,二鳳實在過得不易。小舅舅說,這都是我們的錯。小舅舅的意思,是他沒有照顧好這個外甥女。二鳳早戀早婚,也是情理之中,一個從來不被人注意的灰姑娘,突然有人把她當公主哄著,她沒有不束手就擒的理由。小舅舅有錯必糾,那一個暑假,小舅舅基本是在縣城過的。他先是認識了縣小校長,又認識了教育局的人秘科長,最后終于把教育局長請到了酒桌上。暑假尾聲,小舅舅打電話告訴她,明天可以到教育局拿調令,她調進縣小,全家可以團聚了。小舅舅說話口齒不清,肯定是酒喝多了。假期間,二鳳和兒子也在縣城,她找到小舅舅住的小旅館,門敲不開,她請服務員開了門,小舅舅和衣躺在浴缸里,鼾聲大作,幸虧他忘記了放水。小舅舅不喝酒,酒精過敏,年節陪爹喝一小杯,臉上身上也會發紅疹子,奇癢。二鳳連拖帶扛把他弄到床上,他的臉上已經撓出一道道血印子,還算好,穿著的衣服還能擋一擋他的抓撓。二鳳知道,小舅舅至少為她花光了一年的積蓄,從鄉下調進城里任教,行情在教師中是半透明的。二鳳坐在床頭,替他倒了一杯開水,開水不冷她不敢離開,怕他把自己燙了。每次想到這件事,二鳳還是十分感激,小舅舅只是說,我是你舅舅呀!

    二鳳的兒子叫小難,生兒子時二鳳難產,差點在鄉醫院送了性命,她給兒子取名小難。二鳳提起這件事時,小難語出驚人,你以為舅爺是為了您?他是為了他自己,他欠了老鄭家的情,只有不斷地償還這份人情債,他心里才過得去,心里才能踏實。

    小難這名字也許取得不吉利,小難五歲時,二鳳和他爸離了婚。原因是他爸有了外遇,二鳳眼里揉不進沙子,堅決離婚。男人褲襠里的東西是靠山,也是禍根,二鳳堅持將兒子留在身邊,法院判給了她。二鳳將小難改了姓,隨她,鄭小難。二鳳不愿再婚,母子相依為命,小難爭氣,長大后考進了南京大學法律系,按他的學習成績,考研也不是問題。

    應該是那一年回樟樹腳過春節,來弟和二鳳早已結婚生子,小寶在省城漂蕩,娘守著空屋子孤單,日子過得馬虎,常常冷鍋冷灶。年紀大了,她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來弟把娘接到家中侍候,來弟的新樓房間多,不缺給娘一個房間。過節鄉下圖熱鬧,大家想念小時候大灶的柴火鍋巴飯,香。在灶間,來弟拾菜,二鳳燒灶。來弟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人,日子過得順,更是像只喜鵲叫喳喳,來弟說,老二,姐講個咱娘的笑話給你聽聽。她擠擠眼睛,娘在堂屋,聽不到。

    娘搬到來弟家,來弟將娘的壇壇罐罐一古腦兒都搬過來了,來弟幫她整理房間。娘說,你走吧,我自己來弄。來弟說,算了吧,你這老胳膊老腿磕了碰了就麻煩大了。娘跟在來弟后面團團轉,晃得來弟眼花。終于,娘忍不住開口了,說,來弟,你得出去一下,我有樣東西得避著你放。娘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避著女兒呢,來弟想,只能是錢。來弟訕訕地出了房間。這是在來弟家里,娘的房間也是她布置的,能藏東西的地方怎么瞞得過她?有一天趁娘不在,來弟找到了她的秘密,三本存折。有一筆是來弟當年陪嫁的彩禮錢,有一筆是度假村征田的賠償款,還有一筆零零碎碎,該是小舅舅和來弟二鳳平時給她的零用錢,這么多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呀。

    二鳳的臉被灶火映照得紅通通。二鳳說,總共有多少錢?

    來弟粗中有細,說,打聽這做什么?她瞞著我,說明她是想把這些錢留給她的寶貝兒子,沒考慮有咱倆的份。

    二鳳下意識地往灶膛里塞了一根干柴。她想,可那被征用的田,是他們全家的田,生產隊分田時她還小,那田有屬于她的一份。

    小寶是娘的兒子,娘寶貝他;小難是她二鳳的兒子,二鳳也必須替小難著想。小難讀完大學讀研究生,按目前房價的行情,他工作后怎么也買不起省城一套房。小舅舅的娘到死也要給兒子蓋一座房,娘過日子即使苦出膽汁,也捏緊錢要給小寶蓋一座房,為什么她二鳳就不能夢想給小難置一套結婚的房?

    娘家的錢她也應該有份,哪怕給兒子爭到一磚一瓦的錢,她也不怕和娘家翻臉。何況小難現在也姓鄭。

    這個念頭就在那片刻間從二鳳的腦海中生根發芽,蓬勃生長,讓二鳳斗志昂揚,日子過得越來越有意義。

    裝修正式開工那天,劉經理打電話給沈根本,說要舉行開工儀式,并囑咐他買上四個蘋果。儀式是八時八分開始,沈根本提前去了,他買了八個蘋果,如果工人不止四個,豈不是分不過來?反正蘋果價格不貴。儀式還真有儀式感,墻上是紅色塑料布背景,工桌上也蓋了紅色塑料布,當然,這塑料布上都印有裝修公司名稱的字樣。走進來,像是走進了布置婚禮的新房,喜氣洋洋。沈根本想得沒錯,工桌上有紅酒和花筒,時辰一到,四位工友拉爆花筒,繽紛的紙屑撒了他一頭一肩,真像是又做了一回新郎。劉經理抱歉地說,以前是要放鞭炮,現在城里不準了,只能用禮花替代。沈根本拿出蘋果,請大家吃,工友們都笑了,原來這四個蘋果是要放在四個角,圖“四平八穩”的諧音,吉祥。劉經理說,買了八個也對,八穩,一個角落擺兩個,雙保險。

    劉經理領著沈根本走到陽臺上,房子在二十八層,視野開闊,近處小區公園盡收眼底,遠處車水馬龍氣象萬千,劉經理敲敲窗臺,沈主任,您看這窗子,窗框破舊,塑料邊條老化,紗窗都有窟窿了。劉經理觀察細致,這房子買了十多年了,雖然出租過三四年,但空的時間長,沒人打理,窗子確實有點煞風景。劉經理敲敲玻璃說,這玻璃也是單層,擋不住外面的噪音,現在都用雙層真空玻璃。裝修再漂亮,這玻璃窗都是一處敗筆。沈根本想了想說,換。劉經理點點頭,領他走到客廳與餐廳的隔墻前,說,按設計圖,這面墻得打掉,還有,那處次臥門得堵上,重新開門。設計圖是事先發給沈根本看過,夫妻倆都沒異議,沈根本說,按設計圖上來,沒意見。劉經理說,換窗子和砸墻砌墻您得趕緊找人來辦,否則影響我們裝修工期。沈根本一愣,這活兒你們不管?劉經理說,這都不在合同范圍,您對照一下合同。沈根本為了方便,將設計圖和裝修合同都拍照存在手機里,他打開合同照片,逐一對照,真的沒有這兩件活兒。沈根本頭皮發麻,劉經理說,您也不用著急,您先找找看,實在找不到,我替您找,我從事這行,熟悉的人多,保證比外面的價廉物美。

    沈根本心里不痛快,嘴上還是說,那就拜托劉經理費心。

    下班后沈根本回到家,母女倆卻開心得像過節一樣。女兒說,爸,快,快來看,給你一個驚喜。沈根本走過去,餐桌下臥著一條小狗,矮腿,皺巴臉,驚恐地盯著新的陌生人。小狗突然站起來,對著桌腿滋了一泡尿,地面磚上立即添了一塊污漬。這就是給我的驚喜?倘若是老沈茶杯里灑出的水,老婆肯定早朝他吼了,但小狗的面子比老沈大,老婆拎起拖把,說,沒事,沒事,拖一拖就干凈了。

    老婆說,三哈口送我的,英國斗牛犬。

    斗牛?老沈覺得樟樹腳的水牛抬腳就能踩死它。

    老婆說,三哈口這次大方了一回,知道我一直想要一條寵物犬,只是擔心影響女兒學習才作罷。這不,女兒剛高考完,他就把它送來了。我上網查了一下價格,這款要大幾千呢。

    老沈懷疑這狗的來路,三哈口在狗醫院做醫生,又是什么動物協會的秘書長,說不定這狗是主人拋棄的病犬棄犬。

    老婆看出了他臉上的狐疑,說,這回,我們得相信一次三哈口,這狗可精神了。她從桌上遞過來一本藍色小冊子,說,三哈口帶來了小狗的防疫證,該打的疫苗針都有。老沈擺擺手。三哈口難得在老婆這里留下一回好印象,再說,在家里都是老婆說了算,他是這家里的三把手,說不定以后只能當四把手了。

    沈根本上網查了這兩個項目的價格,要么上天,要么入地,越看越糊涂。隔天,沈根本接了兩個陌生號碼的電話,說是劉經理介紹來的,一個做玻璃窗,一個砸墻砌墻的。前者建議沈根本做金剛網紗窗,報了個價,沈根本象征性地還了個價,人家馬上答應了。后者一口價,五千,愛做不做。這兩項就使沈根本花去四萬多元,預算根本預算不到。沈根本堅持要簽書面合同,對方都不反對,說,放心,我這公司不是街頭游擊隊。第二天,約定了去裝修現場,倆人都掏出了蓋紅印的合同,合同內容一條一條都打印好了。沈根本簽下姓名,做玻璃的那人說,沈老師是識文斷句的人,只相信白紙黑字,我們哪里敢馬虎,該寫的都寫上了。

    自此,沈根本的日子忙起來了。沈根本簽的是全包合同,本以為可以當甩手掌柜,開工后才發現,好多事情都逃避不了,且不說換防盜門、地暖這些不在合同內的項目,就是合同內的事也是一大堆,比如選擇材料驗收材料,比如水電工泥工木工驗收簽字,沈根本都得甩開腿跑裝修現場。幸虧沈根本在學校是中層領導,只安排一半的課務,這教科室主任是個閑職,他才能抽出時間來應付。

    窗玻璃裝完,這是大事,老婆親自參加驗收。正巧黃梅天,雨水多,老婆一眼就發現窗縫不嚴,漏水,問題嚴重,倘若裝修完成,這漏下的水能讓整個房間發霉。那施工的經理解釋說,這事得問沈老師,膠泥和膠條有AB兩種,沈老師選的是B這種便宜貨。弄了半天,是他沈根本的錯。老婆大人拍板,換,換A類。那家伙又說,只怕這些塑料配件也得換,實話告訴你們,這種塑料,過幾年要老化,不如現在用金屬的。為什么現在才說實話?那家伙說,同行告訴我,知識分子難打交道,只有眼見為實才有說服力。這樣吧,換的話,這撤下的我都不收錢,算是與沈主任交個朋友。老婆毫不猶豫地說,換,當然換。

    回家的路上,老婆嘲笑他,你看你,想省錢結果當了冤大頭。沈根本無心與她計較,他心疼又被掏走了幾千塊錢,他隱約地意識到,他中套了。并且有些套路正在前方等著他,這些套路,像山路上密密麻麻的荊棘和草叢下的陷阱,你防不勝防,與合同上那些官面文字無關。沈根本有了警惕性。

    沈根本畢竟是個數學特級教師,他不相信自己的智商會比那些經理人低。斗智斗勇,沈根本不懼。沈根本反復學習裝修合同,他把自己想象成劉經理,琢磨每一條里可能隱藏的機關,每個機關啟動,就能扒客戶一層皮。合同就是扎好的籬笆墻,看是看不出破綻,只有當狐貍鉆進來時,你才能發現漏洞。瓷磚送來驗收時,他終于發現了一個問題,他當時選的是品牌“亞歷山大”,可送到工地的卻是“公爵”牌子,他用手機拍了照片,跟劉經理交涉。劉經理說,“亞歷山大”與“公爵”是一家,一個集團的產品。當初合同上規定的是“亞歷山大”集團產品,沒有注明一定是“亞歷山大”。沈根本仔細看包裝盒,果然下面有一行小字,“亞歷山大”集團出品,連傻瓜也知道,這是一家掛靠小廠的產品。憑沈根本有限的歷史常識,他也知道,亞歷山大是皇帝,公爵只是一個虛名。劉經理遞給他一支煙,不抽煙的沈根本把煙接了,劉經理殷勤地給他點火,說,沈老師,一分錢一分貨,你當時說只要環保沒問題就行,不肯升級,這價位就只能是這貨色。劉經理一臉譏笑,揚長而去。沈根本困獸一般,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工友們安慰他,沈老師,他們都是這樣,別上火。沈根本待工友們不薄,每次來都不忘記發煙,上樓前都替他們買瓶裝礦泉水,倘若正逢用餐時間,沈根本還邀他們到樓下點幾個菜,喝點小酒。一位工友說,沈老師,你當初肯定以為VIP就是最好的,其實這個只是指提供的服務質量,而材料,公司分三類,ABC,你去公司選材時劉經理肯定向你推薦A或B,那是二樓三樓展廳,你只選擇C,也就只看了一樓展廳。沈根本點點頭,裝修材料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他聽一位大款朋友說,他裝修房子的錢是購房錢的三倍。沈根本說,我這樣有什么錯?工友說,沒錯,只是你不升級,不加錢,劉經理的績效就不能升上去。

    老婆說,這事人家說的也在理,只怪我們不是有錢人。沈根本睜眼閉眼都是劉經理譏笑他的嘴臉,數學老師想問題都是按步驟走,他給劉經理生意做,反而落得劉經理一臉嘲笑,他沈特沈主任在省城怎么說也是受尊重的人,居然被這樣一個小人看不起。不是說顧客是上帝嗎?沈特推理出的結果是,都是三哈口惹的禍,找三哈口,他不是說,他能掐下劉經理的腦袋當夜壺嗎?

    星期六一早,打三哈口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聲,說,鄭秘書長正在忙工作,我是值班秘書,您有事的話可以讓我轉告。這三哈口的譜兒可真是越擺越大了,沈根本說,我是他舅舅,讓他接電話。一會兒,三哈口說話了,舅,您找我有什么事?沈根本說,好事!你告訴我你在哪里?三哈口猶豫了一下說,我在動物保護驛站,很遠很偏,要不……沈根本說,你別啰唆,把定位發給我,我還不信你那里是天涯海角。

    沈根本開了一個多小時車,才找到三哈口。動物驛站建在一個山坡上,老遠就能聽到狗吠聲。三哈口正鉆在一輛卡車車廂下,看不見腦袋,身上的襯衫和褲腰都濕透了??礃幼舆@卡車是送流浪狗來的。那女秘書介紹說,一只金毛狗鉆到卡車底下,不肯出來,秘書長在想辦法。秘書掛著胸牌,是志愿者,看年齡應該還是在校大學生。三哈口能有什么辦法?沈根本蹲下身子看個究竟。三哈口趴在輪胎之間,輕聲細語地在和金毛說話,金毛的吠聲漸漸小了,三哈口繼續往前爬,先是用手撫摸金毛的腦袋和脖子,然后摟住了金毛,一寸一寸地后移,人和狗都退出來了。三哈口將金毛遞到秘書懷里,漂亮的女秘書輕輕地吻了一下狗的鼻梁,臉龐緊緊地貼上了狗的腦袋,那金毛徹底安靜了下來。

    沈根本說,你可以用套桿,一手用肉骨頭引誘,一手用套桿套住腦袋,不就拉出來了?

    樟樹腳人宰狗,都是這手段。三哈口在水池邊用肥皂涂著手心手背,說,舅,那對狗不夠尊重,會失去狗對你的信任。

    沈根本無語,這三哈口把狗當人待了。

    三哈口說,舅,我知道您要說什么,不急,我先帶您參觀一下驛站。

    這驛站占地一百多畝,主要是收容流浪狗。狗屋跟鄉下的豬圈差不多,一半是屋子,雨雪天可以避雨雪,一半是露天的墻圈,半人多高,狗們聽到腳步聲,都跑出來迎接??催@些狗屋,至少有幾百條狗生活在這里。養活它們不是小事,三哈口說,這經費主要由愛狗人士的捐贈,拮據的時候,會長們會自掏腰包。我們會長,您聽說過吧,大名鼎鼎的女企業家,現在座駕是國產商務車,上個月她把大奔賣了,就是為了驛站救急。這狗的出路有三種,一種是義賣,一種是領養,還有一種是患上不治之癥或者傳染病,實行人道主義安樂死。

    接待室里貼滿了照片,有協會攔截往南方運狗車的現場,有城市廣場的宣傳集會,更多的是各種狗的照片,期待有人帶走它們。

    三哈口喋喋不休,沈根本此行不是來聽他做宣傳的。三哈口看出他的不耐煩,話題一轉,說,舅,您是被裝修公司欺負了吧?沈根本一一道來。三哈口說,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您八成是沒有把姓劉的搞定。沈根本說,什么意思,難道我還得向他行賄?三哈口說,他就是個經理人,公司又不是他開的,他可以給您送最差的材料,也可以給您送最好的材料。合同不重要,執行合同的人才重要。

    三哈口上次夸口說要掐姓劉的腦袋,這次卻是要他向姓劉的送禮,這是哪里到哪里。沈根本倒不是想占裝修公司的便宜,付C類錢取A類貨,這種事他做不出,真要那樣做,與姓劉的同流合污,那家伙會更加看不起他。三哈口開的方子也許符合這世情,沈根本打掉牙齒往肚里咽,給劉經理這次送煙,下次送酒,這姓劉的假惺惺推辭幾句,來者不拒。自此以后,沈根本的裝修工程一帆風順,諸事順遂。

    三個月工期沒到,裝修工程提前結束了。沈根本不放心,請環保檢測的人各個房間測了一下,數據都達標,沈根本心里輕松了一下。新房子不急著搬,晾一晾,走走氣味,總讓人更踏實。沈根本打量著煥然一新的新環境,感覺不到高興,只有卸了包袱的解脫感。盡管后來劉經理沒有為難他,有幾回送材料還明顯換成了高一層次的品牌,但是,沈根本對他再也產生不出好感。

    有一天他從新房下來,門衛喊住了他,說物管會主任有請。沈根本不敢得罪,以后搬了家,這主任就是一方土地神。遞煙寒暄過后,主任說,麻煩把垃圾運送費交一下,遞過來一張收據。沈根本低頭一看,四千元,沈根本沒想到有這么多,沈根本的驚愕早在主任預料之中,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說,七車,六百元一車,考慮到沈老師是本小區優良業主,把零頭免了。我曾經事前告知您的,您當時同意。我同意過嗎?沈根本想起來,他是同意的。有一回這主任攔下他,說裝修要交建筑垃圾運輸費,他是沒有表示異議??墒?,那垃圾也不可能裝七卡車,他一個數學老師,怎么也計算不出裝修能有這么多垃圾,把那三室一廳的墻壁都砸了也裝不下七卡車。

    沈根本還是掏錢付了?;丶液罄掀怕裨顾?,你當時就不能問個清楚,簽個協議嗎?沈根本無語,有些時候,筆墨看來真不能省。

    結束那一天,沈根本請項目的經理和工友喝收工酒。劉經理舉著酒杯,拉住沈根本的手,說,沈主任,實話告訴您,劉德華不是我兒子,我兒子小呢,小學四年級。劉經理一口喝盡杯中酒,說,沈主任,混口飯吃不容易,您上課之前得備課,我每做一筆業務也得備課,備課得仔細認真,不留一點瑕疵。我騙了您,生活所迫,諒解呵。沈根本說,你要到我們中學當老師,肯定是優秀教師。散場時,劉經理邁著醉步,把沈根本拉到一邊,說,我還有個秘密告訴您,有錢大家賺,我是講規矩的人,鄭萬山的回扣我一分沒少給,親兄弟明算賬嘛。

    沈根本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了,他這人沒酒量,一杯酒也嫌多了?;氐郊?,斗牛犬叼著拖鞋迎他,一臉萌態地等著他抱,他卻惡狠狠地踢了小家伙一腳。接著,沈根本拉開桌子的抽屜,翻出一沓紙,一張一張撕碎,天女散花般扔得滿屋子都是紙片。

    那是老婆和裝修公司簽的合同原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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