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9年第1期|馮驥才:單筒望遠鏡(節選)

上篇
一
這房子一百多年前還有,一百年前就沒了。也就是說,現今世上的人誰也沒見過這房子。
在那個時代的天津,沒見過這房子就是沒眼福,就像沒聽過劉趕三的《十八扯》就是沒耳福,沒吃過八大家卞家的炸魚皮就是沒口福,但是比起來,這個眼福還要重要。
據說這房子還在的時候,有個洋人站在房子前邊看它,看呆了,舉著照相匣子“咔嗒”拍過一張照片,還有人見過這張照片,一看能嚇一跳。房子并不稀奇,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套,三進院落。但稀奇的是從第二進的院子里冒出一棵奇大無比的老槐樹,濃郁又密實的樹冠好比一把撐開的巨傘,不單把中間這進院子——還把前后兩進連屋子帶院子統統罩在下邊。想一想住在這房子里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反正有這巨樹護著,大雨澆不著,大風吹不著,大太陽曬不著,冬暖夏涼,無憂無患,安穩踏實。天津城里的大家宅院每到炎夏酷暑,都會用杉木桿子和葦席搭起一座高高大大的棚子把院子罩起來,好遮擋烈日。這家人卻用不著。大槐樹就是天然的罩棚——更別提它開花的時候有多美妙!
年年五月,滿樹花開。每當這時候,在北城里那一大片清一色的灰磚房子中間,它就像一個奇特的大花盆,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刮風的時候,很遠的地方還能聞見槐花特有的那種香味兒。若是刮東南風時,這花香就和西北城角城隍廟燒香的味兒混在一起。若是刮西北風時,這花香又擾在中營對面白衣庵燒香的氣味里。一天里,槐香最重的時候都在一早一晚,這是早晚城門開啟和關閉的時候。城門的開與關要聽鼓樓敲鐘,于是這槐香就與鼓樓上敲出的悠長的鐘聲融為一體。
到底是這花香里有鐘聲,還是鐘聲里有著花香?
那么,住在這香噴噴大樹底下的一家人呢?他們在這香氣里邊喘氣會有多美,睡覺有多香!北城的人都說,這家人打這房子里出來,身上全都帶著槐花的味兒。逢到了落花時節,更是一番風景,屋瓦上院地上,白花花一層,如同落雪。今天掃去,明天又一層。這家女人在院里站一會兒,黑黑的頭發上準會落上幾朵帶點青色和黃色的槐花,好像戴上去的一般。而且在這個時節里,城中幾家老藥鋪都會拿著麻袋來收槐花呢。人們若是到這幾家藥鋪買槐花,伙計都會笑嘻嘻說:“這可是府署街歐陽家的槐花呀!”
歐陽家從來不缺槐花用,這是歐陽老爺最得意的事。
每到落花時節,他最喜歡把一個空茶碗,敞開蓋兒,放在當院的石桌上,碗里邊只斟上熱白開水,別的什么也不放,稍過會兒,便會有些槐花不聲不響地飄落碗中,熱水一泡,一點點伸開瓣兒,一碗清香沁人的槐花茶便隨時可以端起來喝……
神奇又平凡,平凡又神奇。
真有這么一座房子嗎?可是后來它怎么就沒了?那家人跑哪兒去了?那棵鋪天蓋地的老槐樹呢?誰又能把這么一棵巨樹挪走?不是說洋人給這房子拍過一張照片嗎?現在哪兒呢?恐怕連看過照片的人也都打聽不到了吧。
可是,為什么偏要去看那張照片呢?照片不過是一張留下人影的畫片而已,能留下多少歲月和歷史?要知道得詳實、真切,還得要靠下邊的文字吧。
說來說去,最說不清的還是這座奇異的老房子的歲數。前邊說“一百多年前還有”,那它就遠不止一百多年了。
有人說早在前朝大明時候就有了,也有人說是清初時一個鹽商蓋起來的。歷史的來頭總是沒人能說清。反正那個鹽商后來也搬走了,這房子幾經轉手,易主,又幾次翻修,很難再找到明代的物件了。只有大門口虎座門樓底座上那兩個石雕的虎頭,開臉大氣,帶著大明氣象。
歷來房子都由著房主的性情,誰當了房主誰折騰,就像皇上手里的社稷江山。只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樹原封沒動,想動也動不了,一動就死了。光緒年間,一個明白人說,自古以來都是先蓋房子后種樹,不會先種樹后蓋房子。
只要知道這大槐樹多大年紀,就知道房子有多少歲數了。于是一個懂樹的人站了出來說,這老槐樹至少三百年。這一來,房子就有了年份,應該是大明的萬歷年間。不過這只是說它始建于萬歷年間。如果看門樓和影壁上的刻畫,全都是后來翻修時添枝加葉“捯飭”上去的了。道光前后,這里還住過一位倒賣海貨、發了橫財的房主,心氣高得沖天,恨不得叫這房子穿金戴銀,照瞎人眼。他本想把這房子門樓拆了重建,往上加高六尺,屋里屋外的地面全換新石板。幸虧他老婆嫌這老槐樹上的鳥多,總有黏糊糊的鳥屎掉在身上,便改了主意,在河北糧店后街買了挺大一塊空地,蓋了新房,搬走了。
這要算老房子的命好,沒給糟蹋了。
當這房子到了從浙江慈溪來開紙店的歐陽老爺的手里,就此轉了運。歐陽老爺沒有亂動手腳。他相中了這房子,就是看上日久年長的老屋特有的厚實、深在、沉靜、講究,磨磚對縫的老墻,鋪地錦的窗牖,特別是這古槐的奇觀。
別看歐陽是個商人,浙江的商人多是書香門第。世人說的江南主要指兩個省而言,一是江蘇,一是浙江,都講究詩書繼世。不同的是,江蘇人嗜好筆墨丹青,到處是詩人畫家。浙江人卻非官即商,念書人的出路,一半做官,一半經商。單是他那個慈溪鎮上歷朝歷代就出了五百個進士。有了這層緣故,浙江人的官多是文官,商是儒商。別看他們在外邊賺的是金子銀子,家里邊卻不缺書香墨香。雖說歐陽老爺沒有翻新老屋,卻把房子上那些花樣太俗氣的磚刻木雕全換了,撤去那些錢串子聚寶盆,換上來漁樵耕讀、琴棋書畫、梅蘭竹菊或是八仙人。他只把后來一些房主世俗氣的胡改亂造除掉,留下來的都是老屋原本的敦厚與沉靜。他心里明白,明代的雍容大氣,清代絕對沒有了,多留一點老東西就多一點底氣。
他是一家之主,本該住在最里邊的一進院,但后邊兩進院給老槐樹遮得很少陽光。老爺好養花,就住在頭一進。這里一早一晚,太陽斜入,有一些花兒們歡喜的光照呢。
頭一進院,正房一明兩暗,中間的廳原本是待客用的,頂子高,門窗長,寬綽舒服。一天,歐陽老爺坐在廳堂里,看到院里樹影滿地,好似水墨點染,十分好看。在古今詩文中,他最迷的就是蘇軾。自然就想起蘇軾《三槐堂銘》中那句“槐蔭滿堂”,十分契合他這院子,便煩人請津門名家趙元禮給他寫了一塊匾“槐蔭堂”,又花大價錢請來城中出名的木雕高手朱星聯,把這幾個字刻在一塊硬木板上,大漆做底,字面貼金,掛到堂屋迎面的大墻正中,一時感到富貴優雅,元氣沛然。由此來了興致,他再在這一進房子的門外添了一座精致的垂花門樓。木工是從老家慈溪那邊千里迢迢請來的,純用甬作,不用彩漆,只要木頭本色,素雅文靜,此中還有一點懷舊的心思吧。
歐陽老爺在老家時就歿了妻子,北上天津后,這里的女人不合他的性情,一直沒有再續。如今兩個兒子都大了,有了家室,大兒子單字尊,小兒子單字覺。
歐陽覺住在最后一進,這巨大的老槐樹北邊枝葉最密,特別是到了夏天,很少陽光。他娶妻之前,每日午睡醒來,還有一塊書本大小的陽光從樹間一個縫隙照下來,穿窗而入,熱乎乎地照在嘴巴上,很稀罕也很舒服,有時叫他舍不得爬起身來,怕一起來就丟掉了這塊陽光??墒亲源蛩⒌狡拮忧f氏進來之后,樹上那個透光地方的葉子忽然長死了,空隙沒了,屋里再沒有一點陽光,暗暗生出一股濕濕的陰氣來。他那時年輕,陽氣足,百邪不侵,并沒覺察,更不知道這里邊暗藏著什么玄機。
歐陽家在這房子里至少住了二十年。最叫歐陽老爺得意的是,這大槐樹枝繁葉茂,樹干粗大,不單無洞,也沒有一個疤結與樹瘤,而且從沒生過蟲子。天津是退海之地,水咸土堿,不生松柏,只長槐柳。河邊是柳,陸地是槐。老城已經五百年,城中的老樹多在北城,都說與北城外的南運河的水好有關??墒遣恢獮槭裁吹搅饲宕衅谝院?,這些老樹卻無緣無故地乏力了,沒勁兒了,不行了。除去金家的一畝園里那棵細長的老洋槐是一天夜里給雷劈死的,如今只像一棵黑糊糊的大桿子立在那兒,別的老樹雖然沒得什么病,卻無緣無故地先后一棵棵干了,黃了,枯了,死了,好像人歲數太大最后老死了。每死一棵老樹,就叫住在樹周圍一帶的人心疼一陣子。心疼也沒用,誰能叫死樹活過來?為什么清代中期以后,整個老城都好像喘不上氣?有人說,自從咸豐十年,洋鬼子打了進來,天津就走上了背字。人家洋鬼子直到現在還沒走,反倒在紫竹林那邊開租界,大興土木,并且像攤煎餅那樣愈攤愈大。
可是也有人說,為什么歐陽家的老槐偏偏依然故我,黑綠黑綠,一枝獨秀地立在那里,年年照樣開花,散香萬家,嚴嚴實實地庇著那座老房老院。他家紙店的生意也一直興旺來錢呢。
可是好事不會總不到頭。到了光緒二十五年初夏,槐花開過,出了異象。從來不生蟲子的老槐樹,竟然生出“吊死鬼”來。一根根長長的細絲亮閃閃從樹上垂下來,每根絲吊著一個又軟又涼、扭來扭去的淺綠色的肉蟲子。歐陽家頭一次見到這種叫人發瘆的蟲子,沒等他們想出辦法來治卻已成了災。
這成百上千吊死鬼好似由天而降,落得滿房滿地,有的在地上僵死不動,有的爬,有的不停地打著滾兒。走過院子時動不動就會叫樹上垂下來的長長的蟲絲掛在身上,黏在臉上,踩得大家腳下和地上全是又黏又濕的死蟲子。一天,一個吊死鬼掉在大兒媳韋氏的脖頸上,落進衣背。韋氏本來就愛一驚一乍,這便大叫大喊,像見了鬼。叫女傭姜媽從腰間伸進手去,掏了半天才掏出來,扔在地上踩死。這些天,全家都忙著用各種家伙清除這些可憎又可怕的蟲子,再用水把所有地面、石桌、石凳、欄桿、井臺,以及所有鞋底,全刷洗干凈。前后足足鬧騰了一個多月,剛剛過去,才靜了下來,忽然一群大黑烏鴉來到這樹上。
向來,城里有烏鴉,可是不??匆?,也不多,不過零零散散三只兩只。這一來卻二三十只,一大群,像一群婆娘吱吱呀呀吵個不停。這些烏鴉又黑又大,先前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烏鴉,個子像貓,叫聲像喊。原先以為鬧幾天就走了,可是它們并沒有走的意思,每天黃昏一準飛來聚到樹上,而且越來越多。它們一來,別的鳥兒都不見了,大概全嚇跑了。
很快到了秋天,樹葉開始掉了,繁密的樹枝間一片片黑壓壓的,全是鴉影。葉子掉得愈多,就看得愈清楚。有人說它們在城外西頭的開洼里專吃餓殍,所以個個肥壯。黃昏時候飛進城來,聚在歐陽家頭上這棵大槐樹上過夜。有人站在北城墻上看見過它們在晚霞里成群結隊飛進城來,一邊盤旋一邊聒噪一邊行進的鴉陣,氣勢真有點兇。這些在野外食腐的家伙為什么偏偏要聚到這兒過夜呢?難道它們要來生事不成?
歐陽老爺覺得詫異,隱隱覺得有點不祥。
一天歐陽老爺舉頭忽然看到樹頂的大樹杈上出現一個很大的鴉巢,居然比一個衣服箱還大,這可不好,它們要在這兒安家了。如果這些喪氣的家伙在頭頂上安家,這房子的風水可就全要給破了。歐陽老爺忙叫老仆錢忠用竿子去捅,鴉巢太高,一丈多長的大竹竿一連接綁了三根還是夠不到。錢忠就搬來梯子,登梯子上樹。錢忠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一腳踩空掉下來,把骨頭摔了,疼得滿頭冒汗。歐陽老爺忙著叫人請來城中正骨的名醫王十二。王十二伸手一摸,麻煩大了,胯骨軸摔斷了。年過花甲的人就怕胯骨軸斷了,斷了接不上,十有九殘。
這老仆錢忠是歐陽老爺二十年前從老家帶來的。不單使喚起來得心應手,粗細活、內外事都能干,還能燒一手上好的寧波菜。寧波人嘴刁,吃不慣天津人大魚大肉的粗食。天津人吃東西像虎,狼吞虎咽,寧波人吃東西像鳥,一邊吃一邊挑。如今錢忠這一摔,就像折一條胳膊。歐陽老爺叫紙店里的伙計把錢忠送回慈溪老家養傷,托人再找來一個男仆。這人四十多歲,叫張義,光腦門一條辮子,大手大腳,身子很結實,地道的天津本地人。歐陽老爺對這個張義還算滿意,人熱情,實誠,義氣,做事不惜力氣,只是細活交給他一干就哪兒也不是哪兒了,沒法和錢忠比??墒?,只能事比事,不能人比人,做飯一類的事只好加到了姜媽身上,姜媽雖然也是天津人,但人穩心細,在歐陽家干了多年,從錢忠那里懂得了寧波人一半的生活的門道。人手這樣一拆兌,生活的窟窿暫且堵上。
事情還不算完。過年那天夜里,張義告訴歐陽老爺,依照天津這里的俗例兒,應該大放鞭炮,崩一崩這一年接連不斷的晦氣。歐陽老爺便應許了,于是買來許多炮仗,誰想到焰火竟然把大樹引著了。起火那一陣子,大火燒天,照亮夜空,真覺得這個家要遭災了。多虧不遠處有一家名叫“致遠”的水會傳鑼告急,人來得快,又肯賣力,四臺水機子的黃銅龍頭一齊朝天吐水,救得急,滅得快,大火沒引著房子,卻把大樹燒去了挺大一塊。這大樹原先枝豐葉滿,現在缺掉了那塊露著一塊天,而且正是老爺坐在屋里看得見的地方??湛盏囊黄?,歐陽老爺怎么看都不舒服,好像一扇窗子沒了,大敞四開。歐陽老爺苦笑著說:“氣是不是有點散了?”家里的人寬慰老爺說,春天長出新枝新葉之后,慢慢會好一些。
可是轉年初春,大槐樹已經不是什么大事了,整個天津城都不對勁了。城里的大街上多了一些模樣像外地來的人。這些人都像是莊稼漢,裝束有些特別。有的人腰上扎著一條紅的黃的帶顏色的褡包,有的頭上裹一條巾,既不像道士,也不像兵弁。這些人打哪兒來的?干什么來的?
一天,一個黑大胖子從東門進來,就一直走在街中央,迎面來車,他也不讓,車子全給他讓道,好像他是府縣老爺。他長著一張柿子臉,肌沉肉重,一只獨眼兒,眼神挺橫,頭上也裹著一條黃巾,正中用紅線繡著八卦中的坎字符。他經過彌勒庵對面的道署衙門時,順手從身邊的切糕攤上抓一把黏糊糊的糯米糕,走到道署前,往門旁的大墻上一抹,再“啪”地把一張黃表紙貼在上邊。紙上亂七八糟涂抹著一團,有畫有字,墨筆寫朱筆畫。人們上去看,上邊只有兩行字還能認得:“北六洞中鐵布衫,止住風火不能來。鐵馬神騎,八卦來急?!眲e的是圖是符就誰也看不明白了?;仡^再找那黑大胖子,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歐陽老爺在家里聽到了,不覺聯想起半年多來自己家遭遇的邪乎事,感到有些不妙,心里莫名地撲騰騰打起小鼓來。于是,天天在家里的佛龕前都要多磕幾個頭,暗暗祈求天下太平。
二
今兒一早,二少爺歐陽覺從老槐樹下邊他那個家出來時興致勃勃。并沒有什么具體的事讓他興致勃勃,只是年輕人都是這樣興致勃勃。
好似春意在春天的樹上鼓蕩。老槐樹滿樹蒼老發黑的枝丫上才剛鉆出嫩芽。這些嫩芽看上去更像一顆顆小小的豆豆,嫩綠、鼓脹、繁密、生意盈盈。
歐陽覺身穿青色的長袍,外邊套一件滾著絨邊的小馬褂,頭扣一頂烏黑亮緞瓜皮帽,光潔臉兒,朱唇皓齒,眸子發亮,系在腰上的琉璃壽星都是有年份、講究的器物……這一身自然是城中富貴人家少爺的打扮。他從北城走出來,先在鼓樓金聲園買了三塊什錦餡的關東糖,邊走邊一塊一塊掰開放進嘴里,“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著,甩著兩條胳膊順著東門里大街朝前直走。出東門時,三塊糖都咽進肚里,嘴空了,城門內外雖有不少賣酸甜小吃的攤兒,他決不會去買,他不吃那些爛東西。
天津衛的城里城外向例是兩個天地。富有人家多半住在城里,府縣衙門大半也設在城里,游民、光棍、指身為業的窮人們大都活在城外。單從衣裝打扮就分得清清楚楚,城里人多是袍子馬褂長衣衫,城外人都是褲子褂子短打扮。這里邊的道理很清楚——短打扮好干活吧。
天津這城真的太老了,包在土夯城墻外邊的灰磚,不少已經脫落下來。歷來改朝換代,總要修城,把缺掉的磚補上去??墒墙鼛资旯俑卞X,就像窮人補不起牙,只好缺著口兒。這樣的城墻便透出了窮氣,看上去狼牙狗啃,磚縫里冒出亂草,一些缺磚的地方還長出小樹來,一棵榆木樹杈上都有野鳥筑巢了。自從咸豐十年洋人攻破了城,天晚之時常會忘了關城門,護城河的水變黑變黏變稠,臭得難聞。
可是甕城里還是聚著不少閑人和苦力,或是沒有活干,或是等著有人找去干活。這種地方向來人雜,混混也多,不肅靜。歐陽覺這樣有頭有臉和一身講究的穿戴,容易招來麻煩。他這便快步走下去,穿過浮橋,從磨盤街往西一拐進了宮南大街。沒走幾步,遠遠就能看見他家紙店惹眼的招牌。歐陽家在天津有兩個鋪面挺大的紙店,店號都是裕光,一個在北城外的估衣街上,一個就在宮南,緊挨著那家出名的賣絨花的老店玉豐泰。斜對面便是天津衛的第一神廟娘娘宮了。
裕光紙店的掌柜是歐陽老爺。他五十多,歲數不算大,身子還硬朗,可是兩年前在估衣街紙店走出來時,街面是新鋪的石板,雨后濕滑,一腳沒踩實,仰面朝天摔了一跤,所幸骨頭沒事,但那一跤摔得夠狠,好像把他摔散了,他說自己就像一個算盤散了架子。自此,買了一桿上好的紫竹手杖助步,紙店便交給了大少爺歐陽尊來操持。
大少爺歐陽尊比歐陽覺長七歲。哥倆的性情全然不同。大少爺天生有浙江商人的精明,年紀輕輕卻成熟老到,人挺強練,錢抓得緊,事盯得死。只是在家有點怕婆,在外邊卻不會吃半點虧。和大少爺一比,二少爺歐陽覺地地道道是一個書生了,整天和詩文書畫攪在一起,這在一個商人家庭里就是不務正業。
天津是個跑買賣的碼頭,筆墨是用來記賬的,看不上二少爺這種舞文弄墨、使用不上的人。外邊都說歐陽家兩個少爺,一個是賺錢的,一個是花錢的。還好,這哥倆不嫖不賭,沒什么邪門歪道,而且相互和氣,不爭不斗。弟弟聰慧卻沒心眼,凡事都聽信哥哥,打心里敬著哥哥,哥哥遇事必護著弟弟,哥倆對父親也都很依順。如此一家,在滿是嘴的老城里從來沒有招來什么閑言穢語,還叫人敬著,歐陽老爺很是稱心如意。
那時候,在天津干紙店沒人能越過歐陽一家。他家的紙不單各類各樣一應俱全,還都是直接從源頭進貨。宣紙來自涇縣,皮紙來自溫州,竹紙來自湘中,元書紙一定是富陽的。那時候天津人糊窗戶好用有韌勁的“簾子紋”高麗紙,也全從朝鮮直接運來的。至于各類新鮮好用的洋紙,都是大少爺跟租界那邊掛鉤,由海外用船拉到天津。天津有海港,得天獨厚通著海外,這使得北平、保定、濟南等等地方紙店紙局的洋紙,也都從裕光批發過去。裕光的能耐誰有?大少爺的心眼活,手段多。只要與紙說得上話,能夠賺錢,一概來者不拒。不論是念書人喜歡用的文美齋木版刷印的箋紙,還是女人家繡花離不開的伊德元的剪紙樣子,連趙三趙四畫的雅俗共賞的山水折扇,全都代銷。這便引得店里天天人來人往。
大少爺說,做買賣的就怕店里空著。愈空愈沒人進來,愈擠愈往里邊擠。
聰明的買賣人都有自己的生意經。
今天,歐陽覺一進店門,還沒看見大少爺,就禁不住叫道:“大哥,你給我留的那套‘二十四番花信風’呢?”他說的是文美齋剛剛印出來的五彩箋紙,全是張和庵畫的折枝花卉,精美至極,比榮寶齋只好不差,一時賣得很搶手。
他用眼睛找大少爺。只見屋子左邊那柜臺前站著幾個人,聽他這一叫,都扭過頭來。他一怔,那幾個人中間一張奇花異卉般女人的臉兒正對著他——是個洋女人!
他從沒見過這樣一張臉:完全像是一朵泛著紅暈的雪白又嬌艷的荷花,藍寶石般的一雙眼睛晶亮發光,從寬檐的軟帽中噴涌出來的卷發好似金色的波浪,蓬松的衣裙有如形態不確定的云……他分明與她離得還遠,卻不知道自己怎么已經站在這洋女人的面前,也不知道他面對著的是一個絕頂的美人,還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奇觀。他竟然蒙了。
他聽到大哥的聲音:“二弟,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從租界來幫咱家進洋紙的馬老板,噢,對了,你們見過——認得。這位是莎娜小姐,不久前從法蘭西來到咱們天津租界,今兒馬老板陪她來這邊逛逛?!?/p>
歐陽覺還是有點蒙,不知怎么應酬,一張嘴竟然說出“別客氣,別客氣”這兩句完全不著邊際的話,弄得大家莫名其妙。洋女人聽不懂,看著通洋語的馬老板,似乎請他翻譯。馬老板竟也不知該如何翻譯。
歐陽覺發覺自己剛剛說了昏話,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昏話,臉頰登時發熱,不知下邊該說什么。
馬老板是個機靈的生意人,會說話,馬上把眼前的尷尬撇開,他笑嘻嘻說:“正要問大少爺,怎么沒見二少爺呢,您就來了?!备f,“這位莎娜小姐不單頭次來天津,也是頭次來中國。她一進這宮南大街就喜歡得了不得,一會兒還想再陪她去娘娘宮里頭轉轉,她必定會更喜歡?!比缓缶徒探o歐陽覺和莎娜怎么相互稱呼對方的名字。
歐陽覺只一次就把“莎娜”兩個字說清楚了,但是莎娜怎么也說不好“歐陽覺”三個字。她笨嘴拙舌,音咬不清,而且愈說愈費勁。
大少爺歐陽尊在一旁笑呵呵說道:“這‘歐陽覺’,我怎么聽著像‘熬羊腳’呢?”一句話惹起大笑。
莎娜見大家笑卻不明白什么意思,馬老板把“熬羊腳”三個漢字的含義翻譯給她,她也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還一只手指著歐陽覺叫道:“熬羊腳!”
這一來,歐陽覺也笑起來。剛剛拘束的感覺立刻沒了,似乎這就熟識了。很快活地熟識了。
歐陽覺心里卻奇怪,和洋女人熟識怎么這么容易。她怎么不像中國女人那樣會害羞呢?
又說了幾句,大少爺便對馬老板說:“娘娘宮就在斜對面。我兄弟熟,叫他領莎娜小姐去逛逛吧?!?/p>
大少爺這句話是想把他們幾個與生意無關的人支走??缮让靼琢诉@話,特別高興。她似乎對這個長得白凈和清秀的“熬羊腳”抱有好感。
這個主意也使歐陽覺心里高興。他帶著他們走出紙店。
歐陽覺除去自己的妻子從來沒陪過別的女人逛街逛廟,更沒陪過洋女人。那時候洋人是稀罕的,一個洋人就是一道西洋景。今天他也成了這西洋景的一部分。走在街上,誰見誰看。而且那時的天津人還有點怕洋人,見到洋人便會閃開,最多是在遠處張望或在背后指指點點。這洋女人完全不管別人怎么看,隨著性情玩玩樂樂,表達著自己。只是她說的話,歐陽覺完全不懂。宮南大街是天津最古老的一條街,誰不知道“沒有天津城,先有娘娘宮”這句話?所有好吃好用好玩的都在這條街上。這就叫莎娜那雙藍眼睛不夠用,連街上人們的穿裝打扮,手里的東西,吃的零食,她全都好奇。尤其是女人的小腳。富家女人的小腳給衣裙蓋著看不見,窮家女子短衣長褲,打著裹腿,兩個粽子大小的小腳露在外邊,一走三扭,這就叫不裹腳的洋女人看得兩眼冒出驚愕的光,還指著中國女人的小腳又說又問,弄得街上的女人躲開她走。
莎娜總有問題問馬老板,或者通過馬老板問歐陽覺。不知道為什么他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莎娜還是不明白。有時歐陽覺會直接對她再多說兩句,莎娜卻搖著頭笑了,聳聳肩——因為他說的是她聽不懂的中國話。她這一笑真像花開了一樣。
最叫莎娜興高采烈的還是娘娘宮的大殿。神壇上那些神頭鬼臉,個個都有來頭,都法力通天,莎娜聽得將信將疑。尤其眼光娘娘的神像周身畫滿了眼睛,叫莎娜驚訝地叫了起來。歐陽覺通過馬老板告訴莎娜,這個女神能消除人們的眼疾。她通過馬老板告訴歐陽覺西方也有一個神,眼睛長在手心上,這只眼能夠看到未來。但歐陽覺不明白“看到未來”有什么用。
可是,莎娜也不理解這位眼光娘娘,究竟怎么能夠幫助人驅除眼疾。她表達出自己對這女神的感受:“她滿身的眼睛是不是表明她能夠看見一切——過去、現在、將來?”
他們的話怎么也說不到一起。此刻,他們肯定都在懷疑馬老板翻譯的能力很差。
歐陽覺有一個主意再好不過,他帶領莎娜,從一條又窄又陡的樓梯,爬上娘娘宮東北角的張仙閣。由于保佑嬰孩的張仙爺深受本地女人的崇信,使得這個小小的過街的閣樓里每天都擠得滿滿登登。歐陽覺領莎娜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看這些拉弓射天狗的神仙像,而是從閣樓上的窗口可以俯瞰大廟全景、廟前廣場、戲樓,和整整一條宮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再向遠望,可以看到白河遼闊而動人的景象,以及紫竹林租界那邊模模糊糊、有些奇特的遠景。這叫莎娜興奮極了。
他和她憑窗而立。他指她看,告訴她,那個是開廟會時唱戲的戲臺,那兩根極其高大的旗桿曾是船上的桅桿,那邊沿河一排排白花花的小丘是鹽坨,再往東邊就是她在天津居住的地方——紫竹林租界了。
莎娜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她從手袋里抽出一根半尺長的銅棍。銅棍中間一段包著一層很講究的黑色皮箍。她兩手前后一擰一抻,拉出來一節,再一擰一抻又拉一節,竟變成了兩尺多長。這東西最前節粗,最后節細,兩頭都有厚厚的玻璃鏡片。她舉到眼前,將細的一端緊壓在右眼眶上,粗的一端直對著前方看。歐陽覺很奇怪,這是件什么東西?沒等他問,馬老板說:“這是洋人打仗時用的,遠處的東西,拿它一照,全都看得清清楚楚?!?/p>
歐陽覺說:“就是人說的千里眼嗎?我聽人說過,這是頭次見?!?/p>
馬老板說:“這東西洋人叫望遠鏡,有這種單筒的,也有雙筒的,雙筒兩眼一塊看,單筒擠著一只眼看。像這種望遠鏡我告你吧,我要是站在十里開外,你拿它一照,就能把我認出來!”
歐陽覺問:“這不真成了千里眼?有點玄吧?!?/p>
馬老板沒再解釋,把他這意思用洋話對莎娜說了。
莎娜正看得起勁,聽到馬老板的話,馬上扭過頭笑嘻嘻地把望遠鏡遞給他。他接過來,依照莎娜的樣子就拿起來看,鏡片上一片灰糊糊。他說:“什么也沒有??!”
馬老板不知道他為什么沒看見。
莎娜卻發現他把望遠鏡拿反了,小頭朝前了。莎娜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周邊的人。莎娜挺聰明,她想出個辦法教他怎么使用。她先用鏡頭對著白河邊一艘船,調好焦距,然后叫馬老板告訴他對準河上那艘船看。待歐陽覺再舉起望遠鏡看,“呀”地叫出一聲,覺得自己真像天上“四大天將”中那個千里眼了!連站在船頭的一個老艄公的胡子、煙袋、眼神,居然都看得一清二楚,跟站在眼前一樣。他驚訝洋人這東西有如此神奇的功力。莎娜伸過手來,又把望遠鏡對準下邊宮南大街他家的紙店叫他看,這時正巧大哥歐陽尊走出店門送客人,他竟然連大哥嘴下邊那顆小痣也看得十分逼真,幾乎可以用手去摸。
莎娜很高興,她挺滿足歐陽覺也得到一種新奇感。好像他領她逛廟,叫她享受到許多新奇有趣的東西,現在她可以回報他了。
看得盡興,玩得也盡興,莎娜該返回去了。
剛才他們從紫竹林租界來這邊時坐著一輛馬拉的轎車,一直停在宮南大街的街口。他送他們走到街口,待莎娜和馬老板上車一走,歐陽覺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失去了。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有可能只是一種錯覺。
晚飯時一家人吃飯。坐在歐陽覺身邊的二少奶奶莊婌賢,忽扭頭對歐陽覺說:“你身上像什么香味,挺特別?!?/p>
歐陽覺笑道:“咱家只有槐花的味?,F在離花開還早著呢。哪有特別的香味?”正說著,忽然一怔,是不是那莎娜身上的味兒。剛才他和她擠在張仙閣的窗前看千里眼時,他覺得她真香,而且香得特別又好聞。難道自己身上也沾了她的香味兒了?
這一怔,他筷子夾的一塊魚掉在桌上。大少爺眼尖,馬上用話遮了:“我知道是什么香味,午后二弟到店里來,正巧租界送來一些香粉紙擺在柜上??磥磉@種洋東西咱不能要,弄不好寫字畫畫的紙都沾上這味兒了?!?/p>
歐陽老爺笑道:“紙店不少紙是寫字畫畫的,文房不能有脂粉氣?!?/p>
大家都笑了,接著吃飯。
本來沒事,自然就過去了。
三
歐陽覺不知妻子婌賢如何聞出他身上的異香,晚間脫下袍子馬褂按在鼻子上,使勁聞也聞不出任何香味兒??善婀值氖?,轉天早上起來穿衣時,果然聞出昨天那洋女人身上特有的氣味。這氣味一聞,竟使他心一動,是一種誘惑嗎?
他暗自奇怪妻子婌賢天天用的香粉,怎么沒有這種往人鼻子里,再往人身子里鉆的氣味兒?
洋人用的也是香粉嗎?
一連許多天,他天天穿這套衣服,為了天天早上穿衣時能夠聞到這氣味。他有點喜歡這氣味兒了?反正一聞到這氣味,立時就叫他想起那張奇花異卉般的臉兒,那雙怪怪的卻無比透徹的藍眼睛,同時耳邊還響起那洋女人叫他“熬羊腳”的聲音。直到一天早上爬起來,找不到那套衣服,原來婌賢交給姜媽拿去換洗了。
婌賢有些好奇,對他說:“你這套衣服穿了七八天,衣領都臟了,怎么也不換?”
可是,袍子洗過,香味沒了,好像少點什么。歐陽覺又不覺總往宮南的店里跑。大少爺說:“缺什么告訴我,我后晌回家捎給你就是了,跑什么呢?”他心里有事怕給大哥看出來,大哥賊精,從此他再去宮南大街,故意繞開紙店,轉兩圈便回去??墒敲看蝸硪惶硕际前着?,沒有再遇到那洋女人,漸漸有點失落感。一天他想:“人家已經到這里逛過了,沒事怎么會再來?”自己是不是有點犯傻。于是,只當一只俊俏的異鳥兒偶然飛來,落在自己胳膊上停一下,又飛去罷了。這么一想,漸漸也就安下心來,依舊天天訪友尋朋,去琢磨他那些翰墨滋味了。
在外人眼里,在商的歐陽老爺對自己的兩個兒子,肯定更喜歡大的。大兒子精明強干,年少有為,早早就把家中大業——兩個紙店扛起來,而且爐火愈燒愈旺??墒?,他對這個“游手好閑”的小兒子也一樣的愛惜。每有人夸贊歐陽覺的文采超群,詩書畫在津門后生中“無出其右”,歐陽老爺的兩眼立時笑成一對月牙兒。既然小兒子經商不成器,做個名士也不錯。反正家里不愁吃穿。兩個紙店天天出出進進的全是銀子。而且,他家雖富有,卻不像八大家那樣炫富擺闊。
念過書的浙江人凡事有度,不喜張揚和招搖,只求日子過得殷實穩當,富足無憂。每年四月初一城隍會設擺時,城里的富室大戶都要在家門口搭一個席棚,將家藏的字畫珍玩都擺出來炫耀一番。他卻只在大門左邊放一張明式朱砂漆的供桌,放一尊浙江東陽金漆木雕的千手觀音,東西很精,年份也老,燒香供上。還叫歐陽覺用紅紙寫一條橫批“如在其上”貼在上邊。不少人看到,都趴下來磕頭拜一拜。
在碼頭上,沒人不挨罵。有人說這個浙江佬真厲害,他把觀音擺在房前,就是想叫人給他家磕頭??墒钦l又能叫他不這么做?天津的混混兇,誰家都敢砸,敢來動一動這尊觀音嗎?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這些閑話歐陽老爺聽到過,但他什么話也不說。年年城隍會,依舊在門前擺上這尊觀音。這些年來,不少大戶人家的設擺,有人偷,還有人搶,唯有老槐樹下邊的歐陽家一直平安無事。
要說念書人心里的主意都很正,這話是沒錯的。
歐陽老爺分外疼愛這小兒子,不僅因為他天資聰穎,勤學和文氣,還有一種與自己天生的親切。歐陽老爺沒有女兒,小兒子天性的依順與乖巧彌補了這點人生的缺憾。歐陽覺從不惹父親生氣。他怕父親生氣。他在意父親所有喜歡的事。他在外邊的花攤上看到什么新鮮的花,總會把這花鮮亮地搬到父親的院里。父親那年摔了一跤,用起了手杖,他深知父親酷愛蘇軾,就把東坡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寫下來,請人刻在父親的紫竹手杖上。東坡這句詩刻在父親手杖上,就帶一點吉慶之意了。叫父親歡喜不得,常常拿給人看。
歐陽老爺愛惜這小兒子,還與他故去的妻子相關。他與妻子互為知己,曾經發誓相守一輩子??墒?,人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生死的事由不得自己。妻子是難產時走的,留下的孩子就是歐陽覺。妻子還留給歐陽老爺最后一句話:“你將來要是待他不好,我就在陰間罵你?!边@句話是他后來一直沒有續弦的緣故。兒子就是他和亡妻之間的情義。
待到歐陽覺成年,他費了不少周折,才為兒子相中這個子不高,微胖,沉穩持重的莊姓姑娘。雖說還算白凈細氣,卻缺少神采,五官小,一雙單眼皮。外人說,他是看上了莊家的財富。莊家是做綢緞生意的,津門頭號的老店。賣紙總抵不上賣綢緞的,一刀紙也不值一尺綢緞。在外人眼里,歐陽家把莊家小姐娶進門是占了便宜。
俗人看事,用錢做尺,自然不明白歐陽老爺為什么選定這個相貌平平的姑娘。不單是因為她性情溫良,平和持重,嘴不能說,又好讀詩書,能夠與歐陽覺有話可說。更由于莊家的祖祖輩輩都在山東曲阜,那兒的人德行品德靠得住。這樣的姑娘在天津應該不多。媳婦不是娶給別人看的,得要能與兒子一起和和美美過日子,這便拜托城中一位有聲望的友人出門“說媒”,與莊家訂了親。
不管別人怎么猜度,莊氏過門半年,歐陽老爺的眼光就叫人信服了。這個少言寡語的女子,待人和善,別人與她也很好相處。與人說話時,只要出現一點相悖的意思,她即刻換了話題。開始被人以為她心眼多,漸漸看出這是她的本性——不與人爭,也不好為人上。她做起事來不緊不慢,雖不麻利,卻很少閑著。有時男仆女傭的事,比如收拾屋子院子、擦擦掃掃等等瑣碎的雜務,也順手做了,似乎哪里亂哪里不干凈哪里有塵土她都不舒服,連二少爺桌上的硯臺也總要洗凈。一次,二少爺對她說:“我硯臺里的墨你別動,我喜歡用宿墨?!彼裁匆矝]說,只笑了笑,從此不再去洗硯臺,只是把二少爺有時忘了蓋上蓋兒的硯臺蓋好。
二少爺一半時間在書齋里忙,一半時間是在外以文會友。兩人在一起時話并不多。這叫人以為他倆話不投機。一天,歐陽老爺與二少爺閑聊時,順口說:“你和婌賢在一塊兒愛聊些什么?”
歐陽覺笑道:“什么都聊,她話不多,不過她最愛聽我說話?!边@一句話便叫歐陽老爺放心了。還有一次,歐陽老爺聽姜媽說二少爺喜歡吃瓜子,婌賢在屋里無事時就給他嗑瓜子,嗑好后放在一個素白的小瓷缸里,每天一小瓷缸擺在二少爺的書案上。姜媽笑道:“二少爺在書房寫字畫畫高興起來的時候,幾大把就把一缸瓜子全吃進肚里?!?/p>
歐陽老爺聽了笑彎了眼睛,說:“婌賢有點寵著他了?!辈⒂纱酥懒诉@小兩口子叫人不必擔心的獨特的夫妻生活。
可是,日子久了,叫人擔心的事就出來了。這二少奶奶一直沒有身孕。不光她沒有,住在前院的大少奶奶也沒有。大少奶奶可是娶進來四年多了。
婚后不孕是女人最大的事。
大少奶奶韋喜鳳與婌賢完全是兩種人。一切性情,正好相對。一個急一個慢,一個愛使性子一個耐著性子,一個由著自己一個由著別人,一個好發脾氣一個沒有脾氣,一個好吃一個從不挑食,一個濃妝一個淡妝,一個穿紅戴綠一個素雅端莊,一個好逛街一個不出門,一個愛說人一個不說人,一個不瞧書一個愛瞧書,一個走路像趕路一個走路腳底下沒聲音??墒沁@兩個女人遇到懷不上孩子的怪事煩事卻是一樣。
喜鳳剛過門三個月沒懷上,就開始心急火燎。幾年來成了她愈來愈大愈重的心病,到處找明白人打聽,找名醫望聞問切,尋覓秘方大碗喝藥,肚子里還是沒動靜。
天津的女人只要不生育就去娘娘宮“拴娃娃”。喜鳳拉著姜媽陪著她跑到娘娘宮的大殿,趴下來給送子娘娘磕響頭。依照“拴娃娃”的規矩,趁著娘娘不留神——其實娘娘是泥塑的,哪里會留神不留神——從娘娘寶座下邊一堆三寸大小的泥娃娃中“偷”走一個,拿回家中,放在櫥柜下邊別人瞧不見的暗處。
人說這娃娃就是天后娘娘賜的孩子。別看這娃娃是泥捏的,得要誠心待他,每天吃飯時都分出一點放在泥娃娃身前,也叫他有口吃的。都說這泥娃娃靈不靈驗,就看待他的心誠或不誠。如果一年懷不上,轉年還要到娘娘宮再去燒香磕頭,再求娘娘。這泥娃娃也必須帶上,還要送到娃娃店里用水化成泥,重塑一個。重塑的娃娃一準大一點,過了一年的娃娃也長了一歲,個子也應該要再大一點。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懷上身孕,生下孩子,這泥娃娃不用送還廟里,改稱“娃娃哥哥”,放在家中一直供下去。因為他是娘娘派來送子送福永久保平安的。
喜鳳自從娘娘宮拴來娃娃,就一直當作祖宗供著。沒多久的一天,忽然嘔吐得厲害,真以為娃娃顯靈了。請來醫師一瞧,脈上并沒有喜。原來她嘴饞,好吃零食,吃杏干吃壞了肚子,白白高興了一場。這一落空更是惱人,她就把不孕的根由,像一個屎盆子扣在大少爺頭上,動不動就和大少爺吵。弄得家外邊的人都把大少爺看成廢物。大少爺怕她,只能心里憋屈。
可是如今二少奶奶也沒孕,怎么說呢?事出在哪兒了呢?
二少奶奶很穩,不動聲色,從不與人說道。這種事沒人敢問,只有喜鳳向她打聽,她也只是嘴角微微浮出一笑。她表面不急,也不去求醫問道,可是她回到西城的娘家時,是否與她娘悄悄說一說,這就誰也不知道了。歐陽老爺卻從她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面一般的臉上,偶爾看到一點淡淡的愁云。
那時候,一個女人嫁出去,不給夫家生孩子,就是頂大的錯了。一天,大少奶奶與大少爺拌嘴,吵來吵去又吵到沒孩子這事上,她撒起潑來一發狠說了這么幾句:“怨誰?二少奶奶為嗎也懷不上?就怨你家這房子太陰,風水全叫這大槐樹遮住了。院子里連根草都不長,哪來的孩子?你有本事把這大樹拔了,什么都有了!”喜鳳的嗓門很高。
歐陽老爺坐在屋里,隔院聽到喜鳳這話,雖然沒有言語,心里卻覺得不好,這種話帶著邪氣,太沖,可別惹著誰。二百年的老樹哪能沒有神靈?他心里并不是白嘀咕。
喜鳳這話是頭年入夏時說的,沒過多久忽然那些吊死鬼由天而降。跟著就是鬧烏鴉,摔壞了老仆錢忠,除夕放焰火又燒去了一塊大樹,原先“槐蔭滿院”,現在變得白晃晃,好好的日子像要塌下來似的,擋也擋不住……下邊接下來還有什么。
這一天,大少爺差人回家找歐陽覺,叫他到宮南的店里去一趟。傳話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說愈快愈好。
歐陽覺趕到宮南,遠遠看見裕光紙店門口站著兩人,一人是哥哥歐陽尊,另一人沒認出來是誰,捏著一根衣兜煙卷抽。這種煙卷是由海外運進來的洋煙,和中國人的旱煙袋不同,它把煙絲塞在很細的一根薄紙管里,再放進一個紙盒中,平時掖在衣兜,抽時拿出一根用火點著,很方便。煙絲還有種特別的香味,抽上癮就絕不會再抽煙袋了。
歐陽覺知道他們干紙店的,最怕的是火,所以店內不能抽煙,抽煙全在店外。他走近了一看,抽煙這人原來是馬老板。他一怔,上去搭訕道:“馬老板怎么來了?”
不料馬老板齜牙笑道:“這不是請您來了?”
歐陽覺問:“請我嘛事?”
馬老板還是那張笑臉:“哪是我請,是上次來逛娘娘宮的法蘭西的莎娜小姐請您?!?/p>
歐陽覺聽了不覺心頭一亮,他禁不住問:“她干嘛請我?”
從那次一見,事隔已一個多月,開頭還當作事兒,過后以為只是一次偶遇,早撇到一邊,完全想不到她還會記得他,甚至叫人來找他。
馬老板說:“這莎娜小姐說您是好人,瞧上您了,說跟您在一塊好玩,打上次回去這一個月里跟我說了好幾次,要請您去她家。我一直忙,今兒才過來?!?/p>
歐陽覺有點驚喜了:“叫我去租界?嘛時候?”
馬老板說:“我來一趟也不易,您要是不忙,咱就過去吧。我來時跟她說,要是找到您,就拉著您過去?!?/p>
大少爺歐陽尊一旁聽得也覺得新奇。他跟馬老板打趣說:“可別叫這洋閨女把我兄弟拐走,那我弟妹還不跳井?!?/p>
馬老板說:“你甭說不吉利的話,不過這洋小姐來了一段時候,沒人跟她玩,膩得慌。放心吧,下晌我就把二少爺送回到這里。走時嘛樣,回來嘛樣!”
說完便拉著歐陽覺走到宮南大街的街口,上了馬車,一路朝著紫竹林去了。這種往來于老城與紫竹林租界之間的新式轎車,輪子大,跑得快,車廂下邊有洋人造的彈簧,跑起來也不顛屁股。車廂四面全鑲著玻璃,歐陽覺坐在里邊,覺得分外光明。不知是轎子里的光,還是心里的光。
……
作者簡介:
馮驥才,浙江寧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畫家和文化學者。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二百余種。代表作《??!》《雕花煙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一百個人的十年》《俗世奇人》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韓、越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種譯本四十余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