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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族文學》2019年第1期|趙大年:泉水潺潺(節選)
    來源:《滿族文學》2019年第1期 | 趙大年(滿族)  2019年01月07日08:17

    趙大年,滿族,小說家,劇作家。1931年生于北京,畢業于天津市扶輪中學。曾任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影視創作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大撤退》《九重天》《女戰俘的遭遇》等6部,中篇小說《公主的女兒》20余部,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紫墻》《西三旗》《夢里蝴蝶》《人生漫記》等6部,電影《車水馬龍》《琴童》《玉色蝴蝶》《當代人》等7部,電視劇《皇城根兒》(合作)等百余集。多部作品獲全國和報刊文學獎,被譯成英、法、日、韓文在國外出版、發表。

    1.大黑貓賣茶

    “大碗茶!噴香的茉莉花茶!兩分錢一碗?!?/p>

    白小英終于戰勝自己,豁出去了,扯著脖子在天安門廣場吆喝起來。

    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女八中的好學生,云南插隊知青,怎么抹得開臉面練攤兒吆喝呢!遇見同學怎么說?我就這么沒出息呀。

    可是你趕上了這一撥兒,“生下來就挨餓,上學常停課,畢業就插隊,回城沒工作?!边@順口溜是“50后”自己編的——童年趕上了“經濟困難時期”,上學又?!巴Un鬧革命”,改革開放,才走上了這段創業謀生路。

    白小英在家窩了半年,“知青辦”連個打零工的活兒也沒派給她。倒是貓哥有辦法,跑來找她打伙計,還哼著京戲,“兩手空空回到家,五尺男兒啃爹媽,不知人間愁滋味,歡歡喜喜去賣茶!”

    他倆在西雙版納就要好,貓哥的本事可大啦,爬樹摘椰子,扎猛子抓魚,胳膊腿兒曬成紫銅色,還有濃重的汗毛,白小英喜歡這一切,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大黑貓,心想,我傍哥兒們也是“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白小英可不肯曬太陽,她生下來皮膚就特別白,媽說“這丫頭掉進了面缸”,長大了,一白遮百丑,怎么看都漂亮,走到哪兒,哪兒就出現一片亮色。她戴著草帽割橡膠,割破了手就哭,野象闖過來也哭,一哭眼睛鼻子都紅了,活像小白兔,這綽號也就叫開了。貓哥只叫她兔子。

    現在貓哥坦誠相告:父母把積蓄全拿出來,買了搪瓷保溫桶、折疊桌、粗瓷大碗,“我爸修好了平板三輪車,我媽負責在家燒開水,我來回蹬車送水,就缺一只兔子看攤兒叫賣了?!?/p>

    小白兔無法拒絕貓哥的邀請。本來嘛,“萬事皆備,只欠兔子”,我怎么能不去呢?我要不去,他另找只兔子打伙計咋辦?回城知青有的是呀!所以必須去,甭跟爹媽商量,說走就走。

    他倆把一桶熱茶抬上平板三輪車,還有鐵架子三合板的折疊桌,小白兔抱著大碗也坐車上,大黑貓喊一聲“開張大吉啦!”就蹬車出了小胡同。

    “咱去哪兒???”

    “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

    “到底去哪兒呀?”

    “北京大得很,哪兒熱鬧去哪兒!”

    “離女八中遠點兒?!?/p>

    “你還記著它呀,它怎么沒派人到西雙版納看看你呢?!?/p>

    沒走多遠就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兔子膽小,“這兒也讓擺攤兒?”

    “你成天在家窩著,不生病思想也會落伍。好好瞧瞧吧,廣場南邊一拉溜練攤兒的倒爺,有好些知青賣服裝。北邊觀禮臺下面有幾萬平方米的空間,現在成了地下百貨公司啦,全是個體戶,小老板。廣場中間游客多,外地來京的必看天安門,還要照相,渴了就喝大碗茶。已經有幾個茶攤兒捷足先登了!”

    “貓哥還會搞社會調查?!?/p>

    “天無絕人之路?!?/p>

    “路是人走出來的?!?/p>

    “大碗茶是北京人的喜好?!?/p>

    “一個鋼镚兒一大碗,薄利多銷?!?/p>

    如此這般,大黑貓和小白兔在世界最大的廣場賣茶謀生,早出晚歸,一天收入一小袋鋼镚兒,也是沉甸甸的。于是搞成本核算,茶葉錢是收回來了,買搪瓷保溫桶的投資呢?兩個人的嚼谷呢?還有媽媽燒開水的義務勞動呢?他們想,要是把這些都賺回來,就再買一把大遮陽傘,別把小白兔曬黑了,也讓喝茶的客人站在陰涼里。

    一天,有位頭戴小花帽的新疆游客喝了一碗茶,說聲“好茶!”付給一枚一毛錢的鋼镚兒。小白兔找給他8分錢,客人不收。

    “兩分錢一碗。您給多了?!?/p>

    “不多。一毛錢一碗,這是烏魯木齊的價錢?!?/p>

    大黑貓說,“兩分錢一碗,是北京的規矩?!?/p>

    “我是買賣人,不會多給錢的?!?/p>

    “我也是買賣人,不會多收錢的?!?/p>

    客人笑了,“小兄弟太老實,你懂嗎,買賣人必須賺錢!變著法兒賺錢!告訴你,到烏魯木齊去賣茶,能賺五倍的價錢?!?/p>

    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黑貓腦袋開竅了。

    2.王宗銘當倒爺

    “北方不產茶葉。北京的茶葉都是南方運來的?!?/p>

    “云南、湖南是茶鄉,出名的普洱茶,便宜的磨鍋茶?!?/p>

    “浙江龍井,太湖碧螺春,福建鐵觀音,黃山毛峰,古丈毛尖……”

    “打??!”大黑貓叫停,“不談名茶。就說磨鍋茶一類的便宜貨?!?/p>

    幾位練攤知青討論共同遇到的問題:從茶葉店買茶葉,太貴!賣兩分錢的大碗茶沒賺頭,白搭工。

    “錢都讓茶葉店賺了!”

    “沒錯。運費,管理費,工資,稅金,利潤,全都加在茶葉上,沒法不貴!咱們呢,賠本賺吆喝?!?/p>

    “你還真門兒清呀!”

    “咱哥兒們在農場茅草棚里讀過《政治經濟學》?!?/p>

    “有何心得?”

    “一句話:哥幾個湊錢,派個人到湖南收購茶葉,能降低一多半成本?!?/p>

    大黑貓一拍胸脯,“我去!北京到湖南的火車多,一個禮拜打來回?!?/p>

    “放心,我們保證你的‘傍肩兒’照常營業?!?/p>

    “別叫‘傍肩兒’,還不夠火候。拜托諸位,出車、收車幫小白一兔把兒?!?/p>

    練攤以來,大黑貓除了蹬車送開水,閑下來也看攤。按他指點,小白兔跑到廣場南邊賣服裝的攤位轉悠,看看有沒有女八中的,還真的遇見了同學杜曉燕,一個身材瘦弱、心靈手巧的姑娘。

    “小燕!我做夢都夢見你在這兒!”

    她說這話有根據。在校期間杜曉燕就擅長剪紙,人物、福壽字、花鳥蟲魚都會剪,送給同學不少窗花。小白兔到她家玩兒,才知道這是家傳,小燕的祖上是御用裁縫,會繡龍袍,父親縫紉古裝戲服,母親也是裁縫,會剪紙。小燕插隊老鬧病,提前病退回城,就跟母親學裁縫。

    “白小英!我可沒想到你這只‘5分+綿羊’也敢來練攤兒!”

    年輕人跟老人不同,雖然分手幾年,并不喜歡敘舊,談的大多是未來。

    “我們居委會主任特棒,愣騰出兩間房來,招收九個知青,請我媽當師傅,成立街道縫紉組,女的自帶縫紉機做服裝,男的在前門這兒擺攤銷售?!?/p>

    “那你就是做服裝的啦,我知道你家有縫紉機?!?/p>

    “縫紉機我媽要用。我也不想當裁縫?!?/p>

    “你還想當老板?”

    “我沒錢,有錢就當老板。告訴你吧,現在我想當服裝設計師!”

    “一定能!你會剪紙就是本錢?!?/p>

    “告訴你個秘密:我在電影院認識了個帥哥王宗銘,真是有緣!”

    王宗銘,是個混血兒。這孩子長得很漂亮又很可憐。他爸是著名電影演員,媽媽是蘇聯人,珍寶島一打仗就回基輔去了。因此他在學校受欺負,紅衛兵把他“打倒在地還要再踏上一只腳”,他爸只好把兒子的一頭金發染黑。后來去廣東拍電影,就請求制片主任照顧,允許他把兒子帶在身邊,十四歲了,也可以在攝制組干點兒零活,掃地,打水,收拾服裝、道具,當群眾演員??傊话壮燥?。

    王宗明跟攝制組到過物產豐富的珠江三角洲,印象深刻的是沙頭角中英街,一條小街,半邊歸深圳,半邊歸香港管轄,中間有一條公園里常見的鐵鏈子是邊界,抬腳就能邁過去。兩邊的店鋪臉對臉,深圳這邊的賣農產品,香港那邊的貨物豐富,五顏六色的商品堆到門外來了,房檐下掛滿了港式衣裙。還有穿黑制服的香港警察悠閑地走動著。王聰明問他“為什么給英國人干活兒?”回答很簡單,“謀生??!”

    王宗銘第一次聽到“謀生”,不說如雷貫耳,也是五味雜陳,自己越長越高,還讓父親“帶犢子”,多么累贅!父親何嘗不急,拍戲一有空就教他讀書,也是想讓他掌握謀生的技能啊。

    一天,攝制組來到拱北海關拍外景,王宗銘發現一群賣花大嫂每人挑著兩筐鮮花,不辦任何手續,就直接通過海關的檢查站走向澳門島去了。他不吃飯,坐等四小時,大嫂們果然從原路回來。他跟著走了幾里小路,來到一個村莊。這次是他的一頭金發帶來好運,大嫂們認為他是澳門葡萄牙人,就交談起來。

    “花束都按時送到府上了,不會錯的。小先生跟過來還要多買一些嗎?”

    “我是來打工謀生的?!?/p>

    全靠王宗銘的誠實,他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果然獲得同情。大嫂們決心幫助這個可愛的大孩子。趕巧一位吳嫂有了五個月身孕,正缺個幫手替她送花,當即答應雇用王宗銘當半年打工仔。他又怎么通過拱北海關呢?放心,吳嫂很快就從她送花多年的客戶那里借來一個不帶照片的葡文居民證。王宗銘征得父親同意后住到吳嫂家,學著澆花、摘花,也挑著一擔鮮花加入賣花大嫂的隊伍一同過關,沒人阻攔。萬一海關要問,還有居民證和一頭金發嘛。事實上,他往返幾個來回,也就成熟人了。

    澳門很小,王宗銘三天就把它轉熟了。四百年前葡萄牙只是租借這個小島做為存貨之地,內地的小木船隨便圍著它轉,葡國警察也無權干涉。小船瞅不冷子就靠岸,上貨卸貨,拱北這邊的民警根本管不過來。

    賣花大嫂送完了鮮花,空著籮筐回來心里不舒服。按海關規定,由澳門進入拱北的旅客,一人一次準帶一條香煙一瓶酒。她們每天都這么干,王宗銘也跟著干,就是在澳門買一條“555”牌香煙和一瓶“人頭馬”,帶過海關就有人收購,價錢翻一番。后來他讀到一本經濟學的書,書名是《有地區差價就有走私》?,F在是“有差價就有倒爺”——王宗銘從此當倒爺。

    在此期間,王宗銘第一次拿到吳嫂發給的半年工錢,加上“煙酒外快”,給父親看一眼,把這位電影演員嚇一跳——比他三年的工資還多。王宗銘懇求父親,允許他用這“第一桶金”做本兒,留在廣東“闖天下”。

    父親拉著兒子的手說:“敢闖就好!我也是十六歲離家的?!?/p>

    十六歲好啊,尚未成年,上帝也會原諒少年荒唐。王宗銘開始搭小木船登陸澳門,住“汽車旅館”——幫助司機擦洗公共汽車,就允許他免費睡在車里長條椅子上過夜,白天采購二十條乃至四十條“駱駝”牌香煙,再搭小木船回來,立即脫手。但這仍屬小打小鬧。他又跑到深圳鹽田灣,跟著機動木船往香港送石斑魚——這種名貴的“咸水鱖魚”必須鮮活,送魚船也很別致,魚艙里灌滿了海水。來到香港急水灣,送走石斑魚,放掉魚艙里的海水,空船返回,船老大心里也不舒服,就裝一船香港的估衣回來。王宗銘全包圓兒。再由他練攤的朋友們大包大包地扛上火車回北京銷售。賣估衣的營生古已有之,北京天橋早就有不納稅的夜市,賣估衣和家用小物件。香港的估衣算不算走私呢?暫時沒人計較,海關的緝私艇緊盯著伶仃洋上大宗的走私汽車、摩托車、半導體、希爾頓香煙還盯不過來呢,誰管你漁民帶回來的舊衣裳。

    改革開放新時期國產電影多起來,杜曉燕到中央電影院看新片《廬山戀》,身邊坐著一位帥哥,身穿紅白相間的花格子襯衣,這在北京很少見,附近觀眾都羨慕地看他幾眼。他個子高,怕遮擋后排,主動摘了鴨舌帽,露出一頭卷曲的金發,嚇了杜曉燕一跳。此時場內關燈,影片開演,帥哥還跟著片頭字幕輕聲讀出了導演、主演的名字:黃佐臨、張瑜。杜曉燕放心了,原來他是中國人。

    散場之后,杜曉燕又買了下一場的票,重新入場,再看一遍。這部新片一天要連演八場。誰也沒想到,杜曉燕自己也沒想到,她不吃不喝,竟然一口氣連看了四場!她簡直餓暈了,影院里沒有小賣部,也沒人進來賣大碗茶。已近黃昏,暈頭脹腦的杜曉燕走出來,發現穿花格子襯衫的金發帥哥站在門燈下。正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似乎有了默契,第二天杜曉燕帶了畫花樣子的硬紙夾子和鉛筆,再來中央電影院看早場《廬山戀》。不出所料,鄰座就是金發帥哥。誰也不覺得奇怪,但又都在揣摩對方的秘密。開演了,杜曉燕打開硬紙夾子,盯著銀幕,在黑暗中默寫勾畫。帥哥只說了一句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這樣,他們又連看兩場《廬山戀》。走出電影院,無論如何也該男士先開口了:

    “你連看六場,究竟看什么?”

    杜曉燕把硬紙夾子打開給他看。這次倒是金發帥哥差點兒嚇暈了,萬沒想到,面前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在黑暗的影院里能夠默畫銀幕上的張瑜。

    帥哥失聲大叫,“比張瑜還張瑜!”

    再看,都是張瑜一天一換的新式衣裙,被杜曉燕貪婪地、一件件地全都描繪下來了。

    金發帥哥激動得語無倫次了,“小姐,不,同學,同志,我叫王宗銘,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撒謊。我正在籌辦一家服裝公司。上帝讓我遇見了你!我要聘請你擔任服裝設計師!你考慮好了再答復我,現在咱倆先去吃午飯?!?/p>

    旁邊就是回民飯館“又一順”,他倆進店占了一張桌,王宗銘點了白炭紫銅火鍋、羔羊肉片、白菜心、凍豆腐等等許多,杜曉燕也不攔著,大大方方的微笑不語,心想,算我好運氣,傍他個大款。

    鄰桌是幾位賣大碗茶的知青給大黑貓餞行。他們可不敢吃火鍋,一人一碗羊雜碎,就芝麻燒餅,但是有燒酒二鍋頭,紛紛舉杯祝福:

    “我要祝你一路順風,不如送貓哥一個有用的字:打!打開局面,打通活路!”

    “打好咱們的小算盤,精打細算?!?/p>

    “北京話打字萬能,打天下!打工,打車,打球,打伙計,打牙祭……”

    “打牙祭是南方話,南方話里也有個萬能的字,搞!搞關系,搞對象,搞鬼,搞錢,搞名堂,搞陰謀……”

    “搞陽謀,不搞陰謀!”

    “對!”大黑貓干了一杯酒,“我喜歡這個搞字,這次南下,就得搞出點兒名堂來!搞他個一路通!”

    吃火鍋的這邊,王宗銘坦白交代,“我就是個心眼兒多的倒爺。我爸在珠江電影廠拍戲,交了兩位廣東朋友,我靠這點兒關系,到廣州高第街、沙頭角中英街買港式服裝,扛兩大包回北京,能賣三倍的價錢。一個星期跑一趟,沒用半年我就發啦。第二步,我成批買進走私過來的香港估衣,后來海關查得緊,見好就收?,F在正走第三步,把我留下的幾件新式衣褲當樣板,雇幾個裁縫在北京現做現賣?!?/p>

    杜曉燕聽得手癢癢,放下筷子拿起筆,盯著帥哥畫起來。

    王宗銘接著說,“我也有難處。要建立一家個體戶的服裝公司,雇裁縫、售貨員,不準超過七個人。買主思想也不解放,‘北京四大怪:坐車沒有騎車快,姑娘頭巾戴兩塊,花襯衣領子翻在外,丫頭更比小子壞!’女孩子愛美是天性,可是花襯衣又不敢穿出來,穿在里面給誰看吶?只敢把花領子翻在外。電影電視充當‘滾雷英雄’,上演了的就是上級批準了的吧,這才敢穿,《姿三四郎》的女演員高子帶來了‘高子衫’,《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帶來了‘瓦爾特衫’,今天是張瑜帶來了好幾套新式衣裙,所以你連看六場《廬山戀》,讓我發現了你這位志同道合的服裝設計師!對啦,請問你貴姓???”

    杜曉燕再也繃不住了,嘻嘻哈哈笑起來。

    現在她告訴小白兔,“我真的被張瑜的新式衣裙迷住了!小英,看看你我穿的是什么呀?外國記者說咱們是‘藍色的螞蟻’!”

    3.狗頭金

    練攤賣服裝的王保根,是大花山鎮出名的“包打聽”,除了“狗頭金”,啥事兒都知道。聽說王宗銘想雇工人,又不敢超過七個,害怕雇多了變成資本家,而且要辦服裝廠又沒廠房,覺得可笑,就直截了當跟他說:

    “你不是有錢嗎?活人還讓尿憋死呀!我堂哥王有牛,是平谷縣大花山村的大拿,你的難題他都能解決,雇七十個人也姓‘社’!絕不會姓‘資’!他的難題是沒錢,只要你發工錢,這服裝廠立馬就能辦起來。我也跟著你們干?!?/p>

    “就這么簡單哪!”

    “簡單!一個四級工,四十塊一大毛,大學畢業的,五十六塊。農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月三十塊錢上趕著來。大花山就是人便宜!”

    “你堂兄是大拿,大拿是什么職務?”

    “大拿就是拿得起,放得下,職務嘛,比縣長小點兒。我跟你交底兒吧:他爹打土豪的時候分了田,土改隊長說你有田了,就叫王有田吧。又分一頭牛,兒子就叫王有牛。他爹是本村第一個黨員,第一任支部書記?,F在他妹子王愛蓮是支書。你說這樣的家庭出身他能搞資本主義嗎?”

    “那,廠房呢?”

    “蓋呀!村兒里的地皮,自己的瓦匠,自己備料,又快又便宜,一百塊錢一平米,兩萬塊錢拿下來啦!”

    “那,這廠房算誰的呢?”

    王保根大笑,“明白啦!你還是真想干。那就合資。我們村出人工、出廠房,你出資金、服裝樣子、負責銷售。叫公司也行,你當董事長。王有牛當廠長?!?/p>

    “上邊讓合資嗎?”

    “讓!我們村還要跟香港商人合資辦廠呢?!?/p>

    “香港商人辦什么廠?”

    “水廠,玻璃瓶子裝泉水的工廠?!?/p>

    “是礦泉水廠吧?”王宗銘喃喃自語,心想,我又落后了,別讓香港商人搶了先!跟他們比起來,我這點血汗錢算幾根毛兒呀。

    香港商人怎么會找到北京燕山南麓的大花山村合資辦廠呢?

    此事跟平谷縣第一中學的“?;ā眲⒔瘌P有說不清的關系。她被說成逃亡地主的女兒、上校的女兒、礦長的女兒,“四清”運動也搞不清她是誰的女兒。好在當時她還小,她爹劉全的金礦也不是運動重點,搞不清就“掛起來”。

    直到兩年前恢復高考,劉金鳳來找高三班同學王愛蓮開介紹信,然后才能到大花山鎮報名。這件事要是讓老支書王有田知道,他說什么也不會答應,還要教訓女兒“不能犯立場錯誤!親不親,階級分,打斷骨頭連著筋!”他用這話教育過全村每一個黨員,王愛蓮聽過一百遍,聽煩了?,F在我是支部書記,劉金鳳是高三班的第一名,憑什么不讓她參加高考呢!已經不講出身成份了,什么“地富子女”、“黑幫子女”、“可教育好的子女”,統統一風吹,分數面前人人平等。所以王愛蓮笑瞇瞇地填好介紹信,劉金鳳也順利地報了名。

    高考前一天,劉金鳳跟本村的插隊知青徐健、林一鳴、姚平等人約好,明天起大早兒,一同騎車去縣城第一中學的考場,千萬別遲到。

    第二天凌晨,金鳳她媽李春妮就生火熬粥。她爸劉全也拄著拐杖下炕張羅,把他用半斤糧票買來的一包餅干擺到小炕桌上。劉全是礦上的工業戶口,按月發糧票,吃的是商品糧。農民戶口沒有糧票,吃的是本生產隊種植的糧食。別小瞧了這一包餅干,要是沒有糧票,有錢也不賣給你。

    劉金鳳梳洗完畢,剛喝幾口粥,媽就奪過她的碗,“喝多了上茅房,耽誤考試!”說著,遞給女兒一包椒鹽花生米,“新娘子上轎就吃它,全天沒尿?!?/p>

    臨出門,劉全再一次查看女兒的“準考證”,鉛筆盒,“要帶兩支圓珠筆,兩支鉛筆?!弊龈赣H也難哪,他千不該萬不該拄著拐杖又去查看女兒的自行車,一腳踩到貓身上,摔倒在門外,頭撞水缸,血流滿臉。

    幾年以后,好朋友徐健在劉金鳳的紀念冊上題辭:“每逢困難有靜氣”。

    現在,劉金鳳沒慌張,和母親一起用棉花壓住父親額頭的傷口,纏上繃帶,她就騎自行車一溜煙似的去找鐵哥兒們劉長河。正好在路口把他攔住。劉長河帶著徒弟牛英杰,駕駛拖拉機往北京大紅門屠宰廠送肥豬,問了原由,二話不說,立刻調轉車頭,趕回到金鳳家門口。

    拖車里載著滿滿登登四十頭豬,有網子蒙著。劉金鳳抱了兩床棉被鋪在網子上,就和牛英杰一起抱著劉全坐上了豬車。劉長河駕起拖拉機,加大油門,“通通通”地直奔縣醫院而來。這是劉長河求之不得的表忠心好機會,他背起心目中的“未來老丈人”進了急診室,把兜里的錢全掏給牛英杰,派他“在醫院照料劉礦長!”自己回過頭來又開著拖拉機“通通通”地闖進第一中學,直接把劉金鳳送進考場。

    事情并不順利,劉金鳳一路上“與豬斗爭”費盡了力氣。一開始,他三人隔著棉被坐在豬身上,倒也相安無事。拖拉機開快了,顛簸得厲害,人的重量陡然加大,豬們可就承受不了啦,往旁邊躲,人的坐位形成凹兜,簡直要跟豬們平起平坐了。劉金鳳照顧父親,使勁往上拉棉被,還想把豬們拽到棉被底下來,拽尾巴,拽耳朵,拽急了,反而被豬咬了手。

    第一場考試,她忍著疼,勉強握住筆,字寫得歪歪扭扭。孰不知豬嘴有毒,第二場就不行了,右手腫得掰不開指頭,鉛筆折斷,圓珠筆掉到地下,監考老師過來看,劉金鳳滿臉通紅,發高燒,話都說不清楚了。只能退考,住進了縣人民醫院。

    住院兩周,父女倆傷病痊愈。劉長河幾乎天天探視,送水果,槽子糕,還從農機站長夏如金那里借用小卡車接她父女出院回家,做足了感情投資。

    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這種“血統論”流行的年代,劉金鳳只知道右腿傷殘的礦長劉全是親爹,傳說中的“爹們”——“逃亡地主”、“反動上?!笔钦l?她全然不知,偷偷問過媽媽,每次都挨頓罵,只有一次媽媽哭著說,“你記住,他們把你哥帶到香港去了。也許將來……”這話犯忌,金鳳再也不問了。在學校也沉默寡語。王愛蓮入了黨,劉長河參了軍,她卻連共青團都入不了。只有個好聽的外號“百分劉”——數理化全拿一百分,再就是毀譽參半的“?;ā?,那時候叫你聲“小姐”等于罵人,“?;ā币膊畈浑x兒。所有這些,包括高考豬咬手,都促使她的性情早熟。

    劉金鳳不言不語地回到廢礦井里伺弄蘑菇。這是金礦解放前就廢棄了的一處礦井,據劉全說,礦脈太窄,費力八跤地鑿一噸礦石也煉不出個金瓜子兒來,是賠本買賣,后來又鉆透了水層,往礦井里冒水,砍了多少根木頭橛子堵泉眼也堵不嚴,礦主人范福才就把它棄了。廢礦井離村較近,有一股細細的泉水,濕度溫度都適宜,村里的“三鳳”——劉金鳳、劉玉鳳、劉美鳳三個高中畢業生制作一百多個鋸末口袋,引了菌種,在廢礦井里養殖蘑菇兩年多了。

    小崗村“大包干”的好處很實惠,能“吃到嘴里,穿到身上”,農民紛紛承包了田地。劉金鳳要求承包廢礦井,雖然它的產權不清,但是這半面山坡都是大花山村的,劉全又當過礦長,所以村委會跟她簽了承包合同。王愛蓮還跟她講好,賣蘑菇的利潤百分之十上交村委會,也沒人計較。

    財神爺就怕有心人,誰算計他誰發財。插隊知青林一鳴就是有心人。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有點舍不得大花山的山山水水。他幫助美麗的“三鳳”引種蘑菇菌苗,進過泉水潺潺的廢礦井,用這凜冽的泉水洗過臉,還喝過幾口,清涼而回甜,記在了心里。他帶走的紀念品就是兩瓶清涼的泉水。

    改革開放的春風同樣吹進了校園,大二學生林一鳴居然把父親林嵐教授領到廢礦井來了。簡單介紹幾句,劉金鳳明白了神態嚴肅的化學教授為泉水而來,立刻打著手電筒指引他查看泉水的出口,當年堵塞泉眼的木橛子還在。

    劉金鳳又把林氏父子領回家,劉全和林嵐的交談很簡捷。

    “經化驗,這是優質礦泉水。不要再白白浪費了。應該建個礦泉水廠?!?/p>

    “要建廠,水源沒問題,靠自噴,一分鐘可達十立方米?!?/p>

    林一鳴叫起來,“一分鐘就是一萬瓶礦泉水呀!快建廠吧,一本萬利!”

    “問題是資金,誰投資?一期工程——盈利之前,買設備就得二十萬?!?/p>

    人們一時又陷入沉默,思索。

    消息傳得很快,雖然大花山還沒有電腦、手機,但人類已進入信息時代。

    這不,連香港的商人都聞風而至,來到大花山,直接找劉全。進門就給劉金鳳她媽李春妮下跪,磕頭,叫親娘,“我是您的兒子范有志呀!”。

    李春妮差點兒沒哭暈過去。劉全瞪眼瞅著,一時語塞。劉金鳳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眼下沒她說話的份兒,就先把范有志攙起來,見他淚流滿面,肯定不是騙子,請他坐下,給他倒茶,再過來照料母親,只能等大家都冷靜下來。

    一石激起千層浪。王有牛立刻回家向老支書坦白,“爹,十年前我跟著造反派到礦上搜查狗頭金,劉全帶人攔著,雙方打起來,我掄起鎬把兒打斷了他的腿,”

    “原來是你打的呀,劉全怎么從來沒說過?”

    “礦井里黑咕隆咚,誰也看不請是誰打的?!?/p>

    “快別再說啦!咱們村跟礦上井水不犯河水?!?/p>

    “老礦主的兒子范有志從香港回來了,找劉全媳婦認親娘,還要給礦泉水廠投資,我也想請他投資建個服裝廠。又怕劉全知道是我打的他。您看我是不是主動找劉全賠一桌酒,先搞好關系?”

    “不行!咱老王家沒給誰賠過酒。你不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范有志回來要干啥,你也別攔著?!?/p>

    “范有志要是把狗頭金帶走,我也不管嗎?”

    王有田不屑地呵呵笑了,“什么狗頭金!哪兒有狗頭那么大的金疙瘩?頂多拳頭這么大。咱們村還有狗頭棗呢,不也就雞蛋大嘛,說著好聽唄?!?/p>

    “拳頭大的金疙瘩也有十斤重呀,他要帶走了,我打劉全不是白打了嗎?您這老支書也沒面子呀!”

    王有田沉吟半晌,“我把老底兒告訴你,讓你明白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最早的礦主是咱老王家的長輩王壽山。他只是個小地主,幾十畝地雇長工,我也算一個。他在外面掙大錢,天津、上海都有他的店鋪,北京也有他的宅院,很少回老家,跟貧雇農沒仇。土改給他定的成分是地主兼工商業。我分的田,你分的牛,劉全住的房,都是他家的。他不在乎這點兒財產。再說金礦,總共十幾個人,從來就是賠本買賣。王壽山無兒,就把金礦交給女婿范福才經管,還花錢在中央軍給他買了個沒兵的上校頭銜。范福才從京西煤礦聘來個工程師劉全,老實人。解放前范福才帶著老婆孩子逃到香港,這個孩子就是范有志。李春妮是范福才買的丫頭,沒有收房就生了兒子,由他不生育的大老婆養活著。解放后金礦收歸國有,劉全當礦長,還是個賠錢的窮礦?!?/p>

    王有牛是急性子,“您說的都對??墒欠陡2排R逃走的時候跟劉全密談了半宿,又燒香又磕頭的秘密,劉全對‘四清’工作組死不交代!”

    “交代啦!范福才要跟他拜把子,把金礦和李春妮都送給劉全,還燒香磕頭讓劉全和李春妮正式結婚,說這樣他走了才安心?!?/p>

    “他還是沒交代狗頭金呀!”

    “你聽著,狗頭金只是個傳說,沒證據,不能處分劉全。北平和平解放的軍官名單上有范福才,算起義人員。金礦停產以后,劉全沒有退休費,他還敢向縣里要求落實政策呢。一句話:咱們犯不著惹他!”

    “沒有狗頭金,劉全就不會私藏金條哇?他常說一噸礦石煉不出一個金瓜子兒來,誰信哪!”

    4.“黃魚”

    東北解放軍進關的時候,范福才慌了,國軍節節敗退,他也步步南逃。第一步就是把住在北平的太太和四歲的獨根苗兒子送到天津,搭乘招商局的輪船去香港。然后只身趕回老家大花山“安排金礦事務”,實際上有兩條“妙計”:

    一是李春妮的生計。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她還生了范家的獨根苗呢,不能撒手不管,由他出面把她嫁給老實人劉全,金礦當嫁妝送給劉全,收買人心。

    二是埋金計?!敖鸬V賠錢”嚷嚷了很多年,誰都相信。他二人磕頭拜把子之后,范福才對劉全說:“現在兵荒馬亂,那幾十斤‘黃魚,狗頭’我是帶不走了。埋了吧。今生今世,給不了我,就一股腦兒作為春妮的嫁妝歸你們啦!”

    “放心,既然托付給我,我就負責到底?!?/p>

    “我還要趕緊去上海,轉移那邊的資產?!?/p>

    范福才這句話是真的,上海的財產比這邊多得多。

    歲月飄忽,斗轉星移。王壽山已作古,范福才也坐輪椅了。范有志的嫡母過世,香港范氏洋行由他當總經理。老家的親情未斷,商機又來——不少港商向內地投資,帶來大花山要建礦泉水廠的消息,董事長范福才當即決定投資。

    李春妮與范有志抱頭痛哭,母子團圓,理所當然。老實人劉全心里也有個理所當然——他拍著被打殘的右腿說,“我講過負責到底!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被他們打斷了腿,替老礦主保管的七十六斤八兩‘黃魚’也紋絲未動,總算等到了今天。我只好叫你一聲少東家啦,就請你把它全都收回吧?!?/p>

    老實人沒說“狗頭”。范有志也聽得出來,你不說,我也不提。好在“黃魚”一兩不少!也真難為你們啦。

    “劉叔叔您別誤會,父親可不是叫我回來要‘黃魚’的,是叫我看望親娘,看望叔叔,妹妹,再看看能不能為老家出一把力——投資建設礦泉水廠?!?/p>

    劉金鳳不知道父親還藏著幾十斤“黃魚”,但能聽出來這是金礦存下的金條。范有志又說要投資礦泉水廠,這些巧事不由得她不動心。這是我們急需解決的頭號難題呀!她決定,我應該參加進來,弄清楚范劉兩家親戚關系的來龍去脈,再以主人的身份打通投資的突破口,力爭礦泉水廠在父親、哥哥、林教授的支持下早日上馬!

    可巧,父母也想把鍋蓋揭開——不再瞞著已經成年的女兒了,把一切都告訴她,讓她從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地成為礦泉水廠的主人。只不過這些話匣子打開以后,又催落了許多眼淚。

    大黑貓的茶葉字典里有古丈毛尖,就認定古丈是茶鄉,有谷雨以前采摘的毛尖細茶,就有清明以后采摘的大葉子粗茶,便宜貨。于是他懷揣二百塊錢在古丈火車站下了車。步行進縣城,吃了一毛錢一碗的米豆腐,堿味兒特大,照樣能填飽肚子。郭沫若在《洪波曲》里給湘菜概括三個字:咸辣多。湖南的大廚們極不滿意,大黑貓卻舉雙手贊成,這一大碗米豆腐就是活證。

    他走街串巷,沒找到磨鍋茶,倒是有挑擔的“炒青”,大葉子茶炒得干干的,卷卷的,嚼一嚼,味道濃重,可能就是云南的磨鍋茶,用手摁著茶葉在熱鐵鍋里“磨”出來的,叫法不同罷了。一問價錢嚇一跳,一塊錢一斤,便宜得讓人心疼。大黑貓不忍心再砍價了,當即要買二百斤。挑擔的茶農圍過來一大群,爭著賣,有的還主動壓價,“九角八啦!”

    大黑貓的條件是“一塊錢一斤不變,你得給我裝筐,送到火車站?!?/p>

    茶農譚老六一口答應。又叫了個同村的,領著大黑貓一同回村當面裝筐。一共四筐,每筐五十斤,挑到火車站天已擦黑兒,大黑貓把練攤哥兒們湊的二百元悉數付給譚老六,就走進候車室去看開往北京的列車到站時間。

    大黑貓出了候車室,發現譚老六沒走,在為他看守茶筐。心頭一熱,拍著他的肩膀說,“咱倆交個朋友吧!”

    譚老六點點頭,又說,“這四大筐,你一個人怕送不上火車呀!”

    大黑貓后悔沒有帶上小白兔,沒個幫手,又要看筐,又要進站去辦托運,但他還是說,“老六,謝謝你!請回吧,天快黑了?!?/p>

    譚老六還是點點頭說,“我幫你抬筐上車?;疖嚥坏热?,它只停一小哈子?!?/p>

    “你這朋友我交定了!我還會再來的,再來就買你的茶?!闭f著從挎包里摸出一盒大前門香煙,一人一支,劃著火柴點煙。

    譚老六眼前一亮,指著煙盒上的前門箭樓子笑了,“這是北京!”

    “這是北京大前門。你去過?”

    譚老六還在笑,“沒去過北京,誰還不認得大前門呀!”他把煙盒拿過來說,“有這個就好辦嘍!小站辦托運很難。我給你守著筐,你進站去找姓譚的調度員,請他幫忙,他是我遠房侄伢子——這話你可不要說?!?/p>

    “有有!‘大前門’我帶了好幾盒呢?!贝蠛谪堈f著就進站去找譚調度,見面實話實說,“我是個插隊知青,回城沒工作,”順手掏出香煙來,指著煙盒上的大前門箭樓子,“就在這里擺攤兒賣大碗茶,幾個知青湊錢派我來買大葉子粗茶,想托運回北京,”說著又順手把香煙遞給了譚調度。旁邊還有兩位鐵路員工,大黑貓不問他姓甚名誰,也是一人一包。哈,幾個人都指著煙盒笑,“還真是大前門!”也順手把香煙揣進兜里。

    凌晨三點半,“普客”緩緩進站,晚點一個多鐘頭算少的,鐵路許多方面還沒有恢復正常嘛。停站兩分鐘?!霸诩铱扛改?,出外靠朋友”,四大筐茶葉一分鐘就裝上了行李車廂。更讓大黑貓高興的是,認識了譚調度和譚老六,回去籌措資金,他一定要帶著小白兔“卷土重來”。

    消息人王保根把大黑貓的成功事跡告訴王宗銘,“建服裝廠,一時半會兒花不完你的錢,可以先拿出兩千塊錢借給大黑貓,讓他再跑一趟茶葉買賣,鐵賺!”

    他又告訴堂兄王大拿,“快把蓋廠房的地皮定下來,王宗銘總得看看風水,才肯跟你談條件投資吧!”

    王大拿也告訴他,“劉全很可能私藏著老礦主的一批金條。掃聽一下,不能讓范有志取走!”

    “不會吧,”王保根搖頭,“這么多年,他藏在哪兒呀,就沒人發現?”

    “一個人藏的東西,一百個人也找不著!你可以試探著問問劉金鳳,這丫頭有個毛病——不會說瞎話?!?/p>

    王保根還真聽王大拿的,從側面拿話試探劉金鳳,“我有個朋友結婚,想給新娘打一副金鐲子,可是聽說金銀禁止買賣,你聽說過嗎?”

    劉金鳳搖頭,“干嘛自己打呀,到首飾店去買一副嘛?!?/p>

    “你真不懂行市,銀行收購金銀的價格低,商店賣的首飾貴得多。要不然誰家愿意自己打鐲子呀?!?/p>

    “保根哥,你知道銀行收購黃金多少錢一兩嗎?”

    “這得看黃金的成色。銀行都有定價?!蓖醣8辉俣鄦?。

    原來,范有志跟劉金鳳已經作過一次“兄妹談判”。妹妹儼然是甲方代表,哥哥也在商言商,達成的協議是:香港范氏洋行對大花山礦泉水廠第一期投資港幣八十萬元(約合人民幣二十二萬元)。老礦主存放的七十六斤八兩黃金不再收回,作為劉金鳳的投資,也用于建設礦泉水廠。

    劉金鳳辦事實打實鑿,聽了保根哥的話,還真的拿了兩根金條到縣人民銀行檢驗成色,詢問銀行收購的價錢。銀行的干部出面跟她談話,劉金鳳毫無隱瞞,說出了家里有多少金條,建礦泉水廠急需資金等情況。銀行干部知道事情大發了!一邊留住劉金鳳,一邊緊急報告財政局、公安局。趕巧了財政局長是縣一中原校長宋福海,他對數理化全拿一百分的尖子學生劉金鳳記憶清晰,就隔一條街嘛,立刻騎車來到銀行,叫上謝行長一同跟劉金鳳談話。

    交談的內容,除了金條的來歷,最重要的是劉金鳳決定按銀行收購價把它全部賣給國家,得到的錢也都用于礦泉水廠的建設。宋局長非常高興,自己的尖子學生還是個有抱負、識大體的青年。一定要幫助她創業。

    謝行長派干部到大花山做了調查,也是聽取意見。

    村支書王愛蓮原本就支持礦泉水廠上馬,現在聽說宋局長也支持劉金鳳,那就等于支持我們大花山呀!所以她歡迎港商投資,合資辦廠。

    老支書王有田說了三條意見:一,老礦主范福才是起義人員,不算反動軍官;二,劉全替范福才保存的金條是解放前的私人財產,政府從來沒說過沒收;三,李春妮出身貧農,工程師劉全現在屬于工人階級了,所以劉金鳳是貧農和工人的女兒。根據這三條,同意他們合資辦廠,不會犯立場錯誤。

    可別小瞧了老支書這三條意見,在大花山五百戶村民當中這是最有說服力的理由,使大家都贊成合資辦廠。

    王大拿晚了一步,當王保根告訴他劉全確實私藏金條的時候,劉金鳳已經公開決定把金條全部賣給國家了。

    劉金鳳挺身而出,打開了合資辦廠的突破口,又在父親幫助下,請村支書王愛蓮、林嵐教授共同商議成立礦泉水廠籌備組。

    5.雨后春筍

    劉長河在部隊學會了開汽車,復員后是大花山公社農機站司機,跟站長夏如金關系好,讓他承包一輛大卡車,為供銷社拉貨,也為各村運送農副產品,有償服務?!败囬镛A一轉,香油白面”,指的是馬車把式,出車就能捎點兒貨,捎個腳,撈外快,吃香的喝辣的?,F在是“要致富,先修路”,交通運輸已經成了鄉鎮企業的供銷大動脈,汽車轱轆一轉,可就不光是“香油白面”了。

    劉長河從小就喜歡劉金鳳,喜歡她聰明伶俐,長大了喜歡她漂亮,水蔥兒一般的苗條身材。這種喜歡還是雙向的,劉金鳳也喜歡這個從小護著她的哥哥,長大了喜歡他豪爽、仗義,是可靠的鐵哥兒們。

    劉金鳳功課好,劉長河心眼多。就說承包大卡車,他最心疼“放空”。給供銷社送一車雞蛋去北京,還得把裝雞蛋的幾十個空木箱子拉回來,他就心疼這白白浪費的汽油、發動機和輪胎的無效磨損。數學家華羅庚研究運籌學,強調避免“無效運轉”,他在國內外講課,深受企業家歡迎。劉長河聽不到這樣的課,想的卻是同樣的理兒,提前聯系“回程貨”,往屠宰廠送完大肥豬,再到酒廠拉酒糟回來給豬場作飼料,千方百計不“放空”,僅此一招,他的收入就翻了一番。

    他的心眼還用來鉆“政策差價”的空子——由于支援農業的政策,農機站買進的燃油屬于農業用油,價格便宜,劉長河說自己承包的汽車還是農機站的,所以在農機站加油、保養維修,都比外面便宜。而他在外面跑運輸,“回程貨”多是自己聯系的建筑材料,收費可是按工業價格。因此他經營的大卡車實現了“低成本,高收入,不放空”的最佳效益,一輛車一年就能賺回一輛大卡車。

    劉金鳳被豬咬手的這兩年,不言不語地養殖蘑菇。劉長河“借雞下蛋”,他的大卡車已經由一輛變兩輛、兩輛變四輛了。農機站長夏如金支持他大膽成立運輸隊,單獨核算,自負盈虧,自己當隊長,隊員是牛英杰這幫徒弟。

    夏如金是北京市下放的“三門干部”——“出了家門進校門,走出校門進機關門”的大學生,到大花山村插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村民給下放干部編順口溜畫像:“穿得破,吃得好,說得多,干得少,一人一塊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進城理發又洗澡?!眲e的下放干部每月休息四天,進城回家,只有夏如金不走,也不休息,照常跟著社員一起出工勞動,引起了老支書王有田的注意。

    快過年了,老支書問夏如金為什么好幾個月也不回趟家?小夏說,“我父母都在湖北‘五七干?!瘎趧?,北京的家里沒人,我回去自己做飯,還不如在村里吃派飯哩?!?/p>

    吃“派飯”是北京市的規矩,下鄉工作人員,包括下放干部,自己不做飯的,就由村干部指定到貧下中農家里一天一戶的輪流著吃“派飯”,農民吃啥你吃啥,大花山村幾乎家家一樣都是棒子稠粥、咸蘿卜條兒,一天兩頓,吃一頓付給半斤糧票、三毛五分錢。

    王有田有點喜歡這個愛勞動的年輕人了。特意到公社政工組查看夏如金的“干部檔案”,了解到他畢業于農機學院,研究所的技術員,他的父母是大學教授和講師。父親是中共黨員。王有田徹底放心了,罵一聲,“誰說‘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放屁!”

    王有田通知夏如金,“明天你就到我家來吃派飯吧!”

    學校正放寒假,念初中的王愛蓮在家做作業,看見夏如金進門她就笑,還請他幫助做算術題。

    王大拿說,“別看他們推小車一推就倒,寫寫算算可是拿手好戲?!?/p>

    夏如金說,“這獨輪車真不好推,趕明兒你教教我?!?/p>

    王愛蓮又笑,“推車不用教,全靠屁股搖?!?/p>

    這頓“派飯”是老支書有意安排的烙餅攤雞蛋。京東農村都知道這是丈母娘款待姑爺的好飯。除了夏如金,全家人都明白老支書的美意。

    不久,王大拿又秉承老爹的旨意,疏通關系,把夏如金“借調”到公社農機站去當技術員,等于解除“勞動鍛煉”,提前恢復了工作。

    夏如金莫名其妙,不知道天上為什么掉餡餅。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好運,農機站的工作正對他的專業,維修拖拉機比推獨輪車容易得多。老站長還讓他給修理工、拖拉機手講內燃機課,帶徒弟。大家都叫他夏師傅,徒弟還給他倒茶、點煙、打洗腳水哩。轉眼之間,這個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反而變成農機手的師傅了。農機站從上到下都喜歡他,信任他。而知識分子的弱點就在于此,只要得到信任,他就玩命工作。

    一年以后,老站長卸任回家,夏如金提升站長。此時聽到一些議論,有人說“夏師傅有后臺?!币灿腥苏f“咱們全公社也沒幾個大學生,他干的好,就應該讓他干!”大花山村的機手牛英杰說,“我們村兒都嚷嚷開啦,老支書請夏師傅在家里吃過烙餅攤雞蛋!提拔夏師傅當站長,是給老支書培養姑爺哪?!?/p>

    夏如金仍然認為是公社領導信任自己,而且老支書王有田也確實對我不錯,愛怎么議論就怎么議論吧,只要我把工作做好,問心無愧就行。

    他把農機站管理得井井有條,一年就扭虧為盈。以致下放干部紛紛回城工作了,大花山公社還堅持不放夏如金走。公社書記找他談話,“農業機械化的戰場在農村。這是你的專業。在基層干出成績來,更是對革命的直接貢獻!你還沒結婚,留下,也不會拆散鴛鴦。我跟你說實話,農機站這幾年一直虧損,剛剛扭虧為盈,離不開你呀!”

    如此誠懇的談話,夏如金沒有推托的理由。而且他自己也覺得在基層工作比研究所痛快。那就留下吧!后來他承包了農機站,給各村修理拖拉機和農業機具,有償服務,自負盈虧,成了新型農民企業家。

    大黑貓的三叔早年支邊,留在了新疆工作。叔侄二人通了一次信,又打一次長途電話,認定了值得冒險跑一趟——王宗銘通過杜曉燕認識了白小英和大黑貓,慷慨地拿出兩千塊錢,“哥兒們姐兒們,咱們可都是玩的血汗錢。這兩千,就算杜曉燕借給白小英的,我一不要利息,二不定期限,只為交朋友?!?/p>

    大黑貓一揮拳頭,好比起誓,“你不說期限,我說!三個月到期,賺了,你我三七開,賠了,我砸鍋賣鐵也如數還錢?!?/p>

    王宗銘笑了,“貓哥,沒期限!賺多少我也不要分成。這次就算我支援你。來日方長,有我求你的那一天?!?/p>

    杜曉燕也說,“王哥他爸帶我們看了三部‘內參片’——美國開發西部的故事片,還有日本電影《望鄉》,又給我們講解什么是‘資本原始積累’,哎呀,打打殺殺,殘酷得很。老牌帝國主義靠剝削殖民地。日本‘明治維新’晚一步,就得出賣‘南洋姐’。咱們的資金從哪兒來?全靠自己的血汗錢?!?/p>

    大黑貓的茶攤被工商管理局的“大蓋帽”轟出了天安門廣場。這也合理,有礙觀瞻嘛。那就擺到馬路邊上去,不費事。觀禮臺底下的民營“百貨公司”也轟走了,轉移到秀水街、西單、大雅寶、甚至白溝去了。市政府的態度很明朗,逐步加強管理,不是取締,還需要個體戶創造就業崗位和豐富市民生活呢。

    現在,貓兔二人帶上資金、盤纏、“敲門磚”大前門香煙,滿懷希望,上車下車,轉眼來到古丈縣城,先吃米豆腐,再找譚老六。

    這次不同,要買兩千斤炒青,裝四十大筐,而且不是運回北京,目的地遠在烏魯木齊。困難是不能再由客車托運,需要貨車的悶罐車廂,而這個小站根本沒有貨車“組列”的功能。于是譚老六從后臺跳到前臺,由他出面直接找遠房侄伢子譚調度想轍,以及四條“大前門”打通關節。

    更難的是這條線路沒有直達烏魯木齊的列車,譚調度的“關系網”也沒有伸出湖南省。只能走一段算一段了。

    很快,一列開往蘭州的貨車掛來了一節悶罐車廂,火車頭“特意”在小站加水,譚老六指揮眾茶農神速地把四十筐茶葉抬進了悶罐里。

    貨車很少停站,兩天三夜就到了蘭州。悶罐被甩進道岔子,等待重新組列,然后才開往烏魯木齊。這兩天三夜悶罐生活如同關禁閉,吃喝缺了沒處買,白天像烤箱,夜晚颼冷風,停車沒鐘點,車上沒廁所,苦不堪言。小白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強忍過來的。到了蘭州,倆人趕緊下車“放風”,找廁所,找自來水,又喝又洗臉,找飯館,一口氣吃兩大碗蘭州拉面,這才又活過來了。

    蘭州是大站,鐵路員工多,再想找個“譚調度”卻很難?!按笄伴T”已經打點光了,兜里的盤纏有限,不敢買東西送禮。不知道組列要等多少天,還得留出吃飯的錢。

    大黑貓把小白兔留在悶罐車廂里看筐,一人到車站轉悠,跟鐵路員工搭訕,打聽組列的情形。有人說要等半個月。也有人說,“每天都在組列發車,你不就一節車皮嗎,說掛上就掛上,一句話的事兒?!?/p>

    悶罐在道岔子一甩就是八天。貓兔二人的伙食也由拉面降格為窩頭。幸虧大黑貓善于觀察,進出飯館買窩頭,發現當地顧客特能吃牛羊肉,吃了肉必喝釅茶,哈,此地已屬大西北,茶葉值錢啦!他又找到了“譚調度”,送他一筐茶,悶罐立馬組列。再拿半筐茶葉從飯館換來一只烤羊腿,八個硬面饃,八瓶啤酒,跟饞壞了的小白兔一路大吃大喝進新疆。來到烏魯木齊,三叔帶著收購茶葉的老板驗了貨,當即付款人民幣兩萬——兩捆拾圓面額的“大團結”呀,小白兔接錢的爪子都哆嗦了。

    大黑貓不食言,回到北京,約了王宗銘、杜曉燕、穿針引線人王保根,當面奉還借款兩千元之后,又拿出“三七開”的利潤五千四百元。

    王宗銘不收利潤,搖著一頭金發說,“這錢不能收。我說話算數!”

    “我說話也算數!賺了,三七開?!?/p>

    二人堅持不下。男子漢不喜歡來回推讓。還是王宗銘豁達,把這一千元一沓的鈔票,依次拍給杜曉燕、王保根、白小英、大黑貓一人一沓,說“這是辛苦費!人人有份兒。誰再不要,咱以后就甭見面啦!”

    小白兔哭了,“辛苦費,誰要說不辛苦,就讓他來跑一趟新疆試試……”

    杜曉燕陪著她落淚,“這是血汗錢……”

    大家都收了這筆沉重的辛苦費,大黑貓再不收就要傷眾了,只好拍拍王宗銘的肩膀說,“黃頭發的哥兒們也可交啊。往后多合作!”

    王保根趁機傳話,“大花山的王大拿急等著諸位大能人跟他合作哪!”

    星期天早晨,兩撥人馬在東直門長途汽車站集合。王保根領著王宗銘、杜曉燕、白小英、大黑貓先上車,等八點發車開往平谷縣。林教授帶著大學生林一鳴、徐健也匆匆登車。王保根主動給雙方介紹,沒費口舌,就讓大家都感覺到自己是大花山的朋友。林一鳴和徐健更深一層,畢竟在這個半山村生活過三年,所有的酸甜苦辣,包括“吃青”,摘“柿哄”,“偷看小鳳”,都成了美好的記憶。重回大花山的班車開動了,他們也就情不自禁地聊起來。

    徐健就讀北大中文系,大二就開始發表作品了。他的視角往往跟別人不同,譬如“吃青”——把未成熟的青玉米摘下來燒著吃,又嫩又香又甜,社員人人吃過?!翱辞唷钡拿癖嚅L二狗子說這是“偷人民公社的糧食!”要把人抓起來。老支書王有田說“法不治眾,就算‘小拿小摸’吧,不算偷!”陳永貴來平谷縣指導工作,認為“吃青影響糧食產量”,應該禁止。而徐健說,“這是農民的甜點心,在野外燒青玉米別有風味兒,你到北京飯店還吃不著呢!”他又說,“每棵柿樹都有幾個調皮的柿子提前成熟,紅彤彤的像一包蜜掛在那兒跟咱們起哄,所以叫柿哄。不敢摘柿哄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不愿意說“偷看小鳳”的事。

    說是故地重游,徐健想的卻是看望“才女劉金鳳”,坐在車上念叨五年前寫的打油詩,“來到大花山,石頭連著天,爬山撿栗子,磨破鞋底子?!?/p>

    山坡上有零星的栗子樹,東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種植的,也沒主兒,那是誰種的呢?

    劉金鳳告訴他,“松鼠種的。松鼠儲存糧食過冬,刨坑把板栗埋起來。一場大雪就找不見了,來年開春,冰雪溶化,就會長出一棵栗子樹苗來?!?/p>

    徐健吃驚,覺得村姑劉金鳳講的故事,比自己寫的詩好一百倍,松鼠不明白的事她都明白,真是大花山的才女!

    回一次大花山并不容易,一天只有一趟班車到縣城。再到大花山的六十里路就沒有公共汽車了,插隊知青都知道,只能騎自行車,蹭拖拉機,撒丫子顛兒。

    今天不同,鳥槍換炮啦。班車十點鐘到達平谷縣城汽車站,劉長河新買的解放牌大卡車已經來接林教授了,車廂掃得很干凈,還擺著幾個小馬扎?,F在只有劉金鳳能叫長河哥“放空”車接人,不計成本。王保根主動招呼兩撥人馬上車。林教授和身體瘦弱的杜曉燕被安排坐進駕駛樓子,另外六位都是經過磕打的強人,爬上車廂坐馬扎。

    王大拿和王愛蓮,范有志和劉金鳳,兩家兄妹正在大花山等候他們開“群英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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