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18年第11期|徐衎:天邊一朵云(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11期 | 徐衎  2019年01月04日09:14

    我和阿一是在婚宴上認識的。

    我們兩個走得早,等半天沒打到車,終于等來一班公交車。我們在同一站下車。

    “你住附近?從來沒見過你?!蔽页脵C搭訕。

    阿一反問我,“你是劉夢茹的?”

    “高中同學?!蔽业人撩魃矸?。

    “哦?!彼⑽㈩h首,沒禮貌地走了。

    幾天后,我加班到深夜,又是一個人坐末班車。一排二人座的位置上,身邊赫然空著一個座,忽然覺得很難過。那天與阿一同車的一程也是這樣的心境,想要認識她卻開不了口,又生怕阿一提前下車,車子過了一站又一站,眼看著終點越來越近……

    為了提高重逢的概率,我打游擊似的一天換一家住所附近的餐館,并注意吃相,我可不想奇跡發生在我生吞活剝鹵蛋之時。

    附近餐館的積分卡差不多集了十二張,差不多十二張都積滿分之后,冬天也就過去了。冬筍完了,還有春筍。當我吃著積分換來的一道春筍鱸魚時,餐館外頭正肆虐著南方罕有的沙塵暴,于是想起一段臺詞:“每年的春天一來,實際上也不意味著什么,但我總覺得要有什么大事發生似的,我的心里總是蠢蠢欲動?!?/p>

    柳柳死在立春后的第七天。高中班長召集了一班人,十幾輛車浩浩蕩蕩開向殯儀館,一如高考完那年,大家乘長途列車去青海湖露營。柳柳的追悼會選在梅蘭竹菊的菊廳,相當于KTV包廂的小包。隔壁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砸過來,碾過大家的頭頂,“梅”“蘭”“竹”三個廳早已哭成淚海。

    菊廳的靈堂陳設風格也淡如菊,只擺了兩個花圈,沒有遺像——是柳柳媽的意思,“他還不到三十啊?!彼煌5剜珡娬{兒子的壽數,這讓我們感到虧欠。

    小廳站不下太多人,班長和劉夢茹代表大家上前三鞠躬?!拔沂窍肟薜?,但是哭不出來,”劉夢茹表示她并沒有我們看上去的那么冷血無情,“或許有張遺像會好一點兒?!本驮谖也恢缿撊绾伟参縿羧愕臅r候,我看到了阿一。我猛地揮手,我確信她看見我了。阿一低著頭,疾步快走。于是,這場我期盼已久的重逢更像是我一廂情愿的半路攔截。

    “這么巧?!卑⒁灰恍?。

    “巧什么,我早看見你了?!?/p>

    “其實我也看見你了?!?/p>

    “那一起回吧?!?/p>

    我必須承認,我對柳柳的長相已經有些模糊,或許有張遺像會好一點兒。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我們這群柳柳的高中同學一個都沒有哭,加上祥林嫂般的柳柳媽的映襯對比,我們顯得茫然而冷漠,有點不近人情。簡言之,這更像是一場爛尾的同學會,甚或一次不合格的志愿服務活動。

    “你知道柳柳右臉頰上那個月牙形的痘疤吧?哦,柳柳是劉夢茹和我的高中同學,”離開殯儀館回去的路上,我終于記起一些柳柳的生平,希望借此換點兒輕松的空氣,好讓阿一不要過分悲傷,盡管我還不清楚阿一具體失去了什么人,“柳柳第一次和劉夢茹約會的前一天,右臉上冒了顆大痘痘,這家伙心一橫,生生把那顆痘擠爆了,在男生宿舍慘叫得那個壯烈啊,當然了,你也看到了,劉夢茹最后和班長走到了一起,女人啊?!?/p>

    阿一還是沒什么反應。于是我不再刻意回避沉重,“按照正常順序,應該先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那一輩,接著是爸媽,有哥哥姐姐的話,又是一重屏障?!?/p>

    “什么?”阿一終于看著我了。

    “很多年沒來過殯儀館了,上一次來是因為外婆,火化的時候,我媽突然拉我出去,問我,你看到那一縷煙了嗎,那是你外婆,然后我媽對我說,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p>

    阿一看著我。

    “想不到,現在,我居然已經有同齡的同學死掉了……對了,你叫什么?”

    “阿一?!?/p>

    “阿……一……阿一,你愿意和我交往看看嗎?”鬼使神差,竟在追悼完同學回來的路上脫口而出了,或許是柳柳的死讓我有了及時行樂的勇氣?我手忙腳亂地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的同時,還帶出了一張殯儀館的回禮卡,卡片上印著兩豎華文行楷——

    人生無常,知足常樂。

    “好啊?!卑⒁灰裁摽诙???赡苁钱敃r被沉重的悲傷所壓迫,我們都很脆弱,或自以為很脆弱,誰會在這種時候拒絕愛呢?

    我知道我應該笑的,卻流淚了。我哆哆嗦嗦地終于摸到了煙盒,抽出一根,點了,如墜云間,“以前我和柳柳在男廁里學抽煙,點了煙就一通猛吹,生怕煙頭滅了,只吹不吸,好像兩根生火棍?!蔽以囍S便說點兒什么,與此同時伸過手,摸到了阿一的手背,握住,“不抽煙的柳柳居然會得肺癌?!?/p>

    知足常樂,人生無常。

    阿一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將車窗推開兩指寬的縫隙,春風拂面,帶著一股淡淡的煤灰味兒?!吧细咧械臅r候,我喜歡過一個男生,暗戀的那種,他抽煙抽得很神,會吐各種形狀的煙圈兒,據說有一次吐出了一個心形的。高三那年運動會,我和他都在長跑組,有個我認識的哥們兒買來三罐可樂,我們就坐在跑道邊上喝可樂,喝到一半輪到他們兩個上場,我把自己和他的可樂對調了。一輪跑完,他一口氣干了剩下的可樂,還問我‘你怎么不喝,不喝給我喝’,于是我也一口氣干了其實是他的那罐可樂,全程臉紅心跳的,結果跑了個第一名,所有人都說我超常發揮,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蔽蚁萑肓税⒁坏某聊?,形同默哀。阿一繼續說,“運動會結束以后,我們三個逃掉晚自習,用運動會得來的獎金買了一些酒跑到操場上去喝,酒喝完了就抽煙,可惜整包煙都抽光了也沒吐出一個心形煙圈兒?!?/p>

    最初的四個月,我們像大多數戀人那樣,一起吃飯、看電影、軋馬路;四個月過后,我們像大多數戀人那樣,同居了。

    阿一搬過來那天,我特意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波點襯衫,把她的行李從地下車庫搬到七樓,全身汗濕,粉紅洇成了大紅。淋浴前鏡子里的我儼然一名小丑,殷勤且歡樂。等我淋浴完出來,客廳里支起了一頂軍綠帳篷,阿一只露出一個腦袋在外面。

    同居的第一晚,我失眠了一整晚。我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想象客廳帳篷里的阿一,反復告誡自己,沉住氣,守住了就是勝利。這樣的自我暗示持續到天光把米黃窗簾染成橘黃色,我終于有了睡意,卻被阿一拉起來,早晨怎么能從中午開始呢。

    難以置信,餐桌上擺著的是一頓家常便飯?!皬N房里還有一盅枸杞冬瓜湯?!卑⒁欢顺鰷?,又把辣醬、豆瓣醬、胡椒粉、番茄醬和芥末條一并呈上,天曉得這是什么時候張羅的。我發現客廳里的帳篷不見了,我晃了晃腦袋,昨晚的帳篷好像只是一個夢的殘片。

    晚餐的飯桌上是另一番繁華:咸燒白、油燜筍、糖醋排骨、五香熏魚、醉蝦。我暗笑阿一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我的胃,留住我的人。

    “今晚你睡哪里?”

    阿一從玄關的鞋柜里拖出折疊成一攤的帳篷,連接支架,從帳篷十字位置的口子中穿入,然后將支架卡在帳篷四角的帶子的第一個孔上,軍綠帳篷重新盛開在客廳里。電視上的爆炸場面不時反射到帳篷布面上,映得帳篷像一朵核爆產生的蘑菇云。

    我暗笑阿一急功近利,我有信心,“求而不得”吊人胃口這一招,對付我沒用。

    阿一連續做了一個禮拜的上海菜,又顯露了她在粵菜方面的才華:五花肉炒荷蘭豆、蓮藕花生豬骨湯、菠蘿咕咾肉,只在最后一道蛋黃卷上失了手,火候過頭,焦黑如炭。

    阿一撥弄著她的黑暗料理,喃喃自語:“到底哪一步出了問題?”我將這些失敗的試驗品打包,準備下樓倒進小區專為流浪貓狗準備的食槽里。

    “小博最近是請了一個阿姨回來嗎?”我在樓梯口遇到了住我樓下的黃阿姨,“每天一到飯點,你家廚房就好香的哦,阿姨也算會做菜的了,光聞能猜出七八成菜式,可是有一些我還真不曉得呢?!?/p>

    “是我女朋友?!?/p>

    “小博眼光蠻好嘛,現在的女孩子會做菜的,難為的?!秉S阿姨聞到了我手上兩只保鮮袋散發出的焦香,兩眼放光,“這是她的手藝?”我點點頭?!耙徒o誰嗎?”我搖搖頭,黃阿姨已經接過一只保鮮袋,又接過另外一袋,“這么香的烤紅薯丟了怪可惜,你們年輕人不能鋪張浪費啊……”

    我悲傷的眼角余光瞥見了不遠處聞香而來徘徊在食槽附近的兩只小黑貓。我無奈地沖著黃阿姨點了點頭。

    廚房里每天都會多出不少品相不一的蛋黃卷。我每天泡在鴨蛋黃的焦香中看影碟,都是很老的片子了。這兩天小區的網絡和電視信號都癱瘓了,我才無聊翻出這些老古董,包括那一臺蒙了灰的影碟機。和阿一軋馬路的時候,我悲觀地發現曾經走幾步就一間碟片店的盛況真成歷史了,隨即想到歷史深處,在那個網絡尚未普及、數字電視還很金貴的年代,我和柳柳在廁所里一邊學古惑仔抽煙,一邊像古惑仔似的想象劉夢茹……

    阿一偶爾瞄到一眼我正在看的林嶺東導演的老港片《監獄風云》,忍不住驚呼:“哇操,梁家輝還有這么年輕的時候的呀?”印象里有些人好像從來沒有年輕過,我忘不了和母親整理外婆的遺物在一件閑置的舊棉襖的里子里發現一幀年輕外婆在雷峰塔下的黑白小照時的震驚。只有柳柳永遠年輕,不再給人震驚。

    阿一終于走出災難般的廚房,無可回避地宣告試驗失敗。我覺得是時候主動出擊安撫她一下,“你今晚……要不要……睡……”我心虛地目不斜視,直盯著屏幕上年輕的周潤發。

    “不要?!卑⒁粩蒯斀罔F地取出帳篷,撐開,擋掉了三分之一的電視屏幕。

    我暗自叫苦,算你狠。我第一次掀開帳篷的簾布門,里面居然還有一只睡袋!阿一就像一條肥碩的蠶寶寶那樣,蜷曲成弓形,單露出一個白皙的腦袋,這么看來又像是喝了雄黃酒的白素貞,已經顯出三分之二的真身。我被她半人半妖的睡相逗樂了。

    “你就打算這么睡?”

    阿一很費勁地點了點頭,就像白素貞即將整個幻化成白蛇。

    夜深人靜,我一個人睡著了,夢見自己在巨型蘑菇陣中裸奔……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家的裝修風格?”第二天趁著阿一收帳篷,我旁敲側擊。

    “沒有的事?!?/p>

    “廚師是不是都有潔癖?”

    “我又不是廚師,”阿一一根一根抽出帳篷支架,好像卸下畫皮進行縫補的女鬼,“對了,我覺得廚房缺一只平底鍋,用平底鍋做雞蛋卷或許會好一些?!?/p>

    “晚上我們出去吃吧?!?/p>

    “好吧,我不和雞蛋卷較勁了,晚上我們做川菜吃?!?/p>

    就算阿一說她會八大菜系我也絲毫不感到驚訝,“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生活太像……”說到這里,我頓住,生生又把“老夫老妻”四個字咽了回去,“你不覺得每天這樣子有點無聊嗎?我覺得我們可以適當做一些改變,還有,家里那些老港片我實在看厭了?!?/p>

    阿一終于把那頂該死的帳篷收進鞋柜里去了。我在空出來的客廳里轉了一圈,感到呼吸順暢。這是同居以來,我們第一次外出就餐。下樓時,我們和黃阿姨打了照面,黃阿姨陰陽怪氣地說:“這位就是做菜很好吃的小博女朋友吧?”阿一微微一笑,拽上我就逃走了——黃阿姨眼里,這無異于一場幸福的撒歡。

    預訂的餐廳位置靠近吧臺,身穿?;晟赖姆丈M進出出。我盤算著等一下怎么開口的時候,服務生過來告知我們有兩次抽獎的機會。阿一叼著一塊比薩,抽中了一包洋蔥圈。

    “等會兒我們先不回去吧?!蔽覍Π⒁徽f。

    “我正好想去沃爾瑪挑選平底鍋?!?/p>

    “比起平底鍋,我們更需要新床單?!?/p>

    “那就平底鍋和新床單一塊兒買?!?/p>

    “平底鍋和新床單可以明天再買,現在我們有更要緊的事,等一下你就知道了?!?/p>

    阿一不知道我在預定餐廳的同時,還在餐廳樓上預訂了一間雙人房。我從前臺取來房卡,打開了一個貼滿粉紅色墻紙的標間。壁燈把房間照得暖洋洋的。

    “為什么不回家?”阿一抱著那包巨大的洋蔥圈,看上去傻透了。

    “這是餐廳抽獎的獎品,”我隨便撒了個謊,“看吧,我的運氣比你好?!?/p>

    謝天謝地,阿一總算放下了那包洋蔥圈,然后拿過一只靠墊塞在背后,靠著床頭,打開了電視,“你比我運氣好多啦?!?/p>

    電視劇演完了,晚間新聞播完了,阿一從淋浴間出來道了聲“晚安”就裹上被子癱在自己的床上了。我呆呆看著晚間新聞之后的午夜劇場,把音量調高了兩格,此刻的電視上正播放著我的心聲——

    “明駿!抱緊我!”

    “你站在原地別動,讓我奔過去好嗎?”

    “明駿!快抱緊我……”

    我乜斜了一眼靠門那張床上的阿一,死魚一般。我最終熄了燈,躺在床上干瞪眼,早知道我就訂大床房了。床頭柜上的洋蔥圈猶如一盞熏香,散發出似有若無的腥甜氣息。

    我頭一回發現洋蔥圈也能如此撩人,于是摸黑從床上爬起來,懶得去摸索紙拖鞋,直接光腳踩在地毯上,成功地從自己床上逃到了另一張。阿一醒了。此情此景讓我意識到語言的多余和無用,便把生產和盛放語言的器皿貼過去,對上阿一惺忪迷茫的嘴。

    阿一努力掙脫,徒勞反抗著。

    我終究還是被阿一踹下了床,阿一愣愣地看著我,似乎被自己突然激發出的強大力量嚇住了。我坐在地毯上,怒不可遏地揪著地上的絨毛,質問阿一,你是誓死守貞的基督徒嗎?

    阿一掖了掖被子,用沉默的后背對著我。我把自己關進淋浴間,積在下水口的沐浴露泡沫形狀神似一枚愛心。我像個傻子一樣死盯著心形泡沫堆發呆,直到愛心被水流沖得支離破碎。我關掉花灑,想象自己鉆出巨型蘑菇陣,站在大雨后的天空下,下水口附近積滿了乳白色的斑斑點點。偏偏阿一這時闖進來,看見了我,以及那一攤可疑的白色物。我百口莫辯,在她眼里,我一定是個可悲可笑的失敗者。我感到一股強烈的羞恥,于是將錯就錯,對準下水口,想象自己站在大雨后的天空下,完成了一項隱秘的釋放……

    第二天一早退房,不期待的冷戰開始了。戰事持續到傍晚,我主動投降,“今天晚飯打算做點什么?”

    “晚上我要參加個婚禮?!卑⒁粚χ屏怂y的穿衣鏡描眼線。

    “不用我陪你去嗎?你是不是覺得這里只不過是你露營和練習廚藝的寄宿學校???”

    阿一自顧收拾妥當,走了,回來的時候,雙唇緊緊抿著,不情愿地蹦出一句,口腔潰瘍了。阿一每天點上四五次西瓜霜,仍不見好。為遷就她,一日三餐不是清燉冬瓜湯、炒苦瓜就是清炒冬瓜、榨苦瓜汁。一個禮拜下來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叫來各種濃油赤醬的外賣:五香醬肘子、麻辣鴨脖、麻辣小龍蝦、油爆知了……阿一不為所動,嚴格遵醫囑,她似乎很享受這樣清淡又清靜的狀態,我們終于不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在此期間,阿一恢復了從前的活動頻率,隔三岔五出去參加婚禮或葬禮?;貋淼臅r候,頭發上往往還沾著婚禮上常用的金粉銀屑,有時也會忘了摘掉臂上的黑紗。我譏嘲她:“做你的親朋好友還真是需要強大的心臟,保不齊哪天就掛了?!?/p>

    阿一一把扯掉黑紗甩我臉上。

    “難道不是嗎?”因冷戰壓抑積蓄下來的負能量被瞬間引爆,口不擇言讓我嘗到了一種巨大的快感,“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紅白喜事???你從來沒有把我介紹給朋友,包括死去的!”

    阿一像兔子一樣輕咬住下唇,仿佛要止住顫抖。她顫顫巍巍地開始收拾行李,最后打包裝好,擱在客廳,一大一小兩只拉桿箱。這時響起敲門聲,是黃阿姨。

    “不好意思啊,小博,阿姨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肥皂掉進抽水馬桶里,堵掉了,沖了好幾下也沒有通,你知道我和樓下的張阿姨關系很不好,所以能不能借用一下你們家的衛生間,不好意思啊?!秉S阿姨走到客廳,“小博,你們要出遠門???我抓緊時間啊,不會耽誤你們時間的?!?/p>

    阿一沒搭腔,我一個勁兒地傻笑。

    黃阿姨可能腸胃不好,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也沒說什么,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在阿一之后也走了。

    廚房里剩著半個孤零零的洋蔥,我聞了聞,味道不算刺激也不撩人,順手丟進了垃圾桶。雖然沒什么可收拾的,我還是先后整理了廚房、臥室、客廳,下意識地希望通過建立新生活新秩序的幻覺,使自己暫時不去想阿一。我在鞋柜里發現一只信封,用訂書針封著,我想了想,拆開來,里頭裝了七八個煙屁股。我不記得阿一在我家抽過煙。

    過了兩個星期,阿一回來找我,“我好像有只信封落在你這兒了,我確定搬家的時候一起搬過來了?!?/p>

    “是不是一袋煙頭?”

    “你打開了?”

    “我扔掉了?!蔽逸p描淡寫地回應。

    “什么時候?”突然間阿一臉色大變,如同夜里一片黑暗陰霾的景物,被一道閃電照亮,繼而又重新恢復到黑暗當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東西嚇得全身發抖,“什么時候!”

    “沒理由留著一袋垃圾?!蔽译m然不明白那些煙屁股的意義,卻又一次體驗了報復的快意。

    屋外的天氣正如阿一此刻的心情,鉛云壓境,風雨欲來。屋里沒開燈,我和阿一,一站一坐,形同兩尊水泥塑像。

    “那是他的,他留下的唯一一點兒遺物?!蔽液桶⒁欢悸犚娏怂纳ひ魯嗔?、分散,充滿了水泥顆粒感。盡管我很好奇,但沒有作聲。陰雨天,適合追憶往事,或者戳破一個秘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暗戀的時候,總有意無意熱衷發動一場‘誰更能為對方犧牲自己’的戰役,只要對方高興自己就高興,對方難過自己則更高興,事實上,更希望他過得很慘,這樣我就能成為他的救世主,用愛做弓矛劍戟守護對方,奉獻對方……”我在阿一的臉上捕捉到了罕見的狂熱色彩,這種類似做夢或者宗教體驗的神情使她看上去有點激動也有點生動,“可是他每天都很開心,我就只好加倍努力地去幻想有朝一日他會落魄的,落魄到只有我才能拯救他……沒想到后來他真的死掉了,騎行的時候被一輛酒駕的大貨車碾過,尸骨無存……那些煙頭都是當年運動會慶功完,他躺在操場上抽的,抽了那么多也沒吐出一個心形煙圈兒……”

    雨終于下來了,一扇沒關的窗戶被風刮打得搖搖晃晃,咿呀作響,仿佛戲曲演繹間歇的一串過門兒,咿咿呀呀——

    我從阿一身上看到了包法利夫人,或者說包法利夫人的某些部分。多年后,包法利夫人在紅十字旅店遇見萊昂先生,自憐地嘆了一口氣:要是她被毫無意義的生活折磨所帶來的痛苦能對另外某個人有好處,想著這是犧牲,倒還會感到一點兒安慰!萊昂先生聽罷,也開始贊頌美德、責任心和默默的奉獻精神,也渴望著獻身,可是沒法如愿——急于互贈的兩顆魂靈,隨愛火曳動明滅,誰更能為對方犧牲自己……

    “之后我也談過一些男朋友,天南海北的?!甭牭竭@里,我終于忍不住打斷她:“難怪你會八大菜系?!?/p>

    “我以為多談幾次戀愛多試驗幾次就能把他忘了,但是忘不了,每次鼓足勇氣準備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他的死和我無關’這個念頭就會冒出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死死地盯著我,越是‘無關’越是緊密相關。這使我和后來的男朋友們在每一段關系中都像是大學室友,可以一起吃飯,但必須各睡各的覺,不光如此,我還會聞到一股特別好聞的雞蛋卷的香味,他最喜歡吃雞蛋卷了,但我好像就是做不好雞蛋卷,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頓了頓,直視我,“這些你應該都深有體會?!?/p>

    這或許能夠解釋阿一對美食的那種異乎尋常的超級熱情,除了克服雞蛋卷陰影這個極其私人的理由之外,當上帝為你關上“色”這道大門,單只留下“食”這一小扇窗,你只好拼盡全力地精進廚藝,花樣百出,螺螄殼里做道場。何況,相比“色”文化的隱,中國的飲食文化顯得更有春意,堂而皇之地把光面叫“陽春面”,蛋白叫“春白”。

    “一有機會我就會去參加婚宴和葬禮,反正婚禮現場多一兩個閑雜人等充充場面總是好的,現在人的交際面都很廣,一桌一桌互相其實都不認識,各吃各的,想穿幫都難;葬禮就更難穿幫了,要是有人問起來,隨便編個由頭,反正死無對證?!?/p>

    陰雨天真是適合追憶往事,或者戳破一個秘密。

    …………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