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6期|宋尾:完美的七天(節選)
“欲望值得尊敬。但它不是愛, 只有愛才值得上一切。 ”
——珍妮特·溫特森
序章 磁器口
見面時,我三十三,她三十一。我們各有一個還算美滿的家,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們做出這個瘋狂的決定——在一起度過七天。我們說好了, 要在這七天里模擬一次完整的“婚姻”。
我們將這天定在二〇〇一年四月二十九日。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是一個臨時的甚至有些草率的決定。事實上,我們的相聚也的確晚了些——“認識”十年了, 但從沒真正見過。即使相見這天, 也耽擱了好一會兒。原定下午四點一刻的飛機晚點。幸而有時遲到并不一定是壞事,就像現在,它至少可以讓愛與欲望交織的那種期待燒得更加熾烈。那張魔毯飛行在天穹,你能看到云,卻看不到它——我覺得這是飛機的神奇之處,這東西就是神話本身,它帶來你的想象、情人和斑斕的魔杯。我坐在候機大廳一側的咖啡卡座,心里蘊藏著霧一般的風暴,但我竭力不讓它們沖破、逃逸出來。我們已經等了十年——如果非要這樣計算的話——也不在乎多這三十分鐘。既然時間都無法阻止我們飛奔到一起,就再沒什么能阻止我們了。事實上,讓我焦慮的是她登機之前的警告:要是你第一眼沒認出我,我會轉身就走。我相信她是說到做到的那種女人。
她要來看我,要我去機場接她,但拒絕告訴我她穿什么衣服,長什么樣,高或是矮,長發還是短發,有什么打眼的佩飾,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這是她此行唯一的條件。
我承認我很緊張:不只因為相信她是說到做到的那種女人,還因為從她說要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開始失魂落魄?,F在我每一根神經都似乎注滿電流, 它們在末梢吱吱地騷動。充血更厲害的是小腹,身體顯露的欲望比我本人更加迫切。為了緩解那種壓抑的麻痹和疼痛,我不得不將兩條腿攤直,盡量使它松弛一些,就像我期望達到的那樣——自然一些,再自然一些。
但這太難了。 盡管我們已經熟悉得不分彼此,但我從未見過她。每次,我向她索要照片,她便讓我自己想象。我完全想象不出。這不是寫詩,或是寫一篇文章,可以任意使用我所知道的字符,這不是想象的產物——雖然在我心里她是有輪廓的,而且我深信每個男人心里都埋藏有一個女人的輪廓。
然而我的惴惴不安是多余的。當游客從國內航班二號出站口涌出來,我輕易就在人群里認出了她。那架飛機仿佛就只拉了她一個人——一米七的個頭,沙灘一樣顏色的皮膚,目光如同海浪一樣,一下子就涌到了我的眼前。愛和欲望燒燃的眼睛是掩藏不住的,我們幾乎是同時找到了彼此,就像手指在字典上摩挲,每個字都是熟悉的,是我們需要的。
這是游戲的密碼,就像一個隱秘的按鈕。我們在擁擠的人流里停滯了兩秒,微笑對視。正如她之前一再提醒的,確實,她不能稱作“漂亮”,這個詞不符合她,但她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女人。真的,就算再寫實的畫家也沒法畫出我腦子里她的樣子,但她輕而易舉做到了。
在出租車上, 我們除了激動之外無話可說。 有什么可說的呢,說什么都覺得空落與虛假——該說的在十年里都說完了,只剩下此刻,這是我們為那段隱秘的歷程所必須付出的最后一項。況且我們都討厭那種客套和作偽。我們將手指緊緊扣在一起。她的手指很干燥,我的掌心發潮,因為緊張還未完全從我心底褪去。她看著窗外流動的街市,驀然說,我是第一次來這里,卻感覺就像是回家。我笑了,是啊,你的家在這里,但你才第一次回。我們對話如同繞口令。
來之前,她說她很不喜歡酒店,她需要在這幾天有一種家的感受——她要在這個家做一個真正的妻子。
為完成這個心愿,我在主城四處找了一些地方,托朋友,問中介,但都不能令我滿意。我必須確定那個住處是完滿的,這也是我們設計和實施這個“故事”最最關鍵的部分。在我歷經一個下午的搜索而失望地坐在公交車上時,身前的兩個外地人在打聽磁器口該在哪個站倒車。他們提醒我了,磁器口就是我想要的那種地方。那是一個千年古鎮,三山并列,兩溪環抱,緊靠嘉陵江畔,是重慶城著名的水碼頭,在民國時期達到鼎盛,“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萬盞明燈”。那是一個有歷史感的角落。重要的是,磁器口古鎮偏離主城, 碰到熟人的機會很少,安全。而且對我們有格外的意義——它不僅曾出現在我的信函里,并離我曾就讀的外語學院只有咫尺的距離;這更是我們的情感最初出發的地方;十多年前我在這里的某間寢室收到她第一封信。
在此前的電話里,我告訴過她,我們的“家”深藏在古鎮的一條背街上, 推窗可窺繁華, 關門闃然寂靜。那間房帶有露天小院,院子里有一株黃桷樹,四周是藤蔓,灌木,野草,仙人掌,長滿青苔的方井,還有一條雜交的小土狗,甚至還有一尊石桌——我們可以在那喝茶或是下棋。她聽著,間或發出一聲驚嘆。顯然她對這個“家”是充滿期待的。稍顯遺憾的是,這個院子不為我們獨享,隔壁一間房已先期租出去了——據說是一對年輕情侶,那條雜交狗就是他們的。
我們應該直接從機場到沙坪壩預先訂好座的川菜館, 然而當司機駛出機場, 問詢目的地時, 在這一點上我們達成了高度的契合——磁器口。幾乎是異口同聲。我們相視一笑,就像一對化完妝的嚴肅的罪犯。我們都清楚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事情。
古鎮的黃昏有一種格外古樸的美感,我領著她走在青石板路上,看著兩邊那樸素的建筑,蹲在地上搖蒲扇燒蜂窩煤的老人,就像一腳踏進了八十年代。她一言不發,緩慢地行走。我知道這種古色古香的情景叫她感動了。盡管她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七歲女孩的母親,但她從未出過遠門,一直呆在濱城“那個只有海浪喧囂的小地方” ,僅僅只去過省城與附近幾個區縣。這是她第一次走這么遠,為了我,當然,準確地說是為了我們。不過到此刻我都無法確信這點,一切就像是幻夢,就像我們身處的地方,在落日的余暉下閃爍著某種不真實感。
我帶她回我們的家——從一條狹窄的巷子進去, 隱藏著一個寬闊的天地, 就是我說過的那個院子,石坡上聳立著一棟二層小樓,我們的家在二樓左側,一個約二十平米的簡易套間:兩個對開窗子,打開就是穿堂風,風里雜糅著草籽和田野的氣息,屋子盡頭是廚房,一個單口打火灶,一個洗碗池,以及我事先送來的碗碟、鍋等各種廚具。水池旁邊是衛生間,掛著一個淋浴頭。房間里, 有一張帶鏡子的梳妝臺, 一個小餐桌, 兩個藍色塑料方凳,一張平整柔軟的床——夕陽從窗口探過來鋪在上面,如同堇色的被套。簡約而直接。當然,我也給房間作了一點必要的修飾,僅僅只是一件東西,床榻上方的墻壁掛著一個鋁合金畫框,里面嵌的不是風景,不是藝術品,而是一首詩。標題是《晚餐》 ,我用小號羊毫謄寫了使我們這兩個全無關系的人聯系在一起的那首詩歌。
她走過去,將深紅色的手提包擱在床上,仰望它:
假如我要結婚
我想要六個女孩
六個女孩等于六棵樺樹
我的妻子藏在里頭
宛如小樹林間的白色教堂
而我,覆蓋著青苔——
六個小女兒
用她們的純潔眼神祈禱
這時,黃昏來臨
善良的上帝將前來我們家晚餐
我將門輕輕帶上, 走過去, 攬住她的肩膀, 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不是這一天,而似乎一輩子我都在期待這樣一刻——事實上,她比我更加激烈,舌尖死死纏繞住我,手臂捆縛住我,她以讓我吃驚的動作迎接我。
就像今天是末日一樣。
……
選自《收獲》2018 年春卷長篇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