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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文學》2018年第9期|修新羽:熊貓海森堡
    來源:《青年文學》2018年第9期 | 修新羽  2018年12月27日07:26

    修新羽:一九九三年出生,青島人,目前就讀于清華大學哲學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芙蓉》《大家》《解放軍文藝》等刊。曾獲第十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二〇一三年度《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出版有小說集《死于榮耀之夜》《年輕時我們向陌生人奔去》。

    王勉把耳機塞進我耳朵里:“聽,是不是安靜了?!?/p>

    我隔著玻璃往樓下看,窗戶該擦了,斑斑點點都是干涸雨跡。樓下那些人離我們很遠,那些人晃著胳膊,打著節拍,松松散散圍成了圈。最中間站著只熊貓玩偶,跳得比所有人都起勁,手舞足蹈。那些人笑著,喊著,唱著,而在防噪耳機的保護下,我終于什么都聽不到了。這就是城北。

    “你看,這就是城北?!蓖趺阏f,“干什么都能賺到錢?!?/p>

    兩個月前我剛剛搬了過來。那天是八月十五,我騙爸媽說出去和同學聚餐吃月餅,其實一直宅著沒出門。滿屋都是亂七八糟的的紙箱,我心里擠得難受,干脆跑下樓透透氣,準備隨便買點兒東西當晚飯。然而愚蠢如我,大大低估了廣場舞的普及程度,被伸胳膊踢腿的大爺大媽擋得暈頭轉向,走到花壇旁才敢放慢腳步。那天我第一次遇見熊貓海森堡。

    他在哭。按理說,穿著那么夸張的玩偶衣服,根本就看不到臉,也就很難判斷出人的心情。但他坐在那里,肩膀一聳一聳的,實在太過顯眼??粗堑痛怪木薮笮茇埬X袋,我也跟著難受起來。

    “哭什么?”我問了一句,坐到他旁邊。那身熊貓裝都起球了。

    他不哭了,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有回答我的話。我們就那樣不聲不響地坐在花壇上,看老頭老太太們激情澎湃地跳著舞。直到我最終離開,他都沒有回答。

    我拎著袋水煎包回家的時候,哭泣的熊貓人已經不見了。我回到家,吃完飯,從窗戶里又朝外看了幾眼,卻發現那熊貓就站在樓下跳舞,人們圍著他,跟著他,喊著“熊貓”什么什么的,后面的字沒聽清楚。

    來看我的時候,王勉對這景象目瞪口呆,在樓下就迫不及待地發微信問:“廣場舞隊伍里怎么還有只熊貓?”我沒回答,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在樓下站了五分鐘就能了解到一切,就能在吃飯時津津樂道著海森堡的事情。

    在這個位于城北外環的老年社區,人人都認識海森堡。

    那是老人們湊錢雇的領舞,平時也幫忙干干體力活,看看孩子。熊貓服算是他的特色,容易討老人孩子們喜歡。他學過烹飪。本來想在城北找個幫廚的工作,攢點兒錢自己開飯館??沙潜边@些年對餐飲業控制得很嚴格,小飯館別說開不起來,倒閉就倒閉了不知多少家。后來在人力市場被人招過去,參加一個百貨商場的活動,五十多人打扮成熊貓,搖搖擺擺地在商場大廳里跳舞。沒人問為什么熊貓會跳舞。實際上,他們跳成什么樣也沒人在乎。那天他拿到了二百元辛苦費。

    后來組織他們跳舞的人在老家找了媳婦,不打算在城北待了,他就把那兩百塊錢交回去,把玩偶服買下來,自己出去找活干。人家都叫小鹿斑比、小熊維尼,聽起來怪洋氣,他就覺得自己也該起個外國名字。在廢品站幫忙時,撿回來些教輔材料,他翻了半天,從里面給自己找到了這個外國名字,海森堡。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因為里面有海洋,有森林,還有城堡。

    于是他把自己原本的名字藏了起來,只準我們叫他海森堡。

    我知道海森堡在“二戰”時幫納粹造過原子彈,只是沒能造出來,可我沒提這茬。坐在樓下閑聊的時候,有人拿手機搜索了一下,給他念了念:“德國著名物理學家,量子力學創始人,一九三二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彼翘焱砩隙紱]怎么唱歌跳舞,手里揮舞著卷成筒的初中物理書,步伐里都帶著著名物理學家的穩重。

    和我不同,那時候王勉對海森堡沒什么好感。

    那時候我和王勉還談著戀愛。他死矯情死敏感,在滾床單的時候特別講究,不能有燈光,還不能有聲音,聽到個汽車喇叭都會軟。他來我這兒的時候都是八點多,每次要等到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才能開始做正事。然后一覺睡到上午十點多,我們再一起洗個澡,趴在床上看書看電影。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說:“你這里還挺吵的,平時能睡好嗎?”我仔細聽了聽,告訴他,那是海森堡在唱歌了。最近廣場舞花樣翻新,還融合了開放式卡拉。

    王勉點上根煙,起身坐在床邊,嘆著氣。跟我這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妞相處在一起,分也分不掉,甩也甩不開,估計他自己也窩心。當年追我的時候,他可能沒想過我會鬼迷心竅,畢業后沒回成都,而是留在居住成本奇高的城北。這讓他原本預想中理所應當的畢業分手一拖再拖,直到來年春天,雙方才彬彬有禮地告別。

    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和海森堡打了一架。他在夜店里和朋友玩到半宿,宿醉頭痛,偏偏海森堡在樓下扯著嗓子喊《水調歌頭》,唱什么“明月幾時有”。他思考了半天,走過去扯開窗戶朝外面喊:“有沒有公德啊,孩子剛睡下都被吵醒了!”

    外面的聲音果然停了,過不了五分鐘又重新響了起來,大概是篤定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孩子。我幸災樂禍,也跟著小聲哼哼“此事古難全”。王勉就過來,一邊捂我的嘴,一邊繼續思考對策。

    王勉說,我要下去跟他打一架。為什么要打架呢?大概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穿好衣服就下去了。反應過來后,我披件外套趕緊跟著。

    他們已經打了起來。下午五六點,廣場上的人還不多,呆若木雞錯落有致地圍成了一個圓圈。圓圈里,王勉趴在地上,用膝蓋頂住海森堡的肚子,氣喘吁吁。

    海森堡的頭套歪了,但是并沒有掉下來,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事情以我掏出口袋里所有零錢塞給海森堡,一邊朝周圍所有人鞠躬道歉一邊把王勉扯走而告終。我相當確定自己如果再晚下樓幾分鐘,王勉就會被那群把海森堡視為小區吉祥物的老頭老太太,舉著馬扎拐杖,圍毆成鼻青臉腫。

    幸好海森堡沒怎么跟我們計較。也可能是隔著玩偶服,王勉醉醺醺的拳頭打在身上就不怎么疼。

    酒醒之后,王勉給我買了副降噪耳機。他還帶了條煙,說要下去跟海森堡道歉。我待在樓上,看他在廣場舞中場休息時把熊貓從人群中拽出來,揮著手說些什么。這是他在領導力培訓課上學到的技巧,據說只要揮著手,就能讓言語更有力量。

    老頭老太們悄悄圍成了圈。仿佛只要海森堡一聲令下,他們就能穩準狠地制伏這個手舞足蹈的年輕暴徒。但海森堡把煙留下了。王勉覺得這就證明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友誼,他開始順手買點兒燒烤,時不時把海森堡撈出來聊會兒天??晌以诤荛L一段時間里都覺得尷尬,下樓的時候遇見海森堡,往往會繞著走。海森堡瞅到我的時候,卻總會揮揮手打個招呼,像是感謝我上次把他從王勉的魔爪下救了出來,即便我和王勉其實算一伙的。

    過年那陣子,廣場舞異常消停,大概外面太冷了,老人們也要在家照顧好不容易回來過年的子女。王勉買了堆熟食,點了堆外賣,還給我帶了新年禮物,可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他往我這兒來得越來越頻繁,但我甚至不是很有底氣說自己是他最正宗的女朋友。畢竟我們不過是在一次小眾讀書會上認識的,他的那些朋友家人,我誰都不了解,他的商業活動和娛樂活動,我也哪場都不參加。實際上,我甚至懷疑他同時有著許多個女朋友,有的用來帶回家應付爸媽,有的用來帶出去見朋友,而像我這樣的知名高校的“知識分子”,就負責和他分享我的離群索居與憤世嫉俗,或者負責滿足他某種莫須有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我沒問過他。我僅存的自尊心不允許我這樣問。

    這就是城北,甚至談戀愛也能賺到錢。王勉當然不會蠢到直接把錢打到我卡里,但他提過要幫我租房子,還總是送我包。在我狹小雜亂的房間里塞著五只奢侈品女包,最貴的是一只鉑金包,據說價值七萬。這些都是王勉送給我的,他對他前女朋友們也都是這樣。我不怎么喜歡包,但他既然送了,我也就留著,不能叫他什么都不付出,分手后再把我輕飄飄地忘掉。

    它們就擺在衣柜最下層,有時候我會拿出來看幾眼,盤算著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想著想著,我說,人家約會都是出去吃飯看電影,也只有我們是每次都約在女孩家里吃外賣滾床單了。王勉頭也不抬地繼續打游戲:“說什么賭氣話,你本來也不想出去吃飯看電影?!?/p>

    我繼續說,我覺得這樣一來自己很像樓鳳。王勉繼續答,樓鳳這個詞聽起來挺好的啊,住在樓上的鳳凰?;蛟S是被他漫不經心的態度激怒了,我突然自找沒趣,非要問他究竟為什么喜歡我。他壓根不想解釋:“就像喜歡吃蘋果一樣,說不出理由的?!?/p>

    我說:“就怕吃慣了蘋果,想要去嘗嘗別人家的梨了?!?/p>

    王勉嗤笑著,朝我身上隨意地摸了一把:“你是蘋果???”他皺起眉毛,裝模作樣地思考著,又說:“從你這臉上的情況來看,比較像香蕉,到處都是斑點?!?/p>

    從母親那里我遺傳了雀斑。它們均勻分布在顴骨兩側,不仔細看的話其實是看不到的,可王勉這種天天盯著我的雜種就什么都看得出來。我朝他翻白眼。他把白眼翻回來,伸手從衣柜下面撈出條皮包肩帶,把煙蒂摁滅在上面,刺啦一聲留下黑印,空氣里彌漫著臭烘烘的焦煳味。他說:“看,宇宙無敵限量版?!?/p>

    那天我緊緊地抱住他。我們直到十點半才起來吃早飯。也許是因為還沒醒酒,我問了一句后來令自己特別難堪的話。我說:“如果我們早點兒認識的話,是不是就能好好談場戀愛了?!蓖趺阏f:“你做夢吧,再早點兒我還是不喜歡丑的?!?/p>

    冬天的風一陣陣地吹,冬去春來,王勉還是王勉,我也還是我。我們依舊不清不白。我們大概分手過二百遍,每次王勉都會若無其事地繼續回來找我,我們就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王勉還是到處跟人喝酒。后來有一次半夜,我專門背著那只宇宙限量版的包,出去看王勉的笑話。朋友們在包間里睡死過去,只有他迷迷糊糊待在洗浴中心大廳,非要在這里等我。我蹲下去,打量著他泛紅的臉。是真的醉了,呼吸之間都帶著酒味。我伸出手去扶他,被緊緊握住。

    那陣子王勉憂心忡忡。他靠家里拆遷拆出了幾千萬,他自己是沒什么用的廢人,這件事他知道,我知道,他的朋友們也全知道。朋友們擔心他早晚把家產敗干凈了,就輪番給他出主意,找地方搞投資??赏顿Y來投資去,錢似乎越來越少。

    王勉粗略算了算,發現吃虧,就想把錢都要回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要回來。他開始四處請人吃飯出主意,還在網上搜索那種專業催債員。后來王勉說:“其實海森堡就不錯?!?/p>

    我讓他別禍害人家。

    王勉說:“怎么叫禍害?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是讓他去當正義使者?!蓖趺阍缇痛蚵牶昧?,海森堡之前在健身房里待過一段時間,不僅會領舞,還會打太極,拳擊操,甚至會女子防身術。

    生活太艱難了,連一個廣場舞領舞都如此身懷多藝。我對此深表敬佩,跑到陽臺那里又朝樓下看了幾眼,海森堡盡職盡責地領著老人們活動著腿腳。你說這么厚的衣服,夏天怎么辦呢?王勉說:“夏天的時候,他大概會打扮成印第安人,拿長矛,在頭上裝飾點兒羽毛,異域風情?!?/p>

    我說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勉說,“海森堡想得比你明白。好人會變老,壞人會變老,有錢人也會變老。人們會孤獨,而我們會開一家養老院??梢宰尯Iぎ斣洪L?!?/p>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王勉和海森堡似乎成了朋友。

    他們的共同話題遠比我想象的要多。畢竟在家里拆遷之前,王勉在城中村里住了十幾年,周圍都是高樓大廈,只有中間低矮一片,臟兮兮,黑漆漆。他養鴨子,種菜,放學回來給全家人做菜。他說他做菜手藝相當不錯,雖然我從來也沒有嘗到過。

    有幾次我往樓下看,還捉到過海森堡在教王勉打太極,那種中老年人練的太極。作為回報,王勉嘗試過教海森堡跳街舞,倆人像兩只對脾氣的小狗那樣玩得挺開心。他甚至還提過想把海森堡叫到家里來做客,這次提出反對的倒是我:“隨隨便便把陌生男人叫到家里來?我自己住,不安全?!?/p>

    “那不是什么陌生男人,”王勉說,“那是盼盼?!边\用過人的知識儲備和聯想能力,我們私下里給海森堡起了個討人喜歡的昵稱,“盼盼”,這是世界上最長壽的雄性大熊貓的名字。盡管海森堡憑借他簡單粗暴的理解力,認為這個昵稱實在太娘了,他不太喜歡。

    那確實不是什么陌生男人??晌覀冋l也跟他不熟,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長相。他一直穿著那套熊貓玩偶服,我們也就把他和那些玩偶服象征的一切聯系起來,那些卡通故事,那些節日慶典,那些旋律歡快的廣場舞。我們覺得他像熊貓那樣溫和憨厚,雖然不一定珍貴純潔如國寶,倒也不至于就是什么隱姓埋名的通緝犯或者變態殺人狂。

    跳完廣場舞,有時候他還會幫老人看看孩子。人們會塞給他幾十元托管費,更多的是從家里帶點兒時興東西分給他一起嘗一嘗,誰誰誰家拿給他過一小塊鹿肉,誰誰誰塞給過他一枚鴕鳥蛋,還有人從南方帶回來過乒乓球大的楊梅。這就是所有的新鮮事了,王勉最終沒雇他去要債,也沒讓他當成什么養老院院長,我們只是在想象中為他規劃著莫名其妙的前路。無論如何,海森堡的生活總是那樣,甚至他的繼續向前走,也不過是走向原有的方向。

    有次我下班回來,發現人群中站著個新的熊貓人偶。不像海森堡,顏色比他的白,頭也比他圓。那熊貓回過頭來,手舞足蹈:“托人買了身新衣服,今天剛到,你看怎么樣?”我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摸不出什么區別,卻還是點點頭告訴他:“挺好的,比之前那件質量好?!?/p>

    海森堡說:“以后我輪著穿?!蔽尹c點頭,說:“輪著穿挺好的?!?/p>

    旁邊的大媽大嬸朝這邊招手,海森堡就對我愧疚地笑了笑,回去繼續陪她們打撲克。

    海森堡幾乎從不把這身熊貓玩偶服脫下來。在別人看來,穿這種衣服總歸會很難受的,但他好像就是有種超能力,可以每時每刻穿著它招搖過市,還表現得舒適坦然。

    元宵節前后附近開了廟會,晚上會有人唱歌表演節目,還有固定的小吃攤。至于流動攤位,有賣冰糖葫蘆的,還有人在賣那種能發光的氣球,小情侶們最喜歡這些,男孩子一買,女孩子眼里都跟著發光。海森堡就站在那些小商販旁邊,時不時揮揮手,招呼人家來跟他合影。我知道在許多地方,人偶都是強行攔住人合影,合完影開始要錢,游客覺得不好意思,往往就給了。

    海森堡不這樣,他臉皮薄,甚至連錢也不好意思開口要,只在胸口掛了個封著塑料膜的紙牌子,上面寫著“合影一次十五元”。如果遇到了外國人,就收十美刀。聽他講,還有過幾次收到了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外幣。

    我們湊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們,指的自然是我和王勉,在拒絕了我無數次后他終于戴著墨鏡出來逛廟會,謹慎得像是隨時會遭到暗害或綁架,像是明星或者盲人。而海森堡,在認真辨認了好幾眼之后,才跟王勉打了招呼。

    我說:“把你頭套拿下來借給他吧,他就怕被人認出來?!蔽抑皇请S口這么一說,而海森堡點了點頭,還真把頭套摘了下來。

    可能是半邊燒傷毀了容,也可能是地包天,蒜頭鼻,三角眼,黃黑瘦皺。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很丑,所以才總是躲起來。頭套下面是張平平無奇的臉。頭發支棱著,鼻子耳朵凍得微微發紅,胡子刮得很干凈,看起來就顯得很年輕。

    我努力夸他:“不丑啊。那你躲什么呢?”

    海森堡抿著嘴笑了笑。笑的時候目光很沉穩,看起來又有些老成。

    王勉皺皺鼻子,替海森堡胡編亂造地解釋著:“空氣不好,味大。躲里面還能擋擋?!睂@件事,王勉還真有發言權。據說他跟某任女友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也是打扮成了人偶的樣子,站在人家樓下等了整宿,就為了送盒生日蛋糕。

    真奇怪,像海森堡這樣總躲在玩偶服里面的人,偶爾摘下頭套都會讓我們感到莫大的親近,感到歡欣鼓舞。反倒是我和王勉這樣總赤裸相見的,時不時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人心隔肚皮,所愛隔山海。

    我們在廟會上閑逛,逆著人群走,最后走到山頭一個小亭子里,吹著冷風,隔著黑暗彎曲的山路,遠遠望著廟會那邊的熱鬧。這種黑燈瞎火的地方特別適合殺人拋尸,我心里毛毛的。王勉反而很自在,在所有遠離人群的地方他都能很自在,甚至還能點起一根煙,像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那樣挺著肚子唏噓感慨。

    王勉說,光陰如梭啊,我還記得當年學校給高三生組織的成人典禮,所有人都穿著二十元租來的廉價學士服,舉手發誓,說要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珊髞聿胖?,社會并不需要我們。

    我故意想要和他過不去。我說行了吧,說過的話本來就不能作數的,你當年還說你愛我呢。說話的時候,突然來了陣冷風往我嘴里猛灌。我立馬閉了嘴,把話尾幾個字說成了模糊不清的嗚咽。

    王勉顯然是聽明白了我的嗚咽,甚至還一本正經地糾正我:“那句還是作數了的。當年的我愛著當年的你,沒毛病?!彼褵熑拥降厣?,踩滅了,又問:“你想和我結婚嗎?別激動,我就是好奇問問。想的話,你可以繼續想?!?/p>

    我想打他。我想咬他,隨便咬掉哪只耳朵或者哪根手指,讓他永遠記得我。我想,現在怎么就不是當年了呢。

    可我知道他沒說瞎話。畢業之后,我們之間那些被校園生活遮蔽的階級差異越發明顯,甚至比熊貓海森堡與熊貓的差距還大。王勉從來不把女朋友帶回家,但有次我們都喝醉了,他把我帶去他的某一處別墅,讓我感受一下什么叫好床墊。

    我不知道那床墊值多少錢,但它真的很好,柔軟地托扶著你,猶如一場溫暖夢境。我本來只打算感受感受就下來,可沒出十秒就全然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王勉已經換上了睡衣,像孩子那樣趴在我身上,用毛茸茸的下巴抵著我肩膀。我扭頭試圖看看墻上的鐘表。墻上什么都沒有。

    真荒誕。早上還有專業課呢,但我就是不想起床。王勉離我那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溫暖平坦的胸膛,他的心跳。這是我第一次被他帶到家里來,帶著宿醉后的眩暈,我打量著空蕩蕩的房間。北歐極簡風,品位相當不錯,只要肯花錢設計,只要懂得尊重設計師,沒哪個有錢人真會把房間裝修出鄉土氣。

    王勉想不明白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怎么就喜歡上他這樣的廢人。周圍朋友告訴他,是為了錢。他也就這么信了,以為自己一直有錢我才永遠不會變心,我沒費心去糾正他,但我覺得他想得不對,盡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對的。

    去年股市,用一句常見的話說,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墒秋L停掉的時候,其他豬都跑了,王勉卻沒跑開,反而是欠了許多債。他爸媽早就移民去了加拿大,離婚后分別重組了家庭,壓根不想再管他。

    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王勉是個廢人。他和所有直覺敏銳的藝術家和詩人一樣,本能地喜歡那些纖細美好且昂貴的東西,但他自己既不會畫畫,也不會寫詩,每天除了花錢就是等死。

    留在城北后,積蓄花得很快。我找了份新媒體運營的工作,主要就是去外媒上扒點兒奇聞趣事,整合成聳人聽聞的稿件,眼巴巴指望它們能成什么爆款文。優點是不用坐班,缺點是錢將將夠生存。王勉本來說要找朋友給我介紹工作,是我咬著牙不答應,一心想維護自己獨立新女性的形象。實話實說,現在我還挺后悔。否則我說不定還能昂首挺胸地說句別怕,我來養你。

    這些事是王勉面對面跟我說的。說完之后,他低頭揉了揉眼睛:“你這床墊睡起來可難受了,又硬又窄,我他媽隔三岔五就過來睡,挺不容易的,對不對?”

    我不吭聲。他又湊過來,扯住我的胳膊晃了晃:“對不對?”力氣可真大啊,他可能是急了。我勉強點了點頭,眼淚在眼睛里也跟著晃了晃。他湊得那么近,很仔細地打量著我,像在辨認陌生人:“不是鳳凰,不是蘋果,黑眼圈重得像熊貓?!?/p>

    我把他的手掙開,問:“你什么時候走?”他說:“這就走?!?/p>

    我說:“那些包我過陣子就賣掉,錢給你打到支付寶里?!敝俺臣艿臅r候我也這么說過,王勉說讓我別侮辱他。

    王勉點點頭,出去的時候,幫我把客廳的燈關上,門輕輕帶上。他從沒有這么體貼過。

    那天晚上,老人們熱熱鬧鬧地跳著廣場舞。我在人山人海中站了很久,去買了幾罐啤酒,坐到廣場的花壇前。老人們手舞足蹈,老人們各自回家,嘈雜沉淀為寂靜,海森堡來到了我身旁。我把新開那罐啤酒放到他手邊,海森堡摸了摸他的頭套,好像不打算摘下來。在我們身后的花壇里,一叢叢迎春花正開得茂盛。

    事情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我和沉默的熊貓玩偶人并排坐著,昏黃路燈映在我們身上,仿佛電影散場。海森堡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又悄無聲息地溜了回來,塞過來一沓書,用舊報紙包著。我就著燈光瞅了一眼,是幾本童話??赡苁撬麖幕厥照纠镎业降?,年歲看起來很舊了,但里面的書頁還很新,記載著人們年幼的夢想。

    我不是小孩子了,海森堡,我沒那么好哄的。我向他道謝,把書帶了回去,放在空下來的衣柜底層里。第二天,我去商場買了點兒結實耐穿的衣服,想要回送給他。我想他應該用得到。

    “海森堡回老家了?!彼腥硕颊f,“他家里人給他說了個媳婦,說是回去成親了?!币灿腥苏f是他父親生了重病,要他回去準備后事。也有人說他中了彩票,發了大財,趕緊榮歸故里去了。有人說他是昨天走的,也有人說他是上個禮拜就離開了。越說越不靠譜。

    第二天我就預約了市立醫院的皮膚科。那老醫生問,你想做什么。我挨個給他指了指自己臉上的斑,我甚至不用靠鏡子就能指出它們在臉上的位置。它們好像一直在疼。祛斑手術花掉了我兩個月工資,八千多塊。激光在我臉上均勻地燒掉了一層皮膚,然后結痂,脫落,露出粉色嫩皮。這時候千萬不能哭,臉上緊繃著全是血痂。我有理由不哭。我整整一周都沒有出門。

    鳳凰,香蕉,熊貓,一切都被燒掉。我像蛇一樣地等待新生。我總在做同樣的夢:所有人都穿上蠢兮兮的卡通服,有牛,有馬,有喜羊羊。王勉甚至打扮成了地球,上身是一個球,下面杵著兩條腿。只有我還穿著我平時的衣服,只有熊貓海森堡還是熊貓。

    后來王勉再也沒有聯系過我。后來我知道,他不光是賠了錢,還被人騙了。在跟我告別的第二天,王勉打扮成熊貓玩偶的樣子,守在酒店門口,拿著把刀,把騙他錢的人捅了。在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滿身酒氣血氣,驚慌失措地跑來找了海森堡。他估計是去過海森堡的家吧,打不通電話的時候,他跑到那片群居房,藏了整整一宿。

    樓下來過好幾輛警車,這我聽見了。當時我只是覺得吵。

    滿朋友圈都在轉這場激烈的血案,其激烈之處不過是因為,捆綁了“富豪”“股災”等字眼。王勉捅人都捅不到重點,據說對方在醫院很快就脫離了危險。照片里的王勉突然很消瘦,像很久沒見過光的貓一樣,瞇起眼睛看著鏡頭。他狼狽而絕望的樣子讓我覺得眼熟,仿佛我在心里見過千百萬遍。我有很多話想問他,我想知道那天晚上王勉有沒有打算過來找我,再見見我。我想知道海森堡為什么要送我那些童話,包童話書的舊報紙上那則通緝令到底屬于誰。我想知道,王勉和海森堡究竟聊過些什么,他究竟從哪兒搞到的那把刀。

    我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說要帶王勉回成都,去看我爸媽,也去看熊貓。不是海森堡這樣的,也不是動物園里那種一只只悶悶不樂的,我要帶他去保護區里看,它們成群趴在那里,無憂無慮地啃竹子吃。它們只要活著就好,只要活著就是萬眾矚目的明星,就是功高蓋世的英雄。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想到頭痛,想到惡心。我一遍一遍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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