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

“海天，海天，王海天！”砰砰砰的拍門聲不絕于耳。我在午后的小睡中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迷迷糊糊從沙發上爬起，打開房門。馬躍進背著手，鐵青著臉，說打印兩份，到老謝那里。轉身走了。

我一時惘然，定定神才反應過來。打印出兩份講話稿，來到電梯口。馬躍進是民生部宣傳中心主任，“老謝”是謝超然，剛從省民生廳廳長升任民生部副部長，分管宣傳中心。馬躍進眼里只有部長，對謝超然不服氣。

部里正在籌備召開宣傳思想信息輿情工作會議，我負責起草部長講話稿，午飯前剛報給謝超然。這次叫我們過去恐怕和稿子有關，沒準不對謝超然的路子。最近，宣傳中心的材料已經被打回數次了，到不了部長那里，馬躍進很惱火。

正在胡思亂想，馬躍進從洗手間出來，甩著手上的水。我先進電梯摁住開關，和馬躍進一起來到8樓謝超然的辦公室。外間是秘書辦公室，吳秘書早等在門口。他輕輕敲了敲門，讓我們進去。謝超然示意在對面坐下，仍低頭批改文件。

吳秘書沏茶，馬躍進問稿子給謝部長了嗎？謝超然抬起頭：“叫你們來，就是說稿子的事?！瘪R躍進介紹：“這是宣傳中心新聞宣傳處處長王海天?！?/p>

謝超然看了我一眼，說：“稿子我看了?？傮w不錯，符合中央精神，語言簡練，也有高度。但是結合民生工作實際還不夠?！蔽绎w快地記著，瞥見馬躍進歪坐，翹著二郎腿，頭向后仰，豎著耳朵聽。

“對大框架、大方向我都沒意見。就是總體還有點長。篇幅要精簡一下，起碼壓掉2000字。部黨組落實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實施細則規定稿子多長？”

“部長7000字，其他部領導5000字以內?！?我抬起頭。

馬躍進放下腿：“部里慣例，發部內通報時，副部長的壓到5000字以內。部長的一般不壓，是多少就多少?！?/p>

“現在，有些講話稿起得越來越長，修辭越來越豐富，這說明對有些事情的本質沒把握好。如果把握好了，就不會語句啰嗦，就可以一針見血，一語中的。把握不好，才要面面俱到，說的周全，四平八穩。凡是過于華麗的文章，說明是沒有自己觀點的文章，靠詞藻，就像在用化妝品涂抹?！?/p>

謝超然翻翻稿子：“這個稿子還不錯。我們再精簡一下。第一句就說這次大會是在關鍵時期召開的一次十分重要的大會，一句話就完了?，F在很多會議都講一樣的話，我們就不再展開了。這樣就可以把開頭壓縮到半頁以內?！?/p>

謝超然邊翻邊說，一會兒就把稿子順了一遍。他特別強調，要凸顯加強黨的政治建設、增強“四個意識”、堅定“四個自信”、落實中央八項規定精神。要特別突出馬克思主義真理信仰、共產主義遠大理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要真正讓理想信念成為自己心中的燈塔。

謝超然說得飛快，我時而在稿子上改，時而在本上記，把“心中的燈塔”簡記成“心燈”。

謝超然把他手中的改稿遞過來，說清出來下班前給他，他晚上再看一下，明天上班報部長。

宣傳中心在12樓。上電梯后，里面已有三四個人，都和馬躍進打招呼。馬躍進同他們說笑幾句。電梯一層一停，到了頂層，只剩我倆。出來后，馬躍進哈哈大笑，說“地不平”，原來是嘲笑剛才有個人腿腳不便。

經過綜合處，處長不在，科員陸小路忙站起來。馬躍進看也不看說，通知開會。一時，大家來到馬躍進房間，滿滿地擠了一屋子。馬躍進面無表情，大家不知道有什么事，房間里彌漫著沉悶氣氛。陽光斜射進來，我往后仰了仰，看墻上石英鐘，已是下午三點半。

馬躍進翹著腿說，“剛才老謝臨時召集。開會就是開講話。老謝對咱們的稿子很滿意。我們給部長留出了時間?！?馬躍進臉上溢出笑容。大家頓時輕松起來。

馬躍進開始布置會務。又說，海天你去清稿子吧，不用參加討論了。我回到房間，先還能聽到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后來干脆關上門。謝超然講得很詳細，很具體，很好改。我很快進入狀態，迅速清完稿。又從頭到尾順了一遍，滿意地打出一份。填上呈報單，準備給馬躍進送去。

這時，門開了，楊晚回來，滿臉緋紅。新聞宣傳處只有我和她倆人。楊晚是東方大學新聞專業的碩士，去年考進宣傳中心。宣傳中心從辦公廳剛分離出來，是參照公務員管理事業單位。

馬躍進隨后進來。我忙站起說，壓了1700字，正要報您。馬躍進看也不看，直接盲簽了：“你再好好校對一下，送給老謝。不用給別人看，別人也不懂?！?/p>

他又對楊晚說，“我批評你是給別人看的。要給領導留出時間。不要現上轎子現扎耳朵眼。如果不說，自己不會改進，三五年也不知道改進，一樣迷迷糊糊。我晚上有事先走了?！?/p>

馬躍進剛走，副主任進來了，他分管新聞宣傳處。馬躍進喜歡一竿子插到底，經常越過副主任直接安排工作。副主任也就樂得“獨善其身”，不管不問。

我作勢要站起來，副主任擺擺手：“不看了。沒讓我看?！鞭D向楊晚：“批評你就是批評我。反正文字是苦活。水平提高了，還是苦活累活?！闭f完也走了。

送出稿子，我和楊晚閑聊。她說了下午開會爭吵的情形。馬躍進為宣傳欄更新不及時發火，批評新聞宣傳處，副主任一聲不吭。我說，你不要放在心里，這是遷怒。你不在綜合處還好，接觸馬主任少些。小路剛來那會兒，送了一個件，用釘子訂上了。其實不是他訂的，是別的單位訂了報來的，馬主任直接摔在地上。我們都在場，小路手足無措。你注意送件千萬不要訂，要用曲別針別上。

楊晚吐了吐舌頭，答應著。我又說，小路來之前，辦公室還從民生研究院借來一個小伙子。有一次他給馬主任送了一個文，馬主任說，你回去看看。小伙子回去看了，正文沒有毛病，又送上來。馬主任說，你再回去看看。小伙子再回去看了，又送上來。馬主任說，你回去吧，回研究院吧。其實是標題上有個錯誤。

“還有，那天電梯里碰到5樓新招錄的小女孩，穿著狗熊裝背著小背包，擼著袖子揚著馬尾巴。出來后馬躍進說她打扮得跟妖精似的，頭發還遮住了半邊臉，把自己混同于社會上普通民眾了。當然，你的著裝很得體，不存在這些問題?！?/p>

我問楊晚，知道什么是逆鱗嗎？楊晚搖搖頭。我說，逆鱗是龍的喉部下方逆向的鱗，這塊地方別碰，碰了它要跟你玩命。馬主任文化水平不高，很要面子。他從基層上來，習慣我行我素，大家都是當面奉承，沒人監督，他也不接受監督。有一次開組織生活會，需要給他提意見。大家依照職務高低發言，變著法子恭維，好話都說盡了。輪到小路，實在沒啥意見可提了，只好說，您上午下午日理萬機，中午還要和王處下棋，一定得保重身體，注意休息。

楊晚撐不住笑了，說謝謝領導提醒，您知道什么是樹洞嗎？我搖搖頭。楊晚說，就是心中的話對信任的人說。您可以把我當樹洞，到我這里什么話都不會出去。

我說，領導也都是打這么過來的，都是經過歷練的。馬躍進做行署副秘書長的時候，有一隨領導出差。領導擇席，在外住宿，如果有一點動靜，也睡不著。每次馬躍進都服務得服服帖帖。這一次又到外地，馬躍進提前到領到房間，連抽水馬桶的聲音都查看了，沒有問題。微風輕拂，室溫宜人，今晚肯定睡個好覺。哪知剛回到自己房間，才換上拖鞋，手機就響了。領導說，小馬，你來一下。馬躍進說自己心里一緊，穿著拖鞋就過去了。領導說，你聽聽，有動靜。馬躍進豎起耳朵，四下里一片寂靜。馬躍進說沒有啊，領導說，你再聽聽。原來，隔一段時間，一聲“嗒”，輕微，當生即滅。領導坐在沙發，馬躍進仔細觀察，說您放心，好好休息吧，我處理。次日，領導告訴馬躍進，昨晚睡得特別沉，特別香甜。

我喝了口水，一下午沒喝水，口都干了?？礂钔磉€在盯著我，似是在等下文。就接著說，原來那天晚上，馬躍進發現隔一陣有風吹過時，窗戶有縫隙，那時的窗戶是在里面反扣的那種，略有縫隙，風吹過時，時間長了，會響一聲。那晚，馬躍進到領導窗外，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緊門窗，就用手推緊窗戶，站了一夜。

楊晚“呀”了一聲：“領導，對我這種跨出校門剛到機關門的人來說，真是幫助太大了?！睏钔韥硇侣勑麄魈幒罂偸欠Q呼我領導。我說馬主任他們才是領導，她不改?？墒?，開會或者當著其他領導，楊晚則說王處。

我說，別人對你沒有什么幫助而只有一些影響，影響你的實際只是非常有限的幾個人。在機關里，你只要不犯政治錯誤，試用期滿之后，按年限走就是了。好多事就是慢慢體會，慢慢積累，也不著急。你什么時候變成桌子的一條腿，缺你這一條，桌子不穩，你就成熟了。

我看看表，接孩子的時間快到了。收拾好桌面，向楊晚示意一下，就下了樓。樓下大廳雨搭下面站著幾個人，原來外面正飄著雪。我一下午窩在樓里，連下雪了都不知道?？纯囱┎⒉淮?，我懶得再上去拿傘，跟他們打個招呼走了出來。

雪很小，幾乎感覺不到。樓前十字路口紅綠燈溫柔地看著來往行人，誰的車窗里飄出一首老掉牙的《追夢人》曲子。車燈在傍晚的雪中昏黃朦朧，這一幅情景倒像遙遠年代里的詩情畫意，開滿野花的暮春鄉愁。

2

過了十字路口，掏出手機。每天這個時候，照例給老家打個電話。母親告訴我在電視上看見北京下雪了。我說應該下了，一個冬天都沒下。母親說，立春后的雪，狗也攆不上，秋后的螞蚱，長不了。

我又說，今天稿子順利通過，下午還去了部長那里。剛開始以為要返工，很忐忑，結果很順利，今晚不用加班了。母親很高興，夸獎還是我兒子行，又告訴了父親。父親依舊在看《海峽兩岸》節目。

我說今晚還得參加一個應酬，本來不想去的，現在稿子忙完了，還是過去一下吧，是重要部門處長臨時約的。

母親說，現在都不讓在外面吃飯了，別喝酒，多喝水，給小天弄點吃的。說著已經到了兒子學校附近，我答應著掛了電話。學校門口滿是花花綠綠的傘。小天已經出來了，他透過五顏六色，準確找見了我，高興地跑了過來。

雪天車多路堵。小天說，這些車都像貓頭鷹似的，白天看不見，晚上都出來了。自行車道上的雪已被踩亂，被碾壓得一塌糊涂。小天說一朵雪花，又去抓正在飄落的。納蘭說，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雪花無根，所以飄呀飄，無所恃，飄落于地，轉眼即化，在草坪上的卻能持久。

送小天回到家，和妻子高鴻雁通話，她正堵在路上。我就出來了。聚會的地方是小花枝巷78號，換了兩次地鐵。出地鐵口，一個小女孩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張白布，有近十行的墨字，訴家中苦難變故，如何可憐，無錢回家云云。我掏了一點錢放下。

路邊多是楊柳。才幾日，雪中的柳條已不像冬天那么僵硬了，拂在臉上，絲絲的癢。轉過巷子，驀見兩個人似笑非笑地站著，仔細一看，原來是面館門前的兵馬俑，各披了一身雪，擺著請君入甕的姿勢。

進巷子又走了500多米，好不容易找到，卻掛著文化公司的牌子。一只黑狗在褲管邊嗅來嗅去。問了門衛，經他指引進了一棟樓。一層是餐廳，鎖著門。二層有個乒乓球室，其他幾個房間都關著，也沒有門牌號。

正要下樓，有個門忽然開了。出來一個人問，是王處長吧？小伙子自我介紹，他叫江連生，和張鐵軍處長是老鄉。張鐵軍是東方省若水地區連山縣人，連山是民生部的定點扶貧縣。

進房間后，小伙子往沙發上讓，忙著沏茶。里面倒頗精致文雅，一幅馬致遠的小令掛在軟襯包裝的墻壁?！坝幸荒?，您去連山希望中學，我曾經隨行?！边@我倒記不起來了，江連生接著又說，“我讀過您的《立德立功立言——高書生小傳》?！边@句話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我的距離。

原來，江連生在連山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大前年考取了中央黨校碩士研究生，今年就要畢業了。聊起工作，他說第一學歷是大專，后來讀的專升本不算“第一學歷”，因提拔受限才考出來。春節前東方省委組織部來北京招人，他到現場一看：“黨校免談”?！暗谝粚W歷”和“黨校免談”在思維方式上沒有半點改變，因此如果有可能就不回去了。

一時，張鐵軍和兩個人上來。他介紹其中一位，是他早年在若水地委組織部工作時的老同事杜均平，曾任連山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現任歸藏縣委副書記。另一位是杜均平的女兒杜子暄，剛從海外留學回來，在一家民企工作。杜均平說，在連山掛職的衛若蘭不是你們部的嗎？我說，是啊，她是我們部最年輕的處長，前年競爭上崗考上的。

一時水煮魚上來，放眼看去是滿滿的一盆紅辣椒。江連生說，我們中共黨史專業同學稱它是“祖國山河一片紅”。他把漂浮在表面的滿滿的辣椒和花椒粒用不銹鋼小漏勺撇去，浸泡在寸余厚辣油中吱吱作響的魚片露出“廬山真面目”，白白嫩嫩煞是誘人。

江連生來敬我酒。我站起來，發現江連生臉上有塊暗斑，問怎么了？江連生臉色微紅，說年輕做秘書的時候，沉不住氣，以酒為甚。有一次喝多了，把臉摔破。人生中有很多茫然的事情，有時隨意性太大，對生命并不珍惜。那年剛到縣府辦做秘書，中午乘車，去招待所吃飯，陪同常務副縣長接待虎園部隊張政委，來開司機右側車門，縣長卻自己打開后面車門鉆了進去。到了招待所，縣長去最上面位置坐下了，他想坐到縣長對面靠近門口的位置，縣府辦副主任死活地拉開了。

我問江連生畢業后有什么打算？他說，原來準備報何東方老師的博士，何老師也是若水人，家屬不同意就放棄了。何東方給他介紹了上學期在黨校學習的燕南區委書記，書記談到江連生缺乏基層鄉鎮經歷，如果去可以先到鄉鎮鍛煉做副鎮長什么的。后來又談到燕南區副鎮長是副處級，也可以先到區委宣傳部或政策研究室。但是這學期開學，區委書記已經不在黨校學習了，結果如何還不敢太樂觀。

我勸他到燕南工作以后，還可以復習考國家公務員。江連生說去年考過，進入國家公務員局網站查分數時，緊張地用手遮住屏幕右半邊，慢慢地看成績。最先露出來的是行政職業能力測驗，過線了，心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因為在此前知道分數線比去年提高了幾分，行政能力測試單科必須過線，心里惴惴的感覺不好，生怕差一點點。后面申論是高分，心完全放了下來。不過沒有進入面試，今年爭取再試一次。

我和江連生站著說話比較久。杜子暄在那邊喊：“連生哥，你把王叔霸占了，酒都讓我爸喝了?！睆堣F軍和杜均平已經連喝多杯。江連生忙過去，說敬老領導，杜均平來者不拒。我又去敬，他一口把分酒器的酒全干了，又托我為杜子暄物色對象。最后還說，誰不喝酒誰不是人。杜子暄說，別忘了你是共產黨員。

江連生帶的兩瓶連山酒頃刻見了底。大家恍恍惚惚，仿佛在云端。好比天凈沙剛開了頭，卻又煞了尾，到底不痛快。江連生還要去柜臺拿酒，張鐵軍不讓，說回去加班。喊服務員買單，江連生卻早已提前結了賬。張鐵軍不允許，到底把錢退給江連生。

一起走到巷子口，雪已停了。驀見一輪明月撲到面前，叫人不敢仰視。周邊霓虹燈的紅光綠影早被壓下去啦，只有遠處的白煙平平地向天際飄去。

回家路上，江連生發來微信：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今年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們一定聚聚，不管萬水千山。

春雪易化，路上行人稀少。我打車很快到了樓下，透過光禿禿的枝椏，看見整棟樓只有自己家還亮著燈，在暗夜里發出溫馨的光。

3

天氣轉暖。這幾天不經意間，柳樹就吐出嫩芽，迎春花細枝招展。部門口一樹白玉蘭朵朵綻放，春意十足，微風吹過，不時送來花香。一切都顯得靜謐安詳。

民生部宣傳思想信息輿情工作會議順利開過。謝超然要到定點扶貧縣調研。按照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和部里規定，副部長調研，除秘書外，最多帶兩名隨行人員。最后確定由馬躍進和我隨行。

臨行前接部宣傳中心通知，中央和國家機關紀工委近日來民生部座談，請有關部門黨組織主要負責同志參加，不準請假。這樣，宣傳中心黨支部書記馬躍進留下了，也沒有安排副主任同行。

謝超然不走貴賓通道，不讓省、市民生部門陪同，只讓掛職干部接送。到若水后，連山縣掛職縣委常委、副縣長衛若蘭和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在機場迎接。

衛若蘭本已掛職到期，但是根據連山縣委縣政府和她本人的申請，部黨組研究同意她延期兩年，完成脫貧攻堅任務再回部里。

衛若蘭前傾著身子，低頭順眉，問謝部長休息得怎樣？

謝超然說：“昨晚高原反應，三點以前迷迷糊糊，三點以后睡不著?！?/p>

我說：“我昨晚睡得真香，可能是開著氧氣機的緣故?！?/p>

衛若蘭說：“你們放心吧，我們這里就是天然氧吧。森林覆蓋率在70%以上?！?/p>

我說：“在西北栽樹比養孩子還難，一棵樹一年不澆十水八水活不了。那里的樹都是兒童團、少先隊?！?/p>

衛若蘭微微一笑：“在我們連山，撒下種子，就能長出生命的綠色。這里有青山綠水，有真山真水，到處都是青山，到處都是綠水?！?/p>

車在群山中盤旋，除了飄雨的天空和曲折的山路，四下滿是綠色，無邊無際地充斥著視野。謝超然似乎睡著了，吳秘書在后排也不做聲。衛若蘭在小聲處理什么突發事件。

我看著窗外，雨后的麥苗瘋長，間或有小片油菜花盛開，誰家田間墳頭新壓了紙。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衛若蘭說，到連山地界了。只見云霧繚繞，空氣清新，秀山麗水，一派仙氣。

謝超然突然開口，說從前面小路拐一下。我以為謝超然要方便，可是沿途并沒喊停車，一直向山上開。經過零星村莊，仍有刀耕火種的原始生產方式。

山路逼仄，謝超然讓停在懸崖邊上兩間土木結構的房子門口。我們下了車，主人從屋里出來，見了衛若蘭叫縣長，看得出很熟悉，連狂吠的狗見她都不叫了。主人熱情地把我們往里讓?？蛷d地面凹凸不平，一面墻上有道寬大的裂縫。天已放晴，陽光從屋頂的多道竹子縫隙照射進來。

謝超然問收入主要靠什么。主人說，有陽光就有收入。衛若蘭解釋，這一片高山零星戶，利用房前屋后邊角地搞起了光伏發電，晴天就發電，做飯照明不用拉電進來，每年還能拿電網公司的并網電費。主人說，鄉里已經在山下規劃了新房子，馬上就要搬過去。

上車后，衛若蘭說，基層干部群眾對實現脫貧目標底氣十足，到2020年實現戶脫貧、村出列、縣摘帽已成定局。但是這些光伏設施壽命會漸漸終止，農戶光伏收入就會慢慢歸零。引入第三方公司一般合同都簽到2020年底，以后脫貧戶的光伏集體收入分紅也會慢慢歸零。因為解決不了搬遷以后的生活、生產的后勁問題，不少貧困戶寧愿蝸居在破舊危房里，也不愿意出山。

謝超然說，表面現象是故土難離，實質是缺乏生計。所以，脫貧致富奔小康，從根本上說，靠的是貧戶自己勤勞的雙手。我們不能抱著到期交賬的臨時思想，培育發展后勁才是真交賬。

從山上下來往縣城趕，已是夜幕四合，峰回路轉，常常能看見對面山間竹籬茅舍中灑出的幾星燈火。綠窗人似花，何不早還家？也許是在山田勞累一天的主婦正在家中準備晚餐，等待翻山越嶺求學的孩子回來吃飯，或數算著遠方打工丈夫的歸程？而我們還要，向深山更深處行。

到連山縣城，已經是晚上八點。若水地委常委、連山縣委書記牛有三，縣長楊得意在等候。牛有三原來是縣長，在連山多年了，很早就認識。還記得他當年飲酒的豪放，現在也老了許多。

牛有三說，東方規定，工作日中午不準喝酒，晚上可以喝地方土酒。謝超然謝絕了，當聽說酒瓶上有詩時，就拿過來看了看。牛有三又說，若水的水質好，經過連山段尤其好，若水地區其他縣都產不了這種酒。連山酒廠的職工都不得肝病，只有一個得的是不喝酒的。大家邊談笑邊吃飯，很快就結束了。

吃完飯，縣領導都散了，謝超然讓衛若蘭也回去。衛若蘭說，我平常住辦公室，難得部長來，我住兩天招待所，陪您散散步。謝超然說，前兩天沒敢走路，今天多走會兒。

這時已經走出縣政府招待所，在半山腰向下看，若水蜿蜒，如在腳下。謝超然問，走下去到廣場有多遠？衛若蘭說得四五十分鐘。謝超然讓吳秘書先回去，帶著我和衛若蘭下了山。

水邊有個廣場，鼓樂陣陣，載歌載舞，充滿歡樂的氣氛。站在廣場向山上望去，右側縣政府招待所霓虹閃爍，左側隱隱露出一角飛檐，高高翹起，在星空的襯底上畫著優美的弧線。衛若蘭說，那是祥云寺，始建于唐代，明清重建的，至今香火不斷。

離開廣場再往下走，是一片施工工地，昏暗的燈影在陰暗的棚子里搖曳。我說，農民返鄉創業成為新的趨勢，新生代農民工已經基本替代了原來意義上的農民工，所以農民工問題實質是青年問題。

衛若蘭不同意，說青年在人的年齡結構中算最強勢的群體，留下的老弱病殘才是弱勢群體，出來打工歸根結底還是經濟問題。

謝超然說，城鄉一體化是個動態概念。相對于自我封閉的城市而言，農民工問題不過是個偽問題。農民工不但沒有問題，而且為沖破城市封閉提供了方法。

上山的路上，風中不時送來音樂，哀婉柔長，令人心碎。我想，農民工問題真是有多個視角，任何一件事情都如同寶石，不同的側面會發出不同的光。

4

隨后兩天，我們整天在山里，進村入戶深入交流。每天都是夜色沉沉，才回到駐地。經過一處高地，白云繚繞，雨洗過的茶樹更綠更翠，映著山間的映山紅。衛若蘭介紹說，中央黨校的何東方教授就是這里人。

“何東方高中畢業后，在連山縣化肥廠做學徒工、倉庫保管員、會計，后來調到縣供銷社，再后來到了縣委宣傳部。后來東方大學把他挖走了。一路破格提拔講師、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導師?！?/p>

謝超然問何東方家里還有什么人。衛若蘭說，他有個老母親，多年前接到東方大學，后來去了北京。

又經過一處水庫。衛若蘭說：“這里是高書生的故居。村子因修水庫淹沒在水底下了。王處長寫過研究高書生的文章?！?/p>

我說：“那是多年前送掛職干部。偶然發現高書生是早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思想家，畢生致力于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大眾化，曾被誣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老妖精’。高書生參加革命后就離開了，解放前去世，也沒有后代?！?/p>

水庫很大，風掠過，吹皺水面。高書生當年從這里走出，再也沒有回來。故園歸來已無家。若水日夜流經他的故鄉，他的事跡是寫在水上，他的事跡本不該湮沒無聞。

峰回路轉，驀然在層層的竹林間看見一角飛檐若隱若現，時而在左，時而在右。近前才看清青磚簡瓦、雕梁畫棟、飛檐四展、器宇軒昂的建筑，正是祥云寺。

臨行前的晚上，在駐地開了一個座談會。謝超然說，打好精準脫貧攻堅戰，實現貧困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是黨中央明確的目標、作出的莊嚴承諾，體現了我們黨的初心和使命。昨晚看縣志到凌晨三點。不是缺氧，而是太足了。連山紅色資源非常豐富，氧氣十足。

他翻了翻筆記本說，1920年，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立后，陳望道翻譯《共產黨宣言》，高書生在上海平民女校講課，他提出：“《共產黨宣言》雖是前幾十年馬克思和恩格斯他們的理想，然而那時已確信必有見諸施行的一日，還是可以算得確切的事實?！?/p>

謝超然說，馬克思的學說閃爍著真理的光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為人類求解放。理想信念的確立，不是一時的沖動，光有樸素的感情是不夠的，還必須有深厚的理論信仰，否則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發生動搖。如果心里覺得不踏實，就去鉆研經典著作，多看幾遍《共產黨宣言》?！豆伯a黨宣言》是共產黨人的圣經，三四萬字，厚度趕不上《三國演義》?？墒切≌f越讀越引人入勝，而理論是枯燥的，再好的理論也要靠政治信念和對真理的追求，要靠對黨中央、對人民群眾負責的態度。

謝超然最后說，這兩天，早晨聽到晨鐘，晚上聽到暮鼓?？墒且姷较樵扑?，就非常難。茂密的竹林掩映著，青山遮擋著，云霧籠罩著?？倳浽趯幍律钌嚼锟匆娒鞒慕烫谜f，看來傳教士的精神和我們共產黨員有一拼。宗教人士不需要引導，而共產黨員必須培訓。出生在哪個民族，我們無法選擇。但是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們必須作出選擇，必須對馬克思主義真學真信。

散會時已經接近深夜。剛出門，一只白手套像鬼一樣的伸過來，悄無聲息，倒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手機忘在桌上，衛若蘭幫我取了。想起晚飯時把房卡忘在房間，現在白發日增，觸目驚心，真是垂垂老矣。

送謝超然回房間，他還要處理材料，不散步了。我們就退出來。衛若蘭說，“明天你們就回去了，這幾天都沒顧得上說話，出去走走吧？”

山區的夜晚，繁星滿天。那繁多是悠閑的，無遮無攔的。令人無端地想起康德的名言：有兩樣東西，我思索的越深，就越覺得神奇，越充滿著敬畏，那就是頭頂的星空，與內心的道德準則。

招待所外面有一個竹子橋，走過去嘎吱嘎吱響，橋頭是個亭子。亭子八面來風，下看若水，眼也清亮。遠處水面，星星燈火。

衛若蘭說，謝部長講話真精彩，讓人愛聽。我說，謝部長在西南地區工作的時候，講話時各縣市區、部委辦局的辦公室主任、秘書一百多人都躲在屏風后面聽。昨晚散步時，他講《共產黨宣言》不像讀《資本論》那樣感覺深奧，也不像讀古文感覺晦澀。今晚卻換個角度講比《三國演義》難，需要信仰。

我們聊起部里這兩年辭職的多起來了，現在加班是常態，不作為也是常態，辭職就是不作為的一個極端。我說，我們信息輿情處處長，有天晚上加班，起身到洗手間一看，兩鬢都斑白了，頓時頓悟。第二天就聯系某獵頭，十天后遞交了辭職報告。國家機關，處長如云，但最終出頭的只有少數。他們必有堅忍不拔的意志，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寂寞，最后出頭的只有幾人。

衛若蘭說，惆悵東南一樹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云彩遮住星光，四下里漆黑一片，山里一聲鳥啼。

衛若蘭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了，在寂靜的夜里，刺耳······

衛若蘭看了看，不去接。鈴聲不屈不撓地，在山夜里響個不停。

我說，太凉了，回去吧。

進了招待所，遠遠地看見謝超然的房間還亮著燈。

衛若蘭說，“本來給你們準備了石斛和茶葉。問了吳秘書堅決不讓。這次也不給你和我媽帶東西了?！蔽液托l若蘭的母親是同鄉，她在央企工作，剛退休。過去同鄉會盛行的時候，我們常在一起聚，過節也經常走動。

我答應著，又說：“今晚謝部長提到高書生了，我們有責任來挖掘史料。連山石斛比黃金珍貴，若水茶尖是茶中精品。但是高書生資料比連山石斛、若水茶尖都珍貴?！?/p>

5

早上進了辦公室，文竹還好，一蓬綠云生生不已。滴水觀音沒有澆水，已經半蔫，略顯干枯了。趕緊澆了水，擦桌子，翻剪前幾天的報紙。楊晚一般來的比我早，替我打好水泡好茶，把花澆透。滴水觀音本來有點兒蔫，澆水后現在已經綠意舒展，葉子都向窗外的方向延伸。上面的葉子翠綠欲滴，下面的葉子卻日漸枯萎。

楊晚帶著早點來了，說起得晚，沒趕上食堂。我問上周沒什么事吧？楊晚邊吃邊說，還真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天你們前腳才走，檢查組就來部里了。

楊晚回憶說，那天的雨真大呀，多少年沒有見那么大的春雨了。天色暗如黑夜，暴雨傾盆，院里地燈陸續點亮。我去二樓報告廳拍照，身上全被打濕了。

檢查組來了七八個人，中央和國家機關紀工委領導帶隊，駐部紀檢監察組組長宋清明陪著。本來通知是開座談會，結果上來先發了卷子，當場考試。

二樓報告廳燈火通明，鴉雀無聲?？荚嚂r間是15分鐘，由于答題慢，又延長了5分鐘。檢查組收卷統計分數。同時，隨機抽取了5個人發言。那天，機關21個正司級單位中，有3個單位的司長兼黨支部書記出差了，替他們參會的支部副書記或委員交了卷，但沒統計在內。

我問楊晚，出了幾道題，考的什么內容？楊晚說，共8道題，包括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和使命，還有“四個意識”“四個自信”，“三會一課”等等。楊晚看了看門口，小聲說，很多人答不上“三會一課”，咱們領導也只答出“兩會一課”。

當時，檢查組領導說，他們從前不久抄報工委的宣傳思想信息輿情工作會議部長講話中，出了6個測驗題目，又加上兩道題。通過測驗看，大家的學習沒有真正入耳、入腦、入心。剛才發言的幾位同志，也都說回去傳達部長講話了。對黨中央和部黨組決策部署表面上“傳達不過夜”，實際上“過夜就完事”?？磥硇问阶叩搅?，實際效果并不佳。沒有真學，也就說不上真信！他還說，今天桌簽上寫的是單位黨支部，但是大家在填寫姓名職務時，幾乎沒有填寫黨支部書記的。

正說著，小路來招呼去馬躍進房間開例會。每周一上午，照例由各處處長匯報，分管領導和其他同志補充。在樓道里遠遠聽到馬躍進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如水赴壑，不能自止。

我匯報了扶貧考察情況，說謝部長要求形成一個專題調研報告，切實解決實際問題。馬躍進說，這次沒能去成連山，很遺憾，宣傳中心黨支部平時也走不出去，可以考慮到連山開展黨性鍛煉。

下午，謝超然找分管單位主要負責同志去開會。馬躍進回來說，就是上周考試的事情，部黨組上午開會，要求各單位黨組織高度重視，深入分析，如何改進，研究一些具體措施。馬躍進責成新聞宣傳處拿出方案，班子研究后報給謝超然。

我讓楊晚先拿方案，她是宣傳中心黨支部組織委員兼青年委員。又說，有個朋友的孩子想找對象，你組織單身青年聯誼時把她帶上吧。于是把杜子暄的聯系方式發給楊晚。

楊晚剛來的時候，說起她在學校時本來有個男朋友，那個家伙是英語天才，常常一邊睡覺一邊學外語——戴著耳機聽英文歌曲。他平?？磿矚g撕書，剛開學英語課還沒上，書已經被他撕完，英語老師也只好放他一馬。因為他外語實在太好了，入學考試是接近滿分。有一年他替別人考研究生，英語全國統考考了90多分，結果那個伙計到學校復試，英語題目比統考題目簡單多了，才只考了40多分，被當場刷掉。

臨近畢業的時候，有個同學找楊晚的男朋友，讓他幫忙陪考外語。報考同一個專業同一個導師，就會排在同一個考場。計劃是試卷手寫部分和考號都寫自己的，但是涂卡的時候，相互涂對方號碼，這樣計算機閱卷，機讀時出來的成績就是互換的了。但最終還是被監考老師發現，雙雙被開除。楊晚和男朋友也就分手了。

楊晚起草整改方案，我起草調研報告，下午很快就過去了。晚上輪到我值班。部里實行處長輪流值班，本來上周三輪到我，因出差和別的處長調換了。高鴻雁這周起去北戴河培訓基地掛職半年。值班時間是下午五點到次日早上八點，小天放學是下午五點半。我托楊晚先去多盯一會兒，我接回小天，她再回家。請她第二天早上早點過來。

下樓的時候，正碰到謝超然從8樓電梯往下走。電梯里只有我倆。我說去接兒子，快放學了。謝超然說，他這次出差，父親七天沒有洗澡。謝超然上周聊過，他每個周末帶父親去醫院，原來在省里還好，離醫院比較近?，F在要先背父親下樓，放下父親，再去小區門口打車，把司機引過來，這個還好辦。不過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在門口招手打車司機都不停。

接到小天，我幫他提著書包，很重。小天拿著獎狀、尺子和本子，都是今天獎勵的?；氐街蛋嗍?，楊晚給了巧克力和飲料。小天故意翻弄本子，向楊晚炫耀說:“這個有什么用呀？”

作業太多，小天做完已經十點了，又和媽媽通話半個小時。我檢查完作業簽字，督促小天睡下。收拾書包，看到今天的成長日記：今天我和爸爸到辦公室值班，辦公室里有五臺電腦（我想起，當時他跑到里屋和機要房間數了數），有三面國旗和一面黨旗。我們吃米飯，四個菜：宮爆雞丁，蔥花炒雞蛋，排骨，青椒炒木耳，還有紫菜蛋花湯，和一個牛奶。我們還下了一盤棋。

時光真是美妙，又過去了一天。早上小天賴在值班室的床上不想起，幾乎掉下眼淚，問我6：20到下午5：30是多少分鐘。算了算告訴他，是11個小時10分鐘。又問，是多少秒？告訴他，大約4萬秒。小天盼著下午放學，盼著還有機會到值班室。

6

周六吃過早飯，繼續陪小天去北平棋苑學棋。下樓的時候，從樓道窗口看出去，一樹槐葉明翠鮮妍?；蛟S是落了一夜雨的緣故，落槐滿地，全無顏色，路邊尚有許多新落下的槐花，顏色粉紅，生機仍在。小天俯身揀了一朵。

到了棋苑?？匆姳遍T西側墻上畫著大圓圈，里面一個大大的“拆”字。門口有一處童趣園，每次課后我們都會流連半天，玩平衡木。墻外巷子里電車哐當哐當地跑過，不知是誰家鋪子在無休無歇地吆喝：“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p>

這里有一些古樹，昨夜一場雨，枝枝椏椏都綻出了綠芽，是那樣不諳世事的綠。 楊樹毛子落了一地，幾日下來，已漸漸風干，前幾天它們還溢著生命的光澤，分明有一種時間在反向流著。

正要進門，里面飛出一輛摩拜單車，“嗨”，一個女孩一閃而過，長發飄飄。原來是國際象棋教練張百忍的女兒張一諾。小天指指門口牌子：“共享單車，禁止入內”。

我們繞過一個很大的草坪，來到國際象棋教室。張百忍正提著暖瓶，胳膊下夾著教材，一瘸一拐地向教室走。我們打了招呼，跟著張百忍進了教室。小天放下書包，拿出棋具、棋鐘、記錄本，自己擺弄棋玩。

教室縱深很長，最后面是一組五個寬大厚實的書柜，外觀簡樸，里面擺滿了各種棋書和棋類雜志，國際象棋的居多。我掏出賈題韜《象棋指歸》，這是一本小薄冊子，都已經快翻爛了，書上滿是批注符號。我輕輕放下，又從里排掏出《現代國際象棋的理論問題》。

這時張百忍拖著腿過來了，說這本書好?？上ё髡哌€沒等書出版就過世了。譯者是原國家體委的處長，俄語很好，也是英年早逝。真是書比人長。他蹲下去，從底層帶櫥門的格子里掏出幾個小本子，紙頁已經發黃變脆了。

張百忍輕輕抖抖上面塵土，站起來說，這都是四十年前的了。昨晚忽然想起一局棋，是他老師讓雙馬的指導棋，上面有老師的評注。今天翻出來想看看。自己現在身子骨還算硬朗，可指不定哪天，馬克思的請帖就從門縫里塞進來了。

張百忍小時候下中國象棋，十八九歲轉學國際象棋，也喜歡下圍棋，曾拿過北京市兩屆三棋冠軍。張百忍中國象棋全國個人賽最好名次是第六，可是在他職業生涯棋藝達到個人頂點的時候，他的指導老師賈老師仙逝了，那個時候也沒有人工智能來輔助訓練，張百戰很難突破，后來就來北平棋苑作國際象棋普及工作。

張百忍執教四十余年，自稱所教弟子五千，比孔子還多。女兒張一諾曾拿過全國女子少年組冠軍，今年就要高考了，周末常到北平棋苑來。

張百忍要求下棋時聚精會神，端然正坐，成敗得失不形于色。他說，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真理是沒有多少道理可講的。越談到根本，里面就越沒有什么東西了。象棋用三個字就可以總結：主動權。這三個字有多少道理可講呢？卻是下棋的根本訣竅。

這時，家長和孩子們陸陸續續到了。孩子們坐了前面三排半，家長在后面幾排和靠近門窗的地方坐著。教室中間還空了兩排。張百忍眼里只有棋，他把人分成下棋的和不下棋的兩類。他最不喜歡三件事：棋子掉到地上，桌子椅子響，上課遲到。他最常說的話就是“熬著”，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而他每次講棋前都先講一番道理，發一通脾氣。

今天缺課的人多，他就打開話匣子，說不來上課，無非是過生日和參加別人喜宴，叔叔阿姨結婚關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國際象棋。從前有個葉公，見了真龍，躲起來了，你是真喜歡呀，還是假喜歡？

張百忍說，人生就是熬著，棋越往上走越難，就像登山，到了半山腰，你是繼續往上走，還是退下去？學棋的一年比一年少，六年以上的一個也沒有了。有的同學爬坡已經很累了，后面還有許多人往前涌。有發展前途的花點錢也值得，沒有前途的花錢也不值得。

張百忍指指班里年齡最大的說，“大個子”，多年經驗告訴我，你下坡走，你以前下棋強，是年齡大，理解力強。你學好幾樣，學多了沒有用，白白地牽扯精力。他又指指小天說，小天棋往上走，反應最快，接受能力最強。人只能保一樣，一樣學好了，一樣通，樣樣通。

張百忍拍拍案上菲舍爾《我難忘的六十局》說，熟讀一本書就是北京市冠軍了。你們有一個用功的就是冠軍了。憑什么當冠軍，就是把基本功練扎實，打上一二十盤，這是幾十年教棋的經驗之談。學國際象棋，就像上了賊船，一輩子下不來。時間就是生命，拿命來換棋，值不值？孩子往哪方面發展，家長要考慮清楚，失誤了，沒有第二個孩子。

講完道理，開始講課。這節課繼續講王兵殘局。王兵殘局是浩瀚的海洋。張百忍說，王兵殘局要會等著，兩側包抄，右側不行，繞到左邊，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下棋就是爭時間與空間。在數學上，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大于直角邊，但在國際象棋中并非如此。王從一點到達另一點時，可以沿著直線、橫線、曲線行進，速度是一樣的。很明顯，走出對王的著，理解水平就提高了。

講完王兵殘局，稍事休息。下面是分組捉對廝殺。這次輪到小天和張亦馳對陣，他倆都在A組。小天非常興奮。張亦馳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可惜豁了牙。他執黑先走，開局不久就遇到了麻煩。兩分鐘沒有走子。三分鐘了。四分鐘了。張亦馳已經五分鐘沒有走棋。六分鐘后，張亦馳出車保馬，小天王車易位。張亦馳再次長考，終于走出了一步棋。這次輪到小天長考達八分鐘！走了一步后，真是高招！

張亦馳的時間只剩下5分鐘。再次長考。時間像醫院的點滴，滴滴答答，遲遲疑疑。終于，張亦馳摸起了馬，同時發現自己的后要丟，舉著馬遲疑不決，半天不落子。張一諾說，摸子必須走子。只剩下幾秒鐘，張亦馳放下馬，伸手按鐘認負，不慎碰倒棋子，干脆把所有棋子堆到桌子上。

張亦馳的棋力本來是班里最強的，今年逐漸被小天追近，他倆是瑜亮情結。按規矩，輸的一方要去張百忍那里簽字認負。張百忍早瞧見了，故意不朝這邊看。張亦馳糖葫蘆般地賴在棋桌邊，眼淚在眼圈里，還是被拉過去了。

小天收拾好棋具，還在那里傻傻地笑。幾個同學圍著他問，小天比劃著棋子碰倒的情景。過一會兒，小天出來找我，喝了幾口水，一起到門口透氣?？纯此南聼o人，小天拍拍手，興奮地說：“終于報了仇?！?/p>

張百忍看棋下完了，總結說：“下棋沒有一個像樣的，東張西望。要向小天學習，一直沒有抬頭。小天有戲，是棵好苗子，當然還要觀察。一在棋盤治百病，三年以后我說話?！?/p>

7

早上起晚了，小天沒吃早飯。在學校門口小賣部買水，小天已經進了校門，沒有追進去送水。一進辦公室，就給鴻雁去電話傾訴。怨恨是一支帶毒的箭，射向了北戴河。掛電話后，想想《論語》真是白讀了，己所不欲，已施于人。對孩子來說，一天的喜悅都在早上短短的夢初醒之后綻放，一定要小心呵護。早上好，一天的心情都會好。

看看臺歷，正是芒種。古人在這天，要餞別花神，把滿眼的綠意迎來。滴水觀音經過休息日開了花，花瓣像佛龕，花蕊頗似觀音菩薩。每到雨前，葉子滴水，是不是因此叫“滴水觀音”？

午飯后，馬躍進到我們房間下棋。小路和楊晚在一邊觀戰。馬躍進從來不屑和他們下，說別人水平都不行，“下棋我就找海天”。這局棋是斗順炮，上來就比較激烈。我炮打當頭，雙車搶肋，七路兵渡河，馬臨九宮城下，棋盤上彌漫著殺氣。馬躍進禿頂深埋楚河漢界，香煙在耳邊裊裊上升，盯著棋盤足足看了三分鐘。

我認真地盯著棋盤，手卻在桌下小心地扯著褲腰上的標簽線頭。這該死的標簽，已經硌了我一個星期了，可算逮到了空解決它。他若再繼續考慮個三五分鐘，這褲頭上的標簽就能被我拆下來。

馬躍進放棄防守，縱馬過河，向我這邊沖過來。這次輪到我長考了。怎樣巧妙地讓領導贏棋，還得別感覺出被讓棋，保持取勝的尊嚴，自對弈以來始終困擾著我。當下殺招已至，而對方渾然不知。怎樣讓馬躍進相信我沒看出殺招，真是一門令人頭疼的學問。

小路和楊晚在旁邊觀戰，一言不語。時鐘滴答作響，指針不緊不慢地滑過。時空仿佛凝滯了。如果愛因斯坦見了，或許會改寫相對論方程式，再加上一項壓力常數。

我撐住下巴作冥思苦想狀。腳氣一直不好，上午忙著寫材料都忘腦后了，這會正好，在桌下脫了皮鞋，兩腳相互擦著腳縫，那一個爽·······十個腳趾縫擦完了，這才做出一個不得已的表情，艱難地挪動一個棋子，瞬間已經做好思想準備，只待馬發現殺招，落子生根，我便大拍桌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悔的樣子，宣布投降——終于解放了。

“喜洋洋，灰太狼······”馬躍進的手機響了，這是他的小孫子給設的鈴聲。鈴聲刺耳，持續不停。馬躍進皺皺眉頭，順手把煙灰彈到文竹盆里。這是他的習慣，美其名曰施肥——正如每天中午拉我下棋，說是讓我放松。

馬躍進看看手機，拿起來接了。臉色鐵青，說了句“好，我過去”。我們不知道又有什么新任務，都心神不寧，又不敢離開。

一會兒馬躍進回來了，讓小路通知班子成員和各處處長到他房間開會。原來，上次檢查組來部里測驗后將情況上報。中央領導同志作出重要批示，大意是，看來，中央和國家機關確實存在“燈下黑”情況，要切實有針對性地解決“燈下黑”問題。部長責成機關黨委和宣傳中心代部黨組起草報中央的整改措施，上黨組會專題討論。

聽馬躍進傳達，中央領導同志對測驗最不滿意的，是有的同志連入黨時間都不記得。說一個黨員的入黨時間是他政治生命開始的日子，應該像記自己生日一樣爛熟于心。記不住入黨時間，只能說明沒有牢記自己的共產黨員身份。

宣傳中心當即開會討論，直到下班。我把小天送回家，趕回來加班。晚上趕出一稿，第二天全體會議接著討論，再次修改出來，已經11:00了。馬躍進要求立即報謝超然，下班前給宣傳中心整合后報部長。謝超然剛到中央黨校學習，和吳秘書聯系后，說謝部長還沒下課，考慮到可能需要修改，最好是起草的同志去一趟。

馬躍進說，海天去吧，越快越好。我打印出兩份稿子，車猶未備，急得滿地亂轉。小路跟機關服務中心要車，說送急件，車隊回復說沒車。部里早實行了車改，只有機要、應急比如取競爭上崗試卷、去銀行取錢、去海里開會才能使用公務車。

我用滴滴訂了車。上車后又想，大門到謝超然住處恐怕還有一段距離。因和江連生聯系，托他提前溝通。我到校門口辦妥手續就進去了。到了謝超然樓下，服務員給房間打電話，沒人應答，估計是下課后直接去食堂了。

我在樓下大廳沙發上坐著等，看見一個一個人出去，又一個一個人回來，千帆過盡，就是不見謝超然。大廳里時鐘指針，一圈一圈地滑過。我有點口渴，又沒有水喝。

到十二點四十的時候，有些著急了，到樓外樹蔭下等。心想如果五十還不回來，就給秘書打電話。胡思亂想中，已經到了一點鐘。又怕謝超然進樓沒看見，回到大廳請服務員再打電話，依然沒有人接。

我再出樓，到拐角的地方去看。阿彌陀佛，謝超然和一個中年男子正說笑著迎面走來。到近前，我說了一聲“謝部長”。謝超然介紹：“這是我們部宣傳中心小王，王海天。這是中央黨校何東方老師?！?/p>

到了房間，謝超然拿稿子到里間去了。我和何東方在外間沙發上坐。上次從連山回來，我曾在網上搜了他的一些資料。我沏了一杯茶，遞給何東方，說去過連山多次。何東方說，他多年沒回去了。

我問何東方，他的早期工作好像跟哲學沒有什么關系，是怎么開始研究哲學的？

何東方說，他同哲學相遇有偶然也有必然。中學時代文化生活貧乏，當時一批下放鄉村的優秀教師的切身指導，令他受益匪淺。他急切地希望學點什么，找到父親有限的幾本藏書，包括《共產黨宣言》，開始對哲學產生了興趣。

“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一位同學打碎了玻璃，被校長點名批評。那位同學認為是小題大做，很不服氣，說：‘一塊玻璃，賠你就是了?！ｉL說：‘盡管你可以拿錢買無數塊玻璃，但是這一塊玻璃卻永遠消失了。你這一輩子能做出幾件事是獨一無二的？’這句話對我影響太大了。后來不論寫什么，我都自覺地要求自己不重復別人，不去刻意模仿，說出自己獨特的東西。我是半路出家的，一路走來我認為自己全憑心中所好，我是上了哲學的‘賊船’?！眱扇舜笮ζ饋?。

謝超然從里間出來說，你們聊什么這么開心？有些文字上的意見我已經改在稿子上了。產生“燈下黑”這個問題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個別的現象。反映出我們全面從嚴治黨的要求落實不到位。問題雖然出在基層黨組織，出在司局級黨支部書記，但根源還是在黨組。我們要誠懇地向中央作出檢討。

謝超然接著說，“燈下黑”問題的嚴重性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測驗的主要內容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和黨的十九大精神，這是我們開展工作的基本遵循和依據，本應爛熟于心、融會貫通，卻回答不全、回答不好，實屬不應該。民生部是黨中央、國務院的重要職能部門，是貫徹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的“最先一公里”，如果在“最先一公里”上“出了岔子”，黨中央決策部署就可能在源頭上變調走樣、無法落實。測驗對象是我部機關司級單位的黨支部書記，如果這些人連中央的戰略部署和基本要求都不清楚，又怎么能掌握中央對民生工作的要求，又怎么把中央的部署落到實處？

8

出得樓來，看見遠處樓角有個人影，定睛一看，原來是江連生。他問順利嗎？我說很順利，還碰到了何東方老師。正午時分，陽光直射，兩側銀杏葉子泛著光澤。

江連生說，何老師家里的書多得驚人，最近，他為了寫關于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差異的論文，翻閱了上百冊書籍。

“何老師是主張讀萬卷書了？”

“不！”江連生笑了，“何老師說只讀一本書就夠了。我剛入校，他建議用一年時間讀黑格爾的《小邏輯》，說哪怕每天一頁，如蠶噬桑葉般咀嚼，一旦真正啃下來會終身受益。還有一次，又說讀通一本書就夠了。記不清是說《老子》還是《論語》，我卻喜歡《紅樓夢》?！?/p>

“他當時是怎么調入東方大學的？”

“何老師高中沒有畢業，在工廠里為了弄通一個哲學術語，騎自行車跑十幾里路找中學政治教員討論。當時是‘真理標準大討論’的年代，何老師在《國內哲學動態》、《哲學研究》接連發表了幾篇文章，引起東方大學的注意，就把他作為人才挖去了?！?/p>

說話間已到黨校門口。謝過江連生，打上車后，也顧不得保密了。先把稿子拍照發給楊晚，讓他先清稿?；氐讲块T口，一個婦女還在那里叫喊，上午出來時看見她被門衛攔腰抱住。

上了樓，先去報告馬躍進。他有個習慣，部領導簽回來，他一定會仔細看改動的地方。他看稿的時候，不準別人說話。

第二天開會，謝超然也請假回來。部長做了自我批評。他說，這次測驗讓我出乎意料，既感到震驚，也感到心情沉重，臉上熱辣辣的。前幾天開會，中央領導同志問我，你做工作時首先想到自己是部長還是黨組書記？我如實回答，作為國務院組成部門主要負責人，平常工作時首先想到自己是部長。中央領導同志對我提出嚴肅批評，你的職務是誰任命的？是中央任命的，先發黨內通知，再履行部長任職相關手續。我受到很大的觸動，首先我沒有做好，各單位出現這些現象也就不足為怪了。

黨組其他同志也分別檢討了自己在分管領域抓黨建工作的問題。一致認為，中央領導同志指出的“燈下黑”問題一針見血、切中要害，給我們敲響了警鐘，讓我們深刻警醒。大家分析，出現“燈下黑”問題，最主要的原因是“四不”，即政治上不清醒，理論學習不認真，思想上不重視，黨的意識不強。機關絕大多數干部都是黨員，在日常工作中就自覺不自覺忘記了自己的共產黨員身份。

部黨組會研究確定，要結合中央即將開展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學習教育，以努力解決“燈下黑”問題、做一名真正合格的共產黨員為主題啟動“燈下黑”整治工作。要求各單位黨組織深入進行自查，知錯就改，“不貳過”，看到實質性變化。

最后，部長明確表示，從下個月開始按月交納黨費，自己親自把黨費交到支部組織委員手中，以普通黨員身份參加組織關系所在的業務司黨支部學習活動。

開會那天，馬躍進和我提前走過去，業務司領導班子和綜合處一大幫人在大廳等候。這些人大都熟悉，只有綜合處邵峰是去年新招錄的公務員，見過幾面但不是很熟。杜子暄上次參加團委組織的單身青年聯誼活動，看中了邵峰。杜均平托我了解情況。我從楊晚那里了解一些信息，反饋給杜均平。

這時，有人說，部長的車來了。大家都擁到大廳外面去接。車停了，部長出來。因為太近，秘書沒跟。部長拎著包鉆出車門。馬躍進從部長手里接過包，副司長飛快搶過去。綜合處長忙從分管她的副司長手里接過來，轉手遞給了邵峰。

“你們這么多人！”說話間，部長已被簇擁到電梯口。早有人在那里按住電梯，請部長先進。馬躍進、柳蔭和副司長們依次進入，我也擠進來。電梯門要關了，瞥見邵峰轉身向樓梯上跑。到了4樓，大家魚貫而出。我回頭看時，邵峰剛氣喘吁吁地爬上來。

樓道真窄，我想到前面，擠不過去。會議室門口，早有幾個人探頭探腦，都說部長來了。進了會議室，會議桌一圈空著，擺有桌簽。部長問：“我的包呢？”馬躍進就去看副司長，副司長回頭去看處長。處長早急得向遠處看去。遠處也是黑壓壓的人。

9

這段時間繁忙充實，也不出去參加應酬。有老鄉來北京看病的，有同事孩子出國的，有同學親戚落戶的，也都應付過去了。這天中午去食堂，見門口在賣粽子，才恍覺端午節快到了。時節如流，轉眼已是綠肥紅瘦，時光總是不會為誰稍留片刻的。

挑了幾樣粽子，下班后捎回家。高鴻雁帶回了四川涼山臘肉、香腸、高山燕麥和苦蕎茶。說端午節快到了，還要約幾個在京的孩子聚聚。給張鐵軍發短信。一時回信：“兄弟，千萬別送，我倆不會做，也吃不慣。今天出去，近期我們聚聚?！睌邓阒?，衛若蘭母親那里好久沒問候了，不如學棋回來過去看看。

周六學棋回來。我和鴻雁騎單車去稻香村，挑了一些五毒餅。和衛若蘭母親聯系后，打車去了她新搬的小區。夕陽西下，榴花燦若晚霞，在大門和草坪之間，遠遠看去，燈籠一樣地掛著。想起這段時間忙，也沒和衛若蘭聯系，真是斷無消息石榴紅。

才進小區，遠遠的一個熟悉身影迎面走來，旗袍開衩低，在膝蓋左右，搖曳生姿，含蓄不露，正是衛若蘭的母親。我迎上去，叫了一聲“阿姨”。

“小王啊，你又帶這么多東西！你總是想著阿姨?！毙l母手上一柄兩截真絲折扇，選料做工講究，粉紫色的扇面配以金花，大有貴氣之感。

“抱歉！阿姨。這段忙‘燈下黑’，沒顧得上來看您。這是單位食堂的粽子，稻香村點心，還有鴻雁出差帶回的特產?！?/p>

“蘭兒從來不懂這些。你的長處就是蘭兒的短處?！?/p>

說話間已到了衛若蘭的新家。家里雍容大氣，放茶水的小茶幾看起來不起眼，細一瞧卻是小葉紫檀的。衛母沏茶，說這是明前茶，若水茶尖，那里水土好，茶葉正宗。

衛母說，她現在退休了，鼓搗一些玉器。玉器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和巨額利潤。原來那套房子是用衛若蘭名字買的，為了她的政治前途賣掉了。她還有一套房子閑著，小二層，背水臨街，正在打理，準備用來喝茶搭建平臺。

“家里這么多房子，只可惜蘭兒還住辦公室，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p>

“若蘭剛去?？h里安排住招待所。一打聽花那么多錢，上下班還要車接車送，她只住一天就搬了出來。她說您去都是自己花錢住招待所，打車接送，自費用餐?！?/p>

“可不是嗎。蘭兒有專車也不給我用?！?/p>

“若蘭說了，那是工作用車。她在縣里分工，說是配合抓好扶貧和民生工作，實際上配合所有縣領導工作。她經常替其他縣領導到地區開會，有時剛回來，又接到通知替另一個縣領導去開會。時間都在開會和去開會的路上。要不早跑遍所有村了?！?/p>

“你們去考察，有蘭兒不好的消息嗎？”

“沒有，都說她是掛職干部中最低調、肯做事的。她對扶貧工作有感情，幾乎走遍了所有的村，承擔了許多急難險重的任務?？h里對她普遍認可，評價很高。特別是牛有三書記，說她是一個值得組織信賴、能干得很好、具有較強解決難題、善于溝通、做人很低調的干部，希望部里早日使用。謝部長在黨組會上也說她接地氣、有定力，開展百村調研，做的是有意義的事情?！?/p>

“女孩在外面做事，有些風言風語也是正常的?！?/p>

“沒有聽到。好像記得有人提到只見您去過幾次。沒有見到若蘭的愛人去過?！?/p>

“蘭兒從小沒了父親。前幾年喜歡上一個男的，一個部委的司長，大她十幾歲。蘭兒對他就是著迷。那個男人離過婚，和蘭兒結婚后，在外面又有女人。蘭兒回京后，和他大吵。那個男人又想離婚，蘭兒堅決不同意?！?/p>

我沒想到衛若蘭光鮮華麗之下，還有這么痛心的事。

“經過這幾年歷練，自己完全獨立了。以前回到家里，說聲媽就回到自己房間，先哭一會兒擦干淚再出來?，F在很堅強，已經完全成熟了?！?/p>

不覺已聊到夜深。臨走，衛母送連山石斛：“你的胃不好，注意保養?！庇謬诟馈耙嘟o蘭兒打打電話，寬寬心。這個事情對鴻雁也不要說?！?/p>

夜深，衛若蘭來微信，稱“哥，感謝照顧咱媽”。她說，本來想端午回京請到她家里吃飯的，因臨時有塌方事件，不回來了。她前幾天通過縣史志辦和若水地區檔案局找了一些資料，已經快遞寄出，讓我查收。

隔兩天是端午節，我給何東方等發短信：“離騷讀罷端陽近，照眼榴花倍覺親。且喜青絲纏粽角，莫驚白發染鬢新。春秋一覽知天命，論語百讀不怨人。況此佳節天氣好，為學日益可安心?！?/p>

晚上，翻看衛若蘭寄來的資料。原來當時正是國共合作時期，高書生任黃埔軍校政治主任教官兼入伍生部少將黨代表。北京“三一八慘案”發生后，廣州大學舉行“反段（祺瑞）示威運動大會”，邀請他去做演講。高書生打開了話匣子：“當袁世凱去世的消息傳到上海時，大家都喜極欲狂，我卻打斷他們的興頭說，袁世凱不過是北洋軍閥的代表，他之帝制自為，并不是個人行動，只是封建的地主貴族的社會制度的產物?，F在袁世凱雖死，而產生袁世凱的社會制度并未消除，將來會有第二個袁世凱，第三個袁世凱繼之而起，以至于生生不已。今天大家開會，反對段祺瑞，我依然要做這種分析。所以我們不但要打倒北洋軍閥段祺瑞，并且要打倒產生北洋軍閥的社會制度?！?/p>

次日，高書生的演講在報紙上刊登出來：“我們不但要打倒北洋軍閥段祺瑞，并且要打倒南方的段祺瑞！”。蔣介石見了，恨死了高書生，遂下令驅逐他出廣州。高書生乘“列寧號”離開廣州，當夜船經過黃埔軍校，高書生放下正在翻看的《離騷》，踱到船舷上，只見明月當空，江水粼粼，對面岸上是曾經生活過三個月的黃埔軍校，一水之隔，咫尺天涯，這時恰響起了夜深休息的軍號，勾起了舊愁新感，感觸萬端，寫下了兩首詩。其一：“卸卻戎裝又儒裝，平生書劍幾行藏。踉蹌浮海非高隱，祠罷中山祠馬昂?！痹娎锏摹爸猩健笔菍O中山，“馬昂”是馬克思、恩格斯。其二：“離騷讀罷聽悲笳，入夜江聲走萬蛇。曾住此間三月暮，而今一水是天涯?！?/p>

“而今一水是天涯”。正在感慨，滴滴短信聲響，原來是何東方回信：“夜讀離騷，遲賀端午。路其修遠，濯纓濯足?！?/p>

10

早上小天醒來，說昨晚夢見我，上學路上亦非常興奮。原來上學不只是任務，路上亦可以欣賞人生?；ú輼淠緹o不新鮮，天卻依然陰著。經過一片小竹林，我說連山翠竹要粗得多。小天問汽車粗還是竹子粗，竹子細還是一根筷子細。小天喜作極大極小之比較，大則如恐龍，小則如螞蟻，總之都是夸張，而思維方向不同。他還喜歡問“宇宙的外面是什么”“第一個人的媽媽是誰”“恐龍是怎樣滅絕的”。兒童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空間和時間都不一樣。

進房間后，發現滴水觀音僅剩的兩片葉子全部枯黃了。這幾天真是十日九風雨。宣傳中心的氣氛異常沉悶。這幾天馬躍進的臉色很難看，中午也不下棋了。副主任從門口經過時，朝房間瞥的眼神也詭異。

根據部里整治“燈下黑”統一安排，新聞宣傳處最近建微信群，每周推送最新試題，發放理論學習資料，編發情況通報等，忙得不亦樂乎。楊晚來了，說聽說宣傳中心黨支部去連山黨性鍛煉期間喝酒的事被舉報了，駐部紀檢監察組正在查。部長本來對“燈下黑”就很惱火，整治期間宣傳中心又捅出這么大的簍子，更加惱怒。

我大吃一驚，回想起來，當時正是小天闌尾炎，疼得不能動，在醫院里看護，說需要輸液一周。高鴻雁正在掛職。我就以孩子沒人照顧為由，沒去參加支部活動。其實，當時還有一個顧慮，很怕隨馬躍進喝大酒。以前他總是讓我往前沖?，F在八項規定這么嚴，他各種應酬仍然不見減少。有幾次聊天時，透露出我不會開車的缺陷。我私下里想，也許是要讓我當司機吧。

過去，馬躍進閑了經常過來，背著手踱來踱去，聊他的過去。偶爾也吃點楊晚老家寄來的花生米。吃的時候，指頭輕輕一撮，花生外層粉色的皮就會掉下來。馬躍進每次吃得不多，十二三粒，再不肯多吃。

現在，馬躍進基本不過來了，有時經過門口，往里看下，就過去了。這幾年機關黨建工作任務前所未有的繁重。但最難的不是工作，而是中午陪馬躍進下棋。如果下午趕上開會或處理事務還好，要是起草稿子，那肯定是一頭漿糊，一塌糊涂。

馬躍進讓楊晚去送件。楊晚走后，我就光明正大地翻看衛若蘭寄來的資料。這一段連山事件籠罩著宣傳中心，氣氛沉悶，會議也少。上午非常安靜，十點是工間操時間，我到電梯口去做廣播操。樓道里空蕩蕩的，大家都不知在房間里忙什么。

這兩年已經形成默契，馬躍進什么時候要過來，我心里基本有感知，從腳步聲上就能判斷的八九不離十。聽到電梯聲響，聽到腳步聲向這邊走來，我早用人民日報把資料遮蓋了。

楊晚回來了，說其他人都簽了，只有一個在開會，托綜合處的人轉交，說簽完打電話去取。我讓她去報告馬主任。一時她回來，說聽到馬主任房間有人，就沒進去。我說，你可以到馬主任門口晃一下，他如果喊你，你就匯報；不喊你，就回來，他能看見你。

楊晚照辦。我說，機關辦事，講究件件有著落，事事有回音。事畢不回復，不是小事，等到催問，說明你的回復已經不及時了，再次催問就表示對你不放心了。剛來可不要留下這種印象。你剛來，大家都在觀察你。

楊晚說，馬主任剛才沒轉頭，不一定看見我。

我說，你太小瞧領導了，哪怕門口飛過一只蒼蠅，他都能看見。說完覺得比喻不妥，倆人都笑了。我接著說，過去陪馬主任出差，新到一個地方，他都仔細觀察周圍環境，看有沒有可疑的人，散步時也喜歡注意周圍的環境和人。

楊晚湊近，壓低聲音說，領導，您多指點。說得很真誠。

一會兒馬躍進來電話，讓我帶著本過去。進去后，馬躍進說關上門——機關辦公一般不關門的——我在馬躍進對面坐好。馬躍進說，有個事，就是上次去連山，喝了點酒，紀檢監察組想了解一下。我顯得很驚訝，氣憤填膺的樣子。

馬躍進說，回京頭天中午，在參觀革命烈士紀念館之后，因距離駐地賓館較遠，按照當地安排，在附近小店就餐。由于小店沒有自助餐，于是安排了三桌桌餐。席間，地方民生部門不知誰提了一兩瓶當地土酒，東方省民生廳副廳長和當地民生局局長說，這幾天挺辛苦，明天你們就要回去了，咱都是民生系統的，嘗嘗當地產的土酒吧。地方民生部門可能有一兩位是少數民族干部，也說這是他們當地的風俗。他印象中，他們那桌喝了一瓶多當地的土酒，叫啥名記不清了，他本人象征性地喝了一兩左右，其他桌沒有喝酒。下午黨性鍛煉結業式如期舉行，省民生廳副廳長講話，小路作了發言，馬躍進做了總結講話，根本不存在混亂現象。

“不過”，馬躍進又開始了長篇大論，顯得很真誠：“這次在最后關頭，在地方民生部門的熱情相勸下，我出于好面子、講感情，沒有婉言謝絕地方好意，沒有堅決抵制誘惑，喝了一點當地土酒，造成了不應有的影響。為此，我向部黨組和駐部紀檢監察組作出深刻檢查。今后，我要進一步提高認識，引以為戒，堅持原則，嚴格要求自己，把紀律規矩刻印于心，保證不再發生類似事情?！?/p>

馬躍進囑咐，不要把問題說得過重，要實事求是，態度要誠懇，要注意保密?，F在不知是誰告的密，初步把你排除了。讓你來寫，是組織對你的信任。

11

我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設置文檔密碼，整理好了，交給馬躍進。他看后改了幾個字。清好稿，簽了字。用信封封好。他打了個電話，讓我送過去。

到下班時間，馬躍進準時走了。楊晚說，紀檢監察組下午找她談話了。當時怎么也想不起剛到連山那天中午吃飯的事。紀檢監察組同志啟發說，中午十二點了，到連山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是不是得吃點午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還以為在飛機上吃的。

楊晚說，現在想起來了。那天中午從若水沒有直接趕赴連山，而是先拉到了一家有特色的酒店用餐。記得酒店的二樓有一個很大的廳，從正門進去正對著主桌，即1號桌，主桌較大，約占了大廳二分之一的面積。另一側擺了2號桌和3號桌。各單位分工會主席主體部分在2號桌，也有在1號主桌陪領導的。他坐在3號桌，小路也在這桌。桌上擺了酒，若水地區民生局的同志有一兩人在3號桌陪他們，勸喝點酒，她說不喝了。因若水陪同的同志職務可能比較低，沒有再勸。其間，東方省民生廳和若水地區領導到這桌敬過酒，她也沒有喝，只假裝抿了一口。因為頭天晚上趕換屆材料到凌晨三點，沒睡醒。飛機上又讀了一個多小時的書，比較疲倦。她又是新改選的黨支部組織青年委員，這次到連山是參加宣傳中心黨支部黨性鍛煉，也不宜喝酒。她們這桌吃飯較快，比別的桌散得早。楊晚是從側門，旁邊有洗手間，直接下到一樓提前撤了。

我說，你現在正是關鍵時候，試用期間，對組織可不能說謊。要實事求是，人家什么線索都掌握著呢。還是把現在想起的情況，報告紀檢監察組。別告訴別人，也別說跟我說過。

過了兩周，馬躍進再次喊我關上門，說再完善一下那個材料。他說，“在出發前，我就對宣傳中心黨支部的同志提出嚴格遵守紀律的要求，并責成立地同志對工會干部提出嚴格要求。期間，我要求嚴格按照吃住行規定標準，絕不能出現違規違紀事情。當天中午剛下飛機，來到了若水地區一個餐館吃飯。席間，和當地地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省民生廳副廳長一起用餐，在他們勸說下，我喝了一杯啤酒，半小時左右吃完午飯，又往連山趕路?！?/p>

此后，又不停地補充、修改，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恰巧衛若蘭回京辦事，到司里看了看，又來宣傳中心看我。公事忙完，還要急著趕回去。我和她在會議室聊了幾句。

我問，你們到底喝了幾次酒？衛若蘭說，在連山期間，我天天陪著，馬主任每天晚上都喝酒，中午也有兩次喝酒。紀檢監察組去連山調查兩次，把飯店的菜單都調出來了。

衛若蘭說，馬主任非勸我喝酒，我堅決頂住了，當時也是真感冒了。這兩年多，在連山一滴酒也沒有喝過。沒想到馬主任那么愿喝酒、敢喝酒。

我說，馬主任去年剛來的時候，副部長介紹他工作經歷非常豐富，事業心強，作風正派，堅持原則，要求嚴格。馬主任也表態，堅決擁護，堅決服從，要替黨組擔事，尊重中央八項規定，實實在在干事。頭一年看不出來，現在看得很清楚了。他實際上骨子里頭沒把八項規定當事，每天都有應酬。平時開會從來不傳達上級會議精神，不研究領導批示，喜歡學點新詞。表面上擁護競爭上崗，私下里卻大力抨擊。這不是“燈下黑”是什么？

衛若蘭說，在連山的時候，我們每天飯后打牌，有一次還去歌廳唱歌。馬主任點了一首《三國演義》主題歌，唱時卻跟不上旋律。大家都說這歌放得太快了。楊縣長建議馬主任來個清唱，馬主任欣然同意，放聲高歌“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確實不同凡響。

我說，以前馬主任到我們房間，高興了還要手舞足蹈，唱上一曲，引得其他處室側目。馬躍進是從基層上來的干部，付有的是機關成長起來的干部，所以付有得這次調整堅決走了。聽說，謝部長和宋組長堅持嚴肅處理，部長沒表態，可能快要退休了，心態不一樣吧。

衛若蘭同來的人還在樓下等，她不便久留。我本來還想問她個人問題的，也沒來得及。臨行，她遞給我一個紙袋，我以為是禮品，連忙推辭。她說，是高書生資料，出門走了。

這段資料很珍貴，說的是大革命失敗后，高書生遭到蔣介石的通緝，潛藏在澳門，后來回到上海，閉門讀書寫作。1928年，高書生編譯了《辯證法經典》，這是中國最早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經典著作編譯集子之一。高書生分析馬克思之所以能發現唯物史觀，主要由于他自己的偉大的天才，偉大的堅忍不拔的力量，好學深思、老而彌篤的求知的努力，終身為勞動群眾的犧牲的精神。還包括他終其身四十年與之協作的并共同建設馬克思主義的老戰友恩格斯，馬克思無論在學問上、在性情上、在經濟上種種，與恩格斯簡直是一體。還包括馬克思的夫人燕妮，這種慰藉，這種鼓勵，這種英雄兒女的幫助，甘苦與共的至死不渝的獻身，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他一切著作及事業中，一定都有燕妮的一段不可磨滅的精神在。

1932年，高書生出版了他翻譯的黑格爾《歷史哲學綱要》。這本書是黑格爾著作在中國的第一本譯作。高書生覺得：“黑格爾說過，凡是合理的都是實在的；凡是實在的也都是合理的。這兩句名言，差不多籠罩了整個世界史的發展，意思深遠，耐人尋味。大革命失敗后的人，回過頭來，伏案讀書，讀一句是一句，自覺比從前有味多了?！?/p>

12

“七一”快到了，宣傳中心黨支部開展了“不忘初心，重溫入黨誓詞，重溫入黨志愿書”主題黨日活動。黨支部組織青年委員楊晚把入黨志愿書電子版事先發給每位黨員。

謝超然也請假回來參加這次活動，依然一身便裝，夾克。他來部里時間短，又在中央黨校學習兩個月，馬上結束。馬躍進一向把宣傳中心當成自留地，眼里只有部長，也不尊重他。謝超然把自己的組織關系轉到了宣傳中心黨支部，說要帶一帶。

支部會開始了，謝超然對馬躍進說，你主持吧。馬躍進傲慢地說，當然是我主持。馬躍進請謝超然發言，說超然同志是以普通黨員身份參加支部活動的。

謝超然說，“七一”前后，各單位黨組織都在搞主題黨日活動，參加黨日活動是每一個黨員的權力，也是義務。但是，有的基層黨組織一提到搞活動，就認為是組織大家出去玩一下、吃一頓。這不是組織生活，更不是政治生活，而是游山玩水！組織生活會是非常嚴肅的，不是走形式。我們必須使組織生活成為一種習慣、一種必然、一種生活方式。

謝超然繼續說，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是組織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F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武器運用得少了，自我批評還有，但是非常少，批評基本上沒有了。古人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蝕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小人犯了過失，一定會設法掩飾，不想去改正過錯。我們要秉持良好心態改過自新，不文過飾非、不遮掩回避。當前，有些同志最大的缺點、最大的不足、最大的問題，就是看不到自己的缺點和不足，總覺得個人很完美，管理的單位也很完美，上級批不得、同級批不得、下級更說不得，“老子天下第一”。

“這次活動，黨支部送給大家一份特殊禮物，入黨誓詞和每位同志的入黨志愿書復印件。我理解，前者是希望大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謹記誓詞、一諾千金，不改初衷、不忘初心；后者是希望大家通過重溫自己當年的心路歷程，來重新喚醒當年入黨志愿書里承諾的那份豪情壯志，來點燃當年的那份火熱的青春激情，點燃信仰的燈火?！?/p>

謝超然講完后，黨支部紀檢委員接著發言。他講了一個故事。明朝朱元璋抓廉政抓得非常嚴厲，把貪官剝了皮，塞上稻草，立在門口，但是還有人貪污腐敗。有一次朱元璋在燈下看書，太子問他，為什么貪官抓不凈呢？朱元璋指著燈火說，你看那幾只飛蛾往燈火上撲，翅膀燒掉了，可后面的，還繼續往上撲，這是一種本性啊。有的人一有風吹草動就嚇得心驚肉跳，四處活動，風頭一過，不思教訓，又開始伸手，貪癮又犯了。中央八項規定一子落地，作風建設滿盤皆活。抓腐敗分子，不是給我們拍手稱快的，是給我們提供反面教材的。不能僅僅作為一條新聞，而是要把它作為反面教材，把自己的心燈點亮，在我們的本性上防范。

黨支部組織青年委員楊晚也作了發言。她說，最近幾天讀《論語》，讀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非常受啟發。一個材料，領導不知要修改多少次，不要冒貪天之功，不要我執太重，都要歸功于大家。自私是人類本性，在思維方式上表現為不能兼顧。起草領導講話稿不用心，寫自己的東西用心。反省改過是一個不斷地覺醒的過程，在事上在理上在心上，在日常工作學習生活方方面面。

支委們發言結束了，馬躍進讓大家都說一說。我就接著楊晚的話題說，古圣先賢對正心修身、反省改過有著深刻的體悟和洞察，有諸多論述。比如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吾日三省吾身，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等等。這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心法。正心修身好比發動機，反省改過好比剎車片，共同作用相輔相成，幫助我們打破內心的無明，點亮自己的心燈。

宣傳中心黨支部的活動直開到午飯時間。下午是部里的輔導報告會，主題是“不忘初心，堅定文化自信”。由宣傳中心、宣傳中心聯合承辦，邀請中央黨校何東方教授主講。

報告會下午兩點半舉行。我沒吃午飯，中午一點帶車在中央黨校家屬院等候。何東方準點上車。我問他，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看家本領，我們平時很忙，怎樣才能快速簡捷地提高哲學修養？

何東方說，哲學專業訓練并不是唯一的途徑，生活中處處是學問，關鍵是你能不能看出來。只有拿自己的語言敘述出來，把自己作為實踐者而非旁觀者，才能真正習得哲學思維方式。挑適合自己口味的哲學家著作來讀，這樣比較容易進入。學習馬克思主義，學習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最好是直接“啃”原著，從而少走彎路直接登堂入室，實際上你會感到非常親切。

我們又聊起近期幾起事件。又說，處里小姑娘說，她們學院院長被師姐的男友追著滿會議室跑，影響極為惡劣。

何東方說，“為人”與“為學”是一致的，而且“為人”是“為學”的根本。人以外的動物都無須“做”動物，唯獨人不然，人需要學“做人”。因為只有人才面臨著兩可性，即在一生中都不可能逃避究竟是拯救還是沉淪的抉擇。蘇格拉底被雅典城邦判處死刑之后，他完全有被保釋出獄或逃走的機會，但蘇格拉底出于對法律的尊重和義務，沒有逃避死亡，而是慷慨赴死，以自己的行動證成了他的人格。如果按照肉體原則和生物學本能的要求，逃亡是合情合理的。但若那樣，蘇格拉底就不再是蘇格拉底了，而是把自己降低到了動物的層次。狼吃小羊，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無所謂善惡。而無師德可言的教授，其實是禽獸。

這時，已經看到民生部大樓了，遠遠地隔著兩個紅綠燈路口。我連忙給馬躍進發了短信，又給楊晚發了短信，讓她告訴主持下午報告會的副部長的秘書。進了大院，馬躍進已經在武警站崗的地方等候。大家一起到了報告廳休息室，服務員沏上茶水。馬躍進對我說，一會兒你上去準備一個稿子，下班前要報出去。我心里一百個不情愿，可是面帶微笑，很愉快地答應了。剛出來，副部長到了，秘書跟在后面，拿著主持詞。我引導副部長進休息室。這時大廳里已來了不少人，宣傳中心的人在忙著招呼。我囑咐楊晚盯好報社記者，轉身上樓。

稿子還沒弄完，楊晚發來信息，到副部長總結了。我連忙打電話，安排車在大廳門口等候，然后去二樓報告廳門口等候。一會兒，報告廳大門開了，人群涌出，分散而去。副部長、宋組長陪著何東方出來，馬躍進隨后，聽他們對講座評價頗高。

送何東方上車，回到樓上，馬躍進在我的材料上簽了字報出。楊晚要去坐地鐵，地鐵口在學校西面，正好順路。在十字路口回看樓上，燈火通明，許多人還在加班。

楊晚說，何教授的講座太棒了，比在東方大學聽得還精彩！他特別熟悉名家經典著作，信手拈來，超乎想象。

我說，有時間慢慢講給我聽，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楊晚說，何老師談到人是一種意義的動物，總是要為所接觸到的事物給出一種理由。哲學是要尋找一切可能的存在者之所以存在的最根本的理由。哲學的本質把握的是“絕對”，這個“道”是唯一的，所以古今中外的哲學家的心靈都是相通的。哲學不改變事物的外觀，而僅僅改變看待事物的方式。哲學烤不出面包，無法滿足人的口腹之欲，但是卻可以為個體的人和整個人類提供安心立命之所。這是哲學的無用之用，是為大用。就像信號的傳遞，其中有一個叫‘中繼站’的部分，接收信號再把它放大，并把失真的部分校正，再一站一站地傳遞下去。哲學家作為“守望者”，做的就是回憶先知、喚醒大眾，使文化得以薪火相傳。

13

“七一”過后，部讀書會也組織學習研討。讀書會是在整治“燈下黑”期間，宣傳中心、機關工會建立健全文體協會新成立的，由部領導們擔任各協會會長，其中，謝超然擔任讀書會會長。這次研討是根據謝超然的時間確定的，他剛剛結束中央黨校的學習。

本來副主任擔任執行會長，剛剛調到民生出版社黨委任副書記，沒有參會。副會長還有三四位，都是司局級干部。我任秘書長，這個角色不好當，就像做文章一樣，要起承轉合，承上啟下。

我做了個簡短的開場，說中央規定出來后，燈紅酒綠少了，這些禁止的東西是“破”。我們以文會友，成立讀書會，就是要“立”。魯迅先生說過，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前途的燈火。

讀書會副會長、中國民生報社總編輯胡大姐首先發言。她是中國作協會員，資深報告文學作家，已經臨近退休了。四十年前《哥德巴赫猜想》發表的時候，她正在若水地區蹲點。當時家境不好，心里非常壓抑。那個時候看不到《人民文學》，大家都跟鳥式地站在樹下，聽廣播喇叭里朗誦《哥德巴赫猜想》。六平方米的小屋，點著的煤油燈，一下子照亮了她所在的連山天地，真覺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云開霧散、豁然開朗，找到了創作的靈感。近四十年來她始終在報告文學上孜孜以求，成績卓然。她表示愿意薪火相傳，搞好傳幫帶，以真正優秀之文學塑造出新時代擔復興大任、做時代新人的奮斗者形象。

謝超然說，胡大姐說得非常好，《哥德巴赫猜想》不僅是一個文學事件，也是一個社會事件，參與推動了當時的思想解放運動，預見了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也改變了知識分子的命運。當前，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文學作品能不能表現出這個時代的主題，能不能把這樣的精神通過文學作品傳達出來，就成為我們每一位文學愛好者、創作者的重要課題。我們從文學得到溫暖，也要把火種傳給別人，讓文學之光照亮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隨后，有幾位相繼發言。有的談了對《念奴嬌·追思焦裕祿》的學習體會，表示愿意用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使浩蕩的江海清澈澄明。有的談到，在文學創作中，不應歪曲黨的歷史人物，這是政治領域的是非問題，也是作家的社會責任的職業道德問題。有的談到，過去的經典作品里充滿著信仰，所有的導演、演員甚至燈光都有信仰。

最后，在謝超然的點將下，楊晚也作了發言，她在民生報副刊已經發表了好幾篇小說。她說，當前小說創作面臨的首要問題是人物塑造能力不足，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說人物越來越少，而傳統文化給我們很大的啟發借鑒。你不得不佩服曹雪芹，他寫每個人都像真人一樣。比如寫林黛玉，她的一書一畫，一榻一幾，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皆足以表現林黛玉的精神。

“再比如《水滸》，只要一提魯智深，就會想到拳打鎮關西、倒拔垂楊柳。寫武松打虎和李逵打虎，各有各的個性和精神，舉凡一拳一腳，一跳一躍，虎的騰挪呼嘯，和它們掙扎撕拼的情形，都有特殊的表現，不容人張冠李戴。

“人物決定有沒有生命力，能不能進入文學史。上帝創造的人，一代一代地死去；小說創造的人物，一代一代地活著。我們要學習借鑒經典作品的寫法，寫作時要勻稱，究竟勻到怎樣程度，稱到怎樣的程度呢？只有像杜甫說的‘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針線跡’那樣的勻，那樣的稱?！?/p>

我在最后總結時說，文學世界最迷人的地方，就是每一個生命都有不同的自我完成的方式。文學應該是有光亮的，如燈，照亮人性之美。期盼新老作家薪火相傳，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用文學的光芒照亮人的精神世界，讓更多人從文學中獲得更飽滿的文化自信、不屈不撓的意志和向上的力量。

活動結束了，窗外正飄著雨。我回到宣傳中心，先去馬躍進那里，走廊里就聽到高談闊論。馬主任瞥見我示意進來，原來他們正在聊謝超然要到地方任職。我簡單匯報了兩句讀書會的事，就退出來了。

回到房間，想盡量做到心態平正，但還是微泛波瀾，想起年初陪謝部長幾次散步，大段誦讀經典的情景，勾起對美好時光不可重來的感悟和追憶。人非圣賢，誰知前后？非圣非佛，孰能無情？忽然想到曹雪芹有無限的機心，真是可怕可畏，“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曹雪芹一方面把世事人情看得那么透徹深刻，另一方面又把美好事物寫得那么晶瑩剔透，真是鬼才，怪不得敦誠把他比作李賀，“欲呼才鬼一中之”。脂硯齋每每說不知林黛玉心中多少丘壑，正是說不知曹雪芹心中無限丘壑。把美好事物呈現給看官，卻又一一毀滅了給觀眾。不覺在報紙上寫了數遍“他年此情成追憶，人在心燈細雨中?！?/p>

14

小天放學，一起回家的路上，看見雨中的公交車站排著長隊，排隊的人形成了時間，時間凝固在那里?；氐郊依?，鴻雁輪休在家，已把書房收拾得煥然一新，寬敞許多，又得了許多空間?？匆姵膳诺臅?，在書架上站著，正是時間的表征，亦是人生的表征。

江連生從中央黨校畢業，已經到燕南區政府辦報到了，過兩天就上班。他的孩子上幼兒園事已經談妥，妻子在連山是好的事業單位，來燕南暫時沒有工作。他收拾了高書生的資料送給我，也占了一排。

高鴻雁早做好了飯，盛出來，滿屋飄香。小天吃過飯去里間做作業，我和高鴻雁邊吃邊聊。高鴻雁悄悄地對我說，狗餓得像狼似的。又說，你的書太多了，值不值這一平方米幾萬元的地。

我說傳聞謝超然要到地方去了。高鴻雁說，你跟上一個好領導，從來都時間不長。我說，謝部長喜歡《三國演義》，讀了一二百遍之多，家中辦公室、書房、臥室、廁所都有。在西南邊時，還專門在廁所里制作了一個書架。這半年我剛有趙云的感覺：“云奔走四方，擇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隨，大稱平生。雖肝腦涂地，無恨矣?！?/p>

高鴻雁說，還是順其自然。不要過于功利，有時候，“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沒有用心反而成就了什么，一心追求卻總也達不到。不期然而然才是一種比較高的境界。

我說，讀這么多年的書，道理都懂。自己想不開，別人誰說也沒用?？墒巧碓谄渲?，如亂絮飛花，看不分明?！兜赖陆洝穼献颖救送耆嘤?，六祖慧能不識字卻成為一代宗師?？档乱簧丛x開哥尼斯堡小鎮，并未妨礙他成為大哲學家。樓下快遞老王談起吸煙危害頭頭是道，但不妨礙他是個大煙鬼。

收拾好碗筷，我們回到臥室。孩子小，我們幾乎從不看電視。鴻雁上網購物，我到孔夫子舊書網瀏覽。網上有一處高書生手跡，注意很久了，要價兩千元，猶豫了好長時間。這是高書生的老相片，背面題詩《題照分贈莫斯科光赤南京孤鴻二弟》：“百尺樓高勢欲飛，愛看明月夜披衣?；仡^卅七年間事，一樣春寒不忍歸?！?“光赤”即是蔣光慈，當時在蘇聯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學習。由此推出高書生年齡。

網上還有高書生《白話書信二集》，漫天要價。這本書包含有當時極重要的歷史文件，出版后很快遭到國民政府的查禁，第一版五千部兩月而盡之后就絕版了。目前僅在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見過這本書，封面有“第八師師黨部購置”字樣，國家三級文物。紀念館有一幅油畫，是葉挺、賀龍、葉劍英等五人在小劃子上開會，史稱“小劃子會議”，其中小劃子上的那個背影，就是高書生。

南昌起義前夕，高書生任國民革命軍第二方面軍秘書長兼第二方面軍共產黨黨團書記。1927年7月25日，高書生與葉挺（時任第二方面軍第十一軍二十四師師長）、賀龍（時任第二方面軍第二十軍軍長）、葉劍英（時任第二方面軍第四軍參謀長）、廖乾吾（時任第二方面軍第四軍秘書長）以游湖為名，在江西九江甘棠湖一只小船上召開緊急會議。當時議定：葉挺、賀龍不參加次日由汪精衛在廬山召開的名義上東征討蔣，實際上在第二方面軍“分共”奪取葉、賀兵權的會議；葉挺、賀龍不按照第二方面軍總指揮張發奎命令去德安集中，而是依次把自己的部隊開往南昌，賀龍部隊先給葉挺部隊讓路。這次會議史稱“小劃子會議”，是南昌起義的重要一環，對保證起義領導人的安全和起義部隊主力及時開往南昌起了極端重要的作用。1927年8月1日，由高書生起草的南昌起義中央委員宣言，刊登在當日的南昌《民國日報》上。隨后高書生隨軍南下，并受周恩來委托，先行到香港和南下廣州的張發奎聯絡。1927年10月，高書生起草了《給中共中央的報告——個人對于八一事件之經歷及意見，對中央最近策略的意見》，初步分析了起義南征失敗在政治上、軍事上、組織上的原因及教訓。

自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高書生二十年如一日，始終堅持政治信念，抱定為真理而犧牲的堅定意志和勇敢精神，編譯了宣傳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思想的《辯證法經典》《理論與實踐——從辯證法唯物論的立場出發（書信體）》《唯物論史》以及作為馬克思主義來源的《康德的辯證法》《費希特的辯證法》和黑格爾《歷史哲學綱要》等著作；撰寫了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白話書信》《白話書信二集》《中國思想界的奧伏赫變》、懷念為革命而犧牲戰友的《百花亭畔》《九死一生記》、宣傳抗戰的《烽火歸來》《一日一談》《入蜀前后》等著作；撰寫了引導青年運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把個人前途和社會問題、國家命運聯系起來，為中國未來撒播革命火種的《青年書信》《讀者顧問集》《國文作法》《紅樓夢寶藏》等著作，留下了大量珍貴的史料。

高書生致力于宣傳馬克思主義，曾被國民黨污蔑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老妖精”。他的許多著作，開創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先河。比如《理論與實踐：從辯證法唯物論的立場出發（書信體）》，是針對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許多人陷于幻滅、悲哀和失望，寫的一本解釋唯物史觀的通俗的小冊子。高書生認為：“我們若研究革命的理論，而不注意此等實際與理論打成一片的杰作，終是讀死書的廢物?！彼槍Ξ敃r中國的實際狀況，肯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大指導作用，介紹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起源、唯物辯證法的三大規律、哲學的最高問題，以及唯物史觀的一些重大問題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和社會意識等對經濟基礎發生反作用等。

目前，還剩下高書生晚年的情況不太清晰。這次看了良久，把高書生老相片告訴高鴻雁。她卻很爽快，說只要別把細菌帶回來就行。隨即在網上支付了。

又聊起前幾天，杜均平專門來京，為女兒對象的事，來看邵峰，一起在部門口烤鴨店吃的飯。他已經調任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兼老干部局局長，在高書生事上推動很大。我說，給公家辦事，比如那年給老家爭取試點，誰也不來認領這個賬，公對公的誰也不會來回報。給個人辦事，人家會記得，就不一樣了。

高鴻雁說，你覺悟真低，做好事念念不忘。你就當是積了德，做了還得當沒做。一個貧女到寺廟拜佛，捐了兩文錢，住持親自給她做了回向。后來她做了王妃，帶著千兩黃金來供養，住持卻讓他的徒弟接待。她有點不高興，找住持請教。住持告訴她：兩文錢雖少，但是真心，便是滿善；千金雖多，心不真誠，只是半善。

夜雨過后，空氣涼爽之極。立在狹窄的陽臺上，把衣服向兩邊撥弄撥弄，看著衣服舒展，南天一鉤新月天如水。

15

進入8月，部領導集中休假了。每年這個時候，宣傳中心也安排輪值，大家按照工齡，或休一周、兩周、三周不等。我和鴻雁、小天會利用休假時間回老家，火車票比春節時好買。

今年因為近期中央有宣傳思想工作重要文件征求意見，我被指定為反饋意見擬稿人，不準離京、休假，隨時待命。高鴻雁帶小天去北戴河住，期間還要帶他去打一場比賽。我跟老家說今年又有任務，大約第三周能回去一下。老家也習慣了，父親依舊在看《海峽兩岸》節目。

楊晚試用期滿還沒考察，沒有假期。頂層只剩我們倆，異常安靜。前幾天鴻雁清理掉家里幾袋子書，我這兩天趁機把辦公室柜子全部清理一遍，裝了幾麻袋需要銷毀的文件，又刪除掉很多重復的電子文檔。柜子里、電腦里都清爽了許多，得了許多空間，也節省了許多時間。

長日無事。我又翻出許多領導講話改稿，悉數交給楊晚，讓她閑時揣摩改稿的妙處。孩子是自己的好，改稿是領導的好。這些稿子每篇都帶回家，看過多次。有時半夜醒來，打開小床頭燈，又看半天。翻到一篇稿子，當時的情況清晰如在目前。那天改到凌晨四點，自己才覺得滿意，回家的路上皓月當空。忽然想起頭天晚上是父親生日，66周歲了！

我又翻開一篇，告訴楊晚，你看，“強化責任意識”，領導改為“勇于負責”，何其簡潔！你注意銀杏樹了么？樹干筆直向上，樹枝疏朗清爽，每枝又出許多綠葉，簡潔無比。幾支枝，幾片葉，就是春天。

我說，機關就三件事，辦文辦會辦事。文字是機關工作的基本功。這沒有捷徑，就是要靠自己刻苦學習、刻苦鉆研，用心去做、用心去悟，下功夫就會有提高。

楊晚說，我這段時間在看公文寫作規范，但是看著好，自己下手去寫，猶如老虎吞天，無處下口。文學語言轉公文語言不是一蹴而就的。平常寫稿子要么高度上不去，要么“兩張皮”，要么似平原放馬，易放難收。

我說，謝部長舉過《內蒙訪古》的例子?！盎疖囎叱鼍佑龟P，經過了一段崎嶇的山路以后，自然便在我們面前敞開了一個廣闊的原野?！币幌伦哟蜷_了我們的視野?！耙粋€用望遠鏡都看不到邊際的原野?！庇职盐覀兊囊曇巴葡驑O致?！斑@就是古之所謂塞外?！陛p輕的一句話，又拉了回來。寫文章就是要懂得開合。你找一篇中央文件或者講話稿，掰碎了揉細了，揣摩透了，用自己的語言復述出來就行了。

楊晚長長的睫毛抖動，黑黑的瞳仁亮起來。我說，先說事實。近年來；再說道理，根據中央精神，或遵照部領導指示；再說目的，為提高工作效率；再說意圖，決定開展一場行動。最后還有一點，就是過渡句，引起下一段，現通知如下，或現作出如下決定。萬事開頭難，第一段無非就是這些要素。相應地有了十八般武器，就打遍天下也不怕了。

楊晚說，我喜歡聽您講理論?？墒亲约阂鸩莨?，還得您傳授十八般武器、傳授一兩招才行。

我拿起面前報紙，“第一招，切豆腐?？纯催@個公報，會議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召開，會議認為，會議指出，會議強調，會議要求，會議號召，會議還研究了其他事項。這就是格式，掌握了就比較實用。就像一塊豆腐，一刀下去，整齊、均勻?！?/p>

楊晚拍手說好，再來一招?！暗诙?，下樓梯。規范性公文中，條例、規定、辦法等，要將全篇內容編列為章、條等層次順階而下。就像我們在12層，含綜合處、新聞宣傳處、信息輿情處、網絡安全處；11層宣傳中心，含黨委辦、紀委辦、組織宣傳處、統戰群工處；10層辦公廳，含秘書處、行政處、財務處、機要室、值班室；以此類推。這就是下樓梯?！?/p>

楊晚說，領導真是登高望遠。提領而頓，百孔皆順。這樣一說，清晰多了。我那天聽了何東方教授的話，說讀一本書就夠了。

我說，《西游記》里說一竅通，百竅通。道理都是一樣的。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卡帕布蘭卡只看眼前的一步，卻是最好的一步?！缎⊥踝印纺潜緯?，小王子讀懂了玫瑰花，也就獲得了整個世界，獲得了生命的全部。你澆花澆透，就是抓住了根本。做每件事情都要認真，認真了，經歷的東西才能成為自己的內在，與自己的生命一起成長。

這些天小天已經放假在家。中午去湘菜館買飯等菜的時候，給小天發信息未回，給家里打電話沒接。提了飯盒跑回家，出了一身汗，上樓的時候，感覺樓道里空氣都不對味，緊張之極。打開門，看到空氣尚可，推開臥室的門，小天正在酣睡。

中央文件終于到了。我去機要室幾次，用涉密電腦起草了意見反饋的初稿。輪值的副部長，也到機要室閱了件。轉眼兩周過去，部領導回來上班。黨組會議室還是807，而黨組成員已換了幾茬。

我和黨組秘書坐在門側記錄席，機要員把材料送進來。一位老副部長先到了。這次征求意見的范圍，包括已退出黨組不在現職，但還在人大或政協兼職的。他問我怎么在這里，又同剛進來的紀檢組長聊過去的事，反復地說，見出離職后的狀態。

部黨組成員陸續到了。另一位老副部長也來了，繞場一周，同大家握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站起來示意桌簽，他也坐下了。最后，部長進來，會議開始。大家先看文件，約半個小時，然后發表意見?？偣惨粋€多小時，順利通過。

16

材料報出后，我發信息報告馬躍進，同時也說自己想休一周假。馬躍進每年休足三周假，雷打不動。他同意后，我又向帶班副主任請假。同高鴻雁商議回老家呆兩三天，再到北戴河會合去打比賽。就連夜乘火車，經過11個多小時回到老家。

到家正趕上吃午飯，飯菜擺在桌上，等著我回來。我狼吞虎咽，說媽媽做的飯最好吃了！母親說這半年頭發白了這么多。又聊起頭晚乘車，我說沒搶上軟臥，昨晚爬硬臥中鋪燎煉得像個少年。母親說，那年第一次上北京，沒買上硬座，站了一夜。

我說，是啊，車上擠滿了人，車燈終夜亮著。排隊上廁所的人不絕如縷，半夜好不容易擠進洗手間，不覺睡著了。外面的人拍得山響！這幾年好多了，連硬座都不坐了。明后年就通高鐵了，周末都可以回來陪你們吃飯。

大家都很開心。這天恰是陰歷七月十五。飯后，聊會兒天，母親和我乘堂弟的車回鄉下添土。父親偏癱多年，行動不便，依然在家看門。老家村里新建了許多屋舍，已近墳墓。

前幾天老家下了一場大雨，玉米瘋長，遮住了墳墓。好不容易才找到太祖父、祖父墳墓，墳上爬滿了拉拉秧。遠處又添幾座新墳。有一幫送葬的，和母親打了招呼。

添了土，我們回老宅子。路上，母親說，下個月中秋節是你姥爺去世二十周年，要是能回來上墳最好。你姥爺走了，你中秋節還沒回來過。經過菜園看了看，父親想百年之后埋在那里，可是現在都統一劃公墓，也不好辦。

老宅子已經十分破舊。小時候，站在家門口，也是黃昏將近，片片云霞，映著水面，太陽返照，穿過樹林，直照到莊上的一帶房屋。飛鳥喳喳地叫著，投入樹叢里。牧童騎在牛背上，在靄靄晚煙中歸來。

在村子東嶺上，往村里望，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到了晚上，在門口鋪了蓑衣乘涼，看滿天繁星，聽長篇評書，母親在一邊扇著蒲扇。兒童時代的情形，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恍兮惚兮的影子，但是這些印象，還宛在目前，情景如畫。

母親說，你爸爸早想收拾一下老宅子，將來有用。我說我跟鴻雁商議一下。母親說，你出生的時候，你奶奶和你叔、姑住這兩間正房。你爸爸在外當兵，咱們娘倆住這間偏房，什么都沒有。一張床還是借的，椅子沒扶手當飯桌用。窗下堆著牛糞，用來喂豬，好掙工分。這盞煤油燈還是那時候的，你奶奶她們搬出去住，你爸爸探親帶回來的。

母親擦亮燈。我仔細端詳，還記得小時候去村里門市部買洋火、煤油的情形。油盞內舊有燈芯，燒久了，燈芯有時爆出燈花。聽三姨說，我出生的那天晚上，燈花結了又結，爆了又爆，喜慶之極。

人生天地間，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每個人都是一塊寶石，是千萬年自然進化的縮影與結果。生命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沒有什么是靜止的。我和初出生的我中間隔著多少時間和空間？

父母是大樹，大樹底下乘涼，樹倒猢猻散。父母是時間的標記，有父母在，總不擔心時間，即不害怕死亡。親情如天邊的落日，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舉目可見卻又萬水千山。萬水千山，也只是問一句，注意天氣，珍重加衣，好好吃飯。

出了院子，鎖上門。堂弟把車倒過來，不小心撞上門口的老樹，老樹轟然倒地。堂弟下來看看，說一點勁都沒使，怎么就倒了。你看，樹根完全沒有水分，已經徹底干死了。母親說，這棵樹已經超過40年了。

回到縣城，和父親、母親吃了晚飯。在客廳里聊到十一點多。母親意猶未盡，父親已極度疲倦，眼皮合上幾次，睜開眼又說沒事，聽著的。我說明天早起聊吧，今天趕路也困了，大家才散。

次日早飯后，商議著拉父親去新擴建的公園看看，我也多年沒去過了。從家門口到路邊非常近，可是因為父親行動遲緩，我攙扶著他半天才挪到路邊站定。這才滴滴叫了車，縣城里也很方便。這幾年門口成了菜市場，賣菜的，賣肉的，生食熟食，一應俱全。這次發現又新添了一家蒸包子的店和一個羊肉湯館。

一會兒，車來了。母親拿著拐杖，父親左手扳著車頂，先把頭鉆進去，坐下了，我把父親的右腿搬進車里，父親又把端著的右手，放進腿上，慢慢地挪移進了前排座。母親和我坐后排。

公園離家很近，在山腳下，這山似一尊臥佛仰臥。里面一處廟宇，香火繁盛。據說是在原來遺址上重建的，開光時請了許多高僧大德。公園平路上還好，只是廟宇的門檻頗高，又有數層臺階，父親試了幾次，說不進去了，也走累了，就在門口等我們。

母親是常來這里的，引著我先到免費香火處取了香火，又去上香祈福。母親見了佛、菩薩都拜。我只在旁邊看著。那些拜佛的捐了5元錢10元錢，就祈求自己長壽，兒子當大官，孫子考好大學，像做生意似的，想以微薄謀取巨利，頗不以為然。

母親非得讓算一卦，交了錢。算卦的也說，這是孝心。得漸卦，現在的運程似是而非，沉浮不定，反復向下，未可言吉。我對母親說還不錯。向外走時，我說，實際上，拜佛不如求自己，每個人自身是佛。佛陀講空，能拜的是空，被拜的是空，拜的這事兒依然還是空，拜了還得當沒拜。

母親說，我不識字，可是聽人講要禮敬諸佛。拜一次佛有一次功德，只有見相非相，才是真正的見如來。我很震撼，平?？傉J為自己是熟讀經典的，現在看來自己才是真正的凡夫。

出廟宇時，母親說，這幾年你爸爸沒事，老天把他遺忘了吧。去年他說能到海曲就好了，他在岸上看，讓我們上船。今年又說了一句，感到不行了。我說這次時間緊張，等明年休假回來，一定帶他去趟海曲，舊地重游。

和父親會合，我們仨順著平路慢慢地向外踱，公園門口的那個高塔，隨著我們的立足點不同，時而在左、時而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公園里游人頗多，不時從身邊擠過。父親只低頭看路，一步一挪。我在旁邊攙扶，也擋著過往游人。

荷花出水很高。一個小女孩，在欄邊看荷花，或許成為將軍，或許默默無聞。旁邊中年婦女，是小女孩的媽媽吧，過去是少女，現在是大媽，未來是老婦，生命終將過去，從有到無。

這時，江連生來信息，說張鐵軍去梅次地區任職了。他剛調副部局的副司長不久，還沒來得及祝賀，又下去了。趕緊發信息祝福。張鐵軍回說，掛面煮成方便面，伙夫提了炊事員，席上滾地上，去留無意，唯孩子剛小升初，在需要陪伴成長的時候離開，此去亦不知何時回京。

轉眼要回去了。母親堅持要送我到車站，我不讓，堂弟勸說到車站不下來，把我放下就走。這樣的場景已經重復了二十年，這一次就不堅持了。

父親在我和母親爭執帶的東西放多了放少了時，挪移著向門口走，倒退著下了堂屋門口臺階，開了過廈玻璃門，在大門口石頭上坐著等?？匆娢覀兂鰜?，說，走吧，走吧，再住幾天也得走。

17

休假回來，辦公室窗明幾凈，綠意盎然。上周回老家前，滴水觀音終于枯萎而死，取而代之的是幾盆綠蘿，還有桌上相伴多年的文竹。我說，這是有服務員來打掃，擦玻璃了。楊晚笑說，我簡單擦了擦，按照領導要求，花澆透了。

馬主任也休假回來，繼續改寫檢查。簽字封好后，他漫不經心地問我，有個出國機會，去不去？我心里自然愿意，不過惦記著小天開學后換學校，稍微猶豫，還是答應下來?；仡^和鴻雁商議，她也說出國機會難得，到時她請兩周假回來就行。

很快，小天開學了。由于校舍改造，新搬到離家稍遠的一處學校。地鐵不通，公交車要四五站，騎自行車要20分鐘。比較各種交通工具，還是自行車最靠譜，時間有保證。

早上風雨大作，前身全被打濕，幸好小天沒有被雨淋到。進學校前，小天把雨傘讓給我，自己跑了進去。下午去接小天，自行車輪胎漏氣，只好打車過去?；丶視r坐211快車，非常擁擠，幾乎喘不過氣來。晚上修車，重新換了后輪內帶，添加了后車座及鐙子，小天坐著亦舒服。

生活是由許多小煩惱和小喜悅組成的。早上送小天到學校，他在后座已經不用扶腰了。新校門口小徑兩邊喇叭花開的鮮艷，有紫色的，深紅色的。下午開扶貧項目協調會，到學校遲到了半個小時?？匆娦√毂持鴷?，在路邊等。

我們一起到仙蹤林吃飯，陽光在地，綠樹行人，211快車哐當哐當地緩緩駛過。窗外形形色色的人走來走去，職業各異，面貌不同，來來回回地穿梭，構成了一幅五彩斑斕的畫面。

過了幾天，高鴻雁回京，我出國了。想想真是奇妙，北京陽光燦爛，羅馬晨曦初露，這山河大地。給鴻雁發微信，鴻雁說小天昨晚哭了幾次。給小天打電話，小天說等了一晚上也沒接到電話，你那里多出一天？向他解釋只多半天。

早晨的陽光照在身邊槐樹上，照在身邊花草上，天空不時有小鳥掠過。我帶了本《詩經》找木椅坐下，身邊是狗尾巴草、苦菜，還有冬青、矮松，幾十種野草野花雜生，是未被人化的自然。偶有蚊蟲來咬，像極了故鄉的黃花菜地。

正讀到興頭，猛然瞥見三五步外，一個人笑吟吟地站在槐樹底下：“讀《詩經》哦?！鼻喽鸬陀?，目似晨曦，原來是翻譯顧盼。

我揚揚手中的書：“正是。適才清風拂面，黃色小花搖曳，正與《詩經》相應。不覺大聲讀了起來?！?/p>

顧盼走近：“《詩經》正是要大聲地讀?！对娊洝肥且盎?，是先民生活過的鄉間田野上的百草千花，有聲音、有色彩、有生活、有感情、有思想、有精神，是真山、真水、真樹、真鳥、真花、真草，是真的感情，有真的生命。遠古先民有感情就唱出來，在田野里大聲唱，這才是風的味道?！?/p>

我站起來：“極是！野生的花真比不了?！对娊洝啡缤@樹，這花，這草，這鳥，依然鮮活、生機勃勃，活潑潑地開放?？吹叫r候所熟見的故鄉植物，怎不起親近之情？可惜那時沒有記住這些野草野花的名字，如今長大了也不相識。有些情誼是要在小時種下的?！?/p>

風吹葉響，興猶未盡。顧盼看看手機，“該吃早餐了，走吧”。去餐廳的路上，顧盼說，這些年，在國外，一直想有個人聊天，可是四顧無人。在法國時常想起一句詩，“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每一個字都那么精致，晶瑩剔透，似水晶玉器。每一個字都很美，串連起來皆有生命。在意大利時已無暇想起。

我贊嘆，難得你英語這么好，又精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顧盼說，爺爺顧西京從小教她讀四書，說這是扎根。又讓她學外語，說孔子生在今天也會學習外語。 “我的法語還要好一點，日語、德語一般，梵語、巴利語略知一二?！?/p>

我驚嘆：“天哪，真是鳩摩羅什、玄奘大師再世。語言是橋梁?？臻g距離，有飛機、高鐵等來縮短；語言障礙，只能有賴專業人士搭橋?！?/p>

顧盼說：“人是一種語言動物。多掌握一種語言，就多一種看待世界的角度。窗含西嶺千秋雪，時間。門泊東吳萬里船，空間。詩以有限的形式一下子窮盡了無限。那些言外之意，同樣是存在的一部分?！?/p>

進了餐廳，還只有三五個人，我們團的還沒有人來。我打了飯，到角落里，落地玻璃外是早上的樹。一時，顧盼也過來了，坐在對面。眸子清亮，眼神飛動。

我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兩句有殺傷力，有穿透力，千載之下，亦能覺到它的活力，傳神阿堵、畫龍點睛正是這兩句的注腳。

顧盼只是吃飯，也不說話，滿眼是笑。

我又說，“你看，《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古詩十九首，牛郎織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是人神之間的交流。李延年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李清照寫小姑娘的心事‘眼波才動被人猜’；《西廂記》寫崔鶯鶯：‘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p>

顧盼放下叉筷，用紙巾擦擦嘴角：“《紅樓夢》里描繪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連晴雯也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

我說，“我有個朋友，喜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讀了幾十遍，各種影印本都收藏了。他專門考證曹雪芹生卒年，作者是誰，脂硯何人？”

顧盼說，“我喜歡讀文本。英法德西的全譯本和幾種節譯本都翻過，但不喜歡繁瑣考證。譬如掉在牛頓頭上的那個蘋果，你考證蘋果樹在哪里還可以，如果考證蘋果是紅色的還是青色的，就沒必要了吧？我說不上我爺爺顧西京以上的先人，那我是否就沒有這些歷代先人了呢？顯然不是。但是能把一個家譜背上幾十代又有何意義？我們讀書的目的就是得到真實的用處，這是人生最要緊的事情?！?/p>

我們說笑著起身上車。今天是去郊區參觀項目，顧盼坐了前排，同團長、秘書長挨著。我坐在最后排，看窗外雜草叢生，紙屑滿地，大街上騎摩托者極快。同故鄉極似，心生親切與熟悉。

窗外的羅馬棕櫚與松樹共存，真是一地有一地之文化。文化積累到一定程度，必然像火山噴發一樣不可阻擋。軸心時代，諸子百家、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同時發現真理的吉光片羽，他們影響了后來兩千年的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羅馬帝國曾經盛極一時，如今只剩意大利。羅馬歷史悠久，古建筑保護得好，常見古羅馬、文藝復興、巴洛克與現代建筑并存，共時性呈現在面前。又經過一處地方，覺得熟悉，原來正是有天夜里打車經過時游客肅立的地方，夜晚靜寂，顯出大教堂的神圣，白天卻也普通。

出了城，忽然看到故鄉的槐樹，不覺會心，喜出望外。羅馬同北京同緯度，植物自然景觀多同，使人起親切感。這種子漂洋過海，亦或過去大陸本來就是連在一起的。經過無數代改良、遷移，種子仍深深地占據地球。這種子的信念，不在于樹的形式，如傘，如蓋，如刺，如針，而在它生命的力量。向前面看，恰巧顧盼回眸一笑。這一株樹就溝通了古代、現代，東方、西方，可謂橋梁，超出語言。

18

轉眼在羅馬的訪問結束了，我們飛去波恩。我靠機窗，秘書長在過道，顧盼在我們中間。起飛的時候，她閉目養神，也許是這幾天太累了。

飛機在地中海上空飛行，海岸線輪廓隱約可見，下面是成片的白云。白云似波浪流動，或淺或濃。云層扯絮一般連綿不絕。中間有一條空隙，透過可見下面山巒起伏。山頂夕陽斜照，尚有積雪，清晰可見。山頂浮著小塊白云，耀眼的明。明明如峰，幽幽如谷，這是古人視角不到的地方。飛機升空平穩了，顧盼還在小憩，一縷頭發垂在臉頰，恨不得替她拂去。

下面是黝黑的山谷和深黑的海。下面是大片的綠地、黑森林、如畫的湖泊。下面肯定是萊茵河。這山河大地亦曾上演多少事件?？粗巴?，大自然其實是有生命的。從早到晚，從春到秋，山海每天呈現的景色都不一樣。

顧盼醒來。我告訴她新發現。她說：“大自然當然是有生命的。這個生命也就是有情。詩最主要的就是抒發這種生命的感動。如果自然無情，為什么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為什么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我反駁：“同樣可以追問，如果自然有情，為什么花開花落，生死輪回？劉克莊那首‘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朝見枝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同《紅樓夢》的主旨有相通的地方。造化創造出這么多的美好事物，卻又一一打碎，究竟要干什么？”

顧盼說：“天命之謂性，情者性之動。人與鳥獸草木不同，可是有生命這一點是共同的。這種生命共感，就是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就是寶玉見了燕子也要落淚，見了花兒也要癡迷，這種‘情不情’，這種生命的共感，是有理由的。黛玉的‘情情’，是吸引力；寶玉的‘情不情’，是更深層次的吸引力。黛玉此情至極，只見一物；寶玉情不情，萬物透照?！?/p>

我說：“這幾天讀《詩經》，最喜歡里面那種張力，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無可奈何、渴求知音、可望而不可即的寂寞心，為后世開無限法門?！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銎鋿|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呵飼r，越女送王子過江時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豆旁娛攀住防锏目椗呛蜖颗Ｐ?，‘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谠H謫柳州‘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煲妥稹裁咭霍绰犌镉?，小簟輕衾各自寒?！@種內心道德與情感的張力，正如同月球對地球的逃脫。這種張力，也是寶玉的‘情不情’?！?/p>

顧盼說：“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一言以蔽之，推己及人?！对娊洝返摹d’，是直覺的聯想，是推己及人，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橋梁，是由經驗的此岸到超驗的彼岸的舟楫，是登天的梯子。彼岸是永遠無法到達的，但是憑著‘興’的翅膀，我們亦可窺見彼岸的百花園?！?/p>

到了波恩，入住酒店。清晨出來，朝陽透過松樹縫隙照來，有碧綠之樹，雜有黃色；亦兼有一樹淺紅，像極了北美風光——故鄉大約此時也是楓葉微紅吧。地上堆了許多落葉，但是街道干凈得很，北山坡上青草滿陂。坡上青草小花總有十幾種，幾十種，都溢滿了生命。有一株似松樹的樹上，從頭到腳結滿了紅色的果子，又像相思豆。果實卻是前端開口，像萬神廟頂部的露天。原來有些樹要到秋日才綻放它的青春，一如大器晚成的華年。

朝陽下，西樹繁花，灼灼耀人。偶有車駛過。每一株樹，每一棵草，都是生命。轉過東籬，陽光撲面而來，睜不開眼。幾小樹山楂似火，陽光下美得炫目，小鳥從樹叢中飛出，樹樹皆秋色。小山楂樹的華年在秋天，幾十簇幾百幾千個果實攢在一起，迎著朝陽，枝頭都下垂，枝頭綠葉稀少。

在波恩待了三天，松針滿地，和風細細，下了三天的雨?；貒耙?，天放晴，正值中秋佳節。高鴻雁在微信上發了中秋圓月，好大的月亮?？磁笥讶?，都在曬圖片，也有的地方下雨。江連生發來短信：“秋來誠覺秋凉重，三十年來望月明，既見明月復懷人，遙想君興即我興，一曲短信寄深情?！边€收到若干祝福：“晴空如洗，平分秋色千萬里；心意閑閑，置辦果蔬候月圓。闔家歡樂，共飲美酒明月夜；祝福平安，料得清光勝往年?！薄耙荒陿O望，咫尺千里若相向；十五良宵，百尺竿頭上新高。天涯同樂，共飲美酒明月夜；他鄉月圓，祝您幸福和平安！”

中午休息時，給12個人發祝福：“昨夜秋風秋雨聲，洗出澄凈周遭行。涼生暑退本無意，紅淺綠深自有情。遠路方知秋色晚，初心不負月光明。闔家歡聚共吉祥，待看中天四海清?！庇纸o若干人回短信。給鴻雁和小天去電話。鴻雁說小天頭天下午放學，等40分鐘211快車沒有等到。自己只帶了兩塊錢，從公園西門穿過到了東門，看到湘菜館才恍然大悟?！庇纸o父母打電話。母親說剛從老家回來，園子里石榴成熟，前幾天父親守著，不給親戚，為的是我們回家過節吃。

晚上大堂里涼風拂面，團長、秘書長、楊晚一幫人在打牌。角落英語交談聲起，別人在忙項目，溝通感情。我出來到院子里，獨自等待明月東升。何東方回信：“月明不只中秋，好景不只月明，心有閑逸，滿眼風光?！薄伴L空皓月，千里與共；唐詩宋詞，異代不隔。祝中秋吉祥！”

顧盼出來，說，此生此夜不長有，明月明年何處看？明天不去送你們了，我要去接下一個團，祝福你們歸途平安。上次母親寄來一個包裹，里面有一縷白發，也許不是無意的吧？

我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正如地球無時無刻不在宇宙中航行，不知它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故鄉構成空間的起點，父母是時間的起點。中國傳統文化，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女子出嫁，之子于歸，才是真正的“人”?！案改冈?，不遠游，游必有方”，抵得上相對論。

顧盼說，人的內心有一種回歸本體的向心力。人出生離開母體，成人告別童年，游子離開故鄉，個體離開群體，在哲學意義上都是人離開本體，而渴求回到本體。這種回歸，還不僅僅是故鄉，而是尋求心的安寧，回歸本心?！皌he local river flows aroud the local hill ,should it flows away against its will?”

我一愣，“什么？”

“一句詞”。顧盼幽幽地說。

“真譯得妙！”我想了一會兒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顧盼說，真的感情，可以穿越時間。真的詩詞，是超時間的，有自己的生命，可以與日月星辰相輝映，可以與天地造化爭短長。造化多情，造化無情。造化用幾十億年成就一個人，而用一瞬毀滅一個人，情何以堪，理在何處？此情長遠，情由心生，心生寂寞，寂寞花開。有時靈光一現，造化之影就在那一現之靈光里。

19

紅樓茶社趕在國慶節期間開張了。門口一溜四個大紅燈籠，兩側擺著紅的綠的花籃，依稀見出白日的喧囂。衛若蘭也趕回來了，我們已經半年多沒有見面。她的臉上更顯出一種堅毅的神態。

茶館一層是用竹子隔開的一些座位，二層還有幾個雅間。夜已深，客人都走了。衛母和服務員在清理進出賬項。我和衛若蘭到二層雅間。頂部懸掛著走馬燈，扎得精巧。

一個小姑娘過來把電燈關了，點燃走馬燈里的紅蠟，火氣上沖，紙輪旋轉起來。走馬燈外糊白紙是紙剪的皮影，男女文武，影映紙上，宛如相逐而行。真如人間天上，神往意迷！

我們有段時間沒見面了。衛若蘭問起出國。我說，上次民生部歐盟項目出國，原來報的是馬主任，手續都辦一半了，到紀檢監察組那里沒通過，臨時換的。我猜他是送順手人情，一個是幫他寫檢查，再一個是副主任人選沒考慮我，也算是補償或平衡吧。

衛若蘭問，那件事怎么樣了？我說，改過無數稿了，還是不能通過，問題越來越多。馬主任太狂妄，和紀檢監察組沒搞好關系。以前公開宣稱向部黨組看齊，向宣傳中心班子看齊，實際是向部長看齊，向他看齊，被謝部長嚴肅批評了。原來謝部長和宋組長主張嚴肅處理馬主任，現在換了分管領導，還不知道怎么處理。上次調整，民科院聽說馬要過去，抓緊配備了黨委書記。出版集團聽說馬要過去，分管領導堅決不要，副主任說馬躍進過去他就走。

我又說，下一步我可能到黨委辦公室。說實話我不愿意干辦公室，不過，也無所謂。我們不是給司長干活，也不是給部長干活，都是為了這份事業，都是在為黨和人民做事，在哪個位置都得履職盡責。

衛若蘭說，哥說得極是！作為個人，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不管什么狀況，高興要經得起，挫折也要經得起。人生活的真正樂趣不在功名利祿，我自己體會還是在事業上，因為事業的追求是無窮的。我們在做好工作的過程中，自己的能力不斷提高，水平不斷增長，這是一筆無形的財富，終身受用。本事是自己的，一個人真有本事，無論在什么地方，永遠都不會被埋沒。

我說，一直傳說謝部長要下去也沒下去，他到這個位置，絕不是偶然的。謝部長遵守八項規定，以前工作過的地方下屬來看她，就在家門口極不起眼的小店吃飯，喝幾十塊錢的酒。他說過，植物的枝葉花果能夠延伸到哪里，它下邊的根必須能夠延伸到哪里。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有的人在做科員的時候做得不錯，提拔到了處長也還行，再提拔到局長也能勝任，提拔到省長、部長的時候出問題了。什么原因呢，因為地位越高，越需要有深厚的德行才能承載。何東方老師也說過，很多人不知道你的官運你的財富，包括我們日常生活中心情有時不好，是有一個總根子沒解決。父親是天，母親是地。跟父親關系不好，這種人容易偏頭痛，頭腦不清楚，遇到大事猶豫。跟母親關系不好，肚子五臟六腑容易出問題。多孝敬父母就能養得你胸襟豐厚。

這時，衛母上樓，說換點石斛，這個醒酒快些，今晚辛苦小王了，你倆都喝得有點多。我站起來說，阿姨，這是應該的，開業大事，我這半年都沒喝酒了。

我喝了點石斛，清醒了許多。我說，最近我的心思都在高書生傳記上了。自己打抱不平來寫這本小書，就像你上次在田地里割麥子，累出一身汗，抬頭看看，還有許多活，揮揮汗，彎腰繼續干。

“高書生紀念館的事，地區也很重視，杜均平部長這半年來連山三次，每次都去看看?？h里也非常重視，元旦前開館肯定沒問題?！毙l若蘭頓了一下，好像想起一件事，“也有不同聲音。前幾天，省委黨史文獻研究室馮主任來看，說高書生是歷史人物，還沒有定論，如果宣傳要慎重！”

我說，“正是因為沒有定論，才要研究，得出結論。我敢說，關于高書生的資料，國圖收藏的也沒有我多。省委黨史文獻研究室如果需要，我可以都給他們。高書生幾十年如一日宣傳馬克思主義，為什么不能給他一個公正的說法??？”

衛若蘭平淡、沉靜：“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p>

我端起石斛汁喝了一口：“我知道有個東西在路上引誘著我，可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有時似乎是從政，有時似乎是治學，有時又似乎是其他的東西。這幾年，總想要抓住什么，不停地證明自己的存在。抓領導講話，抓競爭上崗，抓文學創作，抓讀書會，抓高書生，總要抓一個東西才安心。就像嚴監生臨死的時候，還不放心那棵燈草，怕費了油?，F在才知道，世上本沒有多少東西，就是這一點點執著，人總是放不下。高書生這事忙完，我就順其自然，不再東抓西抓了?！?/p>

衛若蘭給我續上石斛汁。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分不清是什么花的味道?？拷蓄w痣，淡淡的顏色，越發襯托的脖頸雪白。一時兩人都不說話，聽外面的雨，細細斜斜地打在窗上。衛母在我出國回來看她的時候，聊起過衛若蘭的個人問題。說那個人和妻子離婚同衛若蘭領證一年后她才知道。前年那個人妻子到他單位實名舉報，說他在外面還有情人和房產。駐部紀檢監察組對此作了調查處理。衛若蘭這邊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隨后掛職去了，長期分居，中秋節前徹底了結這事。

古典的民樂在深夜縈繞，就像細水流過山谷，寂靜、清澈，不經意間傳達出無限的凄美?！艾F在回想，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如果真的喜歡，我不會放棄的。事實上它只是一個感覺，愛情真實得就像夢一樣。事業也是如夢如幻，我沒到連山時，以為機關生活就是全部真實。到了連山，才知道機關生活真實得像夢一樣?！?/p>

這時外面傳來呼喊聲。我起身向窗外看去。五顏六色的光打在水面上。原來是雨中夜游的兩船相遇，十幾個人都大呼小叫。

我的酒完全清醒了：“上個月在歐洲，遇到一個女孩。她說，性情這個東西，我沒出國前也沒有丟失。我問，既然這樣，你還出國干嘛？她說，不出國，我就不會知道失不失的道理了。真正見性了，才知道過去的功夫都是白費。用了那么多功夫，得到的不外是‘今日方知我是我’。就像那晚在山頂手機鈴響，聽到山谷中有回音，便忙不迭地下山尋找聲響。千生萬劫，也找不到那個聲響?！?/p>

20

隔了兩天上班上學，天空豁亮，陽光炫目，西面樓層玻璃的反光耀人眼目。天空豁亮，是因為有許多楓樹已凋零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晨風中瑟瑟的搖。而大部分楓樹還是火紅的楓葉，正在陽光下燃燒的熱烈。接送小天，一起騎車，感到無比的喜悅，仿佛人生最大的樂趣莫過于此。

江連生全家已經安頓好，妻子也上班了。他在微信上發了周末出去玩的圖片，還配了詩：半天煙霧暗云峰，古剎燭紅照眼明。舊雨曾思君子玉，新知卻話美人茗。普門橋畔水何處，積翠崖間路幾層。小駐偏覺日影短，攜得滿袖草香行。其二：密云不雨隱群峰，幾樹葉紅過眼明。超勝庵前人似玉，薰衣草黯味如茗。千秋文法無邊意，一寸詩心最上層。何日卻持五色筆，再乘秋興踏云行。

往前翻看：星期天上午——從前在學校的時候，沒有星期這個概念——同小慧、寶寶去看房子。先坐公交車，再擠三輪車，抱著寶寶，來到了目的地。路到盡頭，不像有路的樣子，只好下車。開三輪車的人說，就在這附近，你再打聽打聽吧。路邊坐著一個民工打扮的人，滿臉褶皺，胡子拉碴，正在吞吃干糧。屁股底下是舊被子，兩根鋁合金電纜線捆著，破麻袋已開口成碎片，露出被子的角。我小聲說這不是本地人，往前走走再問吧。小慧徑直過去問路，那個人抬手向右前方一指，再向右比劃一下，意思好像是向右拐。寶寶把剩下的大半瓶綠茶遞給那個人。我們謝過他，順凹凸不平的路面繼續走，轉過丁字路口，遠處霍地跳出一座樓盤，還沒有封頂。廣告說很近，遠處是破水溝，我們連過去的興趣都沒有了。

再往前翻看：在從他鄉到他鄉的旅途上，在熟悉的列車里，我忽然窺見了人生的極大秘密。那夜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僅僅是個乘客，自己原來也是主體，參與人生體驗的主體，參與人生與歷史創造的主體。沒有乘客的參與，列車的運行將變得毫無理由，毫無意義。正如地球不知是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我們的家園何處，宇宙的家園何處，人也是天地過客，不能只是被動地接受，而要主動地參與歷史，主動地創造歷史。

來到房間，找出衛若蘭寄來的資料，已經翻了大半。這時期的資料極少，仿佛高書生在人間蒸發了一般。其實他當時化名在《申報》主持讀者顧問欄目，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分析當時的農村及城市自殺、失業、讀書等問題，引導讀者把個人問題和社會問題聯系起來，把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聯系起來，引導青年“為著拯救社會的一個有用的青年”，為中國未來撒播革命的火種。

部里終于開始提拔副司級干部，改變了競爭上崗的游戲規則。先由各單位推薦一人，宣傳中心不出意外推薦了綜合處長。衛若蘭也升任副司長，理由是重用有基層領導經歷的扶貧掛職干部。

馬躍進找我談話，我表示堅決擁護部黨組決定，堅決支持綜合處長升任副主任，繼續在宣傳中心班子領導下做好本職工作。馬躍進表示贊許，說下一個就輪到解決你了。準備讓你到綜合處，這樣位置排在前面。隨后，宣傳中心做了相應調整，我調任綜合處處長。

楊晚依依不舍。我說，不還是隔壁嗎？你的悟性很高，這一年長進非常大。你現在已經過河了。一個人是具備萬法的。念頭一起，天南海北，連山若水，過去未來，十方都想遍了，無窮無盡。這些念頭不是別的，全是自己。人就是幫助自己認識自己，認識自性本體。

“上次何東方老師說讀一本書，你對讀一本書也不要執著。這些方法都是對癥下藥，你沒有這個病，就不要吃這個藥。釋迦牟尼說，他講的法，就是個過河的小筏子，千萬別拿它當回事。你已經過了河，還不舍得下船嗎？還要背著小筏子行路嗎？”

21

一夜秋風雨送涼，滿街楓葉綠成黃。幾回尋夢悟無常。斗轉星移心尚在，車輕馬快路還長。人生而立正彷徨。國慶節期間，江連生在微信上發了首詞，同時私信給我，說全家去西山植物園黃葉深處曹雪芹故居，偶見著名紅學家周先秦的文章，提及高書生和他的交往，拍圖片發了過來。

周先秦的這條線索很重要，高書生晚年入蜀前后就清楚了，還有可能得知高書生去世的準確日子。上班后，輾轉找到周先秦的兒子周來復，聯系上周先秦的女兒兼助手周南，確定了拜訪的日子。

一場秋雨之后，天氣轉涼。秋雨之前，與自然有肌膚之親；秋雨之后，便隔了一層。打車去周先秦家，路并不遠，可是道路泥濘，堵車難行。下車后走了兩腳泥，來到周家，看灰色紅樓滿是爬山虎，雨洗后更顯得生機無限，仿佛多年前的童話里的房子，小時侯來過一般。

周南臥病在床，周先秦親自來開的門。見了我，周先秦一把攥緊，連連不迭地問道：“冷不冷？冷不冷？” 這是見過高書生的人！見了他，滿心喜悅，我的心里有一種花開的聲音，全身都笑了。

周先秦是紅學大家。造化弄人，他先是左耳失聰，后又幾近失明。我坐定后，四顧環視，房間簡單地出乎任何想象。光線頗佳，書桌上壘著各色筆筒，筒內插的毛筆如樹林一般。周先秦自書的對聯“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懸掛在門楣上方。

我把油紙包打開，取出資料遞到周先秦手中。他顫抖著，雙手捧著，感慨萬端地說：“老師一輩子立德立言，如今只剩下這么一點點······”說著，老人家淚落沾襟。

我說還有一些民國舊書，過段時間去連山，準備全部交給高書生紀念館。周先秦連連贊嘆。說起高書生，周先秦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聲音瑯瑯，滔滔不絕。

那是在抗戰勝利前夕，高書生在成都舉辦紅學講座。周先秦正讀中學，前去聽了六次。講座都在星期天舉行，聽眾都是滿座。講桌前揭一長條白紙，上面大書“蕭齋冷落孤燈暗，一點殘紅萬里心”。

高書生說自己在這個大時代中卻是個閑人，就是無事可做的人，隨便談談《紅樓夢》想沒有人責備他，甚至可以原諒他?！都t樓夢》乃是當時社會的一盞心燈。但這一盞心燈，怎么能造得這樣具有如許的光照力、透徹力和想象力——它的光照力比現在的幾千度的探照燈還要明亮；它的透徹力比現在的幾千倍的X光還能洞燭肺腑。這就是高書生演講的主題。

聽了講座之后，周先秦對《紅樓夢》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當時手中是亞東版《紅樓夢》，覺得和高書生引用的不一致，就冒昧登門討書。原來高書生手中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二話沒說借給了周先秦。

說到這里，周先秦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說那真是個好的本子。里面說，寶玉后來做了更夫。有一夜，他過一個橋，在橋上稍息，把他手中提的一盞小燈籠放在橋邊。這時，橋下靜悄悄的，有一只小船，船內有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探出頭來，看見這燈籠，驚訝地說道：“這是榮國府的夜行燈??！”就更伸出頭來看這橋上的人，看了又問：“你是不是寶二哥？”橋上的答道：“你又是誰？”那女子說：“我是湘云?！薄澳阍趺磿谶@兒？”湘云說：“落沒了，落沒了！你又怎么會在這兒？”寶玉答道：“彼此彼此！”湘云哭著說：“榮國府是全部星散了，沒有一個不在受苦的。你當更夫，我在當漁婦呢！”

周先秦說，理解紅樓夢一定要放到當時的背景下，他自己也只是趕上了封建社會尾巴的尾巴。周先秦眉飛色舞，溢出若水，淹了紅樓，好一會兒才扯回高書生身上。

抗戰勝利后，高書生準備搭新民報郵輪東還。周先秦去還書，高書生不在。門虛掩著，他此時是獨身一人，客廳掛著“白發老書生”條幅。周先秦等了良久，不見人回來，只好把書放在客廳，離開了。這個版本后來再不曾見過。說到這里，周先秦用衣角拭了拭淚。

我問：“高先生是什么時間去世的，您還記得嗎？”

“去世當在講座一年之后，當時報紙上登過消息。當時他是回了上海還是南京，我記不清了。一個有學問、有道德、有思想的人，就是這樣下場?！敝芟惹赜诌煅柿?。

稍后，我又問：“他晚年曾用很大功夫研究佛經，說人生是一盞燈，重要的是照亮別人。這方面情形您知道嗎？”

周先秦說，高書生治學自具見地，不茍同人。有次病得非常厲害，思索了許許多多人生問題，不得要領，十分苦悶。有一次無意間，接觸到一本介紹中觀的書，說世間一切事物，皆由因緣而生，亦皆由因緣而滅。思想豁然開朗，病亦霍然而愈，對佛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江津時，高書生與歐陽竟無相從甚密，經常一起談論唯識。不過，高書生對歐陽競無所說的唯識學是根本不能贊成的，因為他信仰唯物論，而唯識學是唯心論。不過，高書生對佛學包括唯識論中有些理論尤其是辯證的理論很贊賞。他告訴周先秦，可惜人事卒卒，不能深究，他日有了機會，還當致力于此。

高書生研究佛學，不抱門戶之見，廣學遍參，不落依傍，終以禪宗為主。他認為，除佛教外，一切宗教俱為有神論；禪宗之外，一切宗教，包括佛教各宗派，都認為教主言行，一字一句不可更改。禪宗從懷疑入手，不立神，亦不立佛。開悟便是點燃了生命的火炬，開悟是從懷疑中開悟，老師傳授弟子，乃燃其懷疑之火。由懷疑而產生的信仰才是真正的信仰。

高書生跟周先秦談啐啄同時，就是老師接引弟子，如同母雞孵小雞一般，小雞在蛋殼里成熟了，在里面啄，想出來；母雞在外邊啄。母雞啄早了，小雞還沒成熟；母雞啄遲了，小雞就會悶死在蛋殼里。高書生說，釋迦牟尼以拈花為鞭影，迦葉一笑便奔空絕逸，所拈之花，亦由禪宗一代一代傳接至今，仍清新鮮艷。

周先秦說，所謂緣分，便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遇到了，便覺得“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禪宗一花開五葉，師師相授，燈燈相續。這么好的法，這么偉大的力量，為什么今天留意的不多呢？要知道此岸就是彼岸，不是離開了此岸而別有什么彼岸，不是離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波浪而別有一個長江大河。

里間傳出周南的咳嗽聲。我怕周先秦勞累，準備告辭。就冒昧請周先秦為高書生紀念館題寫館名。他欣然同意，答應寫好后讓周南寄給我。

周先秦站起來，向櫥頂上摸索，取出一本舊書。在案上打開扉頁，執筆蘸墨摸索著書側，打量地步，豎寫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書贈海天小友惠存”。字多重疊，等墨干了，小心合上。原來是已絕版的《紅樓夢經典》。

出得門來，夕陽的最后一抹光斜照在臉上，斜照著童話里的房子，這上面有精神，有情感，有思想，有神性。

22

按照周先秦提供的線索，我托朋友在重慶、成都、南京、上海各地《新民報》查找高書生資料。不久，資料如雪片般飛來。原來，《新民報》是“一花開五葉”：成都《新民報》刊載了高書生的《九死一生記》；重慶《新民報》亦刊有高書生的社論文章；抗戰勝利后北平創辦了《新民報》；南京《新民報》復刊，發表了高書生許多文章；上?！缎旅駡蟆窂涂?，重新連載了《九死一生記》，內容比成都《新民報》多出許多，完整地展現了高書生從 “中山艦事件”到抗戰前夕的“九死一生”。

這些資料很好地填補了高書生晚年空白：“學人高書生，以患胃癌，歷時五個月，卒以年事過高，藥石罔效，于今晨零時半溘然長逝?！薄案邥嘉赴┎恢?，于二十三日晨在此間逝世，享年六十一?！备邥ナ篮?，由學生草草埋葬，墓址已無下落。

連山縣那邊，高書生紀念館進展順利?？h政府根據我的建議，把紀念館建在了連山希望中學，這里有現成的教室可以利用。高書生曾在多所學校任教，他的許多著作是寫給青年學生的。他從青春走出，葉落歸根，與青年學生在一起，與青山綠水在一起，應該符合他的心愿。

11月底，高書生紀念館在連山揭幕。何東方發來了他趕寫的高書生的豐富思想資源一文。本來江連生也要同行，因和國家公務員考試時間沖突，就把歷年積攢資料托我捎過去。連山希望中學申請了一筆經費，專門用于高書生紀念館建設。校長要給我報銷往返車票，我推辭了。若水剛通高鐵，我自己買票乘高鐵過去，校長到若水站接我。

出若水站的時候還飄著雨，到了中學，天放晴了，麗日當空，云呈吉象。紀念館前面高書生半身塑像，設計得像點燃的火炬，生動逼真，下刻“拆下肋骨當火把”幾個大字。背后鐫刻著高書生的話語：

“這個時代的我們都是在革命的氛圍氣與革命的戰場中生長出來的。我不是什么偉人，我也不是什么思想家，更不是什么革命文學家，我只是在這二十年的革命大潮中滾來滾去的一點一滴，而且是極平凡的一點一滴。但是唯其一點一滴，唯其是極平凡的一點一滴，我所親見親聞和親自參加的事實或許與一切極平凡的普遍的社會更為親切?！薄拔抑赖峦陚?，天地鬼神，皆來聽命。道德茍有一絲一毫之可議，魑魅魍魎，于我皆有發言權?！?/p>

“據二十四日南京電，高書生患胃癌不治，于二十三日晨在此間逝世，享年六十一。高先生是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戰士，一直握筆在手，教育人民，為著光明的未來奮斗。他的著作近二十種，并且十年來在滬渝蓉等地的報紙雜志中常發表論文，表示他對時局的意見，如他在民國三十四年十月七日所說：‘吾人敢正告國人曰，團結談判希望不大，內戰似難避免。即勉強妥協，其為時也亦必至暫。斯言雖苦，卻將成為歷史真理！’（見成都《新民報》）即為后來的事變完全證實。高先生由于為真理而奮斗，過的是極困苦的生活。他今天雖然逝世，他的精神繼續活著。青年應以高先生的人格為榜樣，中國才能達到自由與復興?！?/p>

高書生紀念館初具雛形，館名是周先秦題的。館壁上許多內容是從我的文章里摘出來的：高書生徘徊于郵筒，生平饑困至缸無粒米，不以置念，惟作一書，對緘既畢，無郵資購貼印花，日徘徊于郵筒之側，覺四海八荒之風云，斯時皆助我凄咽。正如馬克思創作《資本論》的時候，一直在墳墓的邊緣徘徊，窘迫得連寄手稿的郵費都支付不起。他們的偉大，不在于他們的貧困本身，而在于他們主動選擇了貧困。

紀念館還有不少毛病。我邊看邊提意見，校長一一記了。我特別建議，應有一個較大的概貌性質的介紹，把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驅們介紹一下，再引出高書生：

高書生是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戰士，一直握筆在手，教育人民，為著光明的未來奮斗。在五四洪流中，是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在北伐前夜，是革命家。到離開政治舞臺退往書齋后，是二十年如一日，埋頭著譯的學者。他對大眾的關切，和貧賤不能移的人格，堪足為青年模范。

在半身像前舉行了開幕式。連山縣副縣長主持，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致辭，杜均平和我為塑像揭幕。衛若蘭沒有過來，她正隨牛有三、楊得意陪檢查組在深度貧困村調研，貧困戶住得分散，蘭花生處路難行。

隨后舉行捐贈儀式，我做了簡短的介紹，捐了全部舊書，包括高書生的手稿、照片。連山希望中學校長代表紀念館向我及周先秦、江連生發放了捐贈證書。周先秦的贈書，成了鎮館之寶。

23

周日帶小天去棋苑。北門的童趣園已經拆除，城市之大，竟不能給孩子留一片游戲的地方。一長者在門口路邊啃干糧，小天把綠茶讓給他喝。他并不是乞者，頗像年輕一點的外祖父。

張百忍馬上結束教棋生涯了，自然有些感嘆。他說，以后棋苑裝修好，也許回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他從思想上已經堵死了家教這條路，所以今天實際是他執教生涯的最后一課。

小天下周轉到中國棋院學棋，這是張一諾之力。她送給小天一副德國制造純木料的國際象棋作紀念。夕陽照在教室后面書柜上，柜子里都空了，地上堆著十數個大箱子。

去水房打水，湖對面有個人影，看不分明，只隱隱聽得湖面傳來簫聲，似是漁舟唱晚細聽卻又不是。寒風吹起樹葉，在湖面回旋不已。

這時忽然嘩啦啦聲響，向外一看，原來是張一諾抱著一摞書，掉在地上一半。我忙過去蹲下，把書撿起來，說我拿著吧。

我抱的這摞書最上面是諸宸的《落棋無悔》。我說：“中國女子世界冠軍已經有六個了。男子什么時候才能拿世界冠軍??？”

“非常有難度。這不是因為女棋手聰明，主要得益于舉國體制，男棋手帶女棋手。國外的棋手，像以前的波爾加三姐妹，都是自己出錢請教練?！?/p>

“現在人工智能飛速發展，在網絡上可以跟世界角落任何一個人對弈。下棋還有什么意義嗎？”

“我出生的時候，深藍打敗了人類國際象棋冠軍。而且人工智能還在一直不停地成長。但是人工智能可以戰勝人類棋手，卻無法替代人類棋手對弈帶給我們的樂趣和痛苦。像我小時候在家里，洗碗擦地之前都會和張老師下棋來決定誰干活。為自己的進步開心，為自己的失誤懊悔，這些有血有肉的情感體驗是機器無法取代的。你陪小天下棋，不是一樣的嗎？”張一諾一直稱張百忍為張老師。

“是??！還記得小天第一次來學棋的時候，沒有答出張老師的問題。張老師讓他回去，他哇哇大哭。那場大哭，真是撕心裂肺?！?當時張百忍口氣嚴厲，小天哭得傷心，是幼兒園入學以來哭得最傷心的一次。張百忍毫不同情，讓回去考慮清楚，還說孩子的身上都有父母的影子，要說絕對的話，孩子都弄不好，父母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義？

張一諾說：“我也有過那樣的哭。我是知道的，是那種什么才是最在乎的哭。從小張老師那么嚴厲，在下棋上我都沒哭過。那年在寧波打比賽，最后一輪比賽，對手下出了讓我感到絕望的一步棋。我知道以后不能走職業棋手的路了。這樣的結局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絕望了。比賽結束后，跑到洗手間，關上門捂著嘴，昏天黑地哭了一場?！?/p>

水房外是一個湖。西岸是逶迤的小山，大約是當初挖湖時堆起來的。南岸是棋手宿舍，我和小天課間在湖邊溜達去過。

時間是最偉大的老師！飛點湖畔，花開花謝，人去人來。但是天空依然如故，永遠都是新的，也永遠都是古老的。時間對于我們來說是存在的，空間對于我們來說是存在的，因為我們作為部分而存在。對整體來說，空間并不存在，時間也不存在。譬如逝去的親人，生活在整體里面，還在這個宇宙之中。時間可以帶走我們的親人，帶不走我們的親情；可以帶走我們的朋友，帶不走我們的友情；可以帶走我們的青春，帶不走我們的感情。

我說：“小學畢業后，幾乎沒有來學棋的了。大家都是把學棋作為手段?！?/p>

張一諾說：“作為一種愛好，小孩子走到哪步就是哪步。我覺得興趣還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尊重孩子的興趣。我準備以后做國際象棋普及事業。我常常捫心自問，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國際象棋嗎？”

我說聽說她申請菲舍爾獎學金。張一諾說，沒有，已經放棄了。我想清楚了，人一輩子也就做一件事，我希望為國際象棋普及推廣做一些實質性的事情。

繞過湖，到了園子東南角。這里有四排平房，俗稱“四排房”。陽光照在四排房墻頭大大的“拆”字上，小黑板上不知誰的“還我睡眠”，覆蓋了原來的“半夜不準狗叫”。張一諾的宿舍在四排房盡頭，窗屜糊了茜紗，遠遠地看著，就似煙霧一樣。

張一諾說，小時候住在這里，經常做夢，仿佛以前是這園子里生活過的人。午睡總是很長，有時一覺醒來，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只有斑駁的陽光，從不知名的樹葉中透過來，說明還是白天。很喜歡這種陽光穿過葉子的感覺，像是浸在水里一樣，明亮而清涼。白白的陽光灑過來，在地上桌上書本上花瓶上，欲言又止。

張一諾邊說邊整理書籍，翻出一本學棋日記：“這個你拿去吧?！蔽曳_一頁：小天今天的表現比較令我吃驚。小天是個好聰明的小孩，做題的時候就能看出來，理解的非?？?。我夸獎他“真聰明”。小天說：“你不知道我叫小聰明嗎？”

又翻開一頁：小天今天下棋非常認真，踏踏實實的贏下來一盤棋。雖然有沖動也有漏著，最后還是憑著執著的精神在殘局中拼搏拿下，終于實現了屬于自己的勝利。這局棋下得很精彩，小天在第14步棋后面自己加上嘆號！這步棋確實相當漂亮！

“哎呀！”張一諾叫了一聲。原來她在用刀斷膠帶時，不小心把左手食指切破了。她趕緊吮吸傷口，又用濕紙巾裹了手指，一會兒血滲出來。

張一諾這里沒有創可貼。她說墻外倒是有家藥店，可是繞出去怎么也得四十分鐘。我到門口，見舊自行車銹跡斑斑，間雜著小鳥的糞便，鎖在曬衣服的柱子上。問張一諾，幾年不騎，早不知道鑰匙放哪兒了。

墻邊雙槐枝椏低垂，有一枝向內側伸來。我有了主意，說你稍等。這樹總有幾十年樹齡了，木質結實，枝干粗壯。我顧不得樹上濕漉漉的，爬上墻頭，拉著樹枝，跳了下去。樹上灑落下滿臉的雨水，擦完臉向上看時，只有樹枝還在搖晃。

園子里寂靜至極，外面卻是熙熙攘攘的世界。到藥店買了云南白藥和創可貼，再想上墻可是不能夠了。隔著墻喊張一諾，她在里面答應了。我用塑料袋包了藥貼，又加上一塊石子，扔了過去。她在“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的喧囂里說收到了。

回到教室，張一諾已經坐在那里。她的神情似乎在遠方，思緒似在千里萬里之外。喧囂中如此恬靜安詳，臉上是一種遙遠的神情。只有輸棋的孩子過去找她簽名告別時，她會顯出很愉快的樣子，笑著認真簽名，寫上時間，囑咐小孩子幾句。許多人是簽在記錄本的背面上的。

24

部長到齡退了，新部長上任。新部長講話不用稿子，妙趣橫生。加班也漸漸少了，工作反而更有效了。早上聽說老家開始下雪了。風像刀子一樣，吹得臉生疼。

路上看江連生在微信上又發了兩首詩：此日征衣尚有塵，故園歲好感時侵。漫嗟凈土憑誰薦，且喜瑤臺路可尋。勉力盡責為本分，修身見性惜分陰。遙遙北向長安日，不負當時感恩心。其二：舊地荒涼云影低，一樹冬葉掛寒枝。華燈喧鬧情猶記，駿馬輕裘事已迷。聽雨畫樓星散后，履冰霜鬢人歸時。長從彼岸盼花期，自在夢中總不知。

碰到楊晚，我說看見她在讀書會公眾號上的小說了，寫死亡那段寫得那么美，讀了好幾遍?！笆裁磿r候，我累了，筋疲力盡了。想著跟隨一條河順流而下，躺在一條河的柔軟上，慢慢地舒展?？粗铀念伾従彽貪B入發絲，滲入雙眸，滲入嘴唇，滲入肌膚，一片光滑潤澤閉上雙眼，躺在河上，均勻的呼吸，流水輕輕撫過后背?！?/p>

楊晚說，人的一生就是在寫一部小說，就是在演一出永不謝幕的戲。生命總是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戲太長，觀眾不時離席。向死而生！我想讓時光靜下來，我不能調整人事，我就送幾個小人物進文學畫廊吧。

今天是宣傳中心全體會議，不在馬躍進房間了，改在12層大會議室。聽說謝超然要來出席。馬躍進在會議室坐等，我看看他，又來到電梯口。我現在是綜合處長，不接領導不妥。樓外寒風瑟瑟，鮮艷的五星紅旗獵獵飄揚。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手舉著由四張白紙串在一起的小白旗，高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

一會兒，謝超然到了，人事司和紀檢監察組隨同。宣布部黨組決定，給予馬躍進誡勉談話處分，免去宣傳中心主任職務，到60歲辦理退休手續。

隨后，馬躍進發言，表示堅決擁護黨組決定。馬躍進說，如果組織早提醒，宣傳中心的同志早提醒，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在深感自己的問題嚴重的同時，也慶幸組織及時進行了處理，使他避免犯更嚴重的錯誤。對這個處理，自己心服口服?，F在唯有痛定思痛，從思想和靈魂深處深刻檢討。

最后，謝超然說，我們干工作一共才有多少年??？像躍進同志剛才說的，轉眼59歲了，離開這個崗位，再想工作，再有好思路、好辦法，但都沒有機會了。不僅你自己沒有機會了，還可能錯失了事業發展的良機。發生問題的同志都是我們身邊的同志，彼此都有感情、有了解，可能我們平時多拽拽袖子、多提個醒，就不至于錯誤越來越大，這個教訓還是非常深刻的。再把今天當過去不行了。

謝超然緩緩地說，經歷今年“燈下黑”事件，我就常常想“點亮心燈”是多么重要。一燈能滅千年暗。思想靈魂深處的黑暗，只有用心燈才能點亮。要讓理想信念的明燈永遠在心中閃亮，這一點上也是跟大家做一個交心。要點亮信仰之燈，把住理想信念這個 “總開關”。我們經常說，理想信念是我們的根本，這個理想信念，就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堅定信仰，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堅定信念，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文化的堅定自信。想想很多錯誤的發生，就是因為我們在立根固本上出了問題。要點亮底線之燈，把紀律和規矩挺在前面。如果你選擇了入黨，你就選擇了讓渡一部分的自由。如果不能把紀律和規矩挺在前，那出問題是早晚的。要點亮生命之燈，把履職盡責作為生命的意義。正是在一個個問題解決、一個個使命完成的過程中，我們來體驗生命的意義，因為生命是有價值的，每天不應該是虛度的。應該把履職盡責真正作為一種生命的意義去看待。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快樂地工作、更有效地工作，也更有意義地生活。

散會后收拾會場。偶爾發現窗外飄著一兩點白色的東西，懷疑是雪，但更覺得像灰塵漂浮物。中午陽光從窗戶外面直射到桌面上，滿桌子的書都洋溢著溫馨和生機。

躺在沙發上休息，想孔子感慨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一句話透露出多少層意思。

這一覺酣暢淋漓。猛然一聲洞喝驚醒。醒來是一大片死的沉寂。一陣陣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手機鈴聲響起，急促地，不屈不撓地。迷迷糊糊從沙發上爬起，原來是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父親病重。其實他半個月前就生病了，不讓告訴，說我剛換了崗位，怕影響工作。我說現在就趕回去，連忙請了假，又給高鴻雁打電話。

從北京到老家，并不遠，可是不通高鐵，票也不好買?；厝ヒ淮?，千難萬難。想想這一年竟只回去了兩天。

匆忙出門，竟是漫天大雪紛紛揚揚下得好緊。去地鐵口的路上，雪花追逐著面龐。這飄舞的雪花，是冬天的靈魂，是不死的鳥。

好雪片片，不落別處，不落別處，落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