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8年12月上旬|李小坪:等待是無聲告別

李小坪,宜都人,湖北省作協會員,湖北省第六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長江叢刊》文學獎、楊守敬文藝獎。
都說陳老太是被嚇死的。
起因與我外婆有關。
外婆和陳老太走得很近,年輕時關系就好,一起出工一起回家一起背柴一起打豬草一起罵人一起養孩子。老了是彼此的好陪伴,太陽出來了在稻草垛邊摟著貓狗說閑話打磕睡,下雪了在火籠邊聊天喝茶吃烤洋芋。陳老太生了幾個威武雄壯的兒子,個個膀大腰圓,很不得了的樣子。外婆命苦,生了幾個兒子,都意外地夭折了,活下來的是幾個女兒,雖說出落得山清水秀,但終究不是兒子。在農村,有兒子才有底氣。老天憐憫我外婆,在42歲那年,她生下了我小舅舅。外婆內心僅僅有歡喜肯定是不夠的,她更多的是膽戰心驚。被生活左捅一刀右捅一刀,她的心實在疼怕了。于是,二話不說,把小舅舅“過繼”給了陳老太。說是“過繼”,其實就是改了姓,給她做干兒子。
過繼給陳老太的小舅舅,從此一路順風順水,也長得膀大腰圓了,比陳老太的幾個兒子還好看。
過年過節,外婆是一定要引著小舅舅,去給陳老太請安的。陳老太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死了男人。因此,陳老太一直活得有些硬氣。她必須硬氣,帶著幾個兒子討生活怎么能夠軟塌塌呢?
外婆在陳老太身上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說,吵架,罵人。罵人一定要叉腰,叉腰的時候,還要跺腳,以示底氣很足。這樣這架才吵得下去,才有可能吵贏。吵贏一次,以后受欺負的次數就會少一些。外婆本來柔弱女子,臉紅的時候比生氣的時候多。但生活不給面子,臉皮得厚一點。
陳老太家里窮,常常揭不開鍋,幾個兒子餓得嗷嗷叫,陳老太一個人苦啊。外婆看不下去,常常接濟他們。那時候,外公在江河里跑運輸,見得世面多,手頭也算寬裕。但外公是不?;丶业?。陳老太和我外婆,便建立了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友誼。
誰知道,外婆說走就走了呢?
一點預兆都沒有。外婆太不夠意思了。
頭天下午,兩個人還在太陽底下說笑呢,說六幾年清江河里漲大水,外婆去河里撈浪材,結果看河里漂了根大樹,樹上趴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外婆喊來了塆里的男人們,把孩子給救下了。他們還說起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村里那些黑心的家伙們,是如何變著法子欺負人的??珊诹夹牡募一飩冞€是沒得到好報,早早就死了。老天爺是長了眼睛的。就是沒那個命,享不到好日子的福。這命好不好,最終還是看誰活得久,活得久才叫贏。兩個老太婆就在太陽底下呵呵笑。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顆牙齒,異常地長,孤零零地垂在癟下去的嘴窩里,像幾根營養不良的樹,生在懸崖上,突?;臎龅煤?,好孤獨的樣子。人是越活越矮,這牙齒倒是越長越長了。
陳老太就嘆了口氣,眼看著我們這些人,一個一個地少了。
還有四個咧。外婆記性好得很。
對,還剩四個。
活到這把年紀了,也蠻知足啊。
外婆說,以前那么窮,飯都沒得吃,衣服補巴上面疊補巴,居然活過來了?;钸^來了就算了,居然還跟著兒們住進了樓房。
過去真是不敢想的事。
陳老太也就跟著幸福地嘆氣。生活好是好了,可就是老了,跑不動了。
陳老太當年因為窮,幾個兒子女兒都沒怎么讀書,家里的孩子,最高學歷是小學畢業。讀書這檔子事,好像一種家族遺傳病,后來幾個孫子外孫,也都不怎么愛讀書。以前是讀不起,現在是讀不進。這就沒辦法了。不讀書,但挺能掙錢。就是說話惡聲惡氣的,聽著怪不舒服。陳老太挺羨慕我外婆,覺得外婆的幾個孩子們都讀了很多書,孫子們中間還出了幾個大學生。
只要一得空閑,陳老太就要走過一道堰堤,再走一段巖板路,最后慢騰騰地走到外婆跟前來。年輕時擔子挑得多了,把身體壓迫得太厲害,一雙腿是難看的O型,走起路來,中間可以滾過一個泡菜壇子。陳老太和我外婆嘮磕,順便摸一把外婆的那只大花貓??纱蠡ㄘ堈J生得很,見到陳老太過來,便豎耳弓腰瞪眼呲牙,嘴里發出嗚嗚嗚的警告聲。非得外婆呵斥,花貓才肯放松下來。
咋說死就死了?
一掛鞭炮讓坐在屋里打磕睡的陳老太警惕。這個塆子里,鞭炮一響,一定是哪個人“拿”了腳了。雖然添丁進口也會放鞭炮,但那幾乎是小概率事件。新生命現在都出生在城市的高樓里。陳老太扳起指頭算,會是哪個老家伙扛不住了呢。老王?老龔?他們都病蠻久了。
陳老太就是沒想到會是毛老太。毛老太是我外婆。
陳老太聽說我外婆死了,先是嗚嗚嗚地哭,極力隱忍著,外人只看見她的駝背一聳一聳,只見動作不聞聲音,異常壓抑,讓人勸都不知如何勸。再接著是跺腳捶腿,大放悲聲。嘴里都是親人姊妹的呼喚,惹得旁邊的人眼淚止都止不住。近90歲了,心臟辛苦了,這日曬雨淋的人生,有時候要加速,有時又要減速。外婆活懶了,心臟也懶了。沒有太大病痛,沒有過多折磨,瓜熟蒂落,風煙俱靜。
陳老太守著外婆,哭了大半夜,在后輩們的安撫下好歹是回去睡下了。第二天,天亮,世界下雪了,天地潔凈,宛如初生。陳老太的大兒媳發現她沒有按時開門。陳老太多年來獨居在一棟小房子里,分立在左右的兩棟高大的樓房把她的小房子緊緊夾在中間。那分別是兩個兒子的房子。大媳婦喊她起來吃飯,陳老太嘴里嗚嗚地哭起來,說爬不起來了,兩條腿硬是不聽話,跟死了一樣。
陳老太癱瘓了。
大兒媳說,陳老太在頭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就開始感覺不對勁了。兩條腿有點打絞,軟綿綿地,高一腳低一腳,像醉了酒。
癱瘓的陳老太,每天躺在床上,神神道道的。她說她逃不過去了,這次被毛老太婆纏住了,要把她帶走。起先去看她的人們,都勸她,別瞎想,人老了腿腳不靈便,不蠻正常的事嘛。興許過幾天,又能起床了呢。
陳老太說,你們曉得個屁。這次我逃不過去了。
曾孫子五歲了,在窗外大聲唱著兒歌,清亮的嗓子像門前樹上的山雀,陳老太想讓曾孫子進來陪她說話,可小家伙不肯進來。他害怕。屋里黑咕隆咚的,上次小家伙進去偷曾祖母的餅干吃,在門口摔了一跤。陳老太就撐起半個身子,將一個雞腿從窗子里扔了出去。這個雞腿還是我外婆給她的呢。
看見雞腿,小家伙來勁兒,也不管屋里黑不黑了。跑到太婆床前,問太婆還有沒有吃的。陳老太就得意一笑說,多著呢。但你得每天進來給我唱首歌兒。
小家伙也守信用,每天進來陪太婆,等太婆抽屜里的雞腿、火腿腸、餅干都吃得差不多了,小家伙也不進來了。
他覺得太婆身上一股怪味,很酸,很臭。
陳老太硬氣了一輩子,怎么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光景。
下半身是死的,可腦子是活的。不僅腦子是活的,在下半身越來越死的時候,腦子越發清醒,這就很讓人難受了。
躺在床上的陳老太,腦子里竟然秋風過境,無比浩蕩起來。想起這輩子,打過許多的架,吵過許多的嘴,幾乎沒怎么輸過。討好過許多人,也得罪過不少人。年輕的時候,只顧了糊口,沒讓兒們上好學。孫子們也一樣。最小的孫子愛“撿”個便宜。有時候不是“撿”,是順手牽羊,然后是明目張膽,最后是臉皮比城墻厚。其實也挨過打的,最早發現他手腳不太干凈的時候,兒子狠狠地揍過孫子,甚至有一次,將他攔腰提起,直接扔過了門口的晾衣桿,像跳高運動員似地,嗖一下就飛過了那根竹桿,彈跳到了幾米高的坎下。孫子可能屬刺猬的,非但沒摔出三長兩短,反而“一指禪”的功夫日益精進??梢栽诤敛恢榈那闆r下,將人家荷包里的錢啊煙啊給順到自己的荷包里。再后來,成了派出所的???。背后究竟挨過多少人的狂揍,又有誰知道呢?
陳老太想,那時候怎么就沒親自揍孫子一頓呢?她好像揍錯了人,她氣得把兒子揍了一頓。
再后來,孫子和毛老太婆的孫子們鬧了意見。本來是孩子們之間的矛盾,大人不應該摻和。但她不但沒有熄滅掉孫兒們的威風,反倒是慫恿著兒孫們去打了一架。毛老太本來不會打架的,跟她呆在一起,好歹學了幾招,才不至于在那場為孫兒們而起的打架事件中,吃很大的虧。毛老太也只是在床上睡了兩天才恢復元氣而已。跟著陳老太學打架,一輩子也只跟陳老太們的孩子們真打了一架。有點意思了。
陳老太白天想,夜里也想。越想越精神,就想找個說話的人??珊⒆觽兌济Π?,就連五歲的曾孫都忙著上學,回家做作業。沒人陪著說話的陳老太,就非常生氣。將床捶得轟轟響,想要引起孩子們的關注。孩子們三餐是沒少過她的,也不敢少,但就是沒人陪她說話。日子不能慢下來啊,一慢就會過得緊巴巴的。陳老太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活過來的么?原來說話這么重要啊,生活原來是由許多許多的廢話填充起來的。這無關痛癢的一句句話,其實都是大把大把的光陰啊。
雷聲突然響起,仿佛語重心長的警告。陳老太開始在房子里嚎叫,大聲咒罵我外婆,說這個死婆娘是硬要帶她走。她常常固執地認為,我外婆就站在她床頭,在門背后,甚至在她背后,在喚她,在說一些無邊的廢話。陳老太是舍不得走的。但幾個孩子漸漸也少了耐心,除了每天固定的三餐,洗澡、抹背、多咳嗽一聲都已是重視與在意。
陳老太想從床上爬起來,證明自己還能行。她扶著床頭的抽屜,費勁地挪動著兩條木頭一般麻木的腿,終于努力撐起,硬將自己像摔一袋土豆一樣摔在了床下。
摔在了床下的陳老太,就那么踡縮著,度過了一夜,沒有嚎叫,沒有咒罵,那個黑夜安靜極了。
摔過一次之后的陳老太,開始拒絕進食喝水,她常常努力睜著眼睛,那眼睛像一口深潭,讓人看了打冷戰。陳老太已在床上磨了兩年,這兩年的日子,她既不能聽命于自己,也不愿聽命于他人,歸隱與歸還中,白天不懂夜的黑。
陳老太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死了。咽氣之前,她用枯如雞爪的雙手緊緊地扳著床沿,嘴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像是在哀求,也像是在討饒。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都說陳老太是我外婆給嚇死的。
我信。因為外婆去世那晚,陳老太就癱瘓了。
我好像又不信,外婆活著的時候咬緊牙關,走的時候順其自然,干凈灑脫,將內心的積蓄已一一歸還人間,用以涵養她的后世兒孫。
我不知道陳老太在另一個世界遇到我的外婆,會不會扯住矮胖矮胖的她,找她打一架?會不會責備她?
其實不用擔心的。外婆撿來的那只流浪貓,早就先行一步,趕在了陳老太之前,到達外婆的身邊。那貓兇著呢。
可是,我親愛的外婆,她到底去了哪里?
外婆離開三年多了。我六十多歲的父母,開始生活的另外一種開始。那根母愛的臍帶纏纏繞繞,庇護他們幾十年,夠奢侈了。許多事情,一直在做著準備,當物事真正降臨,其實還是沒有做好準備。
母親用生病這種形式,表達著內心的無力與惶恐。只是生病的那個小孩,卻再也不能捧到媽媽遞來的糖果。父親開始和她真正相依為命,一起面對那個叫晚年的時間命名。所有的敵對與抵抗,糾纏與猜疑,吵鬧與哭泣,在必須共同面對的事物面前,逐漸稀釋與消散,漸至無影。
父親出門,母親開始說一句注意安全。母親出門,沒在預定的時間里按時回家,父親便會出門去尋。當叮囑與尋找成為一種習慣,有一天彼此故意不說不做,反而會不習慣,感覺生活缺少了什么,開始向對方表達一種帶有嬌嗔的討要。那些無聲的疼與暖,是生活里最有儀式感的東西。父親給母親洗頭,剪指甲,給她疼痛的肩胛敷藥,太陽出來了,一起坐著曬太陽。母親日益矮小,坐在那里,背影像極了外婆。父親脫下了白襯衫,穿上洗得發白的舊衣服,粗糙,實用,耐磨。
有一天,只讀過小學的母親,居然低頭輕輕說出了愛。愛父親,愛我們這些孩子。甚至,她也愛那條叫來福的哈巴狗,后來,她還愛上了撿來的一只流浪貓。
一定是在心里憋了一輩子,捂著藏著,太神圣的漢語,實在是羞于啟齒。而一個只能與土地與莊稼與炊煙長年親近的人,對情感表達上的拘謹與抵擋,更是讓愛的傳遞變得極端害羞??稍傥嫦氯?,怕是要從心里飛出來了。
眼下的生活,除了疼痛,除了傷口,除了抵抗,還有深重的愛。記憶會消散,愛會為生活消毒。
眼前的光陰,便是在柴米油鹽里,好好活著。好好活著的首義,便是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照顧自己。年近七旬,有一種東西開始在生活里忽隱忽現。比如血壓的每一次調皮,記憶的又一次丟失,感冒的周期比上一次延長。父母心里明白,但誰都不愿意說出口。
每天早上開門,忙完一些程序化的生活鎖事,母親便要輕輕踱到隔壁看看,也不用大聲嚷嚷,單單就是看看王爺爺家的大門有沒有打開。
打開了,這日子又是嶄新的,又是24小時的細水長流。
王爺爺一個人在家,獨守著很大很大一個家。兒女們都在外地找生活,孫子就在不遠處的城里,但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從熱鬧到冷清,從一大家到一個人。王爺爺常常坐在窗戶下,眼睛閉上,耳朵卻專注地醒著。
王爺爺知道母親每天早上都會來瞅瞅。他常常用大聲的咳嗽,回應著鄰里之間的關切與心照不宣的溫暖。
塆子里的鞭炮偶爾響起,便又有一個老人離開。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塆子,每個離去的老人,似乎都活到了很老很老。
結婚42年了,父親和母親去拍了一套好看的婚紗照。父親欠母親一個婚禮,和好看的婚紗,這是父母年輕時候的遺憾,還好有些事物來得及彌補。母親依偎在父親胸前,像四十多年前村頭好看的小姑娘。
我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仿佛在父母的生命里又找到了那些缺失的恩愛與疼惜。
母親便送我一本相冊,都是父母在長焦鏡頭下的春風十里。母親說,拿著,給你們將來的念想。
我將它緊緊揣在懷里,像揣著此生所有的熱愛與恩情。
母親在柜里繼續翻找東西,兩個黑白相框卻跑了出來,那么突兀刺眼。我喉頭發緊,眼睛酸脹。母親便極力掩飾著,小心翼翼地笑:早點準備,趁我們還跑得動,放在這里。到了那一天,你們也不會慌。
我頓時就慌了。
我很想責怪母親,其實不必這樣著急的去準備,但責怪便是真實的逃避。我很想哭泣,其實哭泣也不過是承認。時光終于在緩慢而有節奏地老去。這是世間唯一可以有時間做好迎接與準備的事物。
經歷天災,經歷人禍,生活的萬般艱難,我們可以一起抵抗。但有些事物的絕對孤獨,卻需要一個人內心艱難的忍耐與跨越。
那是人生必然抵達的最后頂峰。孤絕而漫長,似乎又總會不期而至。而當清醒一旦被時間確立,便不再只顧著埋頭朝歲月深處跑去,開始學會轉身,面對命定的困境,也必然承擔細微而真實的恐懼,最終節制而又坦然。
命途中這些以等待為名的漫長告別里,這風塵仆仆的人間,處處都是修道院,處處都是清修、孤寂、靜謐與靈感,命運的肌扶早已在日曬雨淋里,精準地感受到塵世生活的重量與溫度。生命里那些百轉千回的遭際,總在夜里獨自蒼涼,獨自救贖,無非完成,無非放下。
而那些被歲月消過毒的溫暖與情意,一生佇立,一生年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