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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18年第9期|王蘇辛:雍和宮
    來源:《青年文學》2018年第9期 | 王蘇辛  2018年12月05日17:03

    王蘇辛:一九九一年生于河南。出版有小說集《白夜照相館》、長篇小說《他們不是虹城人》。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F居上海。

     七月的一個夜晚,項奕從球場回來的路上聽見清晰的笛聲。如果在往日,她不會覺得很特別。但近兩年,城區外地人越來越少,留下的多是說著本市方言和標準普通話的人。行乞者、大排檔、小商販、街邊唱歌或彈奏樂器的,一并不見,菜市場都變得沉寂。她常常懷念幼時在街頭看到的耍猴人,還有邊唱曲兒邊賣芝麻醬的男人;他兩只袖口很寬,總變戲法似的掏出各種小物件,有時是口琴,有時是竹葉子。二八自行車立定,竹葉連著莖微微掰開一方小口,伸進嘴里猛一吹……孩子們趁著掌聲躥出人群,周圍的氣息都變了。這樣直到黃昏,項奕都沉浸在歡樂中。但現在不會再有了——她不會在人前說,只偶爾在睡前。閉上眼,想著有多少人參差入睡,接著腦中嘈雜,很多黑影在身體內外穿梭,時時想撞破中門。此刻,笛聲入耳,像在驅散多日以來的精魅。按照最近的算法,五十歲以上才算步入中年,她還有十五年,聽起來還有很長時間,但她已覺不像幾年前那樣精力旺盛。只是這樣的算法讓周圍的氣氛變得輕松,似乎某種群體性的焦慮得到緩解,她覺得球場跑步的人變得多了,仿佛為了讓標準顯得正確,每個人都在努力延長自己的青年期。但似乎沒有人想過,這個“青年期”和他們期待回到的那個“青年期”究竟有什么不同。

    GPS顯示還有三百米就到新居,項奕四下張望,沒有找到笛聲的源頭。街上一如既往平靜,沒有因為笛聲來過就顯出不同。她的影子慢慢從路邊長至對面,影影綽綽地掛上快速公交站邊上的老樹。一輛多層巴士開過,樹的影子從車身處垂落下來,巴士的影子又和樹影交疊一處。她往前緊走幾步,又退回請車先過,上樓時接到過元朝的電話,問她要不要參與自己最新的裝置作品。

    “什么裝置?”她敷衍著,一邊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樓梯上蜿蜒爬行,樓梯間的燈光因聲調時高時低而忽明忽暗,這樣爬到五樓,她感覺音量一點點降下去,光亮也一層層剝落。

    “……你知道,如果每個人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就好像,人站在探照燈下面,除了人雙腳站著的地方,還有影子著陸的地方。影子在我們周圍重新組合、生成,它穿過我們所生活的陸地,又形成一塊‘新大陸’……”過元朝的聲音有些沙啞,手機那頭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項奕記起少年時他們一起在銀城游蕩的夏天,空酒瓶擺在無人的馬路中央,他們還有另外幾個記不清面龐的朋友一道打賭——誰能最快跑到路盡頭,還可以不碰倒酒瓶,誰就決定第二天的行程。然而最后,他們誰也沒能分清倒掉的五只酒瓶是誰碰倒的。項奕只記得,賽跑的最后階段,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時時想要越過身體,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那晚成為“冠軍”是因為急于跑過別人,還是急于跑過自己。

    “難道還會和本身所在的世界不一樣?”

    “看起來一樣?!边^元朝道,“但如果影子之間的邊界更打開,或者更模糊,哪怕只有一點點,還能說是之前那個世界嗎?”

    他把初步計劃的行程路線小程序發給她。在共享位置的旅行APP界面,項奕看見代表過元朝的紅色小人在地圖上蹦蹦跳跳,小人的影子遮住小人的一半軀體,另一半埋沒在代表雨的水滴中——代表過元朝所在的城市正在下雨。這款APP能和友人共享全球位置,還能顯示雙方所在地區的天氣,隨時切換聊天語言。項奕用得不習慣,但她在上面發現一些在其他社交網絡失去聯絡的熟人,過元朝就是在這里重新聯絡到她。他們早已和過去很不同,不斷涌現的新型社交APP代他們篩選掉了一些不再聯絡的朋友,然他們這些老友總能在不同APP上重新遇見。雖然交往秩序已不同往日,但這種有距離的交流反而讓項奕更適應。

    她發了代表同意的emoji表情,紅色小人馬上把代表她的藍色小人帶到自己的路線圖上。從她所在的Z市到過元朝所在的W城,中間穿過四個省份、兩條內河。不過,自互聯網規范化后,路線圖雖然能共享全球位置,但只有國內區域,可以被友鄰這樣帶著“走”。一旦越過象征國境線的那條曲折的金光,APP就會發出或喑啞或尖銳的低鳴。

    項奕挨個打開每一個地點的3D全景視頻,一時間,十幾個城市或地區的實時視頻同時閃爍,從東八區到東十區,光亮一路暗下去又漸次亮起來,人們的影子在路燈下徘徊、交織、輾轉。影子遮住了他們軀體的部分行動,讓他們在視頻中本就顯得渺小的身體更加模糊,漸漸成為一塊塊馬賽克。

    “你看見影子了嗎?”

    “一開始還清楚,現在看不見了?!?/p>

    “因為人變小了,影子就不清楚了。但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p>

    “……如果是一體的,影子怎么重新排列組合還重要嗎?”

    過元朝道:“影子變化清晰,是人本身在行動,影子連成一片,是因為人群連成一片。影子消失,是人的行動開始不確切,不能被定義,是人群的邊界模糊……影子把一切變化概括出來,讓變化顯得有跡可循,讓規則更加清晰,它在幫助眼睛理解世界,建立新的秩序?!?/p>

    項奕接著看向視頻,十幾塊馬賽克漸漸變成成百上千塊馬賽克。接著,它們又連成一整片馬賽克。

    “這怎么做到的?”

    “‘互聯網規范化’后,城市介紹的圖片都換成了事先采集好的視頻。去年為了豐富用戶體驗又變成實時視頻,只要有攝像頭,都能看到同一時刻的高清城市街景。但實時視頻只能看十五秒,超過了就漸漸變成馬賽克?!?/p>

    “聽起來有點神奇。但和裝置作品有什么關系?”

    “看起來是馬賽克讓影子和人不見,但實際上沒有馬賽克,它們也會消失啊?!边^元朝道,“晃動的影子填充人群的縫隙,拓寬人群的邊界,世界變得廣闊,像排滿人的原野,又實際上在變小,因為個體之間的差異正在被取消,從立體變得扁平……不會再有明與暗的世界,不管是表面的色調還是精神內部,都不會再那么兩極分化,而是籠罩在一個灰度中?!?/p>

    “這樣一個世界,只要它不停運動,足夠有密度,最終就形成一整塊看似無從辨認無處擊破的馬賽克?!表椶鹊?。

    “對。不過,只要有一個人在人群中動作慢下來,或者更快,這一整塊影子就會有很大變化。從一塊掰不動的馬賽克,變成一個稍透氣的世界?!边^元朝道,“只是這在現實世界,需要更復雜的過程去實現?!?/p>

    “這么復雜的過程,最終也就是想抵達那個‘稍顯透氣的世界’?!表椶刃Φ?,“你這不是拍影子,是用影子畫畫吧。哈哈?!?/p>

    “算是吧。一切裝置藝術,本來也跟架上繪畫沒差了?!边^元朝道。

    “那架上繪畫是影子,還是裝置藝術是影子?人和他的影子可以在視覺中形成置換,那置換的秩序是什么?”項奕道。

    “這就復雜了?;蛟S你跟我走一趟,會清楚些?!?/p>

    “‘走一趟’聽起來像去派出所?!?/p>

    “有一次我們不是差點去嗎?”過元朝說完,他們都止住了笑。

    行李收拾得很快。對路線圖幾次篩選,他們最終選擇W城作為工作點。過元朝提起還有另幾個舊友會一同參與,項奕沒有反對,表示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七年未見,他們對彼此的印象早已被社交網絡上的訊息沖擊得支離破碎。不管是藝術群展開幕式上,作品被擠在展廳角落的過元朝和他的作品,還是他給藝術雜志撰寫評論稿時謹慎的分析段落,又或是項奕在其他朋友口中,多變又顛沛的個人生活,都不能讓聽者、讓他們自己拼接出一個完整的對方。

    唯一讓項奕感到親近的,是過元朝創辦的藝術日歷APP。它涵蓋全球范圍內大部分重要美術館,比較重要的展覽訊息,以及藝術品買賣、線上畫展、線下名師藝術課等多個拓展業務。雖始終未做到收支平衡,也因在藝術愛好者中小有影響,拿到了新一輪融資。在很長一段時間,項奕覺得過元朝最好的作品就是策劃了這個APP,不是他那些凌亂模糊的宏偉構想。但她覺得自己沒資格說這些,一方面她相信過元朝并不會對自己的作品一無所知,他不斷嘗試新的方向,正是有所期待且創作力旺盛的表現。而她,在比較早的時候,看到自己,看到周圍的人可能出現的創作瓶頸,決定放棄繪畫,投身基礎美術教育普及。

    七年前,她入職一家把藝術課程納入通識教育的公立小學,但一年過去,這些學生在課堂上接受的新見解,依然很快被固有的視覺認知打破。不過她不愿放棄,或也因沒能力繼續畫畫。她輾轉不同城市的民間團體、公益培訓組織,教授兒童、成年人,還有喜愛美術的退休工人,如何使用線條和色彩,如何在繪畫中感受不同層次的美。她認為自己的選擇足夠清晰,認為自己并不寄望個人力量可以對一個時代的審美藝術有何改變,所以她應該有能力在一個低維空間獲得她想要的成果。但她終于知道這是妄想。低維的秩序并不比高維的秩序更簡單,那只是另外一種復雜,甚至需要更多耐心,更多對不同人格的理解與包容。

    由此帶來的沮喪感也波及到她的日常生活。她常常去Z大學運動場,有時單純長跑,有時約在網上或各種一面之緣的友人打一場羽毛球、籃球等。更多時候,她只是坐在運動場看臺的頂端,想著年少時體育會考前,如何一遍遍在傍晚的操場練習排球自墊球動作。在反復對爛熟于心的動作重復回想的過程中,她獲得了一絲微弱的平靜。她一度認為自己的工作該是對一些人有實際幫助的,卻不料只是給他們打開一扇不合時宜的窗。但她還是決定繼續做教師,卸下對理想的虛榮想象后,她突然知道,她堅持教書,是自己需要這份職業繼續和藝術相處?;蛘?,如果她還想改變美術基礎教育的教學規則,她首先要明白自己如何從這里面汲取新的營養。她還必須知道,自己作為傳授者時應有的言行,而不是期待聽者能夠理解并給予準確反饋。只是看似想通了,她依然時時憤憤不平,更頻繁往來于球場和家之間,直到收到過元朝的郵件。

    項奕你好:

    我從章嵐那里知道你回到Z城。我在做一個全新的東西,需要你的幫助。到現在,我仍常想起山上我們一起寫生的日子。

    過元朝

    郵件用了淺綠色的電子信紙,發到她已不太使用的企鵝郵箱。在此之前,他們曾在社交網絡上就偶爾出現的公共話題私信交流過兩三次,仿佛為顯鄭重,過元朝才突然發郵件。

    山上寫生的日子,對她來說并不算美好的回憶。褪去二十歲時的光澤度,她看到的是一個對直覺盲目信任的少女,被龐大理想中的微弱虛榮裹挾的年輕女性,以及一個(或者很多個)不修邊幅,披著沾滿顏料的上衣,行走在山間的男孩不節制的內心。她與那個“她”,或者那些男孩與當時的她,從一開始就在不同的空間和維度,只是在那個時間點,她不假思索地接納了他們,盡管她和他們之間產生過一些困擾甚至傷害,也被她的遲鈍暫時掩蓋了過去。直到她發現自己和曾經那個自己之間有了不可逾越的鴻溝,她和包括過元朝在內的一些男性,在現實交往中漸行漸遠,甚至有的人,她不得不與之絕交,以歇斯底里的方式,要求他們退出自己的生活。

    基于這種內心焰火尚未平息,她決定不回復郵件。在之后的兩個月間,過元朝陸續發來他的裝置作品計劃。有的,是對某些特殊材料的使用構想;有的,是一些他在西南丘陵一帶的考察照片及旅途中的筆記;有的,是在過去幾年中,他畫的一些作品草圖……這些信息陸續遞給她,像一場看似克制實則強勢的傾訴,但因為其中又有極度誠懇的東西,項奕不再排斥,開始小心地袒露自己的一些看法,并不斷表達對朋友信任的謝意。

    在這中間,過元朝曾到Z城參加一個創意設計比賽的評選,他以藝術日歷APP創始人的身份,參與其中一個公益眾籌項目的剪彩。項奕報名參與了那個活動,在觀眾席斷續看了幾個獲獎設計師的對談,覺得索然無味。從洗手間出來時,她撞見過元朝,他看起來比活動會場上精神一些,黑色運動裝讓他顯出和面部不相稱的年輕氣息,他一邊接著電話,一邊搖頭晃腦,似乎有很多東西因為沒有被釋放,顯得有些陰沉。項奕認出了他,他愣了一下也打了招呼。接著他們擦肩而過,項奕則直接去了地下停車場。穿過一輛輛陌生汽車,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車在這里。走到馬路上,是一整天陽光最盛的時刻。項奕仰面看太陽的方向——它被深藍色的高樓遮住,很多背影反射在背后的玻璃建筑上。一行又一行人從她身后過去,形成一堵堅硬又松散的人墻,在陽光的照射下,時暗時亮。

    聊天軟件上過元朝的頭像亮起,他發出午餐地點的定位,并補充說:“另外有個人也在?!表椶戎浪f的大概是他們共同認識的某幾個人中的一位。在山上寫生的時候,項奕和他們一同宿在破舊的農家樂里。沒有浴室,只能等大家都睡了,在濃郁的山間夜色中簡單擦洗身體;泉水冰涼,冬日里能把骨頭刺痛,可她卻因此上癮。她,還有另外幾個女生,是男生們調侃的對象,其中一個叫宋思思的女孩和一些男生有了感情糾葛,很快下山。臨行前,她把未完成的一幅畫交給項奕,并說了很多自己的秘密,可項奕只是附和著,并沒有真的放在心上。項奕似乎對團體里的各式情感故事并不感興趣,有人半粗野地跟她開著不著調的玩笑,她感到尷尬,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寫生回來的傍晚,伙伴們都散去了,他突然從背后抱住她,她條件反射地把他推開,卻沒有感覺到生氣,只是覺得麻煩。那之后,她躲在跟所有人有一定距離的山頭寫生,并常常表現得異常潑辣,由此帶來的疲憊感讓她也在不久后下山。只是她不甘心就此回去,而是沿著周邊縣城畫了一些人物肖像,也在路上看到了一所想要支教的鄉鎮小學。一年后她結束跟畫廊的協議,帶著不多的行李跑到那所學校,切斷了和很多朋友的聯絡。年輕人的藝術團體,走和留都十分淡漠,有個穿亞麻布裙的姑娘執意跟她擁抱,項奕至今記得衣服布料微微扎痛她脖頸的感覺。

    到W城時已是黃昏,一個少年踏著滑板吹著口哨從項奕身邊呼嘯而過。過元朝的裝置項目入選正大影業集團資助的青年藝術家創作獎,評選委員會臨時通知他要在作品中出現“正大光明”四個字。出乎項奕預料,他同意了。晚飯時他們在一個共同朋友李的工作室見面。過元朝剛下飛機不久,渾身還殘留著各式交通工具的混合氣味。李聊起最近的霧霾指數,并說起在城郊,有一支小型隊伍正在試驗如何制造大風天。

    “據說他們會爬上電線桿那么高的建筑,然后這樣,撐起來,還有人發射炮彈?!崩畋犬嬛?,倒像在說某件裝置。

    “起風了,霾不就到A市了?”項奕道。

    “效果就是如此啊。這幾年減排,私人買車要出示十三種證件。從W市到A市,再到你們Z城,這么一路下去,如果成功普及大風天,霾或許真就到國外了?!崩羁雌饋砗蛶啄昵耙粯?,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講話時的表情也相似。過元朝說,每個人的友情歲月里最好有李這樣的角色,他像一個恒定的能量體,出現在哪兒,隔了多久出現,都不會讓人覺得尷尬。

    只是如果李也變了呢?項奕覺得過元朝肯定也是知道的。他們喜歡李善意的活潑和偶爾激烈的客觀。

    “我在想,你的這些影子,它們怎么編排,怎么安放?如果給它們一個秩序,總有一些影子適應不了這些秩序……項奕作為表演者,很可能讓其他影子只是淪為背景,那也背離了你豐富多元的初衷了?!?/p>

    項奕聽李說著,一邊看向外面的路燈:“我想起,咱們上次聚,就在夏天吧?!?/p>

    “不記得了,那會兒你剛租工作室。沒心思畫畫,就到處出租給別人。不是還被有的人當成戀愛旅館了?”過元朝沖著李道。

    “哈哈哈——”兩個男人一齊笑起來。工作室外的庭院有微微的火光,項奕看見是鄰居在門前放煙花。

    “隔壁是浴室?!崩顢[擺手,“家庭浴室。一家人住在外間,里面是浴室。從它開始營業,我終于不用洗冷水浴了?!?/p>

    “不會很吵嗎?一家子,還有一些進進出出的?!表椶鹊?。

    “周圍太空曠了,常去浴室的就那幾個人,不過周圍太空曠了,導致那點聲音也很明顯……這邊多是一些素人畫家,平時有其他職業,很多人兩個月才來幾天工作室……浴室的聲音,其他的聲音,顯得特明顯。其他那些畫畫的,我偶爾也會在浴室遇見他們,一個個五大三粗的,卻都很害羞?!崩钔蝗粐烂C道。

    “害羞難道不是因為你?”項奕笑。

    “你可不要說了……”

    “我覺得,只要項奕能和那些影子有一個‘交流’就可以,她在影子間穿梭,影子本身也是她的一部分,那更外圍的世界,又是一層又一層的她,這就不會出現誰是誰的背景,誰比較重要的問題?!边^元朝道。

    “我是擔心……”項奕道,“先不說技術,就算我的動作足夠充分,其他道具也都很配合……我們怎么能讓別人有耐心看這些影子的變化?這跟他們能有什么關系?”

    “如果我們把影子如何出現,如何累積,如何疊壓,然后如何舞動,步驟都表現清楚,哪怕看起來只是現實的變形……可變形的過程中,人通過影子們,看到的外部世界,也在變化,這層變化本身,就是觀看者對影子世界的反饋?!边^元朝道。

    “但我擔心你剛才說的‘現實的變形’。光變形沒意義?!崩畹?。

    “邊界會打開?!表椶鹊?,“變形不是目的,它只是給了一個途徑讓事物自己融合?!?/p>

    “如果融成一體,根本分不清層次呢?”李說,“我們要考慮實際操作性,觀眾不會管你其他的那些東西的?!?/p>

    “看裝置的目的是什么?一個人看一臺節目,他很難全景式去看它,但我們的作品是全景式的,我們不是以一個人往下看的視角在做這個東西……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視角,它們呈現在作品中,是很豐富,很旺盛的……如果我們把所有可能的分歧都放下,而是讓這個東西最原始的,最初打動我們的那個東西,一環一環打開……這個過程中它能變化多少次?它能變化多少次,就是它的水平,它的程度?!边^元朝道,“一切創作都是對秩序的創作,所有裝置藝術可以拼盡所能去做有效率的模仿,我們可以用一切外界的信息,素材可以未經打磨,重點是給它一個秩序……我相信信息之所以龐雜,不只是因為一次次融合,不是行動跟上腦力就可以,而是融合中有無數個小輪廓,許多個微觀世界,我們要做的,是把微觀世界,把這些像細胞一樣的東西,讓它們的力量最合理地釋放出來?!?/p>

    “我擔心,我們第一天就談得很深入,之后做起東西來更麻煩了?!崩罱o項奕遞煙,被她推開,于是他給自己點上。項奕看見兩束微弱的光在略顯昏暗的工作室里閃爍,撲面而來的香煙氣息讓她感到踏實。好像一層可以包裹住她的東西終于被啟封,是熟悉的記憶嗎,是逝去的時間朝她大口吐氣嗎?她確信都不是。那是什么?她想著,一邊用食指在他們抖落在桌上的煙灰堆里劃了幾道。

    李的工作室白天看起來比晚上顯得大,十幾個單間墻壁被打通的痕跡還在,玻璃門又讓空間擴大了一倍。幾個行軍床鋪倒立放在工作室深處的窗戶下,夜里有一些微弱扭動的聲音,到了白天,遙遠的汽車鳴叫聲又從W城新辟出的市內高速傳來。在李和過元朝的描述中,W市的四個郊區,組成了一座無形的“巨大立體裝置”。而他們所在的藝術區,就是四座郊區的交匯處。在城市改建規劃中,藝術區將在未來建成最大的博物館和美術品商貿城。但現在打開窗戶,只看到一片廢墟一樣的地基,還有寫滿“拆”字的廠房改成的各式工作室。

    四個郊區的建造原則和城市改建原則一樣,都被高度功能化。市政府去年頒布地方政令,不允許在藝術區開設工廠,也不允許在工廠區建造新學校。李的工作室原本是塑料廠,但因為開在藝術區,被強制清理,李以很少的錢租到其中一間廠房,改成工作室。今年開始,非連鎖便利店和服裝店統統被清退,運送蔬菜瓜果和各類用品的卡車兩天來一次,看到這一切,項奕覺得自己不是待在城郊,而是在草原上。

    過元朝和李已經開始搭建裝置的“地基”,章嵐扛著攝影機從隔壁市趕來拍大家工作的場景,仍是穿著和多年前相似的牛仔褲白襯衫。項奕的打扮和過去一樣,不同色系的上衣和褲子混搭在一起,但胖了一些,也黑了一些,反而把周身的不和諧感沖淡了一些,除了隨身攜帶的臨時帳篷依然被疊放在箱子側兜。

    工作室內的立式風扇開得很大,還有兩個風扇被搬到室外太陽底下,對著過元朝不停流汗的脊背。他的黑色休閑衣變成了白色,李昨天的白衣服變成了黑色。不過此時此刻,他們誰也不想關注這些小節了。

    李半開玩笑地問起章嵐對某位朋友新展的看法,她嘴里蹦出很多外語單詞,還有各式各樣的書面語。她大聲說著“重建”“靈魂構想”等,過元朝不得不一次次打斷她。項奕對他們說的一無所知,好在她也并不真的感興趣。

    四個人在玻璃墻面的工作室內外鉆來鉆去,都沒有手忙腳亂,卻誰也不想做那個先行安排的人。此刻場面有些混亂,他們每個人臉上都蕩漾著認真的不耐煩。

    “我本來覺得只有項奕一個表演的就夠了,但好像,我們應該都上去,而不是把我們那部分也都讓項奕發揮?!边^元朝道。

    “我們表演誰?”項奕道。

    “各自眼中的自己?!边^元朝道,“向西有一個小劇場,我在那里借了場地,他們可能還可以提供舞臺?!?/p>

    “搭的這個呢?”

    “當然還是要的,我們要自己彩排一遍。劇場,只是其中一種呈現形式?!边^元朝說完,從工作臺上跳下來,又從車庫開出吉普車。項奕認出還是從前她認識的那一輛。那時候她和過元朝,還有另外幾個男女,一起開著吉普車軋過了雨后銀城馬路上的無數深淺水潭。項奕獨自坐在第三排后座,其他人擁擠地坐在中間。每開過一個站點,就有人從第二排坐到副駕駛上,再或者從副駕駛上下來坐到后面,他們的身體在顛簸中微微觸碰,手臂上的汗毛似有若無地交疊在一起。項奕的左手緊緊抓著車頂的把手,右手拳頭則緊緊放在車座中間,但始終留出一指空隙。她那時和現在一樣留著長短不齊的直發,額前的一撮頭發總是毛茸茸的。

    此刻,大家坐在各自固定的位置,雖然路上依舊顛簸,彼此依然克制地保持著距離。李講起北方老家街角的一對朝鮮夫妻,都是在中國出生和長大,卻始終念念不忘要回朝鮮,每一次跟那邊的親人打電話,會穿著民族服裝大哭。

    “他們是在中國的第二代朝鮮人,那時候還沒有南北朝鮮劃分……他們對中國沒有本質認同感,但他們又不會去韓國,覺得那是另一個國度?!崩畹?,“人的認同感,很神奇?!?/p>

    項奕看著窗外晃動的W城街景,幾只來自郊區的白鳥停落在離他們的車不遠的馬路上。項奕問鳥叫什么名字,沒有人回應。于是她大聲問道:“你們到底為什么想做這個裝置呢?”

    李下車返回市區查看展廳,過元朝開過第四個站點,接著一直開到內河所在地。河水被悉心治理后,呈現出昏黃的藍色,在陽光照耀下又透出綠光。這些年為了控制四季的秩序,讓它們按照往日規律運轉,負責天氣的科技隊伍往天空發射了很多枚天氣炮彈,導致每個季節結束的時候,就有一場連綿整夜的暴雨。藍色液體隨雨水落下,大部分都匯入內河,時間長了,水也逐漸變成藍色。

    “我常想,”過元朝道,“假如我們自己動手做一個系統,或許它能把我們傳遞到一個新的位置?!?/p>

    “我這樣期待過?!表椶鹊?,“我期待一種快樂,一種興奮可以重復出現。只要可以不斷回到那個狀態,就能一次又一次擁有獲得快樂的能力。但不是這樣的。那樣的快樂,那樣的興奮不會再有。其后的快樂也始終在一個個灰色地帶,它變成了不斷需要辨認的東西?!?/p>

    “這多好……從這時刻,我們認識到的好的東西,就真的是我們的了。即使很有限,也畢竟是省察過的東西,有不易消逝的生命力?!边^元朝道。

    “不會再有純粹的好的東西了?!闭聧沟穆曇艉芟衲惺?,以至于在記憶沖刷下,項奕多次覺得這句話是過元朝說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灰色的,但我們是哪種灰?”

    車停在四郊的劇院門口,章嵐率先下去和劇場經理接洽,接著過元朝也下去,項奕最晚下去,沿著劇場的紅色圍墻走,摘了很多狗尾巴草,纏繞在自己的指尖。

    “說好了。我們可以把東西搬到劇場?!?/p>

    “什么意思?不是可以用劇場的東西嗎,劇場表演是單獨的,我們的裝置作為彩排和后續的獨立展出……”項奕道。

    “是啊。但我覺得,把裝置和表演融在一起也不錯,或者我們的裝置是個通道,不如就叫它‘通道’。演員——也就是我們自己,可以通過通道到觀眾席,或者到其他的角落,也可以鉆過通道站在劇場的舞臺上。裝置還是會有三層,但并不是通過這三層的交疊呈現一個影子圖景,而是我們直接,做一個影子所組成的‘新大陸’秩序,一個傳遞秩序?!?/p>

    “那劇場恐怕太小了?!表椶鹊?。

    “不,劇場是打開的?!?/p>

    “什么?”

    “四面墻壁,都是可以推開的?!边^元朝道,“一推開,就是一整片空地?!?/p>

    “那為什么我們不直接在空地上?”

    “當然可以啊。我只是提供一個思路?!边^元朝跳上車,項奕卻突然氣惱了。

    在升至頭頂的太陽下,她大聲道:“你是不是根本沒想真的做一件東西出來?”

    “我們不正在做嗎?”過元朝道。

    第一次展覽的場地確定在W城中心廣場。項奕因為劇場之事,想起曾經和大家一起工作時那些未完成的作品,開始對裝置項目的執行異常上心。章嵐斷斷續續從不同角度拍攝大家工作的身影,李在創作裝置作品的背景油畫草圖,在設想中,它將和燈光一起,共同呈現影子的舞動場景。項奕負責肢體,章嵐負責配音。他們將在展廳的大屏幕上循環播放無聲紀錄片。甚至連公司打來的電話,過元朝也讓章嵐如實記錄在拍攝紀錄片中。連帶隔壁浴室的水聲,都通過后期的模擬配音“錄”下來。按照設想,所有的聲音都會被提取,作為整個裝置表演中的外圍聲音,既交錯摻雜在作品中,又能隨時豐富作品,隨時抽離。

    “這將是一件始終未完成的作品,它是一個滾軸,是一個通道?!贝蠹叶寂d致勃勃,項奕感覺到體內一塊東西被激發出來,但她并沒有因此覺得踏實,反而有些慌張。她的工作從早晨七點開始,先在工作室的玻璃鏡上演練即將展現的動作,接著章嵐會跟拍一遍,再之后項奕跟著攝影機里的回放再調整一遍動作,最后才是在裝置作品上隨機呈現。有時候她從裝置的底座鉆進去,有時候直接爬梯子從頂部往下穿,其中幾次,“通道”的空間不夠用,過元朝又加了一圈外圍設計,整個裝置變得越來越龐大。李則從一些技術角度,隨時修改裝置的構成,章嵐則努力把大家日常生活的場景與隨機演練時的狀態剪輯在一起。在所有人都進入狀態后,他們爆發了激烈爭吵,原因一個是關于正式展覽中的上場次序,一個是關于這究竟算裝置作品還是算行為藝術。

    “為什么不能是行為裝置?”項奕道。

    “這太投機了?!闭聧拐f,“往年有這么玩的,還不是被詬??!”

    “被詬病也沒什么,有的人還表演過現場制作裝置作品的行為藝術呢?!崩畹?。

    “那到底不一樣?!边^元朝道,“怎么定義還是次要的,反饋沒辦法期待,關鍵咱們自己要滿意,那咱們愿意這是什么?”

    “當然還是裝置了?!表椶日f完突然覺得這話不該自己先說,補充道,“把架上繪畫和行為藝術結合在一起的裝置……李的油畫也很好,就是太重復了,那些顏色,變化的秩序,太相似了?!?/p>

    “不要說得你很懂一樣?!崩钫宫F出平日少見的激烈,“但你說得有道理。起碼一般人看它,是覺得很相似的?!?/p>

    項奕從“通道”的臺階上下來,走到隔壁浴室的圍墻邊緣,在墻壁深處一簇簇微小的喘息聲中,她似乎感受到一種和北方清爽夏季不相符的潮熱,像很多人在低語。

    “我在想,”她道,“如果裝置,如果我們,不是在這樣的氣候、這樣的環境表演,而是有其他什么東西參與進來……就像最開始說的,它是一個打開的東西,未完成的東西,那它一定要有參與感,不是人的參與,而是氣息的參與,可以是很復雜的參與,也可以很簡單……我們可以把裝置當成浴場,我們在浴室里面,怎么拿捏自己的肢體和聲音,怎么給錄像配音,怎么想象自己的影子,它們脫離我們掌控在舞動,怎么想象一片新大陸……”

    她說著,仿佛獨自穿行在二十四小時地鐵上,眼前連續播放著地鐵電影,那是一部有綠色原野做背景的電影,綠得很統一,密不透風……卻進入不了這個世界的深刻。她和她的朋友們開著吉普車在原野的邊緣穿梭,接著他們開到海的邊緣,然后是一塊一塊島嶼,還有填海造陸工程中未順利連接的破碎陸地。那些泥土松軟,泛著紅色,有時候被潮水打進海里,有時候只是被一塊礁石截斷。還有的,曾被冰山穿過,形成一塊塊漂浮在人造大洋中的凍土。這些細節在她的記憶中被多次淘洗,有些地方愈加清晰,有的地方卻更加閃爍模糊。以前她可以憑借常識篩選出哪些是被記憶竄改的,但現在周圍環境的改變正在一點點開進她曾經的想象空間,所有對于細節的想象正在變成現實。他們現在可以看到凍土漂浮在北方河流上的樣子,也可以通過GPS全景圖看到十六年前他們二十歲左右時,跑過的那條銀城馬路。

    項奕站在“通道”的上方,盡管裝置越做越龐大,她卻沒有覺得它變得廣闊。那些多出來的空間,更像臨時搭建的一條條小路。這樣的小路,她自己也可以做,甚至還可以做得更自然。但她知道,如果這樣的路越來越多,那她身處的裝置內部,她站著的這個位置,這個空間,將變得越來越復雜,也越來越無效,就像小時候玩過的開交繩,她可能會把自己繞進去。即使場地足夠,小路一點點往外擴,情況也依然是一樣的。這讓她再次慌張起來,接著是一陣緊張過后的疲憊與安靜。

    城市中心尖塔頂端的燈光從遠處照耀著他們,他們背后的傍晚突然像一塊微藍色的馬賽克背景。項奕感覺過元朝讓她點開的那些視頻再次在眼前穿梭,與此同時,她記憶深處的幾段時間閘門也同時開啟,她看到曾經的W城、Z市和銀城,它們像幾處地圖APP上的GPS全景視頻,同時打開,而她找不到最初作為原點的那個形象,那或許是一個人,或許是另一個閃耀的東西,更甚至可能只是一塊顏色。但二十五歲后,她很難再把生活與某個城市關聯在一起,這些地標似乎也正在她的記憶中被不斷抹去。她知道自己走過的一些山脈,在山腳下,在某些層巒疊嶂中,看見隱匿著的帳篷、白房子學校。她在沒有網絡的山頂畫畫,在速寫紙的背面隨手記錄下的寫生隊友的聯系方式。這些年,國家正在努力建造新平原,安置多出來的人口,許多山正在被推平。但越往深處走,她就越發意識到山的豐富與廣闊,盡管她很快知道,這不是因為它內部肌理多么復雜,而是因為它的堅固。像從人造海中拔地而起,像從穿過人造陸地的原始冰山中自然生長出來,還有那些分不清是天然的,還是后天養成的凍土中,也有它的影子。山,或者一切陡峭的東西,都在變成她所生活的陸地上的稀有事物。整片大陸都在被推平,她無處躲藏,最后只能回到城市中。

    天色漸暗,項奕仍在“通道”頂端的邊緣處徘徊,她試圖把那些后來加進去的內部結構拆除,一些木料被她掏出丟到外圈。一時間,仿佛她變成了把山推平的人,她被緩解的緊張因此又回到了她體內。而不遠處,其他三個人正在把一塊塊廢棄的三合板投入篝火堆。

    “我突然想起高二的時候,我和兩個同學在畫室看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電影里女主角不斷重復‘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她不穿鞋在村莊里狂跑,腳面卻特別干凈……結尾的時候,應該還是她吧,沖著遠處不知道是剛剛升起還是即將落下的太陽喊‘阿廖莎,別害怕’……”項奕繼續道,“……前些年,李滄東拍了《燃燒》,我沒看那片子。只看了原著小說,說有個男人,很喜歡燒倉房,但他自己到底有沒有去燒,其實也沒人知道。但是小說里的‘我’,卻認真察看著住處附近的倉房,尋找那些看起來無人理睬的倉房,然后標記……再之后他又碰見那個男人,男人說,倉房燒掉了……但是很奇怪啊,‘我’標記的倉房其實還是在原地的?!?/p>

    “我怎么記得,‘我’標記的倉房是已經都被燒掉了啊?!闭聧沟?,“反正結尾,那個喜歡燒倉房的男人消失了?!?/p>

    “不是,是那個男人的女朋友消失了?!表椶鹊?。

    “……但有時候我又總想起小學的時候,站在樓頂……夜里大人都睡著的時候,突然點燃一張白紙……得是那種沒被折過,沒弄皺,也沒有寫過字的白紙,特別干凈特別新。然后我看它點著,趕緊丟出去。在夜色里,它在半空中飛速旋轉,光亮一點點暗下去,接著再也看不見……我就那樣玩著,一晚上過去了,感覺非常舒服,好像心里有一塊東西被抽出去了,整個人舒暢了……但好像心里另一塊,重新變得空蕩蕩,而那種‘空’的感覺似乎將越來越強烈,那空出來的地方在變大……”

    “看《太陽照常升起》,看小說里別人燒倉房,我想到小時候燒白紙的場景。好像這些年,一切都沒真變過……它只是一次次回到原點,回到某個中間階段又一次生長,而我們一次次被重復的東西所吸引,那些不能真的被解釋的,被消解的,或者是相似的刺激。盡管自己已經變化了很多次,盡管這個重復的東西,換了無數次樣貌……架上油畫、裝置、表演、短視頻……又或者其他什么復雜的形式,也可能甚至主題是全新的,也是深入的……但好像在某個地方,始終都沒有成熟。有塊東西總是趁人不備時鉆出來,不斷擊碎所有看似真誠的努力?!?/p>

    篝火堆沒有加入新的木塊,火勢弱下去,慢慢變暗。過元朝把它們清理在工作室門外的樹下。他用手指撥弄著那些黑灰色的灰燼,冷靜過后的滾燙感纏繞在指尖,讓他覺得上癮。

    “按照想象中的劇本,確實應該我們強一點,它弱一點。但誰知道,它和我們一樣在變強?!边^元朝轉過頭,“我說我自己?!?/p>

    “通道”的工作漸漸進入收尾階段。但收尾只是象征性的,團隊里的所有人,都沒有覺得這真的到了完成的那一刻。但他們還是為象征意義上的“收尾”感到興奮。最迫近的困難是,如何安置“正大光明”四個字。按照項奕的想法,他們可以各自認領一個字,但過元朝不同意,認為這破壞了作品的整體性,建議四個字疊放在一起,在作品展示和表演過程中,隨機呈現,但這又遭到李和章嵐對于技術實現度的質疑,最后又變成了對本質問題的爭論——比如作品的完成度究竟在什么意義上才算成立。一個新的零點,大家對此都疲憊了,躺在各自的行軍床上睡去。醒來時已經是早晨十點,項奕在升起來的太陽底下開啤酒,接著其他人也開起來。過元朝思忖著如何讓大家達成共識,章嵐則覺得自己有些多余,但李表示這件作品只能他們四個完成。

    “雖然我們彼此不那么信任了……”他道,“但這種事,它需要‘友誼’作為支撐……雖然那次寫生之后,咱們很久沒見了,可能想法也非常不同了,但誰能緊跟誰的腳步,誰能一直都站在一起……即使都是部分程度失去的友誼,也總是過去的友誼更值得信賴。你們可能比我更知道,這是一個為我們準備的東西,它可以就此結束,也可以正在形成……”

    過元朝看著他,接著又看向項奕和章嵐:“這四個字,就讓它作為一個詞,或者只是幾個字,呈現在《通道》的四個角是最好的?!?/p>

    “這樣最好實現……但影子怎么辦?”章嵐道。

    “不如沒有影子……”項奕說,“我們之前設想的影子表演部分,都是沒文字出現的,沒有其他流動信息作為背景出現的……但現在突然來四個字……我們要么讓它作為一個獨立單元,要么作為四個結構,但這都不是最好的方式,反而是破壞。不如就讓影子縮小或者無限放大,縮小到,不仔細看,影子是不存在的,是《通道》里面的光出來,有那么一些散點它們聚攏,又分散……又或者是無限大的一個影子,這個影子下面有一些附屬的肢體動作,這個大影子張滿整個作品畫面,整個表演畫面……這樣巨大或是足夠微小,字不會成為它的障礙或者干擾……”

    “如果字跟影子完全平級關系呢?”過元朝道,“我們之前搜集聲音訊息為作品‘配音’,又或者你說‘無限巨大或微小’,但這還是有問題,就是不管刻意避開,還是努力讓它們之間的力量平衡,我們都仍在刻意強調某個東西。但不該是這樣。這個作品,它是全面的呈現,如果我們始終按照前面這些邏輯,那其實背離了初衷。這樣說有點不準確……我想說,一開始我們的元素只有影子,但后來作品要求有聲音,要求有肢體,甚至要求有背景油畫,要求有‘通道’,有打通觀眾和創作者的東西,要求場地……這四個字當然是硬塞進去的,但如果我們要求四個字出現得合理,那它就要具備聲音、影像等等都有的能量,甚至它必須跟作品其他的部分有所牽絆……”

    “這個意思有點棒……”項奕飲下半瓶啤酒,“那根本不需要分配什么了……我們還按照之前的排練進行……只是讓字隨時出現一下。就像音樂一樣,像ppt一樣,它們在各種時機都出現一下,然后我們篩選哪一瞬間是最合理的?!?/p>

    “目前看來也只能這樣?!崩畹?,“也或者字也有影子呢?”

    “字的影子和人的影子再次重構成一個世界……似乎也說不清,‘字’是人的靈魂,還是人是字的靈……”章嵐對著酒瓶大口吹氣道。

    “突然覺得這次你用的大詞聽起來不太俗氣了?!边^元朝用一種嚴肅卻又調侃的口氣道,“其實可以讓字和聲音,和其他什么的節奏一樣,分散又聚攏,匯集又分離……”

    “這太難實現啦!”李道,“再說,章嵐怎么拍?鏡頭上肯定一片光怪陸離……”

    “這四個字,主辦方還是要清晰呈現吧?如果作為作品元素,我們怎么讓它清晰,又怎么讓它們和作品完整融合在一起?”

    “這就又回到之前的問題了……統一不統一的?!崩畈荒蜔┑?。

    “不是?!边^元朝道,“項奕的意思是,統一是前提。以及,這四個字,它如果要出現,就要跟作品整個關聯上,不只是形式上?!?/p>

    “如果不是四個字……而是這四個字是同一個東西呢?”章嵐突然道。

    “你提醒了我?!边^元朝道,“但我們不可能重構任何一種獨有的現實?!?/p>

    “如果‘獨有’本來就是表象呢?”項奕指著不遠處灰蒙蒙的天空上方,一束同樣灰蒙蒙的藍光從城市頂部探進城市深處,并在他們幾個人間穿梭。因為都是灰蒙蒙的,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此刻,在四個人的視野中,灰光在他們身上攀爬,但灰光的源頭卻在遠處微弱地閃爍,那曾是很耀眼的檸檬黃,因為射程遠,到他們這里,變成和一個個地圖APP上跳躍小人一般暗淡的灰色。又或者,這灰光原本就是他們。項奕瞇著眼朝前看,覺得像幼時校園里的升旗儀式,她站在后排,需要踮起腳才能看見大隊委高高揚起的紅旗一角怎么在晨光中顯出一絲絲褶皺?,F在她知道,當年并沒看見褶皺,但她覺得自己看見了。

    執攝像機的最后一天,章嵐把大家叫到庭院中央。在過元朝的組織下,《通道》主體零件經過重新組合、搭建,顯出比之前恢宏的樣貌。李躲在工作室厚重的窗簾前繼續修改背景油畫,遲遲不肯現身。項奕盯著遺落在垃圾箱內、他們陸續丟棄的裝置零件發呆。前一天晚上,她還對章嵐說,它們讓她想起蛋糕。

    從前他們一行人一起過生日,生日蛋糕被長途跋涉從城市的另一頭送過來,最有耐心的那個朋友總會最先站起來為大家分蛋糕,她和章嵐,以及另外的幾個人,或因遲鈍或只是心安理得,看著端到眼前的蛋糕。他們邊聊天邊吃著,吃到最后總有三分之一在他們的目光中搖晃,沒有誰再去吃它。起初會有人把剩下的蛋糕奶油抹到某個人臉上,接著又有第二個人這么做,最后,他們總會笑作一團,在彼此涂滿奶油的臉頰前搖擺。如果誰在飯局的最后時刻還能保持清醒,就一定會看到被丟進黑色垃圾袋里的那團蛋糕。

    “我總是想,收拾殘局的那個人是誰呢?!表椶扔昧岁愂鼍?。她知道,自己對此并非完全一無所知。就像她和章嵐,又或和其他幾個朋友曾分道揚鑣的那個晚上,她看著一個女孩在前面流淚,卻不發一語。她當時就知道女孩遭遇了什么,也知道這傷害,部分上和他們一行人的冷漠有關,可她什么也說不出來。這種本能的殘酷讓她一度想到此處都覺得羞愧,她不知道為什么當時邁不出腳去安慰。她多次思索自己在那些遲鈍的瞬間究竟在想些什么,比如在山上寫生的日子里,那些對她表達過好感的男生,他們起初有意無意觸碰她手臂時,她并沒有本能地彈開。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那些時刻遲鈍,又或者,如果那本是她心中所想,那為什么在后來,她又覺得被傷害?她總用某種政治話語為自己開脫,說“那是必經之路”,但她內心深處依然自責,直至自責又演變成對一些人的恨意。這種恨意也曾延伸到她的事業上,她不喜歡學生們過度關注現代藝術,認為必須有古典藝術的學養,才有能力欣賞現代藝術。這也沒什么問題,但她大可不必過于反對學生們的嘗試。

    此刻,這個白天,在這種奇異又迂回的反思心情中,項奕再次把目光扭向零件。其他幾個人勞作的聲響漸漸成為零件的配音,零件也并非被丟棄在那里,而是陳列在那里,像一場她事先并不知情的靜物練習。仍有一個老師在幕后,她還是那個不太機靈的憨學生,走進畫室才看到老師早已擺在灰色麻布上的靜物,其他同學似乎都很清楚應該在哪里坐下畫,她卻猶疑地在整個畫室徘徊,直到畫室陸續坐滿人,哪里都容不下她的位置。

    過元朝察覺到項奕的走神,但他不發一語,而是像一臺指揮機器,把項奕拉到屋后柏樹的陰影下。天是晴天,但因為太陽常常被云遮住,打下來的陰影并不那么明顯,乍看下去,他們只是在某種熱騰騰又喧囂的傍晚,行走在一種似有若無的灰色之中,仿佛宋思思出走的前一天,在冰涼的泉水下,過元朝看見項奕和她話別,并站著敞開的房門間,那面略顯粗糙的燈光陰影下?!嗄赀^去了,這一幕在他的記憶中已經越來越像一塊馬賽克。準確點說,他們所有的共同記憶,所有記憶中接近真實的細節,就是在這樣一塊塊馬賽克之間,才變得真正清晰起來。

    “你還記得嗎?宋思思當時畫的那幅畫……我還記得名字,《屋前屋后都是妖怪》?!?/p>

    “題目是我取的。她本來計劃畫十二幅?!表椶雀砂桶偷氐?,并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愿望。不遠處章嵐和李朝他們張望,但她和過元朝臉上緊繃的表情,又讓他們放棄了詢問的打算。

    “還記得那是哪一天嗎?”過元朝突然問,并不再說后半句。

    “三月吧,或者是七月。山上的氣溫總是很低,讓人不知道是幾月?!表椶绕届o中有些不耐煩,“泉水太涼了?!?/p>

    “……你下山后不久,我也下了山。聽說有幾個人留在山上找她。還有一個女孩,第一天就下山的那個,知道她跟大家切斷聯系后又回來了……”過元朝沒再說下去,不是這事影響了心情,而是他深深明白那之后他們所有人生活的乏味。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讓宋思思成為點亮他們乏味生活的一盞燈。但他們常常未能忍住。幾年前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曾有很多瞬間可以阻止那件事的發生。而過元朝提及這件事,也并不是真的回憶起了宋思思——雖然她從未遠去,并一直擔當著他和項奕等人之間某層微妙的聯結——而是他知道,當他們無話可說時,只能本能地用共同記憶填充進游離的對話縫隙中。項奕沉默,是她也曾這樣提起宋思思,她可以不滿,可以生氣,可以不回答,但她不能拒絕過元朝的追問,當這個名字再閃起來,她才真的感覺到某種光輝仍在,它曾以一個人的離去為終結,又以這個人的離去不斷開始。

    “我常常覺得我們活在矛盾中?!表椶炔缓蠒r宜地笑了笑,“我是最后知道這件事的,但其實我知道的那天,我沒什么感覺。我可以說她在我記憶中就是那個跟我擁抱、告別的,穿亞麻布裙的女孩子,又或者她是當時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她是我很喜歡的朋友,可我當時沒什么感覺?,F在我也想說,我依然哭不出來,但我覺得難過;不是因為少了一個人的消息,而是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和很多人,或者說很多人和我,拉開了距離。并且,我再也不會跟誰交會了??晌倚碌?,和世界交會的點在哪里呢?李那幅油畫畫得很好,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太想往這件裝置中,塞一個他覺得我們大家都能看懂的東西了?!?/p>

    “他覺得是這個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東西讓大家落地——這也是他好的地方?!边^元朝道。

    “他當然好,是一個好人?!表椶鹊拖骂^,“但我還是會安慰自己——告訴我自己,我不能像你們一樣做一些紀念性動作,為我的‘不難過’找開脫的借口。那天,她走之前的那天,她跟我說的是‘再見’?!僖姟?,我理解的是,是第二天接著見。但第二天我沒見到她。我下山了,原因雖然不是因為她,但這些年,很多人都從生活中淡去了,她好像還在原地,像一小團灰蒙蒙的橢圓色。哎,真的就一直沒能再聯系到她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微信普及之前,我登錄過我們貼畫的論壇,看見她的主頁發過一張圖,但只一瞬間,我再刷新,就看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p>

    “沒有看她主頁的最后登錄時間嗎?”

    “沒有……”過元朝整理著措辭,“確切說我怕看了,反而不符合期待……如果那真的是幻覺。只是,真的會有人把自己埋起來,不跟所有人聯絡嗎?”

    “可我們不是所有人啊?!表椶鹊?,“我們因為畫畫認識,因為藝術項目認識……如果當時沒有共同愛好,我們早就互相從對方的生活中消失。至于她,你不能說她這是消失,她只是主動退出了我們這些人的生活。不過,我好像想到《通道》最終的呈現方式了?!?/p>

    最先站在作品最高處,也是最中間位置的,是李的油畫。他在作品展覽的前一天,重新處理了這幅畫。構圖、色彩和肌理,都與之前完全不同。從近處觀察,他們能看到布面上很多小細紋,很多修改痕跡。但從遠處看,仿佛李用很短的時間,畫了一幅新的畫兒。

    “到底是當年美院第一?!闭聧拐{侃道,“這是你這十來年,唯一認真畫的一幅畫兒吧?感覺《通道》還得再復雜一個度才好?!?/p>

    “不用。李的畫兒,就是‘通道’?!表椶鹊?,“畫兒本來就是背景,背景就是作品的影子?!?/p>

    他們很快開始動作。先是項奕踩著誰的肩膀站在“通道”最頂端,接著是另外三個人錯落有致地站上去。誰也沒提那四個字的事情,按照計劃,展覽將有很強的隨機性,也就是說,他們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比計劃中呈現出的效果好,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這件作品失敗掉。決定是過元朝做的,但也可以說是他們四個共同的決定。他們決定把行為藝術引入裝置作品中;既然行為和精神本就息息相關,他們為什么不尊重生命本身的真實。

    陽光涌向他們,燈光也打下來。它們從室內走向室外,室內和室外的光混在一起,他們周圍可以說更亮了一點,但又因為燈光的刻意,反而使他們心理上覺得現在不是白天,而是某種虛假的白晝,像北歐地區那些靠近北極圈的國家所經常遇到的白晝一樣,因為時間長,顯出一種仿真的白日效果。初到的人必須憑借高度的自律,才能重新回到自己在其他地方的生活秩序。人和人的疏離,更容易顯示出來,而親密本身,又很容易成為傷害。此刻,項奕搖搖晃晃走在“通道”的兩端,想象著另一個自己,正在搖搖擺擺走過來。那似乎是一個很寬的影子,又似乎是一種被制造出的幻覺;站在兩種光的交疊處,顯得碎片化,內在又保持了屬于“人”的完整性。她看向其他三個人,他們動作笨拙,一些動作,以及裝置的呈現流程,都顯得不那么連貫,以致過元朝常常要做一些夸張的表情,示意他們盡快開始下一環節。

    章嵐的攝像機在遠處注視著他們,像一束遙遠的目光,又像一個或一些遙遠的人。項奕和過元朝的目光交會,那些提前錄好的密集配音在他們四周圍響起,因為隔著一層空氣,顯出一絲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回聲感。項奕想起在山上寫生的第一天,她乘坐索道,行進在綠瑩瑩的山間,那里白霧繚繞,有誰的歌聲在飄蕩。好像是一首流行歌曲,也好像是農婦唱的山歌。行至半山腰的時候,她背著雙肩包從瞭望臺跳下來,在一排白色欄桿外,畫了三小幅素描。上面線條蓬勃、雄偉,但每一個建筑,每一棵樹,都是山間沒有的,可她就是覺得它們應該長成那個樣子。只是那樣的時刻很短暫,她很快感覺到生活被一層陰郁的氣息所籠罩,那陰郁并不是她的生活真的發生了什么,而只是因為,她過往的那些快樂都過于清淺,經不起現實的考驗,以致遇到一點問題,快樂感就很容易煙消云散。她很努力地想驅逐那些對自己產生不好影響的人和事,但它們最終還是占據了自己的生活。她也突然想起,宋思思那天除了“再見”,好像還說了什么。在項奕游離的目光中,宋思思曾感覺到傾訴秘密的安全,又感覺到陳述故事的沉痛。她把繁復到笨拙的民族風耳環從耳朵上摘下來,告訴項奕,她是整個團隊年紀最大的人,所以這件事最終是她不對。她也決定不再回房間,不全是因為那周圍有很多虎視眈眈的眼神。她把狗尾巴草從指尖摘下來,玩笑般塞進項奕的掌心。

    “其實我需要他們?!弊詈笏f,“我常想,如果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足夠堅決的東西擋在那里,沒有一個遠遠超出我們自身能量的能量體在那里照耀我們……我們的生活會不會崩壞……我覺得自己沒什么問題,但我還是得說,‘我不對’。不是因為真的‘不對’,是需要‘不對’。否則,生活就更顯得冷酷了。畢竟,誰能接受,一個沒有人有錯的生活,一個看起來沒有人有問題的秩序中,卻很多人都感覺到不舒服?!?/p>

    泉水很涼。項奕自言自語道,接著又從她站著的位置一點點跳下來。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又一次偏離了原先的設想,但沒有人阻止她。在她專注自己動作的時刻,過元朝他們也在走神。在項奕的背面,在她彎曲脊背的后面,他們也從他們的“山上”,他們的位置下來,從他們的“通道”走到去往“新大陸”的“通道”?!罢蠊饷鳌彼膫€字最終沒有以字的形式呈現出來,而是暗含在每一個配音中,在他們的肢體動作中,更在《通道》的重新搭建中。他們四個人,在一種專注到游離的氛圍中,對《通道》的各個部分進行了一次次洗牌。它變得越來越古典,又越來越簡潔,以至于在大家各自的自言自語中,“現代”這個詞出現頻率最高。

    “很現代?!彼麄冋f。但他們這么說,恰不是因為它真的現代,而是它無限趨于古典,回到某種世界未完全清晰,卻充滿激情的時刻。那是一種未開化狀態,又是一種趨于無限的狀態。在過元朝的手勢下,一面似乎是油畫,又似乎是散發著松節油氣味的巨大三合板從他們四個人的頭頂掠向更高的高處,并直接掛在“通道”的頂端。展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似乎是宮殿,又似乎是某種地基的東西。項奕覺得某種東西正在攀升,從新“通道”的四個尖尖角一直到它內部的構造、肌理,并直接進入一種嘹亮的無序。項奕從中辨認著他們四個人的聲音,直至完全不能聽到任何一束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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