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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收獲》2018年第1期|張翎:他人的歷史,我的窺視 ——我與古董市場的奇緣
    來源:《收獲》2018年第1期 | 張翎  2018年12月03日08:51

    作家張翎尋訪美國女詩人艾米麗-狄金森故居

    幾年前,住在法國的表妹邀請我去巴黎小住。表妹剛置了一處新居,我很幸運地成為了第一個暖居的客人。盡管新居剛剛裝修過,有一套現代化的廚衛設施,表妹卻沿用了前主人留下的全套舊家具。聽表妹說,這處房產的前主人是一對九十多歲的法國夫妻,他們去世后,為了便于平分遺產,三個兒子決定出售父母的公寓。與北美的高效率行事方式很不相同,法國的房地產交易過程復雜冗長。在此期間,表妹曾多次聯系那家的兒子們,請他們盡快清空房子,卻遲遲得不到回復。直到最后他們也沒有露面,只是打來電話告知:他們已聯系了搬運公司,要把全套家具送到專門的舊貨處理公司去。表妹聞此,就提出全數收留,于是兩下皆大歡喜。我這才有緣得見那些古舊的梳妝臺、衣櫥、餐桌和床頭柜。這套家具全是圓角凸邊的,門上雕著精致的花卉,只是油漆已被時光沖洗得失去了光澤,多處裸露著凹凸的木紋。櫥門和抽屜開起來很是吃力,發出聲聲曖昧的呻吟,甚至會任性地擱淺在半途。我站在四壁都刷了新漆的屋子中間,看著天花板上那盞已經老態龍鐘的枝形吊燈,突然有了些不知身在何時何處的惶然。久居巴黎的表妹,在這些年里已經不知不覺地沾染上了大多數法國人身上的通?。ㄅf房主的三個兒子是個例外)——法國人酷愛舊物,他們喜歡用舊物保存歷史,對抗著時光終究不可逆轉的流失。

    那晚,在旅途中丟失了一夜睡眠的我卻毫無倦意。在床上吱吱呀呀地翻滾了半晌之后,終于熬不下去了,就點燈起來,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想找一本閑書消磨時光。抽屜很沉,不全是因為木頭老了,還因為里邊塞滿了物什。我沒有找到書,卻發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是印在一張很厚的老式照相紙上的,顏色已經泛黃,邊角卷翹。照片上有五個人:一對說不出年紀的法國夫妻,帶著三個歲數相隔很近的男孩。女人穿著一件腰身箍得很細的曳地長裙,肩上搭著一條厚披風。男人穿著三件套的西服,褲子繃得很緊。三個男孩都是西服革履,偏分的頭發齊順地朝向腦后梳去,露出絲絲縷縷的梳齒痕跡。大人小孩臉上的表情都很拘謹,嘴在笑,眼睛卻沒有,那笑容仿佛是一塊緊繃的布上剪開來的一條硬縫。

    我怔了一怔,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房子前主人的全家福照片。我順著照片翻下去,發現了三個本子,紙張的顏色已經從白色演變成了淺棕色,有的頁面已經缺損,蘸水筆留下的字跡開始有些模糊不清。我的法語程度有限,看不懂全部內容,但憑著記憶里殘存的語法規則,還有法語里和英文相近的那些單詞,非常吃力地猜出了三個本子的內容:戶籍登記冊、征兵手冊、結婚證書。

    我覺得背上有些重量,仿佛身后有一雙眼睛,正略帶慍怒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在最不經意的時刻,闖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偷窺到了他們并無意展現給我的隱秘。一股涼意從脊背竄上來,細蛇一樣地蜿蜒盤旋至后腦勺,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我想到了那三個西服革履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男孩。當然,他們現在早已不是男孩,他們現在興許已經擁有了像這三個男孩一般年紀的孫兒。他們抽走了父母遺物中可以用金錢計量的部分,卻丟下了無法量化的那些內容。那些內容也有名字,叫記憶,也叫傳統。那三個兒子就像傳說中那個買珠還櫝的楚人,拿走了皮毛,卻扔下了最值得存留的東西,任憑一個素昧平生的外國人,在某個失眠的暗夜里,信步踩入本該有城堡守護的私密家族領地。

    現在回想起來,我身上那種從窺探中得到的驚悚和滿足感,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早在孩提時代,每當我行走在溫州的亂街窄巷里,我總會注意到同齡的孩子常常會忽略的細節:我會仰著頭留意一根從扎滿了玻璃碴的墻上探出臉來的樹枝;我會趴在門縫上長久偷看院子里一個女人把腿壓在井沿上練功的背影;我的耳朵會如風中野兔般地豎起,搜尋著沒有關嚴的窗戶里漏出來的一線歌聲。在我稍大一些,跟隨伙伴外出郊游路過寺廟的時候,當我的同伴們早已走遠,我仍會站在一塊石頭上,悄悄地觀看小沙彌在半掩的竹簾之后揩拭身體。后來我長大成人,在外邊的世界生活多年,明白了窺探是一件不怎么能拿到臺面上的事。在這里我說的“明白”二字,其實只適用于腦子??墒俏业哪X子并不總能管得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從根底來說是個固執的無政府主義者,它有它自己的一套行為準則。我的眼睛走到哪里,都會毫無教養地伸出一萬只觸角,刺探任何可能泄露生活隱秘的蛛絲馬跡。我為這個陋習扯起一塊冠冕堂皇的遮羞布,我把它叫作“一個作家的好奇心”。再后來,隨著年歲漸長,野性漸失,腦子在和眼睛的角斗中開始占了上風,眼睛只好作出了無奈的妥協,同意將觸角限制在古事古物里——那是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被人現場捕獲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腦子作為回報,同意眼睛保留部分自主權。于是我的眼睛就在腦子用金箍棒劃出的圓圈內,繼續在窺探中獲取秘不可宣的快活。

     

    我對古董市場的興趣,就是從那次的巴黎之旅開始的,而在背后驅動著的那股力量,就是來自那雙不安分的眼睛。在巴黎小住的日子里,以及后來對巴黎的多次再訪中,我都會跟在我表妹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地跨進古董市場的門。我把這個愛好帶回了我的長居地多倫多,后來這個愛好又隨著我旅行腳蹤進入了我所經過的許多地方:蒙特利爾、渥太華、華盛頓特區、奧蘭多、天柏、哈瓦那、諾曼底、尼斯、布達佩斯……

    剛走入古董市場時,我感覺像是鉆入了一個萬花筒,向來敏銳的眼睛突然迷了路,不知道哪條岔道可以引導我走出迷宮。雖然我所偏愛的物件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漸漸凸顯,但我不感興趣的東西,卻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確定了的——我很少在玉石首飾、東方古瓷古玩跟前駐留。我對這些物件缺乏興趣的首要原因,是磁場的缺失。正像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常常依賴于不可言說的直覺,物和人之間也存在是否相契的磁場。我的眼睛在這些物件面前突然失去了靈氣和悟性,我成了一個毫無判別能力的愚鈍之人。我看不出珊瑚翡翠瑪瑙琥珀和一塊顏色相近的石頭之間的區別,而我對東方瓷器的鑒別能力,僅限于色澤是否靚麗、人物山水花卉是否畫功精細——那還得仰仗我小時候學過的國畫基礎。我對玉石古玩的興趣匱乏,還有另一個原因:在它們面前我缺乏自信。它們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在它們周圍,總是匯集了密集的人群,大多是東方面孔的游客——那是國內洶涌的古董熱潮在海外的漫溢。我感覺這些物件像一個個長得太好太招人喜歡的女人(或者男人),我沒有勇氣將自己卷入一場近乎于廝殺的競爭。我向來喜歡呆在充溢著安全感的人際關系中,這個偏好也同樣適用于我和物件之間的關系,安全感的嚴重缺失使得我只能選擇回避和退縮。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目光適應了萬花筒似的環境,貌似紛亂無序的物件逐漸顯示出它們各自的邊界,而不再是彼此的投射物或者復制品。我注意到有些物件在擁擠的背景中探出臉來,對我拋來暗含秋波的眼神,我的腳步開始在一些暗藏著玄妙人生故事的東西前駐留。

    比方說有一次,在一個距巴黎兩小時車程的鄉村古董集市里,我發現了一張放置在一個鞋盒里的舊明信片。在法國,這樣的明信片多不勝數,隨便哪個集市上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收集到一摞。這張明信片之所以會從它眾多的同伴中脫穎而出,是因為那上面有一枚保留得極為完整清晰的郵戳。郵戳上的日期是1908年8月23日,從里昂到巴黎。寫信的是一個叫索朗日的女子,收信人是她的姑媽。在這封信里,索朗日告訴姑媽她將在兩個星期之后的周三抵達巴黎,請姑媽幫她找一個干凈便宜的單身房間。在附注里她叮囑姑媽千萬不可將此事告訴父親,因為父親絕對不會允許她離家。寄信人應該是個年輕的未婚女子,因為她還住在父母家里。郵戳上的那個日期,離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還有六年,歐洲雖有小騷亂,局勢大致穩定。在那個年代,年輕女子極少離開父母或其他男性的庇護獨自到外邊居住,尤其是在燈紅酒綠的巴黎。當然,這個規矩也不是沒有被人打破過——遠在離索朗日寄出這張明信片的七十多年前,就有過一個叫喬治·桑的女子,執意離開了自己的丈夫,領著一個也叫索朗日的女兒,來到巴黎謀生??墒?,世上只有一個喬治·桑,所以喬治·桑的名字,才會在一個多世紀之后,依舊被人頻繁地提起,作為一切驚世駭俗之舉的代名詞。而在1908年的夏天,那個既不是之前的喬治·桑也不是之后的波伏娃的女子,為什么要執意離家出走?是因為一樁擺脫不了的婚約?還是一位不能公開婚嫁的男子?她到了巴黎將以何維生?給富人家里當洗衣工繡花女?還是給某一家云集了落魄藝術家的畫室做女模特?這個如今早已灰飛煙滅的女子,在生前可曾想到過:她當時寫下的一張明信片,會在一個多世紀之后流落到一個鄉村古董市場?她生前守護得很緊的秘密,竟然會在她的身后走失,落入一個碰巧是作家的中國女人之手,成為一篇文章里的一個段落?于是我的心中充滿了感喟。

    再比如有一次,我在哈瓦那的古董市場看見了一幅舊招貼畫。在古巴其實沒有古董,至少在市面上沒有,因為所有革命之前的舊物,都已經被革命的颶風刮到某些不為人知的僻靜角落。當然,隨著古巴和美國重修舊好,這些古物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會漸漸重新露面。而在我逛市場的那個時段,充斥哈瓦那攤位的,都是些革命勝利初期的紀念物——那也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東西了。我所說的那張招貼畫,就是諸多的革命宣傳品中的一件。

    古巴的宣傳畫絕大多數僅僅使用西班牙語——這是民族驕傲的一種夸張姿勢。而這張宣傳畫卻極為罕見地在西班牙語之下出現了一行字體較小的英語翻譯。我之所以使用了“罕見”二字,是因為英語在古巴是和美帝國主義產生最直接聯想的文字。英文的原文是“We bring our women to classroom”。翻成中文,就是:“我們把婦女帶進課堂”——應該是全民掃盲的宣傳語。在同時期的中國,類似的口號曾經也很流行,所以我倍感親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張招貼畫的背景是一面古巴國旗,國旗左角有一幅醒目的女人肖像。女人二三十歲的樣子,沒有名字,臉上的皮膚緊致閃亮如黑珍珠,每一個毛孔都咝咝地冒著陽光,富有明顯加勒比特色的嘴唇飽滿欲裂,嘴角上揚,笑容里帶著一絲驚訝和茫然,仿佛被突兀的鎂光燈嚇了一跳。很奇怪,女人的肖像并沒有讓我對她的過去產生過多的聯想。我想到的,卻是她的后來。她果真進了課堂嗎?她在課堂里,接受的是什么樣的教育?走出課堂之后,她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其實我知道,她的“后來”大致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跟隨某個大膽魯莽的男人,駕著一艘漁船穿越一百五十公里的水域,抵達了基韋斯特(Key West),成為美國佛羅里達州眾多的古巴難民中的一員;第二種可能是:她哪兒也沒去,留在了古巴,過著一個普通家庭主婦的生活,每天節省地使用著憑票供應的牙膏和肥皂,在早上領著一群兒女去免費的公家學校上學,途中看見從身邊走過的外國游客時,忍不住用羨慕的眼光注視著他們身上光怪陸離的T恤衫;到傍晚時分,她會端著一杯朗姆酒,隨著丈夫的吉他聲,在門前的空地上扭動著身子,唱上一曲“廣塔納的女郎”(古巴最著名的民歌)。和里昂那位給姑媽寫明信片的索朗日不同,這位匿名的古巴女子興許如今還活在世上。想到她在某一天里拄著拐杖出門散步,顫顫巍巍地拐入街角的某個舊貨集市,以其耄耋之目,猝不及防地撞見了六十年前花樣年華的自身。那一刻,她該發出什么樣的感嘆?

    還有一次,我在離多倫多一百公里左右的貴湖鎮(Guelph)的古董集市里,看見了一臺釘著“維克多留聲機公司”(VictorTalking Machine Company)商標的老留聲機。這家公司的留聲機,在上世紀初曾經是風靡全球的時髦貨,由于它的商標上有一只蹲在地上聽喇叭的獵狐犬,當年的華僑管這個時髦玩意兒叫“狗聽牌留聲機”。出洋討生活的金山客回鄉探親時,若能帶回一臺“狗聽機”,在鄰里鄉間是一件超級拉風的事。

     

    想象一下那些在碉樓里日日仰頸期盼夫君歸家的女人們,咋一聽到從那個敞口的鐵圓筒里傳出來的人聲,該是怎樣的一種驚駭和欣喜?這種留聲機以及它的獨特商標,對我來說并不新奇,因為在十數年前我為《金山》做案頭調研的時候,我早就已經對它有所了解了?!督鹕健防镏魅斯⒎?,就曾用這樣時髦貨,給他的妻子六指和兒女們的臉上,增添過很多光彩??墒悄翘煸谫F湖市場上見到的那臺留聲機,卻和我從前見到的有所不同。那個不同雖不矚目,卻意義非凡。在仔細打量商標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了四個鑿印在那塊金屬銘牌上的繁體漢字:“登録商標”。這幾個中文字讓我產生了許多聯想:一個世紀前,回鄉省親的金山客,應該是維克多留聲機公司最為重要的客戶群體。正如一個世紀后的今天,回國探親的華僑和旅游歸來的中國游客,是歐美各家奢侈品公司的最大客戶群。所以如今每樣奢侈品的說明書上,都印有醒目的中文字,而每家奢侈品的門店里,都站著一位會說流利中文的導購小姐。歷史真是個痼疾不改的糟老頭啊,每隔一小陣子就會發一場同樣的瘋癲。只不過在歷史的辭典里,“一小陣子”可能就是一個百年。

    古董市場里勾起我窺探欲望的東西遠不止上面那幾樣。有一天我撞到了一本舊詩集,里邊收集的是幾位英國湖畔詩人的詩。遠在我還是復旦大學外文系的學生時,我就已經熟知他們的名字了,我至今還能背得出他們的幾句詩。黏住我腳步的不是這些詩人,也不是這些詩句,甚至不是那個已經破損掛絲、看上去很有幾分古韻的布封皮,而是書頁的空白處寫下的密密麻麻的筆記。我也有同樣的習慣,會在我看過的每一本書上,隨意寫下當時的感觸和心境——那是一些如內衣般私密的思緒。我無法想象有一天這些沾著我思緒體液的內衣會流落到街市上,成為在大眾手中傳來傳去的展物。不知為何,那天我斷定寫得這樣一手優雅精致的花體字的書主人,一定是一位受過良好淑女式教育、不愛出門、一與陌生男士說話便會臉紅的年輕英倫女子。我幾乎不忍細看那些筆記,因為我已經對那個想象中的女子產生了無由的憐惜之情。

    還有一次我在古董市場偶遇一根滿身銹跡的鐵軌道釘,據攤主說那是修筑太平洋鐵路時期留存下來的舊物。當時我突發奇想,渴望手頭能有一臺高倍顯微鏡。后世在那枚道釘上留下的層層掩飾,會被精密科學無情撕扯干凈。那顯微鏡底下,會不會顯露出當年摸過這枚道釘的人所留下的指紋、汗水,或者其他DNA印記?

    還有一次我看見了一把從印第安部落收集來的老式獵槍,它應該是早期白人殖民者從歐洲帶過來的舊物,扳機上拴的那個價碼條上寫的是$2700加元——應該是那天集市上較高的標價了。當初印第安人是用什么東西,從白人手里換來了這把獵獸和護身的武器的?是幾張上好的海豹皮?還是一筐前一年留下的玉米種子?或許,是送給白人做“幫手”的某一個部落頭領的女人?

    還有一次,我見到了一張銀版照相時代留下的舊照片,畫面已經受損,但依舊可以看出是一個極為年輕英俊的小伙子。他端坐在壁爐架前,坐姿和表情都極為正式,高高的衣領刀似地割著他的脖頸。照片背面印著照相館的地址和攝影家的名字。那個地址如今在哪里?那座建筑物假如還在,它的墻上應該釘著一塊“歷史遺產樓”的牌子(Heritage building)。在加拿大,超過七十五年樓齡的建筑物,墻面上大多會釘著這樣一個醒目的標志——那是禁拆令。在那個年代,到影樓照一張肖像是一件難得的事,多半是為了一個隆重的紀念日,比如婚禮、壽辰,或者家庭團聚。而這個英俊的小伙子,卻為何會留下這樣一張獨影?是畢業照?相親照?還是出門遠行之前的念心兒?我的心里涌上了一波又一波的好奇。

    我走過這些物件,大多數時候僅僅只是飽一下眼福而已。世界上鉤眼的東西太多,眼睛不夠使,房子不夠大,皮包也不夠深,我不可能將它們一一占為己有。其實,就在我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借著不同的光線和角度細細觀賞它們的時候,它們已經影響了我,我也已經影響了它們,我們都已經不再是相遇之前的自身了。它們取走了一小片的我,我也取走了一小片的它們,分手時我們都缺了一塊,但這樣的缺失卻使我們變得更加完整,更加豐盛。

    隨著我逛集市次數的增多,我漸漸摸清了古董市場上的某些路數,不再為相似物件之間的價格差異一驚一乍,也不再被某位攤主充滿激情的解說詞所輕易蠱惑。我開始信任自己的審美判斷,沉著冷靜地依賴自己的喜好程度來決定是否購買、怎么出一個讓我舒適又不令攤主難堪的價格。我發覺我的愛好不再如飛塵在空中亂舞,而是漸漸落到了一兩個相對狹窄的區域。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隨便放過的一樣東西是瓷器。我指的不是那些分類極細、價格昂貴、真假難辨的中國古瓷,而是作為裝飾用的西洋掛盤——那些掛盤的價格還遠遠未到值得造假的地步。

    最初我只要看見品相好、設計漂亮的掛盤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很快家里的儲藏室里就堆滿了五花八門的瓷盤,有描金花鳥、手繪動物、鄉村別墅、冬日雪景、人物肖像,諸如此類,不可盡數。后來在跟一位巴黎畫家朋友聊天時,他告訴我不成系列的掛盤不值得保留——那是醍醐灌頂的一句提醒。從那時開始,我就對有人物故事的系列掛盤產生了經久不衰的興致。只是可惜,在茫茫大海般的古董世界里收集到成套的掛盤是一件艱難的事,所以在這幾年的淘寶經歷中,幸運之神只光臨過一兩次。

    我最得意的收藏品是一套六件限量版的法國皇家風格掛盤——那是一次千尋萬覓皆不成,得來全不費工夫的經歷。我最初是在多倫多郊外的一個古董市場的某個僻靜角落里看到了其中的一只掛盤。那只瓷盤大概已經閑置了很久,上面蓋著厚厚一層灰土?;彝潦巩嬅嫔系囊荒幸慌捅尘吧{都變得黯淡晦澀,可是我還是能夠分辨出那是一幅法國宮廷圖。我把那個盤子翻過來,吃力地辨認著背面的法語說明,最后終于明白畫上的人物是拿破侖皇帝和他的妻子約瑟芬皇后。拿破侖坐在一張富麗堂皇的單人高背椅子上,雙眉緊蹙;約瑟芬站在他身邊,手里捏著一張紙,神情哀傷。這只盤子的標題是:“離婚?!蔽艺驹谀侵槐P子面前猶豫了很久,皮包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最終還是轉身離去。價格只是一個原因,但不是全部。真正讓我猶豫的,是我沒有信心能否把它失散的家族成員一一找全。

    那天我還沒回到家就已經開始后悔。千里之行總是需要有第一步的,而那只名為“離婚”的瓷盤,就是那至關緊要的第一步。我總是可以從那一步開始,正著走,或者退著走,一程一程地找尋丟失在旅途中的拿破侖和約瑟芬的。然而,我卻放棄了那無比金貴的第一步。那天我懊喪至極。

    從那以后,每一次我經過一個古董市場,我都會刻意尋找拿破侖和約瑟芬的蹤跡。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兩三年過去了,他們似乎離我越來越遙遠,我甚至懷疑,他們已經永遠離我而去,成為另一戶人家另一雙眼睛窺探歷史的那個缺口。就在我幾乎放棄尋找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在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集市里,“離婚”攜帶著它的全副家庭成員一個不少地列隊登場,猝不及防地闖入我眼中。它們一定在冥冥之中聽見了我的絮叨我的牽掛,它們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我。

    我欣喜若狂地把它們抱回家來。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會時時地把它們從紙箱子里掏出來,打開層層疊疊的包裝紙,將它們一個一個地按照順序陳列在地毯桌子或者床上,在不同的光線環境里觀賞著顏色的變幻,用放大鏡仔細閱讀查證著背面的每一個法語單詞。這套掛盤的瓷是皇家風格的細瓷,綠色的寬邊上描著精致的金花,中央的畫面描述了拿破侖和那位在他一生中留下了最深刻印記的女人的情愛歷程,從相識分離重聚到求婚加冕離婚。在行家眼里它們只是不到五十年的“新貨”,與真正經歷過幾個世紀的古董在價值上相差十萬八千里,而且人物塑造也略嫌平面刻板,可以預計在短期內它們的升值空間極其有限??晌蚁矚g它們,僅僅是因為它們以一種我沒見識過的新奇形式,重塑了那個震撼整個歐洲乃至世界的悲歡離合故事。那個故事留下的漣漪,在一個多世紀之后的今天,依舊沒有完全平復。故事對我來說,便是它們的全部價值。只是可惜,當它們終于成為我的私人物品之后,我曾幾次試圖把它們掛到客廳的墻上,卻發現沒有一面墻,沒有一種油漆顏色,能配得起它們身上那種厚實深沉的綠和黃。我突然醒悟過來,它們不屬于被效率和節奏綁架了的北美洲,它們真正的歸屬地,只能是慵懶閑散精致的巴黎。那一次的收藏經歷,讓我不無痛苦地領悟了“文化土壤”一詞的含義。

    拿破侖約瑟芬的闔家團圓僅僅是一個奇跡,我畢竟已經過了期待奇跡每天發生的年齡。我已經明白了每一個探險之旅都始于第一步的道理,不再心存僥幸?,F在每當我發現一只“有故事”的瓷盤時,我不再顧忌它是不是龐大家族中的一個成員,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它買下,然后慢慢地調查它的家族歷史,沿著那些線索開始尋找它流散在外的直系或者旁系親屬?!爸毕怠笔侵竿瑯涌钍酵瑯赢嬅娴谋P子,而“旁系”是指同樣畫面不同款式的盤子。我的窺探欲依舊強盛,我依舊想借著一個瓷盤掏出它背后的故事——畫面上的故事,制作者的故事,還有曾經擁有過它的那些人家的故事……只是我已漸漸學會了耐心,學會了享受過程中的歡愉。當我開始品味過程的時候,我發覺結果已經不再那么讓我焦慮和揪心了。

    沿著這個路子,我收集到了三個狄更斯小說人物的掛盤。它們是直系親屬,故事都印制在相同款式的雕花鑲金英國骨瓷上。其中的一個瓷盤講述的是《匹克威克外傳》里的場景。匹克威克先生的模樣,竟跟我腦子里的那份想象有幾分契合。我不禁想起有一年在古巴看到的一個堂吉訶德的木雕,那個手持長劍的形象和瓷盤上的匹克威克也有幾分相像。不在裝束,也不在外貌,而是他們神態里那份遮掩不住的天真。世上沒有哪一個跟斗,能把他們摔打得圓滑世故起來,他們永遠是不諳世事、穿著大人服飾的頑童。我不禁啞然失笑。我知道我會繼續努力尋找狄更斯的其他孩子,但是縱然我永遠也收不齊那一整套瓷盤,這三個就足夠讓我在無人處傻笑上半天了。

    我的系列藏品漸漸豐富了起來,比如那套拉法耶特侯爵參加美國獨立戰爭的紀念盤(法國那家人盡皆知的“老佛爺”百貨公司,就是以這位爵爺命名的),還有那幾個描述英國市民生活的“倫敦街聲”骨瓷(Cries of London),還有那兩個展示愛爾蘭民族服裝的白瓷……我喜歡和它們靜靜獨處,也喜歡在和朋友聚會時,把它們搬到餐桌上秀一秀,三杯兩盞淡酒之后,吹一吹關于它們的故事——畫面里和畫面外的故事,比方說瓷器公司的發展史,畫師設計師的軼事,以及我如何在山海一樣浩大的集市里和它們窄路相逢的經歷。多數時候,我知道我是在自嗨,因為我發覺我的朋友們在悄悄地看表,或者用一個隱晦的手勢婉轉地捂住一個已經上了路的哈欠,可是我只是忍不住。當一個人愛上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的時候,大概都是這樣一副賤樣子。偶爾,我也會在聽眾中發現一雙閃著亮光的眼睛。每逢遇到這樣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不,我是說,我的瓷盤,遇上了知音。我便會把瓷盤小心翼翼地用報紙裹起來,再在外邊包上防震的尼龍紙,然后裝進禮品袋里,送給那位知音。我雖有些舍不得,但我并不后悔,因為我知道它去了一個和我一樣懂得它好處的人家。當一樣美麗同時擁有了兩份知音時,美麗便占據了雙倍的空間。況且,我還有一個良好的習慣,每次收集到一個盤子,我都會將它仔細揩拭干凈,然后留下幾張清晰的照片——正面的和背面的。這樣,假若有一天我和它揮手道別,我也已留下了它的倩影。我懷念它的時候,就翻一翻照片,照片會提醒我它在我生活中留下的溫潤印記。

    這幾年在逛古董市場的過程中,也碰到過幾樁令人啼笑皆非的糗事。印象最深的,是在巴黎一家叫德魯奧的拍賣行。那段日子我在表妹家中小住,閑了無事,就在拍賣行中進進出出。我進拍賣行,絕不是為了“撿漏”,事實上,我毫無購物的意愿,因為我深知自己的斤兩。憑我兜里的那幾個銅板,我大概都買不起那里展出的一塊布片。我到那些地方閑逛,一是為了看熱鬧,二是為了練聽力——不止一位法國朋友告訴我,拍賣行是練習聽力,尤其是數字,最理想的場所。那天我去的那個展廳里,拍賣的是從一個貴族城堡里運過來的家居用品——估計主人家剛剛去世。最先出手的是一堆油畫,后來是一批銀餐具,再后來是主人穿過的舊衣物。工作人員從幾個大箱子里抖落出一堆雜亂衣物,包括幾件絲綢內衣和一條愛馬仕皮帶。我身上倏地浮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那些衣物明顯沒有經過漿洗,我甚至產生了它們是直接從尸體上扒下來的齷齪聯想。我的窺探欲在這里遭受了一次重創,我發覺我的眼睛也有它嬌氣的地方——它怕臟。最后拿出來的是家具。工作人員抬出一張拿破侖時期的高背扶手椅子,起價八千五百歐元,是屋里最貴的一樣東西。那張椅子的緞面上磨出了一個大洞,布料原來的顏色早已無法分辨,只有那個木頭框架,勉強還算完整。拍賣官剛喊出一個起價,就有人熱烈回應,價格很快翻了上去,先按十,后按五十,再按一百,再按五百,再按一千,一層層往上遞增。我實在想不通一堆爛木頭能值這么多錢。當喊價抵達八萬歐元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只見靠墻坐著的兩排職業交易手兩耳各戴一柄手機,正在低聲卻急切地和他們的越洋客戶商討著最后的出價??諝夥路鹜?,凝固成一個大玻璃球。

    正在這時,我的頭皮突然奇癢了起來,仿佛頭發里鉆進了一條蟲子。我忍了忍,沒忍住,只好伸出手來,脫下絨線帽子,撓起頭來。突然,我看見臺上的拍賣官把手里的棒槌指向了我,我身上熱辣辣地刺痛了起來——那是全場人扭頭看我的目光。剎那間我醒悟過來:我已經闖下了大禍。我用我破布絮一樣的法語,結結巴巴滿頭大汗地解釋著:“我不是,我沒有,我抱歉……”只見拍賣官對我怒吼了一句什么話,我沒聽懂,我用不著聽懂,我在一片噓聲中飛也似地逃離了那個房間。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到地鐵站的,在車廂里坐下來時心猶跳得萬馬奔騰。我覺得我的臉上貼了一層隔三千公里也看得清楚、用一萬年的光陰也洗不干凈的羞恥。我終于學會了一個慘痛教訓:在拍賣行里,你可以有蠢蠢欲動的心,不老實的腳,或者不安分的錢包。你惟獨不能帶進去的,是一只輕舉妄動的手。

    等我漸漸安靜下來時,我聽見我的鄰座,一對法國老夫妻,正在指著一張當天的報紙,低聲討論著什么事情。他們似乎在討論二戰期間戴高樂重返巴黎的日子。一個說是1944年8月,一個說是1944年10月。

    我突然吃了一驚——我居然聽懂了日期。

    原來,德魯奧拍賣行在粗糙地蹂躪過我的自尊的同時,也順便拋光了我的聽力。在那些急如疾雨的報價聲中,我對法語數字的敏感性有了質的提高。

    “每一朵烏云都有銀邊?!蔽衣犚娏俗约涸卩哉Z。

    作家簡介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外文系,后就職于煤炭部規劃設計總院任英文翻譯。

    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F定居于多倫多市,曾為注冊聽力康復師。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代表作有《余震》《雁過藻溪》《金山》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兩岸三地重大文學獎項,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并六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其小說《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1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首。

    根據其小說《余震》改編的災難巨片《唐山大地震》(馮小剛執導),獲得了包括亞太電影節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在內的多個獎項。根據其小說《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新片表彰獎、英國萬像國際電影節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等獎項。

    其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國際上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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