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8年第12期|曾劍:玉龍湖
1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故去的人的面容。
以前,我不敢正視一個沒有生命特征的人。幾次朋友親屬的葬禮,我把慰問金帶到,并不親身前往。關系太近,不得不去的,我也只在殯儀館外面等候,不往里去。原諒我的不敬,自小嚇破了膽。我十二歲那年見過鬼,在我們那個鄉村,他在黃昏昏黃的光線里向我走來。他沒有頭,我也看不見他的腿,他像在水面的竹筏上移動。我嚇得轉身就跑,撞在我父親的懷里。我在父親的懷里回過身,我們面前空茫一片。
父親安慰我說,什么也沒有,是你的幻覺。而村里一位九旬老人說,我看見的那個人,應該是我的曾祖父。他說,我曾祖父是清末的秀才,因為起事,被砍去了腦袋,身首異處,腦袋用辮子懸掛在村口一株千年古楓上。
我自此一個人不敢去村口,不敢看那株古楓。古楓還在,三人合抱,樹干空如洞穴。我總懷疑,我的曾祖父就歇息在那個洞穴里。
我自此害怕黃昏,甚于黑夜。害怕任何一個故去的人。但現在,我不得不面對她,她是我的岳母,我沒有理由不參加她的告別式。愛人知道我膽小,勸我說,你看媽最后一眼吧,她對你那么好,不會嚇你的。
我走進殯儀館,看了岳母一眼。我只是用眼睛的余光,不敢正視,不想看得那么真切。我只是象征性地掃一眼,是做給別人看的。但岳母的面容,將我的目光拘留。她面色紅潤,神態安詳,比她病中飽受折磨的樣子好看。她像是靜靜地睡著了。
岳母心眼好,活著時幫了不少人,故去時,真的如我愛人說的,沒嚇唬我。她離去前一天,應該是有預感,她想我的女兒。我們在省城,與她們不在同一城市??珊⒆釉谏险n,還得兩天才放假。我說,那就與孩子視頻吧。岳母猶豫了一下,放棄了。她說,她病態的樣子,怕嚇著孩子。她選擇了語音。那時,她語言還很連貫,表達也清晰,哪知第二天清晨,她就在睡夢中離去。
告別式后僅一個小時,岳母化作一絲青煙,駕鶴西去。除了那只深紅色的骨灰盒,我們再也看不到她。
人故去了,不只是故去那么簡單,活著的人,也不僅僅是悲傷,還有很多遺留的事情,比如房子,比如錢財。
2
岳母的墓地在“福地山莊”,那里青山綠水,但價格昂貴,人托人打了七折,還五萬多,再加上骨灰盒,火化,還有請的殯葬師的費用,多達六萬,都是我拿的。當然,是墊付,愛人說,等岳母的喪葬費下來,她就去領出來還我。
愛人有兩個哥,照說,這個錢不應該由我來出,我只是個外姓人(媳婦的口頭禪),但大舅哥說他近兩年生意不好,沒有余錢。二舅哥呢,是典型的啃老族。二十多年來,只有老人給他錢的,他給老人錢,那要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
岳父手中其實有兩萬多塊,加之岳母走后,在她床頭的鐵盒子里發現的八千多,岳父手中有小三萬。岳父說那錢不能動,是他的“過河錢”。他把錢給了二舅哥,讓二舅哥替他存起來。
二舅哥拿著錢出去了。存在哪個銀行,以誰之名,二舅哥回來后,我想問問他,到底沒張開嘴。我讓愛人問,二舅哥說,在我那兒,我替爸攢著呢。
一個啃老族能攢下錢?把錢放在他手中,與把肉放在狼嘴邊有何區別。我小聲對愛人說,你問問呀,存在那個銀行,以誰之名。愛人說,算了,別問了?,F在他照顧老爸,把他惹生氣了,走了,誰照顧。請保姆?與其讓保姆把錢騙去,還不如讓二哥用。
岳父岳母在那個年代自由戀愛,他們感情深。岳母是在醫院走的,我們瞞了岳父一周多時間,但他似乎感覺到了,一再追問,我們才告訴他。岳父有腦血栓后遺癥,大舅哥怕他受不了這個打擊,出意外,在岳母離世的當天,把他送了醫院。岳父住院期間,我們一邊張羅岳母的事,一邊把這不好的消息向他慢慢滲透,說岳母的病已經很嚴重了,讓他想開些。他說,我想得開,你媽吃中藥三年,透析八年,太招罪了。你們一直照顧她,她也算有福人。
岳父還說,生老病死,自然規律,誰也違抗不了。岳父這么說,我們以為他真的想得開,有心理準備,當大舅哥就把岳母已去,且已安葬的消息告訴他時,他到底還是悲傷了。他雙手顫抖,眼淚在眼里打轉。他聲音沙啞,哽咽道:到底還是沒挺過來……
岳父一哽咽,我們的眼淚都忍不住外涌。岳父說,行了,都別哭了,你們做得很好,盡孝了。謝謝孩子們!岳父怕我們哭,強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
還好,岳父并無大礙,只是血壓驟高,護士給他打了降壓針,他神態慢慢平息,睡一覺后,除了略顯孤獨,似乎并無太多悲傷。
他要求出院。
岳父住院,是我和愛人帶他去的。我們交了四千塊錢。我去辦出院手續的時候,財務結算處的人說,已經算過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結算的。他說的應該是我的二舅哥。我說出我岳父的名字,我說,應該找回一些錢吧。那人說,應該會找,欠錢是辦不了出院手續的。我問找回多少,她說,結算單上有,我讓她在電腦上查,她說,她沒這個義務。她還說,這需要保密,除非我拿老人的身份證來。
我趕往岳父家。
岳父家在玉龍新城,是動遷房。動遷房位置原不在這里,大舅哥想讓岳父住得近,好照顧,找了人,花了錢,置換到這里,與他們前后樓。
一進小區大門,面前是一片水域,叫玉龍湖。許多年前,這里是一個露天礦,底下煤炭枯竭后,變成煤城最大的垃圾堆。煤城因煤而興,也因煤而竭?,F在,城市蕭條得都快趕不上一個縣級市的繁華,房地產便成為最后的救命稻草。幾乎是一夜之間,偏僻荒蕪的土地上,座座高樓拔地而起。
開發商把不遠處的矸子山種上樹,變成真正的青山。煤城缺水,開發商打起水的招牌,抽地下水灌滿大坑,成一人工湖;煤城曾因發掘出豬首龍身的玉器,被專家稱為“玉龍”。玉龍曾經是煤城的名片,但它沒給煤城帶來經濟效應,煤城老百姓不認玉龍,但開發商認,他把這片水域叫玉龍湖,小區名曰玉龍新城。
二舅哥在客廳里,電腦和手機同時玩,雙目在手機屏與電腦屏之間忙碌。他的心可真大,也硬,臉上看不出悲傷。我問二舅哥,老爸出院,應該找回一些錢吧?二舅哥說,嗯。我問找回多少?他說,沒多少。我問,錢呢?他說,都給老爸了。我進屋問岳父,他說他不清楚。他說,可能都在他那個檔案袋里。
岳父那個牛皮紙檔案袋,就在他的床頭柜里。我拉開抽屜,找到檔案袋,找到岳父這次住院的結算單,結算欄顯示,找回一千八百元,只見數字,不見現金。我心里不舒服,老人住院,二舅哥一分未掏,他沒理由拿這個錢。
我慫恿愛人把這錢要回來。愛人說,二哥,住院是牛壯掏的錢,找回的錢,應該給他。牛壯是我的名字。
二舅哥說,你們找爸要吧,從爸的錢里扣。愛人說,爸的錢不在你那兒存著嗎?他手中沒錢。二舅哥說,對呀,等爸的錢取出來,再讓爸還給牛壯。
這么說來,這錢他是想自己拿著用。按說,舅哥用妹妹妹夫這點錢,也說得過去,可他不用在正地方。他網上認識的那個女人,最近住到了煤城。他們混在一起,隔一兩天,他會消失半天,說是去洗澡,或者見一個同學,其實是去見那個女人。我這么想,氣就上來了。我說,二哥,把剩下的錢給我,我手中現在沒錢用。二舅哥從他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扔在飯桌上,我沒有數,直接裝進口袋。
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晚上,大舅哥來了,他讓岳父進到里屋,把我們召集在客廳,說是開個會。大舅哥一上來,就批評我,說,老媽尸骨未寒,老爸剛出院,我就要老人住院的錢,太讓人心寒。他說我是國家公務員,處級干部,工資不低,這么做,不孝,有失水準。我一聽,心里窩火。老人住院,我和愛人掏的錢,醫院找回的錢,自然還給我們,二舅哥拿走算怎么回事?老人住院,他不但不出錢,還想賺點?大舅哥說,別說得那么難聽,他只是給老爸存起來。
我心里想,是的,替老人存,最后卻揣進他自己兜里。岳父腦血栓,吃省城血栓病院的抗栓中成藥,我承包了,一個月四百八。國慶節,我們一家三口回煤城,見岳父岳母的冰箱太舊,給他們換了一臺新的,三千多。岳父說他眼睛不好,不能看電視,想看魚。我帶他買水族館,一千八。照說這錢也不多,且是花在岳父大人身上。還是那個疙瘩解不開:我替岳父花錢,他把錢省下來給他兒子,他兒子把錢花在女人身上,我心里不舒服。我是直性子,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二舅哥說,你給錢給老人花,那是你行善積德,消祛你自己的孽障,早晚有福報(二舅哥最近信佛,喜歡用孽障、福報等詞),至于老人的錢怎么支配,你無權干涉。
二舅哥說得理直氣壯。我不想與他理論,走出岳父的家門。
夜里的玉龍湖畔,燈火闌珊,光線五顏六色,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是在夢幻里。我圍著玉龍湖散步,一圈近三公里,我一時半會走不完。我并沒有刻意要走一圈。我只是散漫地行走。散步,是最能勾起人回憶的,人往前走,仿佛是逆著時光的隧道行過去,往事就近了。
3
多年以前,我對二舅哥的印象是模糊的,我幾乎不知道愛人有這么一個哥。在我結婚前,他開車給我們送一套“家庭影院”。這禮應該說送得重,在那個年代,少說也得四五千。
當時二舅哥穿著西裝,既年輕也帥氣,像四大天王中的黎明。二舅嫂長得丑,但氣質好,穿著貂皮大衣,高腰皮靴。在我眼里,他們是有錢人,婚禮上,給我和愛人長了臉。
婚后第二天,二舅哥二舅嫂來看我們。我們沒有婚房,與岳父岳母住一起。我們圍坐,吃飯。吃得好好的,不知二舅哥說句什么話,我們都沒聽太清,二舅嫂聽清了,她舉起手機,摔在地上,摔得稀碎。我和愛人那時都沒有手機。后來聽說那個手機一萬多。二舅嫂當著岳父岳母親的面,罵了句:我有錢,摔了再買,王八犢子!
他們爭吵著離去。我婚后美好的心情,就這么被他們攪和了。兩位老人黯然神傷。岳母長嘆一口氣,說,現在的年輕人,管不了。當時看這個馬鳳仙,就不是過日子的人,不同意他們搞對象,你二哥不同意,不回家,上人家住上了。后來懷孕了,沒辦法,就給他們操辦了婚事?,F在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你二哥呀,不聽老人言,自個受著吧。
岳父說,行了,不說他們,咱們吃咱們的,喝咱們的,咱們的日子還得過。
那以后,我們大半年沒見到二舅哥二舅嫂。
之后的一天,晚上,大舅哥來了,給我們拿來一套鑰匙。他說,這里不能住了,你們搬家。這是我給老人準備的房子,明天就搬。
老人當然高興,但這么急,他們難免生疑。大舅哥說,你們年齡也大了,住到城中心去,離我的商店近一些,我也好照顧你們。
這房子不能住,最尷尬的是我和我愛人。大舅哥說,你們一起搬去,人多熱鬧,老人也需要你們照顧。
我們搬到市中心大舅哥的房子里。
大舅哥動用他的貨車,我找了我手下的幾個同事,像一個搬家公司,搬得還算利索。有些小東西,岳母說,等下次吧,卻沒了下次。我們后來才知道,二舅哥犯事了,兩年前,他偷偷把岳父的房子抵押出去了,現在到期,無力償還,房子被封。岳母留在那間屋里的小物件,一件也沒拿出來。
我們住進的,是大舅哥做生意為自己準備的庫房。
沒了舊房,住進市中心,老人表面欣喜,但內心的悲涼,伴著黑夜而至,在他們的臉上顯露出來。
二舅哥的商店也讓人封了,債主不但要了他的商店,還揚言要他的一條腿。二舅哥帶著老婆孩子,連夜跑到廣州,最后在廣州混不下去,去了山東威海。但對外,我們的口徑是,二舅哥在廣州做生意,他們發展得很好。我們一家人的謊言,很快被愛人的小姨田七嫻揭穿。那天,田七嫻穿著銀灰色貂皮,像一只狐貍。她氣勢洶洶而來,不入座,在屋子里朝著她的親姐指手畫腳,說二舅哥欠他一萬塊錢,不還,逃了,屁都不放一個。她罵二舅哥是王八犢子。她指著她的親姐夫說子債父還。岳母答應攢錢還她。她說了句,那好,我等著。她再次用高跟鞋踏出一片鏗鏘之聲,憤怒而去,留下我岳父岳母唉聲嘆氣。我們這才知道,二舅哥不但欠公家的錢,還欠私人的錢。
這天晚上,岳父接到電話,是赤城他的堂弟來的,他說二舅哥借了他兩萬塊錢,他沒再說別的。其實也無須更多的話,這就是要錢。岳父的這個堂兄,年少闖蕩江湖,多年沒與岳父聯系,我們這才知道,二舅哥不但欠他小姨的錢,還欠著別的親戚的錢。
這是叔伯叔叔,不是親姨,關系遠一些。關系越遠,這錢越不能放。岳母開始張羅錢,還向我大舅哥下命令,讓他最少出一萬。
三天后,岳母湊齊了兩萬。正好趕上周末,岳母對我說,你幫我們送一趟吧,親自交到人家手中。
我去了赤城,按岳父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岳父的堂弟,我叫他叔叔。他拿了錢,還算熱情地招待了我。
這邊錢剛還完,還沒歇口氣,田七嫻又來了,她這次來勢更兇猛,橫眉豎眼。她問我岳母,錢準備好了沒有?岳母說,沒有,剛還了一筆,讓牛壯送到赤城去的。田七嫻當即炸開,說有錢還別人,不還我。
這次,她似乎是有備而來。她沒穿貂,穿一件很舊的棉襖。她往地上一躺,說這錢不給,她不活了。她抓起茶幾上的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大舅哥家的客廳是瓷磚,玻璃杯干不過它,摔得粉碎。我數月后清理衛生時,還在冰箱底下發現透明的玻璃碎片。
岳父沖她喊:你干啥?你姐有冠心病你不知道?田七嫻指著岳父的鼻子,涂著紅色指甲油的長指甲,像沾著鮮血的劍刃,直逼岳父的鼻尖。
我岳父老實,或者說是有涵養,他回了自個的臥室,沒再搭理這個婦人。這個婦人拿起我家的笤帚,將那些玻璃碎片掃向墻角,她歪倒在她掃過的地方。她說,你有心臟病,哪個沒有?
她在地上捶胸踹腿,像抽羊角風。
事實上,我的岳父并未撒謊,田七嫻在我家作的時候,岳母冠心病發作,喘息急促,臉色蒼白,是岳父用幾粒速效救心丸救了岳母的命。岳母平穩下來后,對岳父說,把錢還給她,砸鍋賣鐵,也要把錢還給她!
那個晚上,很少說別人壞話的岳母,在飯桌上說起她的親妹妹。她在煤城做化妝品生意,創業之初,是我大舅哥幫她找關系,工商稅務這兩塊,替她省了一萬多;她的男人有外遇,不想要她,岳母幾次去她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她的那個大個子男人回歸家庭。
從小就自私,狼性。岳母說。
三個月時間,岳母攢夠了一萬塊,給田七嫻送去。田七嫻說,兩年啦,借了兩年。田七嫻硬是從岳父岳母手中,額外要去四千利息。
我勸岳母,這樣的親戚,沒有也罷。沒有親情,冷血,不必要與她來往??伤齻兪怯H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僅僅過了半年,她依然上我家,每次來,吃過飯再走,走時,從不空手。一只燒雞,幾根新灌的肉腸,三五斤雞蛋。我說,同在一座城,她又不是買不著。岳母說,你二哥當年不是借她的錢了嗎?欠著人情。我說,摔也摔了,鬧也鬧了,錢還了,利息要了,還欠她什么人情。她有人情嗎?愛人說,行了,你一個外姓人,少說兩句。
我便閉了嘴。
4
二舅哥以前是有工作的,他和二舅嫂都在市液壓件廠上班。那個液壓件廠是省企,雖然效益不是很好,但工資能保障,這對生活在煤城的人來說,是一件幸事。
二舅哥初中畢業后,棄學在家,被鄰居一個叫馬泰山的人相中,有意收為婿。二哥當時才十七歲,長得很帥。而馬泰山的女兒,長著一張緊繃繃的小臉,一對小眼看人時不斷脧動,像一只狐貍,一笑,眼睛就沒了,臉隨即由狐變鼠。論顏值,她配不上二舅哥,但她有個好爹。她的爹馬泰山是液壓件廠供銷科科長,他以把二舅哥安排入廠當工人為誘餌,二舅哥楊二吉當時是無業游民。
我岳母不同意。我二舅嫂的樣子讓她驚悚,說二舅嫂不是善良之輩,說這樣有附帶條件的婚姻長不了。我岳父從不當家。岳母說不同意,他自然也就不同意,但二舅哥同意,二舅哥的同意,不是真同意,是假同意。他原本想等他進廠后,再不理那個長著一張狐貍臉的女孩。
二舅哥哪有狐貍狡猾?馬泰山給了他三個月的試用期,在這三個月,他所守的機床,是一只一端粗一端細的軸承,按極快的頻率在一個凹槽里伸縮。為了防止軸承磨壞,里面添加了潤滑油。二舅哥每天看著這機床進行活塞運動,就像看一男一女在那里做著下流的事。而師傅也沒個正形,拿小鮮肉開心,講一些黃色小段子。這期間的某個晚上,二舅嫂不失時機,把二舅哥約到她家,將他拿下。
三個月后,二舅哥成為液壓件廠一名正式職工,他想冷落二舅嫂,二舅嫂找到我岳父岳母,說她懷孕了,要與二舅哥結婚。二舅哥不同意,岳母這次卻答應得痛快,并且給他們張羅婚事。岳母的意思是,開始可以不同意,現在既然住在一起了,就得對人家負責。
二舅哥不夠結婚年齡,馬泰山能量大,帶他到派出所把年齡往大了改。
二舅嫂比二舅哥大三歲,過了法定結婚年齡,不用改。
二舅哥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女人,更讓他憤怒的是,丑就丑罷,她與二舅哥同房之前,竟然還不是處女。這一切,二舅哥當時并沒跟家里任何人說,只在二十年后,那個女人不要他,跟他鬧離婚,他才老賬新提,說出他的窩囊,和他女人的骯臟。
二舅哥和二舅嫂,僅僅在那個液壓件廠工作了三年,二舅哥的岳父大人馬泰山因為經濟、作風問題被貶,早退在家,沒被開除公職已是萬幸。二舅哥二舅嫂失去靠山,加之父親大人身敗名裂,他們在工廠干得憋屈,見大舅哥音響商店生意風生水起,便雙雙停薪留職,把大舅哥的分店盤下來,做起音響生意。
小兩口穿戴闊綽,出手大方,全家人以為他們的生意做起來了,哪知最后被人討債,被人追殺。
二舅哥那次帶著妻女逃離煤城后,開始了對家人長達二十年的折磨,時間都是在每年春節前后。他們抽身而去,追債的人找不到他們,就找我的岳父岳母,找大舅哥。大舅哥像一位堅定的共產黨員,保護著他的父親母親,不告訴他們父母的住址,為此他還挨過一記重拳,兩個響亮的耳光。有一次,來要錢的人過于猖狂,他開口讓大舅哥給他十萬塊錢,說是二舅哥欠的。大嫂站出來說,誰欠你的找誰要去!那人就沖著大舅嫂而去,淫邪的目光和齷齪的手直奔大舅嫂胸部,大舅哥挺身而出,換來的代價是被他們抓住頭發,狠揍了三下,最后還被他們抱起來,扔在地板上。他們揚長而去,說不給錢,明天還來。
大舅嫂盯著大舅哥,大舅哥鼻孔里的血像一條紅色的蚯蚓順著他的脖子往他衣領里鉆。大舅嫂流著淚說,我再也不想見到楊二吉和馬鳳仙,死也不見!
那個夜晚,大舅哥忍著巨痛,開車去另一個城市,接來他的朋友。第二天下午,在商店打人的那幾位如期而至,手里拿著刀。他們推門而入時,大舅哥的那個朋友從里屋的庫房走出來,一人從腰間拔出手槍,槍口朝著走在最前面的那個持刀者。他說,都他媽的老實點,我拿槍的還怕你拿刀的?把刀扔下!無論我大哥的兄弟欠你們多少錢,從今天起,一分不欠。要錢還是要命,我喬三尊重你的選擇!
那四個人扔下刀,癱軟在地。被槍頂著的那位,居然朝著自稱是喬三的那人跪下。據說,他們怕的不是喬三手中的槍,黑道喬三的威名讓他們像秋風中的樹葉瑟瑟發抖。
喬三還算講究。大舅哥給他封了四萬塊錢,他只拿了兩萬。那幾個要賬的,果然再沒來過。商店自此趨于平靜。
那天,愛人碰巧去商店找大舅哥,目睹了這件事,她當時嚇得差點暈死過去。她瞞了一段時間后,到底忍不住,在枕旁當作秘密告訴了我。我第二天就去找大舅哥。我說,我有哥們在公安局,你完全可以不走黑道。大舅哥說,白道上的人,今天要一對麥克風,明天要一套“家庭影院”,糾纏不起。黑道上的人講究,一把一利索。
5
二舅哥一走就是三年,沒敢回煤城。僥幸的是,銀行貸款的那個負責人,出了事,判了刑,被抓進了監獄。二舅哥借他的錢,成了死賬,沒人再追討,但抵押出去的房子,也拿不回來。
一個晴朗的日子,岳母逛街,到大舅哥的商店小坐,大舅嫂沒與她打招呼,臉色冷如鋼鐵。岳母回家,對我們說起此事。她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人還得有自己的房子。岳母是個要強的人,她把岳父岳母兩人當月的工資都取出來,向她的老同事借點,向大舅哥偷偷索要點,湊了兩萬塊錢,在郊區購了一處住所,三間,雖是平房,倒也接地氣。
我處對象時,是一名公務員。公務員在我們這個貧窮的城市很吃香,不少公務員像我一樣,是從農村考上來的,光桿一根,一窮二白。有被女方相中的,給女兒女婿買婚房,岳母是知道這一點的。我們結婚前,岳母對我說,我們家條件一般,給你買不起房子,但我保證,有我們老兩口住的,就有你住的。我們就這樣一直跟著他們。他們搬到哪兒,我們跟到哪兒。
這年買的這處新居,有院子,有水井,有葡萄架,很漂亮,我很喜歡,仿佛這是一片世外桃源。
那個平房我和愛人沒掏錢,但岳父岳母把他們的錢都用進去了,那三個月的生活費,就都是我們出。
沒人要賬了,并且有了自己的住所。二舅哥在公用電話里聽說這個消息,沒有言語。岳母說,你二哥學好了,不吱聲了,也不管我們要錢了,知道踏實干。
我說未必。愛人說,你咋這么說,你不能瞧不起人,人是會變的。我說,但愿!
大年三十,二舅哥像空降兵一樣,突然而至。
久別重逢,岳母放聲哭,岳父無聲落淚,愛人眼圈紅腫。我沒有哭,我有怨,有氣。我不叫他二哥。愛人把我叫到里屋,說我不會來事。我說,他把這個家害成這個樣,還有臉回來。愛人說,他看自己的爸媽,與你沒關系。我說,與我沒關系,我干嗎要叫他二哥。愛人說,不叫拉倒,別拉個驢臉。
我懶得理他們。我有單位,有單位就等于兔子多了一個窩,有地方躲。我說,單位有個材料沒寫完,我去加班。
愛人知道我不愿在家待,但為了維護和諧局面,幫腔說我單位的確有急活。我其實沒到單位去,單位值班同事又不傻,大過年的,跑到單位來,明擺著家庭不和么。我步行很遠,到月亮河畔溜達。那其實不是什么河,就是一條臭水溝,略加改造,夏日雨水多的時候,有一丈寬的水域?,F在只有冰,這不影響我無數次去月亮河畔溜達,這里是煤城少有的幾處干凈路面之一,走在干凈的大理石面,總比走在裂紋密布煤塵飛揚的水泥路面舒坦。
但這個夜晚,刀子一樣的風讓我只堅持了兩個小時。綻放的煙花提醒我,外面的世界像夢幻一樣,不真實,我分明聞到了餃子的香味。
愛人曾經跟我說,二舅哥心眼好,他若是掙到了錢,會給老人的。愛人這個想法,在我看來,是天方夜譚。我從二舅哥臉上看不到善良、孝道,只有貪婪、享受、冷漠,甚至狡詐。他突然而至,一定是有所圖,且已想好說辭。
果然,我回到家,就見二舅哥夸夸而談,是說要給老人拿錢,要把抵押出去的房子贖回來,要給老人在煤城最好的小區換新房。一家人正興奮地聽他口若懸河,他突然像一個說書人一樣,將話題一轉,讓我們從高空墜入深谷,一點緩沖都不給。他說:他現在只需要五萬塊錢,威海有一家韓國化妝品商行,要外兌。
老板是我王哥,他的孩子要去新加坡讀高中,高中之后本碩博連讀,他們一家人要到那里做事,陪讀。二舅哥說,不是我的哥們,換了別人,最低得十萬塊。
一家人連春晚都不看,聽二舅哥眉飛色舞談論他的未來。
岳母問他這幾年都在外干啥,他說,打工呢,打工到底不是滋味,他還是要當老板。我不想聽他們的談話,這個時候,再多的怨氣,我也要努力將它熄滅。我提醒自己:你不姓楊,你姓牛,你是外人!
大年初一晚上,二舅哥坐出租車,直奔省城。他最終拿到了三萬,外加我兩口子贊助他的路費。他說他急著回去,剩下的兩萬,讓岳父岳母給他張羅。
以后的日子,他要么不打電話,一打電話,就是要那兩萬塊。岳母說,還沒湊齊。他說,沒湊齊,三千兩千也行。老人當即表示,要過緊日子,老兩口,一個人的工資不動,另一人的做生活費。到年底的時候,終于把兩萬塊錢分期分批打入他所說的他王哥的賬號。他說,他欠著債,怕銀行對他有監視,不敢用自己的銀行卡。每次電話,他都換著不同號碼的公用電話。那段時間,我家好像有一個地下工作者,成天活在緊張、壓抑的空氣里。
我懷疑二舅哥的話是謊言,他說那個王哥急著到新加坡去,怎么還沒去?愛人說,也許王哥就在新加坡。我說,就在新加坡?那怎么可能往他卡上打錢?愛人說,全球聯網么。你這人啦,就這點不好,多疑。要相信二哥。
我不再吱聲。我只是個外姓人。
隨后十幾年,二舅哥每到年底就回家,年初拿錢就走,走前一大堆理由。第一次是要買個面包車給各飯店送菜,幾個月后,說送菜太辛苦,早三點就要到菜市場,晚十一點有人要菜還得送,不是人干的活,這樣下去,身體壞掉了,掙點錢還不夠看病的。他把面包車賤賣了,錢也沒還回來。第二次說要盤下一個足療館,幾個月后,說足療館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什么人都有,那種環境里,他老婆都得學壞。我自然不信,就他老婆那容顏,想學壞都難??伤瓦@么說,每次都有借口,每次都讓老人對他充滿希望。我心里是清楚的,這就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他就是一個啃老族,只不過不在老人跟前,在遙遠的異地。他們什么都不干,用親人們湊的錢過日子。即便后來岳父腦血栓,岳母尿毒癥,他依然如此,這是他們的一種“打法”。
在老人眼里,二舅哥老實,肯干。錯,都是兒媳婦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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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城市都在拆,整個城市都在建,整個城市都在動遷,可就是動不到我們這套平房。我望穿秋水,盼得眼里燒起了火,無濟于事。東邊的拆了,東面的鄰居都進城了,住上新樓了。北邊的也都拆了,北邊是農業戶,補償更多。他們一夜之間,在城里有了房,有了車。房有兩套三套,車有寶馬奔馳。
我笑岳母沒有眼光,買了塊風水不好的地。岳母淡定地說,放心,早晚得動。她雖這么說,卻是很沉重地嘆了口氣。
正當我們對動遷失去信心時,動遷消息來了,但與身后的農業戶不同,我們沒有太多的補償,多出的面積,按市場價。
新樓盤的地址在城南,城南偏,大舅哥找人,花錢,交了差價,換到玉龍新城,就是岳父現在的居所。兩居室,七十二平方米。除了改造后的小區美景,遙遠的溫泉被引進。溫泉入戶,二十四小時有熱水。搬家時,我和愛人再次跟了過來。我們有些不好意思,岳父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臺階下,岳父說,我們年齡一天天大了,也需要照顧。我們老人怕寂寞,有你們在一起熱鬧。
我們上樓第一年,二舅哥沒有回煤城,家里過了一個清靜的春節。哪知,正月十五這天,他回來了。他每次出現,都讓人猝不及防,且一定是個特別的日子。他說,春節忙,沒回來,但想老人想得太厲害,受不了,這不,十五趕回來與老人團圓。
我小聲嘀咕:這不是想老人,想老人的錢哩。這是在外混不下,又回來整錢。愛人說,看他穿戴,應該是掙著錢了。你呀,總是老眼光看人。我說,別吱聲,聽吧。我們就聽二舅哥說話。他說威海最大的蔬菜批發市場有十多個咸菜攤位,他說他要四萬塊錢投資,就能把那個市場上所有的咸菜攤壟斷,年底少說能掙二十萬。
這顯然是個謊言。
四萬塊錢,能搞定十個咸菜攤位?再說了,你壟斷了,別的攤主喝西北風?二舅哥知道我懷疑他,說,四萬塊錢是不夠的,這只是定金。我呢,也不能讓那些咸菜攤主失業,我承包下來,再轉包給他們。
他接著給自己圓謊,所有的話,都是為前一句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力爭讓我們相信他。不可否認,他的口才很好,那意思,只要有這四萬塊錢投資,天上不但可以掉餡餅,簡直就直接落錢。但岳母這次似乎下了決心不給他錢。岳母說,我與你爸,手中也就一萬塊錢,你爸明年六六大壽,二月初六,這才幾天。這錢是要留著慶壽的。
二舅哥說,先把飯店訂了,別人來吃飯,都得隨禮,這禮金做飯錢,酒水錢,還用不了。
二舅哥腦子反應快,只可惜用錯了地方,目標只盯著家人。
岳母從她床下抽出一只裝過月餅的鐵盒子,從里面拿出一沓錢,遞給二舅哥。二舅哥拿了錢,說,媽,你再去給我大哥說說,讓他給我拿點。岳母說,你大哥這兩年生意不好,不能再向他張口。二舅哥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和嫂子一人一輛車,他開奧迪A6呢。岳母說,車是他做生意用的,再說了,就算他有錢,那也是人家的,你得靠自個。
你得靠你自個!這話岳母說過無數次,每次,二舅哥的回答像按下了錄音機的播放鍵,內容一樣,語氣一樣,聲調都是一樣:我知道,我這不在努力嗎?
這次,大舅哥只給他拿了三千。
二舅哥想到了我。他不敢同我借,繞了一大圈,讓我岳母同我愛人說。
此前他也花過我們錢,三千兩千,說是借,從來沒有還過。我知道要不回來,也沒提過還的事。這次數額于我巨大,我堅決不給。我的幼稚、不成熟害了我。我只說沒有就完事,我偏要表明我的態度,我說有,但不借,因為他是在禍害錢,把我們的血汗錢不當回事。岳母在一旁抹眼淚,她的情緒感染著她的女兒,愛人的眼淚很快涌出來,她不去擦,化妝遭破壞,那張臉紅白相間,慘不忍睹。岳母說,你二哥可憐,在外要飯呢。
我說,這么舒坦地要飯,我也想去。
岳母開口是三萬。我沒有動搖,岳父的一句話,撬開了我的嘴。岳父說,先借他,也許他這次能成,成了就把錢還你,不成,我替他還。我說,你們的錢都給他了,拿什么還?岳父說,我與你媽攢工資。我說,沒等攢夠,他又來要,你們又都給他,拿什么還我?岳父說,我拿我二十個月的喪葬費還。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再不借,恐怕就得妻離子散。
第二天中午,一家人吃團圓飯,除了我,他們都樂呵呵的。飯后,二舅哥穿著皮外套,頭發油光锃亮,背著個皮包,包里有個LV的錢夾,夾著三萬塊錢的銀行卡,走出家門。
我望著那個背影,極其惆悵。我是工薪階層,三萬塊錢,除了吃喝,我得攢幾年。幾年省吃儉用,才有了這么個肉包子。這肉包子扔出去了,有去無回,我心里清楚。
我懷疑二舅哥在威海并未干事,只是拿親人們的錢在那里過日子。每年幾萬塊,也夠他們吃喝了。我的猜測,遭到岳母他們的反駁,甚至是譴責。他們說我不相信人,最親的人都懷疑。他們甚至把這件事上升到南北人性格的差異上,說我們南方人心眼小,不敞亮,生性多疑。
他一直在努力,只是天運不好,岳父說。
沒攤上好媳婦,岳母說。
在他們眼中,他兒子沒錯,錯的是別人,是老天。
幾天后,二舅哥的岳父馬泰山證實了我的猜測。他來到我家,像宣布一項重大決議。他說,不能再給他們錢了,咱們在這兒省吃儉用,他們該吃吃,該喝喝,租三室一廳的房子,兩衛。半個月前,我去了。我本想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幫幫他們。我住不下去了,那不是消費,簡直是浪費。他們請我吃飯,他那個王哥陪同。親家呀,你兒子居然要了只烤全羊,一千多,加上酒水,配菜,一餐飯兩千多,一個晚上,差不多吃掉我一個月的工資。他們也舍得!
岳母袒護他的兒子,說,那不是看你去了嗎?
我說,他的那個王哥,不是去了新加坡嗎?
還不興回來看看?愛人說。
我不再多言,只安靜地當一個聽眾。我是外姓人。
從二舅哥的岳父大人馬泰山的表述中,我們知道,原來她的女兒馬鳳仙,這么多年也是向老人要錢,方式方法同二舅哥一樣,要干這個干那個,最后這個不掙錢那個太辛苦。這么多年,她從老人手中拿走二十多萬。老人愛面子,這個女婿又是他親定的,他一直瞞著我們。我們這邊怕二舅哥的泰山大人瞧不起他,也瞞著他們,現在才知道,兩邊的老人都遭了罪。
二舅哥的老丈人馬泰山,覺得被女兒女婿耍了騙了。騙錢騙物,也許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二舅哥背叛了他,具體地說,是背叛了他女兒。二舅哥竟然在外面偷偷養女人,而且是高消費地養,養到青島了,由網友發展成情人。
他的錢根本沒花在我和孩子身上,二舅嫂在電話里,向岳父岳母告狀。岳父岳母嘴里罵二舅哥不是東西,放下電話就說兒媳婦不行。說兒子有外遇,是因為在兒媳婦那兒得不到溫暖。留不住男人,是女人沒本事。這是岳母的話。說這話時,她頗為驕傲地看了岳父一眼,似乎在向我們證明,岳父這么一個雖老但風度氣質依舊的男人,一直守在她身邊,是她的本事。
二舅哥的電話很快就追了過來。他說,莫聽鳳仙瞎說,是她先在外面亂搞。他還跟王哥好。
岳父說了句,就她那樣,王哥還跟她,你那個王哥是不是眼神不好?岳父不是幽默,他說話有時不過腦子,張嘴就來,但只要岳母瞪他一眼,他立刻沉默,像點了他的死穴。
我幾乎要氣炸了。二舅哥一次次向老人伸手,原來是在拿我們湊的錢養女人。我們省吃儉用,他卻花天酒地。不是高官,不是巨富,卻養起情人,不上班,比我們拼死拼活的上班族還瀟灑。我隨之對岳父岳母有意見。二舅哥從他們那兒拿錢,從來是給,我們一時急用,從岳母大人手里拿一百塊錢,都是借。
7
我不主張岳父過六六大壽。人還是消停一些好。人一張揚,就會有事,這里得,那里就會失。大舅哥和愛人堅持要給岳父過,我一個外姓人,不便多說。退休好幾年了,同事之間已不來往,只是很近的親戚和朋友,那也有四五桌。岳父那天高興,喝了不少紅酒,在二舅哥的岳父馬泰山的勸說下,還喝了半杯白酒。喝完酒已是天近黃昏。我們前呼后擁,岳父紅光滿面,臉像西天的云霞一般燦爛?;氐郊?,他坐在客廳沙發上,不肯去臥房休息。他平時語言不多,那天,他夸夸其談,回味著酒席,幾乎把到場的人都點評一遍。這時候,電話響了,是二舅哥打來的,他說,天寒地凍路滑,他進咸菜,騎著電瓶車,摔了,骨折了,住院了,急需錢花。
岳父六六大壽收的禮金,就這樣在他老人家手中還沒捂熱,就被我愛人通過ATM(自動柜員機機),打到二舅哥的卡上了。
岳父臉上的表情凝固了,緋紅的顏色陡地褪去,平時黑紅的臉,突然那么蒼白。我們說,洗洗,去休息吧。岳父沒有洗手臉,也沒洗腳,就去睡了。第二天清晨,他起床去衛生間,突然撲通一聲倒在床前。我們聽到一聲轟響,以為是他被絆倒了,他卻坐在地上起不來,去扶他,他怎么也站不穩。急忙把他送到醫院。生命無大礙,只是自此,他的一條腿離不開地,只能在地上拖行,劃圈。岳父腦部血栓。
我后來一直搞不清,岳父得腦血栓應該歸罪于誰,是什么誘發了他的病。是二舅哥的岳父馬泰山慫恿他喝下去的半杯白酒,還是為二舅哥的傷他急火攻心,還是二舅哥要去了他的禮金引他生氣?我不敢探詢,生怕引起他新的煩惱,加重病情。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伺候。
還算幸運。岳父除了行走時,一條腿需要在地上劃圈,他的手沒事,嘴巴也沒有歪,這使他不但能正常說話吃飯,還能自個上廁所,萬幸。
大舅哥以老大的身份,給二舅哥去了個電話,告訴他,老爸病了,你不能再向家里要錢,他腦血栓,要長期吃藥。
二舅哥說,知道。
大舅哥說,你得靠你自己了。
二舅哥說,知道!
禍不單行,秋天的時候,岳母檢查出尿毒癥。二舅哥果然沒向家里要錢,家里還算平安無事。這年的年夜飯,大舅哥大舅嫂,還有他們的女兒都來了。這個年,對于我們來說,過得很輕松,不像以前那么壓抑。
飯吃完了,吃水果,喝茶。談興正濃,門外傳來敲門聲,接著聽見二舅哥喊了一聲媽,我們都嚇了一跳,以為是過年想親人,出現了幻覺。再聽,二舅嫂的聲音也傳來,接著是他們的女兒喊爺爺。
愛人打開門,二舅哥一家三口,像三面彩色的墻堵在門口。二舅哥一身橄欖綠,二舅嫂渾身是白,白色羽絨服,臉上像刷了涂料似的白。大侄女一身紅裝。
愛人急著去廚房給他們煮餃子。兩個嫂子有過節,無法同在一個屋檐下,大嫂起身走,大舅哥和大侄女跟著也就走了。
餃子端上來,并不吃,只說話,不是嘮家常,是告狀。二舅嫂重復著電話里說過的話。二舅嫂說二舅哥從不去商店幫她。不去幫也就算了,讓他在家做飯,她和孩子守店。結果他飯菜做的,水襠尿褲,鍋碗瓢盆埋里巴汰,也不好好洗一洗,就知道玩電腦,跟網上的野女人瞎扯。
二舅哥回嘴,你好?你還跟王哥玩失蹤呢。二舅嫂說,放屁!她抓起一個餃子,像抓起來顆石頭,重重地砸向二舅哥的那張臉。飽滿的餃子碎了,成一張面片敷在二舅哥的臉上。二舅哥說,媽,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們的女兒居然沒哭,表情淡定。要么是這樣的打斗,在她眼里習以為常,要么她心太硬,她連勸都沒勸說父母一句。她只顧自己玩手機,仿佛這是兩個與她毫無關聯的人。
二舅嫂說,我正不想跟你過呢。離婚,明天就去離!
愛人說,明天大年初一,怎么離?沒人辦公。
那也得離,初七一上班,我們就去辦手續。不掙錢,不干活,讓女人養著,你是個老爺們不?
事實證明,他不是。此刻,他是老爺們的最好佐證,就是扇這個潑婦兩耳光,但他沒有,他低頭不語,蜷縮地坐著,像一副灌滿氣的皮囊。
大過年的,他們在我家吵架,我真想讓他們滾,可是,我有這個權力嗎?我,一個外姓人,這房子又不是我的,這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家,我只能逃避。每逢這個家庭出現尷尬局面,我唯一的辦法就是逃避。我拉開門,一只腳還沒邁出去,就聽身后一聲脆響,是肉拍打肉的聲音。一股暢快直通胸腔,我在心里嘆一聲:有種,終于出手了。待我回頭看,眼前的情景讓我大跌眼鏡,原來出手的不是二舅哥,是二舅嫂。挨打的不是二舅嫂,是二舅哥,整個的都反了。
我回望一眼二舅哥,目光鄙夷。我看不見我自己的表情,但我心里清楚,那一刻,的確是將內心的鄙視通過雙眼傳遞了出去。我從骨子里瞧不起他,掙錢不會,打老婆還不會嗎?這么該挨揍的老婆。
岳母面色凝重。她進了自己的屋,一會兒,她走出來。她拿著一沓錢,遞給二舅哥,說,這是一萬塊錢,這錢你拿著,拿著干點啥,別老讓人看不上。二舅哥伸手來接,二舅嫂一把搶去了。
岳母又說了句,為了孩子,莫談離婚,窮過富過,和和氣氣……岳母的話還沒說完,他們就踏出了家門。
岳母是堅強的,她沒有落淚,沒有嘆息。岳父看了一眼岳母,想說什么,沒有說。這是他在岳母面前常有的表情,他內心對岳母心存懼怕。
他們走了,我沒有出去送,我不愿與他們同行。我感到壓抑,透不過氣。我走向陽臺,打開窗,寒冷的空氣襲來,我像是被吸進一個無邊的黑洞。黑暗很快就被爆竹驅走,煙花閃爍的夜是朦朧的,五彩的。煙花點燃了夜,似乎也點燃了我的靈感。我悄然大悟:他們這是在演苦肉計。
我很想把這個發現告訴老人們。我回到客廳,他們都沉浸在春晚的節目里。盡管春晚質量越來越差,一年不如一年,可他們還是要看的。不看春晚,除夕夜干什么去?難道坐在那里生悶氣?
大年初一,行人稀少,滿世界空蕩蕩的。二舅哥一家三口,沒打個招呼,就這么從煤城悄然消失了。
8
清明節,我們像是看見了鬼魂一樣,看見灰頭土臉的二舅哥推門而入。這太令我們意外了,往年,他只在年根才回家,這才兩個多月。莫非他拿走的一萬塊錢,兩個月就花完了?
二舅哥知道我們疑惑,不等我們問,他先開口。他說,他在外不順,總也掙不到錢,趁著清明回來祭祖,求祖先保佑。他說,他學好了,開始信佛。他包里有一只紅色喇叭狀的匣子,他說那是太陽能音箱,遇見太陽,能唱佛音。他包里再無他物。
二舅哥竟然不走了,他說他與他的那個老婆,一天也過不下去。他說他這么多年,禍害了老人不少錢,造孽,現在,是他盡孝道求福報的時候,他要盡心盡力孝敬老人。
二舅哥落座沒多久,大舅哥就來了。大舅哥從來以老大的身份出現,他一來,總像是開家庭會議。果不其然,那語氣是命令式的,他說,楊二吉不去威海,要在家照顧老人,難得他有這份孝心。楊二吉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我們兄妹不能虧待他。老人每月出一千二百塊錢,算是他照顧老人的護理費,我,楊三幸,每人出一千二。
我心里陡地一沉,這還不如拿點錢讓他走,他這是回來啃老了。他不但啃老,還啃得光明磊落,啃得理直氣壯;他不但啃老,還啃兄妹。我說,我沒意見,但我有話要說,我們照顧老人的時候,誰給我護理費?我們從老人手里拿一百塊錢,也是要還的……愛人打斷我,說,大哥不是說了嗎?二哥沒工作沒收入。
見我氣未消,愛人說,要不,你伺候老人?
這是激我,沒有實際意義。我要上班。而且,我入省城工作的調令來了,很快要走。老婆,孩子,都得跟過去。我可不想過牛郎織女的生活。
我透不過氣。我走到陽臺上。窗戶是開著的,風中帶著涼意,我冷靜下來。二舅哥這個時候回來,似乎也是上天對兩個老人的恩賜。要不,我帶著愛人走了,誰來照顧老人呢?
岳母悄然落淚。我知道,不是因為二舅哥的回歸,是我和愛人還有孩子即將離去。她對她的女兒特別依戀。那年她查出尿毒癥,每周三次透析,需要人陪。大舅哥跟我們商量,讓愛人辭去企業的工作,專心照顧老人。他說,就當他妹子在他那兒上班,每月給她開工資。工資開了不到半年,大舅嫂說,商店效益不好,不給她開了,只答應給她交醫保,養老保險。交了八個月,大舅嫂讓她們商店會計給楊三幸打電話,說商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楊三幸的醫保和養老得她自個交。我和愛人當時很來氣,但老人還得管,已經辭職在家,成為無業的家庭婦女,老人透析不去陪,說不過去。
岳母特別害怕她的女兒離開。即便在家里休息,她的女兒也不能離開時間太長。女兒不在身邊,她會慌亂、恐懼,沒有主心骨。她會喊,會找。有一次,我到省城學習,允許帶家屬。愛人隨同,岳母每晚一個電話,有時視頻,有時語音。
時光就這么往前走,匆匆真如白駒過隙,我們很快搬到省城。我進駐新單位,孩子入新學校,愛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再上班,照顧我和孩子。于煤城,我們突然成了外鄉人,每次回去,得先在網上訂旅館。旅館盡量訂在離岳父岳母家近處,白天在岳父家待著,晚上回旅館,倒也很熱鬧,依然覺得煤城岳父岳母的家,才是我們的家。岳母故去后,這種家的感覺突然就沒了。愛人也有這種感覺,她說,媽在,才是家。媽不在,太難受,太不習慣了。女兒也說,她不喜歡在姥爺家,二舅一天冷著個臉,不理我們,只低頭玩電腦。
二舅沒有給我傳遞正能量,女兒說。
我避開二舅哥,讓岳父說說他的二兒子:這么大的人,怎么天天捧著個電腦?還電腦手機同時玩。岳父說,天天如此,說過幾次,不聽。
管不了,管了嗎?岳父又說,行了,只要他一日三餐,把我伺候好就得了,他樂意咋的咋的。我說,那也叫伺候,他除了叫外賣,給你做過幾次飯?愛人打斷我,說,行了,你就別瞎操心了,你不伺候,有什么權力說人家。我說,我是付了護理費的呀,怎么沒權力?愛人說,說他管用嗎?他又不是孩子。
愛人壓低聲音勸我,算了吧,由著他,將就著往前走吧。說重了,他撂挑子,不干了,走了,誰伺候?請保姆?保姆更不放心,保姆貪得更多,騙得更狠。
我想起網上關于保姆虐待老人,騙老人錢財的報道,還有保姆縱火案,我不再言語。
9
一個雙休日,愛人說,老爸想我們了,給她打電話。她說她也想老爸了。老媽走后,老爸一個人,挺孤單的。我說,怎么是一個人,不是有二哥嗎?愛人說,二哥成天玩電腦,也不與他交流。我說,你終于醒悟了,說了真話。
愛人沒接我的話茬兒,她說,咱們回去看看老爸吧。我同意了。有二舅哥在,我本不想進那個家,可想到岳父的處境,我說,回去吧。
一路上,我情緒并不高,總覺得像是有什么事?;氐郊?,果然不愉快。岳父向我們借錢,說是二舅哥想買車,開順風快車,掙點外快。
我說,他手中不是有幾萬塊錢,買個便宜的,或者二手的。二舅哥說,二手車質量無保證,新車吧,少了八萬的,不辦順風車手續。我說,那行,買吧,自己掙錢,買寶馬我都樂意。
我堅決拒絕他,他堅持借,我突然憤怒了,我說,你借我們的錢還沒還呢。別說沒有錢,有錢也不借。二舅哥比我更憤怒,他說,我不欠你的錢。你們兩口子,后來還有孩子,一家三口賴在我家。吃飯不掏飯錢,住房不掏房租,算一算,得多少錢?
他這話不但戳痛了我,也直奔我愛人的心臟而去。愛人氣得不喊他哥,真呼其名:楊二吉,你說啥呢?我們怎么賴在你家?我們沒伺候老人嗎?再說了,要說賴,也是賴在老媽家,怎么就賴在你家了?
二舅哥不理他的妹妹,矛頭依然指向我,就差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他說:你當時從農村來,一個窮光蛋,是我家收留你,現在你出息了,瞧不起人了。告訴你,我不欠你的錢!
我只當他生氣說氣話。欠不欠錢,不是他說了算。
我不想同他理論。我雖然來自農村,可我是大學本科生,一個市政府公務員,我是有身價的,怎么就是窮光蛋。我想問他:什么叫收留?你妹妹嫁我虧了嗎?但那樣,勢必傷到我的愛人,這是吵架之大忌。
晚上,大舅哥來了,說是開會,有些事要談。我說,我一個外姓人,就不參加吧。大舅哥說,要參加,涉及你的事不少。
這個會,使得二舅哥所言“不欠你的”話,變成現實。原來他說的不是氣話,他是經過深層思考,并且與大舅哥是通過氣的。大舅哥平時話少,那天卻娓娓而談。他首先說我這些年,為這個大家庭做了貢獻,對老爸老媽也孝順,之后說,這個家也對得起我。我們剛結婚時,在老人那兒吃,在老人那兒住,沒交房錢,沒給伙食費。這些年,少說也不止三萬塊錢?,F在,就當你們把這錢交給了老人,老人把錢給了楊二吉。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楊二吉不欠你兩口子的錢。
我以為我聽到這話自己會跳起來,但沒有,那天的我特別平靜。我說,行。那一刻,我回想二舅哥拿著我三萬塊錢離去的情形,其時,我望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就像望著遠處飄走的一片黑色的云,根本沒打算那錢能要回來,我所以偶爾提起那三萬塊,是想讓他有壓力,讓他覺得欠我們的。
我說,好吧,這錢我不要。大舅哥說,不是不要,是不欠。他這么較真,引起我心中不快。我說,這么說的話,那我有話要說。
愛人阻止我,她用眼神告誡我,老楊家的事,我最好啥也別說。
第二天上午,我們說好的帶孩子上臥鳳山玩,走出屋,發現車沒了。愛人說,坐公交車去吧,車二哥開走了。
他開到哪里去了?我問。愛人沒應我。我昨夜聽二舅哥說,他在網上認識的那個青島女人來了,在賓館住了幾天,今天要走,到省城坐飛機?,F在回想他的話,我警覺起來:他莫不是開我們的車,送他那個野女人去機場?我本來就不喜歡他,懶、虛榮??偨袥]錢,總向老人伸手,竟然還養小女人。有能力養也行,別拿我的車裝門面。我說,一定是二哥開車送他的那個野女人了。愛人說,別說得那么難聽,什么野女人,那是他的小媳婦。我說,惡心,他有什么資格養小媳婦?窮光蛋一個。再說,他沒離婚,這算什么事?愛人說,行了,你就別管了。我說,好,他的事我管不著,我的車我總可以管吧。
我拿起電話打過去,那邊接了。我說,二哥,你趕緊把車開回來,我要用。我話還沒說完,那邊電話掛了。
我生悶氣,愛人說,算了,已經開出去了,一時回不來,我們玩自己的。我不理,女兒發話了。女兒說,爸,咱們去爬山。我們坐公交車,坐公交車人多,好玩。
山上紫丁香開得正艷,一片片紫色云朵吐著一團團的芳香。我們陶醉在這青山綠水間,忘卻一時的不快。玩興正濃,愛人的電話響了。電話里,二舅哥訓斥他的妹妹:牛壯什么意思,我小媳婦來了,一點面子都不給,當著我小媳婦的面,直讓我把車開回來,弄得我一點面子都沒有。
山頂有風,愛人將手機處于外放,她想聽得更清楚。她聽清楚了,我也聽得清楚。我簡直氣得要炸開,我說,要面子,買個“大奔”,買個“寶馬”,沒人管,開別人的車算什么本事。
愛人說,行了,就借你這點光。我說,借這點光,干點正事還行,用我的車拉老人上醫院,我說過嗎?拉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愛人想反駁我幾句,被孩子攔住了,孩子說,爸,媽,你們別吵了,放松心情,盡情玩耍。
孩子發話了,我們便不再吱聲。
晚上回到岳父家,按愛人的叮囑,我沒有同二舅哥說車的事。二舅哥冷著臉。幾乎是在我們進屋的同時,他出屋。他說他要出去洗澡。他沒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敞口而言,自言自語式的。他洗澡從不拿洗漱用具。他洗桑拿,什么都是一次性的。
我覺得二舅哥渾身是毛病,可我這身份,不便指責,我就想從岳父著手。我說,老爸,你也不教育二哥。他自己過成那樣,還養小媳婦。你的那點錢,都讓他那個叫小莉的女人騙去了。
岳父說,玩去吧,他沒個女人,也挺可憐的。我說,他有媳婦啊。岳父說,他那個媳婦,早就同他分居了。我說,分居并沒有離婚啊,與這個女人混,這算什么事。岳父說,那也是他的本事。我只覺一股怒火驟然上躥,岳父并沒感覺到我的不滿情緒,他用一種息事寧人的語氣勸我:哪個男人不吃點野食?那是他的本事。岳父再次說那是二舅哥的本事,我難以理解。我說,這么說來,你也吃過野食?岳父臉色微紅,似乎被酒精刺激。他急忙否認:沒有,我沒有!我說,如果我像他那樣,在外面去瞎扯,你是不是覺得你女婿挺有本事?岳父尷尬一笑,說,你跟他不一樣,你們小兩口感情好。我說,如果呢?岳父的臉由紅變紫。
10
真正讓我與二舅哥決裂的,是三個丑橘。
晚飯后,我們準備回賓館。此前,大舅哥拿來一箱丑橘。岳父糖尿病,吃一瓣橘子都會使他血糖飆升。二舅哥從不吃水果。走前,我說,給孩子拿一個丑橘。
我說是拿一個,尋思三個人,沒法吃,就又拿了二個,反正有一箱呢。我拿到第三個時,二舅哥說,那丑橘,老爸愛吃,給老爸留著。
我什么也沒說,把手中的丑橘放回水果箱,把已裝進方便袋里的兩個丑橘也拿出來。我沒往箱子里放,就把丑橘放在飯桌上,二舅哥就在飯桌邊玩手機。他一直盯著手機屏的雙眼余光,其實一直掃射著我們。
我什么也沒說。那兩個被我放回去的碩大的,皺著皮的丑橘,已替我說明了一切。
二舅哥說,咋還多心了呢?
我沒理會他。從那一刻起,我決定不再與這個人交往。三個丑橘,比三萬塊錢更令我心寒。這三個丑橘,他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孩子,這是我的底線。他可以排斥我,但不能冷落孩子,他觸犯了我的底線。
回賓館的路上,愛人一直默默落淚。她說,老媽在與不在,就是不一樣。不就三個丑橘嗎?二哥何至于這樣。他這是在當這個家,他這是往外趕我們。
同我一樣,三萬塊錢,她沒在意,她早就告訴過我,二舅哥也沒錢,算了,而三只丑橘,她卻傷心成這樣。這或許不只是丑橘的問題,她還是想老媽了。當然,也是橘子的問題,老媽在時,哪次我們離開,不是大包小裹,往我們手里塞。
媽在,家就在,媽走了,這家就散了一半。愛人說。
愛人一直在我面前護著他二哥,現在,她終于護不下去了。她傷透了心。
我說,咱們回家吧,老爸也見著了,我們每天住旅館,消費也大,而且沒有家的感覺。愛人說,行,走吧。待著也是沒啥意思。我們原本想再待兩天,于是決定第二天就走。
我們告別時,二舅哥冷著一張臉,他待獨了,習慣一個人。我們的離去,他一句送別的話都沒有,依然低著頭,左手手機,右手電腦鍵盤。難得他這份天真,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
岳父拄著拐杖在門口送我們。愛人說,爸,你要照顧好自己……說話間,眼淚就流了下來,聲音也變了調,接著是抽泣。受她感染,孩子落淚。老岳父說,去吧。聲音也像被水洗過,濕淋淋的。
你們走了,我跟誰過呢?他像是問我們,更像是自言自語,我心里突然一陣酸楚??磥?,他對現在與二舅哥生活在一起,是不滿意的。
車一路前行,我們的話題不斷。我說,二哥一臉煩躁,他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沒這份孝心。他一定心懷鬼胎。他莫不是惦記老爸那套房子。
愛人沒吱聲,看來她也這么想過。
11
同我的猜測一樣,岳父在玉龍新城的那套房子給了二舅哥。岳父說是岳母離世前的意思,說我們都有房,只二舅哥沒房。為了逝去的岳母在地下安息,為了活著的岳父活得開心,這個結果我們只能接受,但話還是要說兩句的。我說,二哥不是沒房,老爸的上一套,不是讓他拿去抵押貸款了嗎?他自己禍害掉了。我說,老爸這套房給他我沒意見,但得老爸離開以后,現在不能過戶。他別再把房子賣了。
愛人說,你也別把他想得那么壞,有大哥呢,產權不是他的,他不敢。你一個外姓人,少管他們的事。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我都不管。
愛人又說,你一個國家公務員,也盼人一個好。二哥現在信佛,不像以前。
二舅哥信佛,他清明從威?;貋砭驼f過,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近兩個月,他付諸行動了。他每個周末都去寺廟,每去一次,花費一百五十塊,一百塊功德錢,二十塊錢買香火,來去車費三十。
我始終不相信他是信佛人,但這話我沒說出來。
五一前,岳父住到了大舅哥家,二舅哥說他們的衛生間漏水,都漏到樓下人家了,樓下來找過好幾回,他要重新裝修衛生間。一個腦血栓后遺癥患者,一個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滿大街去找公廁,肯定是不行的。二舅哥就把岳父送到大舅哥家,說是臨時住幾天。
岳父住到大舅哥處,就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二舅哥把他的房子賣了,他根本沒辦過戶,直接用岳父的身份證和戶口本。新的主人,拿著房產證,理直氣壯地住進了岳父的房子。岳父蒙在鼓里,天天盼著回自己的家。知道他的房子被賣后,他給我們打電話,說,你二哥走了,同她小媳婦走了,到蓬萊島浪去了。他的語氣里,第一次對二舅哥有了不滿。
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自然要回去看一眼,安撫一下老人。孩子課程緊,周六有課,回不去。孩子不回去,我倆就得留一個人在家。愛人說,你去吧,你做的飯,孩子不愛吃。我一出門,孩子就瘦了。馬上中考,營養可不能少。
愛人的理由充足?,F在,孩子是大事,其他的都是小事,家家如此。
我給岳父的禮物,是水果和營養品,還有品牌燒雞。這其實是給大舅哥大舅嫂看的,岳父多種疾病在身,吃不得肉,也吃不得含糖多的水果;岳父給我的見面禮,是一道難題。那時,大舅哥大舅嫂和他們的女兒都到商店去了,是岳父拄著拐杖給我開的門。岳父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把我帶走吧,我要跟你們過。他說,在這兒,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你嫂子,那張臉,像鐵鑄的,從早到晚,見不到笑。我說你要她笑干什么?有你吃的喝的,有電視看,有床睡,有自個的房間,你滿足吧。
他滿臉失落,像一個小孩那樣,幾乎哭了。他說,你媽臨走前說了,說她要走了,讓我跟著你們過,誰也不行。二兒子指不上,大兒子行,大兒媳容不下。
這句話暗含對我和愛人的褒揚,但我并不買賬,反而很生氣,明知你二兒子是個混蛋,在你面前挖了一個又一個的坑,你偏要往下跳。我們的話不聽,到頭來,還是要靠我們。
大舅哥的房子,也在玉龍新城。當時他換新房,就是為了照顧老人,離老人近。
我特地去敲了敲岳父以前房屋的門。我好奇,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家人住在我那么熟悉的房子里。我聽見屋里的動靜。我感到有人影在門鏡那邊閃動,但并未給我開門。我走了,新的主人,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何必去打攪。
12
岳父張羅洗澡。他說,晚上大舅嫂在家,不方便,白天洗。我說,那就洗吧。
岳父十五年腦血栓。他腦血栓后,拄著拐杖,所有的澡堂拒絕他進入,怕摔了擔責任。他把周圍幾個澡堂都罵了一遍,就不再去了。他只在家洗。我們住在一起時,也給他洗過澡,也給他搓過背。但每次,他都不愿在我面前脫去短褲,任它與水一起淋濕。等我給他搓完背出來,他才換上干凈短褲,走出衛生間。
這次,他進到衛生間,就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似乎要把他的整個身體,乃至內心所有,全呈現給我。事實果真如此。他一邊享受我給他搓澡,一邊講著他的過去。
他說到他的婚外情,他說,那是他人生最痛快最有激情的時刻。
尷尬了,身為岳父,他居然同我說這個。我歸罪于他腦血栓后遺癥,小腦萎縮。
我說著二舅哥的不是。他說,你二哥并不是我們親生的。因為是養子,身份特殊,打不得,罵不得,所以就寵壞了。
養子?我無比驚詫。我說,爸,您老就別編故事為自己解脫了,慣壞了就是慣壞了,沒人責備你。他自個的路,自個走。岳父說,我說的是真話。你沒看,你二哥不像你大哥,也不像三幸,他比你大哥和三幸都好看。
岳父說的是事實,二舅哥長得像黎明,而大舅哥和我的愛人,與那個明星的模樣不沾邊。我說,你從未同我們說過呀。岳父說,沒說過,你大哥都不知道。他同你大哥相差不到兩歲,他到我們家時,你大哥才三歲,沒有記憶。
他說著二舅哥的母親,那個叫琴的女人,也說著二舅哥的父親,一個姓劉的小號手。他說,你劉叔和琴姨都是市歌舞團的,還有你媽,我們在一個團。岳父說,你琴姨先前是追過我的,但我覺得她養不住,就沒跟她結婚,而是娶了你媽。后來你劉叔娶了你琴姨。不過,做媳婦是一回事,婚外情又是一回事。
岳父跟那個叫琴的女人,有過一個激情燃燒的夜晚,那個夜晚,他們下鄉演出,遠行到一片草原上。那里有個牧場。他們與牧場的工人載歌載舞。夜里,牧場工人們騎馬,到遙遠的蒙古包里歇息,把農場房子讓給演出人員。
那個夜晚,我二十八歲的岳父被三杯馬奶酒弄得渾身燥熱。難以入眠,他起炕,披衣,走進夜色。他想讓草原的風,吹涼他的身體,讓他狂熱的內心平靜下來。
那時候,他與我的岳母已經結婚,并且有了我的大舅哥。
草原的夜風,還沒來得及冷卻岳父燥熱的身體,一個女人走出她們的宿舍。這個女人就是琴。
因為我是他的女婿,身份特殊,岳父對那個夜晚的細節沒有過多述說,只告訴我,他就那么把琴睡了。岳父說他把琴睡了時,他說得輕描淡寫,在我,卻如雷貫耳。
岳父說,那個夜晚,更讓他震驚的,是一只狼。當他不能自已,在一個草垛旁,與那個叫琴的女人瘋狂過后,發現有一只狼正睜著雙眼,靜靜地凝望著他們。岳父壓制著內心的恐懼,扶起那個叫琴的女人,平心靜氣地,慢慢往回走。
事后,岳父無數次回想那個激情燃燒的夜晚,他后怕,但似乎并無悔意。他說,他竟然忘記草原是有狼的,只是他弄不明白,那只狼為何沒攻擊他們?
那個叫琴的女人,自那次后,多次還想與我岳父重溫舊夢,無奈我岳母眼光如錐,岳父近不了身,也怕出事,最后干脆避開她。琴很快就找個人嫁了,就是姓劉的那個小號手。
小號手長得白凈,帥氣,用現在的話說,是“小鮮肉”,但無岳父的沉穩。他是岳父的好兄弟。岳父為此還很內疚,如果早知琴要嫁他,岳父說,他那個晚上,一定會控制自己,絕不做淫友人之妻之事。
琴和小號手婚后不久,岳父他們再次下鄉演出,這次去的是山地,一個叫臥鳳溝的鄉鎮。那時沒有車,有車山路也走不了,都是馬車。馬車中間是木頭箱子,裝著演員們的演出服裝,道具,樂器。兩邊坐人。
山路顛簸,讓人昏昏欲睡。岳父在馬車上睡著了,掉了下來。因是下坡,后面的馬車急馳而來。岳父剛從睡夢中驚醒,不知咋回事,翹起頭茫然四顧。與岳父同坐一馬車的小號手騰地跳下車去,奔向岳父。在那命懸一線的瞬間,小號手拽起岳父,并盡全身之力,將岳父往旁邊的坡地一推,他自己卻沒逃過馬車的碾壓。幾千斤重的馬車從他身上駛過,一個帥氣的新郎官,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口吐鮮血,送到醫院,醫生說他的脾已破裂,肝膽腎都遭到了損傷。他臥病三天后,離開了人世。
那次演出自然是取消了。歌舞團很長一段時間,籠罩在死人的陰影里,下鄉演出打不起精神,慢慢地,就不再下鄉。
一個人死去,并不只是死去那么簡單,會遺留很多問題。小號手留下了一顆種子,在琴的肚子里。
有人勸琴打掉這個孩子。孩子父親沒了,將來誰養?琴年輕又漂亮,還得嫁人吧。帶個孩子,不好嫁。
琴在一個大姐的陪同下,走在歌舞團的大院里,步子緩慢而沉重。她們向醫院走去,岳父聽說,沖出宿舍。他朝著她們的背影喊:等一下。
眾目睽睽之下,我的岳父走向琴。他對琴說,孩子留下。小號子(岳父對小號手的愛稱)是為我死的,他的兒子我替他養。
琴在她與小號手婚后七個月產下一兒,琴給他起名小吉。琴生下小吉沒多久,離開煤城歌舞團,同上海一名商人走了,幾年后,去了美國。岳父沒有食言,把小吉接到了家。為了不動搖他撫養小吉的決心,他瞞著岳母,到醫院把自己的輸精管給扎斷了。
岳父說到這兒時,轉過身,面朝我。他感嘆說,人活在世上,總會與某些人,或某個人糾纏不清,剪不斷,理還亂。
我望著岳父那如同深秋瓜果般枯萎的身體,很難想象它當年還能制造一段風流韻事。
岳母對岳父向來嚴厲,岳父對岳母言聽計從。我們曾打抱不平,說岳父太老實。岳母說,他老實,他欺負過我。他欺負我的時候,你們都不知道。
現在想來,岳母說的岳父欺負她,莫不就是指他的那次出軌。
我問岳父,你養情人的孩子,岳母就輕易就同意?岳父說,你媽心眼好,小號手又是為救我死的。再說,我同琴好過,她只是猜測,并沒實據。
我不知道岳父為何跟我說這些,他想表達什么?他是想說,因為別人家的孩子,他不便嚴加管教,打不得,罵不得,就慣成今天這樣?他是在為自己開脫嗎?
岳父閉了眼,任我給他擦拭身上的水滴。他像是在沉默,也像是在追憶過去。
我也在追憶,我突然從二舅哥的臉上,發現岳父的影子,他莫不就是岳父的親生?這個想法,讓我在悶熱的衛生間里,感到渾身發冷。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岳父說,怎么可能,莫瞎猜測。他說完,微直起身,望著鏡子里自己的臉。鏡子沾滿水珠,那張臉成無數碎片,看不清表情。
我說,要不,你和二哥做個DNA。岳父說,他都走了。我說,他枕頭上留有頭發。岳父想了一下,說,算了,不做了。有些事,搞得太清楚未必好。再說,這么多年,不是親生的,也是親生的了。
一個多鐘頭,洗個澡的時間,二舅哥就從岳父的兒子變成養子,甚至可能是私生子。岳父腦血栓后,小腦萎縮,我懷疑他說的是胡話??伤闹v述,卻那么清晰,那么有條理,不像是隨性杜撰。
難道他說的都是真的?這么大的秘密,他竟然埋得這么久,藏得如此之深。多少年來,我們可是在一個飯桌吃飯。
人心何止隔肚皮!
13
大舅哥家房子大,房間也多,能住下我,但我不習慣大舅嫂那張冷臉,自己住旅館去了。我離開前,上岳父房間向他告別,岳父讓我把門關上。他放低聲音說,我還是想跟你們過。
我愣了一下,裝作沒聽懂。岳父接著說,你們兩心細。這次你們要不是搬到省里,你媽也不會走,至少能挺到過完年。你媽夜里燒,就把窗口打開了,睡著了,那么冷的天,開了一夜的窗。我也睡得死。你二哥在他屋里玩電腦,一夜沒過來看看。第二天你媽病重了,他外出辦事,拖了兩天才送醫院。你媽不是死在“尿素”上,是死于肺炎,一口氣沒上來,憋死的。
我憤怒了。岳父見我生氣,把話往回收。他說,其實也不能全怪你二哥,病人抵抗力低,沒挺過。岳父說,你媽臨走前同我說過,說誰也不行,就三幸和牛壯不錯,我死后,你就跟他們過吧。牛壯,你讓我去嗎?
他的語氣已有哀求的成分。我沒有立刻回答他。但是,他對他的那個說不上是親兒子還是養子的態度,讓我心里不快,只是礙于他泰山大人的身份,我一個外姓人,敢怒不敢言。更主要的是,他脫離不了楊二吉的糾纏。我若把岳父帶到省城的家,不是引狼入室嗎?
但內心里,我還是能接受他,畢竟我們剛結婚時,沒有房子,兩位老人容納了我們,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輕易得到的東西,他會認為是應該的。我得端著點態度,讓他知道他自身難保,別再沒完沒了去顧他那個不爭氣的楊二吉。我說,爸,這個事我說了不算,你得跟三幸說。岳父說,三幸說了,她沒意見,只要你同意。
我說,我大哥不同意,他說你有兩個兒子,讓女婿養,讓人笑話。這話大舅哥并未說過,是我內心所想,現在竟然脫口而出。岳父說,我不是讓你們養,我只是去串門,去住,每年住幾個月。
看來,他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岳母去后,他孤苦伶仃,也挺可憐的。我氣不過的,還是我的二舅哥。我腦子轉不過彎的,還是他對二舅哥的態度。
岳父望著我,眼神里分明是乞求。我的心軟了。岳父七十八歲,渾身是病,還能活幾年,就算拖累,也不會長久。我心里同意了,但我嘴上不答應,我想憋他幾天,讓他長點記憶,不要再惦記那個說不清是他的養子還是私生子的楊二吉。
我說,我作為機關后備人才,被選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很快開學,時間半年,三幸要上班,要照顧孩子上學,一時怕沒太多的時間照顧你。這其實是我的借口,去黨校學習,是我的白日夢,根本沒這回事。人,有時要假想一些美事,來讓自己強大,渡過精神上的難關。
岳父眼睛一亮,說,啊,是好事,去吧。他喝了一口水,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放下茶杯,說,爸告訴你,在外學習,男男女女的,要小心,莫瞎搞,控制一點自己。我說,沒事,那是黨校,講黨性。岳父說,有時候,人性一上來,就把黨性忘了。我當時要不與你琴姨有那檔子事,也就不會管你二哥,沒人管,你琴姨沒招,不就把他帶走了嗎?我把他留在身邊,窩在煤城,操了這老多的心,說是幫他,疼他,愛他,到頭來,是害了他。你看他現在,沒文化,沒技能,眼高手低,一個大男人,自個都養活不了自個。唉,爸有過呀。
我說,爸,你別這么說。
我突然有點可憐他,覺得自己不該編造去黨校學習的謊言來騙他。我正要揭穿我自己,岳父發話了,他說,等你黨校學習完事,你就回來接我。你在你書房里放一張單人床,你二哥去看我總得有個地方住吧。一聽這話,我原本軟下去的心又硬起來。我說,行。不過我老加班,半夜回凌晨起,有時還成宿加班寫材料,噼里啪啦打電腦,只怕你老睡不好。
岳父的臉冷下來,也不是生氣,就是沒有表情。他說,回去后,你們忙你們的,我沒事,我能照顧自己,不給子女添麻煩。我沒接他的話,拎著電腦包準備去賓館,岳父說,你先別去賓館,你帶我下去走一走,我要看看玉龍湖,我還沒看過夜色中的玉龍湖。
玉龍湖夜色美,四周燈光變換著顏色,按一定頻率打在水面。我和岳父走到湖邊時,正值藍光閃耀,水面微波蕩漾,玉龍湖像夜色籠罩下的一片海。我攙扶著岳父,很緩慢地散步。岳父也覺得玉龍湖像一片海,他說,美其名曰玉龍湖,哪里有龍。我說,不都這樣嗎?城南的陽光海岸,你能看到海?他沒接我的話,依然說他的龍。他說,我要跳進這湖里,會像一條龍吧,我正好屬龍哩。我說,你這么胖,應該更像一只海豚。岳父一百九十多斤,胖得像是沒有脖子,肚腹和大腿連接處被贅肉填滿,沒有弧線,沒有過渡。
我說岳父像海豚,他不但沒有生氣,還很天真地笑了。他說,像海豚好啊,海豚活得多快樂。他停下腳步,拄著拐杖,望著湖面。此時燈光變換成綠色,水波不興,湖面像一片被風吹動的草原。
岳父輕聲哼起那首《草原夜色美麗》。我見岳父耍過很多樂器,馬頭琴、二胡、長號、小號、鋼琴,卻從未聽他唱歌。沒想到岳父的男中音,竟然很好聽。
岳父停止歌唱。玉龍湖畔又變換了燈光,水面不再像草原。霓虹燈閃爍,倒映在水中。水波微微蕩漾,水面美輪美奐。岳父說得對,有些事,搞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比如這片湖。如果一味地去想象她的前身是露天礦,是垃圾場,是污水區,那日子就沒法往下過了。
我仰望四周高樓,其實整個新區,都如這玉龍湖,這是煤城的貴族小區,一家家看上去光鮮,但那或許只是表面的光鮮,光鮮的背后,掩埋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就像我岳父一家,都夠寫一本書了。
岳父說得對,有些東西,搞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我們更要關注的是現在。我們只有這樣,才能往前走。
我帶岳父回到大舅哥的家,大舅哥他們還未回,今天他們有應酬,讓我先陪岳父。我幫岳父脫去外衣外套,讓他躺下,我自顧離去。我不想碰見他們,我不愿看見大舅嫂的那張冷臉,盡管無數事實證明,她心眼并不壞,但我還是不愿面對這位在玉龍新城小有名氣的“冷美人”。
回賓館完洗澡,躺下,電話響起,是大舅哥打來的,他說岳父不見了。我說,怎么可能,我親手伺候他睡下的呀。我飛速穿衣,沖出賓館。
我們在玉龍湖里看到了岳父,他面朝水底,脊背露著,像一只若隱若現的海豚。
大舅哥在那里一邊忙乎,一邊說,爸呀,知道你跟我媽感情深,可也不用這么急著去找他呀。他像是同逝去的老人說,但我心里清楚,他其實是說給鄰居和親戚們聽的,他害怕老人自殺,給他扣上不孝的帽子。
大舅嫂說,我恨死楊二吉了,他把老人害了,老人卻死在我家,好像我們虐待老人似的。
燈光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那張冷臉,分明已呈現在眼前。
岳父其實是個非常好的人。脾氣好,人善良,大氣,舍得讓人吃。如果沒有我二舅哥在中間這么作,他會待我更好,不亞于親生,也不會走上這條絕路。
我這么想時,悲哀便襲擊了我。我兩腿發軟,幾乎是坐在地上。
如果我沒有拒絕他要跟我們過的要求,他會自溺于玉龍湖嗎?我這么想,悲哀迅速膨脹,摻雜著恐懼。巨大的恐懼和自責裹挾著我,皮鞭一樣抽打著我,我難受得哭起來。我聽見大舅哥的鄰居說,看這姑爺子多孝順,哭得多傷心,比親兒子還親。
愛人驅車在路上。她把孩子留在她的同學家。我問愛人,二哥回來嗎?她說,他知道了,但沒說回不回,電話就斷了,再打,無法接通,可能是沒電了。
我認為他是關機了。如果他因為愧疚,不敢面對,那他還算有一點人性。如果他純粹是躲避,怕我們責怪他,怕我們向他要房錢,那他就太不是人了。
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能評說,畢竟,我是個外姓人。
岳父一定不是想讓自己看上去像海豚,才跳進湖里的。綠色的燈光打在水面,這片湖像海,更像一片碧綠的草原。岳父是不是把這里當成了他的草原。如果是,那么,他踏上這片“草原”,是去追隨我的岳母,還是去找那個叫琴的女人。
這只能是猜測了。猜測,終歸是虛幻的,不確定的,真切的是,岳父走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北方五月的夜晚,其實還很冷。岳父走的那一刻,在湖水里一定很遭罪吧。我這么想,新的一輪眼淚涌出,劃過我的面頰,帶著冰涼。
曾劍
本名曾健,湖北紅安人,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青年文學》《解放軍文藝》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入選2013、2014、2017中國小說年度精選(排行榜)。
刊《芙蓉》2018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