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李子勝:我與百里鹽灘

李子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山花》《延河》等刊物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曾獲第二屆梁斌文學獎。已出版小說集《活田》《我們做個游戲吧》等九部作品。
李子勝是“千年鹽城”天津郊縣漢沽人,他的創作很大一部分取材海洋、鹽場,寫生活在海邊的漁民和鹽工頑強生存、不畏挑戰的進取精神。李子勝熟悉“百里鹽灘”鹽堿、灘涂的氣味,熟悉漁村百姓的生活和樸素的情感。這一方水土不僅奉獻了肥美的海產品和生活必需的鹽,也給予土生土長的文學守望者一份厚禮:一個個平凡而動人的故事。李子勝靠海寫海,深入生活、扎根“百里鹽灘”,向生活要素材,寫出了一系列圍繞著漁和鹽的文學作品,體現了一個作家對家鄉的深情,也體現了一個作家的責任心。本文為作者的創作體會。(編者)
一
我喜歡在渤海邊的百里鹽灘獨自行走。這里不僅有幾百年歷史的漁村、漁港、漁民,還有千年鹽業歷史的長蘆鹽場各個曬鹽工作區。為鹽場曬海水的混養汪子,水波浩蕩,從這里捕獲的魚蝦極其肥美;鹽場曬鹽區的結晶池,整齊如水田,堤埝如南方水田的阡陌一樣縱橫交錯,綿延到遠方。
百里鹽灘是我文學創作的根脈所在,我寫了近二十年,無非是圍繞著漁和鹽在書寫。在我的小說散文里,我把這里叫作百里灘。
在一個叫蔡家堡的漁村,我認識了一位資深船長。在我們這里,一般稱船長為駕長或者家政。我們成了好朋友。他告訴了我很多關于大海的新鮮事。
過去,漁民在寒冬的季節也不歇息,經常要冒著刺骨的海風,穿著厚重的衣物,裹著僵硬的橡膠叉褲,在冰冷的海浪與冰碴兒間尋找魚蝦,追趕魚群。漁民們為了多捕魚蝦,往往在天氣不好的日子追著風尾巴就出海,貪戀豐厚的漁獲遭遇大風的侵襲,是家常便飯。巨浪滔天中,漁船就像一片輕薄的樹葉,人在船上站都站不穩,前行時就得把繩子系在腰間,有時候不得不在甲板上爬行,每個巨浪,會像一座小山一樣壓過來,把船頭狠狠砸進浪底,然后船頭又突然彈起身子——危險時刻都會出現。
盛夏,頂著烈日捕撈的海蜇最鮮脆美味。有一年夏天,海蜇高產,起網了,網里粉紅色、淺藍色、淡黃色的海蜇擁擠在一起,蔚為壯觀。把網里的海蜇撈上船,像是一場艱巨又激烈的戰斗,他們用檜子從網里撈海蜇,每一檜子都有一百多斤,要兩個人協力才能撈上來。夏季無風,海面燥熱得很,遇到這么繁重的勞動,身上的汗水出得每個人都像落湯雞一樣,全身冒著鹽堿。出了太多的汗水,駕長預備的一大壺白開水很快被大家喝干了。他也出了很多的汗,還吃了太多的海蜇腦子,沒有白開水,只能去喝生水。第一網收獲了一萬多斤海蜇,駕長決定原地撒下第二網。第二網起網之前,他的肚子突然痛得難受,并伴著劇烈的嘔吐和腹瀉,駕長說,這是急性腸胃炎,漁家人俗稱“小霍亂”,在船上缺醫少藥治療不及時很容易死人。炎熱的夏季,出了太多的力,吃了那么多的海鮮,又喝了不該喝的生水。他的病情異常嚴重。駕長看著他難受的樣子,有些猶豫。海蜇捕撈主要靠前三網,過后產量就會銳減。漁民總是要遇到很多類似的兩難抉擇,他們骨子里的大海一樣的豪爽性格,還是很容易讓他們迅速放下賺錢的巨大誘惑。漁船返航,少收入了萬把塊錢,但是弟兄的性命無虞了。
他還告訴我,漁民把海里的小海鮮叫“小活田”,名貴的海鮮叫“大活田”,冬天的海鮮叫“冷活田”。我覺得,大海多像“活田”啊,流動、慷慨、富饒,毫不吝惜地獎賞那些勇敢勤勞的漁民。
二
俯瞰百里鹽灘的海岸線,可以看到,海垱內,不僅有很多整齊的曬鹽池,還有很多大大小小,阡陌交錯,水光熠熠的養蝦池。這些靠近渤海的蝦池養殖的海蝦,煮熟了通體鮮紅,肉質緊實有嚼勁,入口鮮甜,是養殖蝦的上品。因為很多蝦池的水面遼闊浩瀚,到了出蝦季節,需要插箔、撈箔,才能慢慢把蝦置干凈。而本地人卻不太善于插箔之道,于是,在十幾年前,從山東省微山湖地區,來了一批專業插箔的漁民,他們有著很好的插箔技藝,更不怕辛苦,每到出蝦季節,海邊蝦池間,就會有很多山東客忙碌的身影。蝦池承包人給山東老客的報酬是:每撈一斤蝦,提成一元錢。三個月的出蝦季后,插箔的山東老客,都有人均幾萬元的收入。
我就是今年夏天在百里鹽灘漁村大神堂海邊,認識了山東插箔人老劉。我和老劉坐在他窩鋪邊遮陰處,在潮熱的海風里,我不斷擦拭汗水,轟趕一只只嗡嗡亂撞的大蒼蠅,聽老劉講他插箔的故事。
十幾年前,在微山湖畔打魚的老劉,因為微山湖周圍的空間不斷被人承包侵占,他們這些底層漁民,捕魚的空間越來越小,很多人干脆丟下船櫓,走下漁船,外出闖蕩,有的人來到了天津渤海邊,就和養蝦人成了雇傭關系。之后,這些人把微山湖畔的更多的漁人帶出山東,他們帶著箔網,在養蝦季節,隨便在蝦池堤埝上架個窩鋪,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在溽熱的海風中揮灑汗水,在肥美的中秋節后,帶著大把鈔票回家。從那以后至今,老劉他們就是漢沽蝦池邊的???。
我們說話間,我不時看著窩鋪邊堆砌很高的網箔。老劉告訴我,現在是七月,不是出蝦季,這些網箔只能先曬在埝上。此時,如果能下幾場透雨,蝦池的水被雨水沖淡,蝦就可以瘋長。因為水咸,蝦無法蛻殼,生長受影響,所以在雨水勤的盛夏,養殖蝦的個兒頭也大。
到了八月中旬,該插頭道箔了,這時,老劉他們就開始忙碌了。網箔看似就是細竹竿撐開的網片,其實,插箔的花樣不少,各有各的講究。比如最厲害的“飛機箔”,就是把網箔插入水中,在網箔尾端進蝦處,把網箔插得像飛機的兩翼,翅膀張開,像人伸展著隨時準備擁抱戀人的臂膀。這種飛機箔,最大的特點是產量高。最初出蝦時不能使用飛機箔,因為最初出蝦,蝦的個兒頭不大,每天不能產量過高。蝦池出蝦量,如果做個圖形說明,應該是個紡錘形的,開始少量,慢慢大量,最后蝦出得差不多了,又是少量。出蝦季一般從末伏開始,深秋結束。
那么,在最初出蝦時,要插“盤頭箔”。盤頭箔就是網箔由堤埝插入水,先插二三十米箔墻,然后在箔頭盤兩個女人發髻一樣的形狀,似牽?;ㄒ粯訌堥_花瓣。這種盤頭箔,一個箔每天可以出蝦上百斤。蝦農投蝦苗時,密度會很大,用盤頭箔出蝦,等于在間苗,控制了出蝦量,才能使得養蝦利益最大化,同時也降低了養殖風險。最后一種網箔插法,叫作“勾手箔”。勾手箔一般要從此岸插到彼岸,插好后,箔的形狀就像人與人手拉著手,胳膊勾著胳膊,串糖葫蘆似的,甚是整齊好看。勾手箔屬于掃尾箔,此時,養殖蝦個兒頭已足夠大,在中秋節前蝦價最高,必須用這種箔快速大量出蝦。
過了中秋,蝦池里已插滿了飛機箔、盤頭箔、勾手箔,蝦農投放的小蝦苗長成的大蝦,已經被這些箔打掃干凈。此時,每天撈箔,產量會每況愈下,冷風吹起時,殘余的極少的漏網之蝦,會扎進淤泥,網箔縱有天大本事,也無可奈何了。山東老客就拔起網箔,揣著養蝦季的收獲,返回山東老家,給在家里翹首期盼的妻兒們帶去他們辛苦的收獲。
你能想象嗎,在八月悶熱的午夜,時鐘剛過一點,老劉他們煤礦礦工一樣戴著頂燈,不斷揮手驅趕撞在臉上的,被燈光招引過來的密密匝匝的蚊子,推著小漁船下了水,他們手里拿著撈網,把插好的網箔撈干凈時,天已經蒙蒙亮;到了下午,他們又要下水撈箔,重復夜間的簡單辛苦。百姓的購買時間,決定了老劉們的作息時間,只是百姓們不會知道,把蝦從蝦池撈出來,通過蝦販子賣到市場,再擺上人們的餐桌,這個過程,有的人多么辛苦。
老劉說,賺到插箔的錢回家后,他們這些插箔人閑不住,再次告別家鄉,又換了新的角色,有的去做建筑工人,有的去賣水果,有的去做搬運工……反正,生生不息的日子里,到處都是老劉們勤勞忙碌的身影。
三
自明代中期始,長蘆鹽區的制鹽工藝由鍋灶煎煮逐步改作鹽灘蒸曬,實現了鹽業規?;a的重大飛躍。鹽灘以“副”為單位,一副灘包含的圈池,從高到低,達九層之多,主要分為蓄水、蒸發、結晶三大部分。百里鹽灘沿海地勢多有落差,加之日照足、風力強,極適于開灘曬鹽。
曬鹽大致要經過納潮、制鹵、結晶、采集等步驟,促使海水分步蒸發、梯次濃縮,形成飽和的鹵水,方能結晶析鹽。制鹵在整個過程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技術含量頗高。過去老鹽工常講:“鹵是鹽的娘,有鹵才有鹽?!倍汽u人,則深諳“天、地、水”三性,實際是對氣象、水文、地質等自然科學知識的嫻熟掌握。這類人被冠以一種極為形象的稱呼——“抱锨兒”,或稱“抱锨兒的”“抱锨兒人”。
早期制鹽屬于手工技藝,設備簡陋,器具粗笨。鹽業生產離不開锨。在材質上,有鐵锨、木锨之分;依形制用途,又有平锨、桃锨、掘锨之別。鐵質小平锨,也叫抱锨,為制鹵之必備工具,主要用于圈池開口、堵口和零星修補。那時還沒有測鹵儀器,制鹵人無不懷揣一手“揚鹵看花”的本事,即利用平锨,撩起鹵水,視其水花形態與顏色,便知鹵度。
鹽工還有個工種叫苫塑工,他們平日除了養灘護灘修灘,測測曬鹽池的鹽度,就是打牌、喝酒、打魚、曬魚,趕上炎夏,他們又多了一個任務,就是在暴雨突降之前,給那些四四方方的結晶池苫蓋好塑料布。長蘆鹽場的工區,零星分布著很多生產小組。每個小組最多十幾個人、幾間房子。鹽工們喜歡把小組叫作“灘窩子”。那些抱掀的和苫塑工就在這里工作生活。
灘窩子也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車里總是多放一些自己寫的書,走進灘窩子,與這里的主人們攀談,臨走時,我會把書贈送他們。從他們的口中,我對曬鹽的生活有了更深的印象。老鹽工們都知道一句話:“人生有三苦:曬鹽、打鐵、磨豆腐?!睘└C子,是鹽工辛辛苦苦制鹵、旋鹽、收鹽、整灘后,休息吃飯的地方,也是鹽工的安樂窩。
鹽工們上班,一出去就是一天。在最難熬的冬天,冒著“北風如刀面如割”的嚴寒,帶著的干糧,很快就凍得像塊冰疙瘩。有了灘窩子,生上爐子,爐子上坐著一個白鐵皮的大水壺,大水壺總是冒著噓噓的熱氣,讓鹽工們隨時可以喝一口熱水祛除寒氣。大家圍著爐子有說有笑,灘窩子里,就像家一樣溫暖。鹽工們把冷硬的饅頭架在爐子旁,饅頭就會絲絲拉拉地烤得全身焦黃,烤饅頭的香氣,也就鉆進了每個灘窩子人的肺腑。誰帶了什么可口的,大家伙著吃,灘窩子就有了大家庭般的溫馨。
鹽溝里,魚蝦多得讓人忙活不完,灘窩子里,少不了會有很多簡陋的漁具。竹竿子做的釣魚竿,一把生銹的鎖頭做墜兒綁成的甩鉤;用家里廢棄的蚊帳布子做的小搬罾、手拋旋網。
在廣闊的鹽池邊,忙完了工作的鹽工,提著魚竿,找一個鹽溝的小閘口,放下魚鉤,拋下甩鉤,不一會兒,用鐵絲穿了一串的海鲇魚就燉在了灘窩子的鐵鍋里。他們提著旋網,在引海水的鹽溝邊,悄悄前行,看到水里射出弓弦的箭鏃一樣飛快的梭魚群,快如脫兔,掌握好提前量,旋網“嘩”地扣在水面上,慢慢收網,僅憑手腕的感覺,就知道網兜里有多少漁獲。沉甸甸的旋網被提起來,白花花的梭魚在網兜里鹿撞,也不慌忙,把提起的旋網復又拋進水里,把淤泥涮干凈,提著網走回灘窩子,把旋網掛在高處,慢慢把魚擇出來。熬梭魚就口散白酒,就是灘窩子里的家常樂趣。
在灘窩子,十幾個老爺們整日混在一起,和親哥們弟兄一樣,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哥幾個一起幫忙。過去,幫助哥們翻蓋個房子,幫助照顧生病的老人,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善始善終地出力,這樣的事,誰沒經歷過?灘窩子,也是友情凝聚的地方。那些愛好捕魚的百里鹽灘人,遭遇惡劣天氣時,灘窩子就是他們躲避雷擊和雨淋的最好的地方,灘窩子的主人會慷慨好客,一來二去,很多捕魚人和灘窩子的鹽工都混成了朋友。
百里鹽灘鹽場場區遼闊,灘窩子如草原上的牛羊一樣隨意分布。但是,就是這些灘窩子,讓在鹵水中長期浸泡的辛苦的鹽工們,有了一絲溫暖、熨帖。簡陋破舊的灘窩子,卻和老百姓每日離不開的晶瑩如雪的海鹽息息相關。
四
戊戌年春節,我母親在收拾晚輩拜年送來的柴雞蛋時說,咱家住譚家港(港,讀jiǎng,鹵水汪子的意思)時,街坊鄰居家養的雞鵝,都喂鹵蟲,那些雞鵝吃了鹵蟲后,個個都是紅爪子紅雞冠,雞的羽毛鮮艷漂亮,鵝的羽毛潔白耀眼,像從年畫里飛出來的。這些雞鵝下的蛋也不同凡響,蛋黃是橘紅色的,很飽滿,很有彈性。用海鹽腌制出的咸雞蛋、咸鵝蛋,都飽含豐沛的咸香濃厚的油脂。
一九五一年河北省公安廳從河北省監獄調來了三千五百多名勞改犯,二百四十多位管教干部,一個騎兵連,一個營的武警看守部隊。在漢沽鹽場技術工人(鹽工稱他們為“抱掀的”)幫助下,在楊家泊、譚家港、灑金坨等地恢復三十一副荒廢鹽灘。這些荒廢的鹽灘都是日本侵略時期,日本人為了掠奪海鹽開辟的,抗日戰爭勝利后鹽灘遂荒廢。勞改犯們有時候會去海邊的漁村干活,看守他們的戰士們騎著戰馬,在堤埝上馳騁,威風凜凜。新生制鹽廠南面,有個圈子,圈子里就是勞改犯們勞動的空間。朋友告訴我,曾經有個勞改犯成功逃跑。一個大風天,他在鹽坨上勞動時,趁管教人員不備,鉆進一卷葦席,滾落鹽坨,看起來就像被風刮走的。不過幾天后他主動回來了,說是想念家人想瘋了,回去看一眼,回來繼續改造。
這里自然也是我經常拜謁的地方,盡管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我小說《少年的廢墟》里的那位神算傻子,經常出現在我少年時代上學的路上。他總是穿著襤褸的衣服,跛著一只腳,背一個糞兜子,沿路拾馬糞。他當時大概接近三十歲吧,個子不低,腦袋特別大,好像年畫里的老壽星的腦袋,大腦門像個豐碩的葫蘆肚子。他的嘴總是合不攏,嘴角總掛著亮晶晶的涎水。
我對他的第一次記憶,就是他路過時,比我大一點的孩子,會用小石頭子扔他。當然,孩子們力氣小,石子頂多落在他的腳底下或者被他笨拙地躲開。前幾天我與在當地當過多年村干部的前輩聊天,又提起了傻子,前輩終于把傻子的詳細身世告訴了我。前輩介紹說,這位傻子神算叫張連亭。出生后,一切正常。由于奶奶溺愛孫子,怕孩子凍著,蓋被子多,結果把孩子捂發燒了,高燒到抽風,后經多方醫治,落下終生殘疾。成人后,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參加集體勞動,他只能推著小車,在野外拾柴,挖野菜,或者去譚家洚拾馬糞。據說他后來被送進敬老院,在那里他的生活還不錯,但因為身患各種疾病,于二〇〇二年病故,享年五十三歲。
如今,我還記得許許多多已經離去的百里鹽灘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故鄉,也許是成長過程真實經歷的,也許是存在于內心的虛幻的,也許是二者雜糅的。很多年了,故鄉對于我,是又真實又虛幻的。就像自己的父母,我們覺得很了解他們,可是靜心思索,卻覺得除了對父母的滋養撫育過程十分熟悉之外,對父母的其他方面知之甚少。步入中年后,開始對故鄉的漁、鹽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時,我才發現,我對故鄉是那么陌生。我不知道海鹽如何曬制,我不知道四季特色各異的魚蝦,究竟如何被捕獲,不知道啥叫煮鹽,不知道先民們如何在海邊繁衍生息……作為一個愛好寫作的人,我真的覺得欠了故鄉文化一筆債。不是故鄉不好——就如同不是父母不好——是我,讀不進,讀不懂故鄉。我一直漂浮在故鄉的生活表面上。
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沉淀下很好的經歷,特別是一些老年人。他們的記憶里,有城市的、鄉村的歷史,很多都是閃閃發光的。而故鄉的歷史,就是這些經驗的沉淀。作者如果擁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慧眼,就會發現很多珍貴的文學種子。
如今,我到了周末,就要在漁村、漁港、鹽田、灘窩子以及譚家港遺址轉悠,我知道,很多生命雖然化為了塵土,但是他們鮮活的命運,能在很多人記憶里采礦一樣被開掘出來。
到了中年,我開始在文學世界里重建我心中的百里鹽灘,我已經為這個地方寫了幾十部中短篇小說,比如《灘窩子》《活田》《少年的月光》《少年的電影》《少年的逃離》《少年的廢墟》《屋檐下的魚》《讓魚聽到我的憂傷》等等,這些小說的主人公不是漁民、鹽工,就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叫王小軍的小男孩。他們的故事,全部來自于我對百里鹽灘的行走、探究。
源自生活的文字的美妙之處是,無論你什么時候打開它們,它們都永遠生機勃勃。這是我熱愛深入底層生活,熱愛用文字記錄行走故事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