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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2018年第6期|龔曙光:欲望的花園
    來源:《當代》2018年第6期 | 龔曙光  2018年11月28日08:06

    導讀:用創造力將欲望升華為藝術,用大匠手將藝術還原為生活,用藝術與生活將人生的欲望怒放成鮮花朵朵……

    作者簡介:龔曙光,筆名毛子,出版家,評論家,作家。湖南出版投資控股集團董事長,中南傳媒董事長,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副會長,中國上市公司協會副會長、文創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湖南省文聯副主席。曾獲中國出版人物獎、CCTV年度經濟人物。發表及出版散文、評論、企業管理著作逾150萬字。

    一次去鳳凰,拜望回鄉的黃永玉先生。在他那座獨得一城風光的奪翠樓里,先生聊及行蹤,說他不在大陸與香港,便是待在意大利,在那里,有他三分之一的人生。歐洲之大,先生何以獨寵意大利?那時我年輕臉皮薄,礙著面子,沒敢開口問先生。這一疑問,卻一直存在心里。

    首赴意大利,是在1998年。從法國南部入境,第一站落在米蘭,然后去了威尼斯、佛羅倫薩和羅馬。航機飛離羅馬時,回望煙雨中的古老帝都,忽然意識到,從當代的時尚之都、近代的文藝之都,到古代的政治之都,我幾乎是逆著時序走了一趟意大利。

    前兩年再去,先落羅馬,接著是佛羅倫薩、威尼斯和米蘭,又順著時序將半島再走了一遍。

    去年,打算從西西里島入境,由東南至西北縱貫意大利,可惜被別的商務行程沖掉了。這個想法,至今仍未打消。

    差不多用了20年,幾乎將歐洲走遍之后,我才慢慢悟出,黃永玉先生獨寵意大利的理由。從古至今,但凡人類的欲望:美好的罪惡的,精神的物質的,群體的個人的,不朽的速亡的,都在這塊土地上鮮花般綻放,綻放得自由自在,綻放得五光十色,綻放得如火如荼……在我眼里,意大利,就是一座盛開不敗的欲望花園。

    第一次站在米蘭大教堂前,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叢林般的尖塔,仿佛被灼熱的晚霞熔化,隨時都會熔巖一般流淌下來。教堂投在廣場上的巨大陰影,如同一片燃燒過的紙燼,倘若有風吹來,便會揚得滿城滿天。

    我想象,君士坦丁皇帝在這里頒布《米蘭赦令》時,那萬眾歡騰的熱烈場面,也該是這般熾可爍金。那是公元313年,一個石破天驚的年份!一位信奉多神教的東方統治者,頒令承認西方一神教的合法性,此種精神胸襟與膽魄,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也難有幾個君王和元首可以望其項背。自此,基督教被認合法,被封羅馬國教。這種開放主義的宗教精神,使米蘭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教區,使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成了信仰自由的神圣象征。

    當然,君士坦丁皇帝頒令的日子,這座被譽為大理石山的龐大教堂尚未建造。文藝復興時代,是維斯孔蒂家族請來達·芬奇、布拉曼特等著名建筑師,筑造了這座規模僅次于梵蒂岡圣彼得教堂的大教堂。達·芬奇為教堂繪制過無數設計手稿。在他的心中,這些嘔心瀝血的建筑圖紙,應該比日后世人皆知的《蒙娜麗莎》重要許多。這種“有心栽花”和“無心插柳”的倒錯,很難說不是一種歷史的誤讀。被后世認為,畫出了“人的微笑”的達·芬奇,還真是一位虔誠侍奉上帝的教徒。一定要封他為用藝術反叛宗教的斗士,至少在主觀上有些牽強。文藝復興的真正武器,是威尼斯、佛羅倫薩商人手中的金幣。藝術,不過是那場戰爭留下的戰利品。

    在米蘭大教堂,真正炙手可熱的盛事,應該是拿破侖皇帝的加冕。雖然米蘭最早的居民,是公元前六百年遷來的高盧人,雖然十七世紀之后,米蘭也曾被法國占領,然而,選擇在這里加冕,還是顯示了矮個子皇帝征服世界的勃勃野心。在一座并非傳統領地的教堂加冕登基,接受四方朝賀,拿破侖皇帝那時的心情與欲望,應該也熾熱到可以爍金熔巖。

    踟躇米蘭街頭,古老房舍與街巷里,浸淫著一股濃濃的工匠氣息。臨街的門庭邊,時??梢娨粌晌活^發蓬亂、圍著皮裙的老頭,坐在陽光里,執一根鋼錐,一錐一線地上鞋底,或者持一把小錘,一錘一錘地給皮包釘鉚釘。游客在一旁看久了,間或抬起頭來,咧嘴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埋頭做手上的活計,不再與你搭訕。老人背后的門內,開有一個小小的皮具店,貨品不多,一件算一件,皮質與五金配飾,上手一摸,便能覺出上佳的成色??钍讲换ㄉ?,大體是傳統歐洲和波希米亞風格兩類。手工精致妥帖,一針一線勻稱而細密。我買了一條老工匠剛剛做好還未擺上柜臺的皮帶,價格相當于人民幣一百塊錢。那時用的不是歐元,是里拉,也沒有懂中國話的店員。老頭比畫半天,后來等了翻譯過來,才算最終搞定。

    那條皮帶,差不多扎了十年,出席過不少重大場合。如今有合適的衣褲,我仍會翻出來扎上。翻譯說,意大利人率性散漫,唯獨在手藝上一絲不茍。好些老頭的背后,就是普通的住家,并沒有鋪面貨架。你問他手上的東西賣不賣,老頭搖搖頭,繼續埋頭做活。翻譯解釋,這是給大品牌做的手工款,賣出去都是天價。

    達·芬奇們沒能把米蘭打造成宗教之都,卻種下了藝術和工藝的種子。這兩樣東西,在幾百年的歲月里生長融合,讓米蘭成了時尚之都。在與巴黎的競爭中,米蘭一直不輸不讓??偛吭O在米蘭的奢侈品,有普拉達、范思哲、阿瑪尼、華倫天奴、杰尼亞、杜嘉班納、艾特羅等,加上總部設在附近的大品牌,陣容比巴黎強大許多。米蘭每年春夏兩季的時裝周,是全球服飾、時尚界的盛會。說是時裝周,前后會熱鬧一兩個月。300多場各大品牌的時裝秀,縱然跑斷腿看花眼,還是會落下種種遺憾。下一個季節的面料、色彩、款式、工藝、情調和韻味,就在這里定格拍板,誰想另辟蹊徑劍走偏鋒,大體業內沒人理會,市場也會無人響應。人們趨之若鶩的時尚型款,都是這里的設計師說了算。那些頂級的設計師,也只在米蘭、巴黎兩地流轉,讓他跑去別的城市,除非在這里找不到飯碗。

    相比巴黎的路易威登、香奈兒、愛馬仕和迪奧,米蘭的普拉達、范思哲、杜嘉班納、阿瑪尼等,更加富有當代藝術氣質,時尚標記更分明,品牌活力更充盈,對非歐洲主流文化因素的吸納也更大膽。一句話,米蘭對文化風尚的變化更敏銳,對藝術風格的表達更舒放,對時尚引領的能力更自信。意大利人用物料和工藝,表達和滿足人類時尚欲望的能力,幾乎是一種天賦。米蘭,則是他們展示這種天賦的首選秀場。

    第二次去米蘭,差不多逛了兩天名品店。同行以為我血拼,不愿陪著進店門。兩天下來,見我依然兩手空空,便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困惑不解。其實,我逛名品店,只是為了去感受文化風尚和審美流變。繪畫、音樂、影視、文學,沒有哪個行當,比時裝對審美心理和文化風尚的變化感受更準,響應更快。時裝走哪一種風尚,其他行業要晚兩三年才跟得上。對于出版,從內文到裝幀,時裝都是一個可靠的風向標。所謂暢銷書,其實就是書業的時裝。如何做常銷書,跟著巴黎學;如何做暢銷書,則要跟著米蘭學。

    一個時尚品牌歷久不衰,無非三個要素:壟斷核心資源,守護獨門工藝,把握審美流變。說到核心資源,比方說面料,杰尼亞就是做面料起家的,雖然也供別人,最新最好的面料,卻從來秘不示人。又比如,諾悠翩雅壟斷了秘魯的駱馬毛,杰尼亞只能干瞪眼。駱馬只有南美才有,其毛纖細柔軟,保暖性能遠超頂級羊絨,被譽為纖絨黃金。諾悠翩雅一件男裝駱馬毛短大衣,要賣人民幣二十萬元,杰尼亞望著垂涎欲滴。后來,發現哥倫比亞也有駱馬,但被一家女裝公司阿琉娜買斷了。阿琉娜做的是頂級女裝,因為貴得離譜,生意并不紅火。杰尼亞思來想去,最后一咬牙,花大價錢買了阿琉娜,總算到手了駱馬毛。杰尼亞立馬推出了男裝短大衣,售價比諾悠翩雅還貴六七萬。以此比出版,便是版權和作家資源。誰家如果獨自擁有了杰奎·羅琳,印書也不就像印鈔票?中信這些年搶引進版權,其兇狠程度,如同杰尼亞搶駱馬毛,也是咬牙頓足舍了血本。

    2010年始,每年的全國書博會,我都有一場媒體見面會,比照米蘭的時裝發布,一來推出新書,二來發布文化風尚和審美心態的預測。媒體倒也關注,同業卻無人響應,終究難成氣候。一個行業,不能制造共同話題,不能引領消費風尚,其商業操作的能量,也就打了大大的折扣。

    一到意大利,人們最急于抵達的城市,不是羅馬、佛羅倫薩和米蘭,而是威尼斯。那則“威尼斯每日都在下沉”的提示,讓人覺得哪怕遲去一天,威尼斯都可能被海水吞沒。到底是一座具有深厚商業傳統的城市,這則旅游廣告的奇妙與成功,大抵只稍遜于戴比爾斯的鉆石營銷。隔了十多年,再去威尼斯,我看到的海平面水線,仍在原來的刻度。

    形似如意的意大利半島,一條長柄遠遠地浮在海上,加上兩座離島,處處都是海灣、港口和瀕海城市。威尼斯是一群困在大海中的小島,密密麻麻地擠滿房子,拜占庭、哥特和文藝復興,各種風格相混相雜,遠觀玲瓏奇妙如童話中的王國,近看則恍若隔世,難辨醒里夢里。由于海水浸漫,大多的建筑像是升自海底。清波蕩漾,建筑與倒影融為一體,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可能傾倒在海中。海水仿佛在緩緩上升,感覺用不了多久,便會沒上屋頂,變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海底王國。只要身處威尼斯,心中便扔不掉這份擔心。這種若有若無的幻滅感,使威尼斯美得讓人憐惜,美得叫人揪心。如同一個病弱的美女子,不僅讓人傾慕其美麗,而且讓人擔憂其不測。

    文藝復興時代的威尼斯,可不是這副病弱女子的模樣。那時節,威尼斯商人滿歐洲奔跑,遠的跑到了非洲和亞洲。車載船運把賺得的金幣銀圓拉回來,將這群小島堆壘成了歐洲重要金融中心。西方學者形容威尼斯興起的過程:“從一個泥濘的礁湖崛起為西方世界最富庶的城市,宛如令人觀止的海市蜃樓,從水中呼嘯而起?!碑斎?,有錢的日子難免揮金如土,島上現存的那些華麗建筑,不是在那時興建的,便是在那時擴建的。華貴的大理石和華麗的彩色玻璃,將各種用途的建筑,都裝飾得宮殿教堂一般。用炫富挑戰教會,用財富爭取人權,這便是威尼斯人的文藝復興。富有讓威尼斯人過了好日子,卻背了壞名聲。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為富有的威尼斯商人,畫了一幅比歷史更讓人信服的漫畫,將人類對財富的欲望,做了一次史詩般的定格。

    沒錢的人關注錢怎么花,有錢的人關注錢怎么來。這事看上去很荒唐,細想道理卻很明白:在任何一個時代,財富關注點的差異,都會衍變為道德立場的對抗。在人類的歷史上,欲望每每是一種具有革命性的力量。其結果,道德贏了當時,金錢贏了未來。

    無論以地形還是歷史作喻,佛羅倫薩,都是意大利光彩奪目的一枚胸花。

    在好些藝術家眼中,意大利就是文藝復興,文藝復興就是佛羅倫薩,佛羅倫薩就是梅迪契家族。這個簡單的等式,未必吻合歷史學家的判斷,然而,只要你漫步在佛羅倫薩的街區,無論拜謁華麗莊敬的教堂,群星璀璨的美術館,還是閑逛古舊斑駁、花草掩映的街巷,你都會沉浸于一種深不見底的藝術氛圍,都會迷失于無所不在的梅迪契家族故事……

    其中的一則故事,充滿傳奇也極具象征意味。1492年4月5日,圣母瑪利亞教堂正在晨禱,一位婦女突然跳起來,發瘋似的奔跑,大叫大嚷,說她看見了一頭角上噴火的公牛,正瘋狂地撞擊大教堂。緊接著,人們聽到一聲驚雷,大教堂的穹頂被雷電擊落,屋頂上作為梅迪契家族象征的鍍金球咣當墜地。三天后,洛倫佐·德·梅迪契溘然辭世。洛倫佐一死,被其供養的大批藝術門客作鳥獸散去,文藝復興的黃金時代,即告結束。

    站在教堂的大廳,仰望那顆后來被安裝復原的鍍金球,回味那個具有天譴意味的故事,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創造了佛羅倫薩歷史輝煌的梅迪契家族,如何評價推動文藝復興達至頂峰的洛倫佐這位無冕之王。

    梅迪契家族的祖先,大抵是一位藥匠或醫生,因做藥或治病發跡,之后擴張至羊毛加工和金融業。開辦的梅迪契銀行,是當時歐洲最具規模、最富聲望的銀行之一。家族由銀行家而至政治家、教士,并獲得貴族身份。梅氏一門先后產生了三位教皇,多名佛羅倫薩統治者,一位托斯卡拉大公和兩位法蘭西皇后。由一介寒門,終至佛羅倫薩、意大利乃至歐洲上流社會中心。這一傳奇的背后,隱匿著商人階層在與教會、皇室的博弈中,日漸走強的歷史趨勢。世俗社會的崛起,依托的是人性的覺醒和人欲的膨脹。繼教皇的權杖,皇室的冠冕之后,金錢成為第三種權力象征,并逐漸形成鼎足之勢。隔海相望的西班牙皇室,其時還在為最終驅逐摩爾人浴血奮戰,為追繳稅收將猶太人趕得雞飛狗跳。而梅迪契家族,則靠著銀行和貿易,將佛羅倫薩治理得市井繁榮、藝術鼎盛。一大群卓越的文學家、藝術家、建筑家,在梅迪契家族的蔭庇下潛心創作,推出了一大批彪炳古今的作品。達·芬奇師徒,便是其中的代表性藝術家。

    假如沒有梅迪契家族,意大利會有文藝復興嗎?或許會在米蘭、威尼斯、羅馬、西西里興起?歷史自然是沒有假設的,我們只能從歷史事件本身,去找尋必然如此的證據。面對烏菲齊博物館里的那些藏品,我想到了洛倫佐。想象他在專為供養的藝術家修建的花園里,怎樣年復一年地同藝術家討論這些作品。是什么驅使他供養那么多的藝術門客,而不是像春秋時代的士子豢養謀士,像江戶時代的幕府豢養武士?是他作為一位杰出詩人的藝術情懷?是他作為一位卓越鑒賞家的藝術品位,還是他作為一位統治者的藝術占有欲?或許兼而有之吧。當然,也可能都不是。作為一個政治家,在世俗的意義上,洛倫佐其實還有更緊迫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他更需要為自己謀取一個名正言順的政治或者宗教身份。在共和體制的佛羅倫薩,作為統治者梅氏家族的代表,洛倫佐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公民。洛倫佐自己也承認:“我不是佛羅倫薩的君王,我只是一名享有一定權勢的公民?!逼鋾r周邊的許多地方,早已經是君主體制。以梅氏家族的財富與權勢,謀求改旗易幟的可能性,應該是存在的,可是洛倫佐連嘗試都不曾做過?;蛟S,他比誰都更深刻地體會到,佛羅倫薩共和傳統的堅如磐石;或許,他根本就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當一個逆潮流而動的歷史的罪人。

    當然,洛倫佐并不是一位仁慈的統治者,在處置政敵時,也使用過血腥的手段。但在權力安全與心靈安妥的終極選擇上,洛倫佐選擇了后者?!敖局澙?,而又充滿著驚人期望的一顆心呵,如何才能找到安寧?”這是洛倫佐自己的一句詩,應該可以視為他靈魂的自我追問。洛倫佐把精力和金錢投向了宗教和藝術,讓人性自由爛漫地開放出一個燦爛的時代,并由此博得了一個歷史的好名聲。

    藝術家應該供養,還是放養?這話題我們爭吵了幾十年,外國人也跟著起哄了幾十年。其實“困厄出文豪、憤怒出詩人”,與“窮養工匠富養藝術”,從來都不曾放之四海而皆準,每每在同一個國度,同一個時代,既有在困厄中崛起的藝術家,也有富養中誕生的藝術家。梅迪契家族的供養,更本質的意義,是給了藝術家自由創作的社會環境,經濟支助的意義遠小于精神庇護的意義。梅氏家族供養的藝術家,即使思想出軌、藝術出格,也不會招致社會的迫害,這才是文藝得以在佛羅倫薩復興的內在因由。達·芬奇的學生,梅氏供養的藝術家、建筑家瓦薩里,在其美術史著作《藝園名人傳》中,首提“文藝復興”概念,他所指的復興,不外乎是在題材上由一神教向多神教回歸,在主題上由神性向人性回歸。人性的自由與人欲的舒張,在藝術上獲得了梅氏家族默許的合法性。歷史的輪回,就是這般大大咧咧到令人無語:從《米蘭赦令》在宗教上解禁一神教,到佛羅倫薩人在文藝上回歸多神教,這兩次方向背反,目的卻一致的人性解放,前后耗去了一千年。

    虎倒雄風在。羅馬,就是這樣一座余威猶存的帝都。

    二千多年歲月的沖刷,羅馬作為歐洲政治中心的威嚴與氣勢,依舊真切可感。一個城市,見沒見過場合,經沒經過大事,你往那兒一站,自然會有一種氣場。市民淡定的眼神,從容的語速,還有舉手投足間似有似無的儀式感,都會告訴你,這座城市見識過怎樣的陣仗,演繹過怎樣的壯舉。至于那些無所不在的歷史遺存,雖然頹圮敗落,雖然荒草殘陽,卻都是無字之碑文、無聲之史詩,隨時都會往你心里鉆,讓你繞不開躲不掉。在羅馬,只要一閉上眼睛,你就能聽到元老院里華麗而冗長的論辯,就能看到羅馬軍團的無數戰艦,箭一般射向天水蒼茫的地中?!?/p>

    我到大斗獸場,是在早晨六七點鐘。游客通道尚未打開,周邊也沒有什么行人。起這一個大早,是想獨自一人安靜地面對一個我完全陌生的時代,是期望孤獨靜寂中,聽聽那殊死搏殺、絕命嘶吼的歷史回響。清晨的陽光,潔凈得熾白透亮,照耀在黝黑的拱門和石墻上,冷冷地泛著青光。石頭上的水滴,說不清是暗夜的滲水、晨早的露珠,還是歷史遺落的斑斑淚點,以手輕觸,一股沁涼直透心底。是因為在歷史的血淚里浸泡太久嗎?炎炎夏日,仍如此寒徹筋骨?拱門遠處的墻基下,枝枝杈杈地長著一團野花,碧綠的圓葉,復瓣深紅的花朵,形若玫瑰,顏色卻更為秾麗。厚實高大的石墻,竟沒能遮擋住花朵的陽光。沒心沒肺的野花,興高采烈地開在陽光里,兀自得意地斗彩秀艷?;蛟S因歷史已凝為石墻,這艷若夭桃的花朵,反倒透露出一派生機,引人生出生命不絕、歷史不竭一類的聯想。

    大斗獸場的原名,是佛萊文圓形劇場,建造于公元前一百年的樣子。究其初衷,大抵是效仿古希臘人用來演戲。只是規模更大,比我在雅典衛城外看到的大劇場,宏偉氣派了許多。劇場上演悲劇,在古希臘,那是舉國的盛事,每每萬人空巷。羅馬人壘造的這個劇場,容得下四五萬人,倒也顯示了羅馬不讓雅典的雄心。依此也可推測,當年羅馬的城市,已快速膨脹,市民已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這里應該是上演過戲劇的,只是羅馬人的戲劇,不若希臘人的扣人心弦。至少留下來的劇本,不可與希臘媲美?;蛟S,這也是后來將劇場改作斗獸場的一個原因。斗獸場最早是斗獅,那是一種執行死刑的方式。市民被招來觀看斗獅,如同國人被喚看斬或槍決人犯,應該是殺一儆百的意思。因為人犯倘若殺死了獅子,便可獲釋自由,這便有了懸念,有了情節,有了看頭。于是象征性的悲劇,便演繹成了血淋淋的悲劇。決斗者的命運,就懸在那刀來劍去的一瞬之間。后來有了職業的角斗士,大多是買來的奴隸或俘虜的兵士,為了自由的身份,他們要用性命去表演。這樣壯烈的活劇,用淋漓的鮮血,將人性毀滅給人看,看著自然更加激動人心??上Ш涂珊薜氖?,它所喚醒的,不是人類的同情心,而是嗜血嗜殺的動物本能。這是意大利人綻放的一朵艷麗而惡毒的欲望之花,譬如罌粟,恐怖而充滿誘惑。

    前些年,HBO電視網拍了部大尺度的電視劇《血與沙》,寫的就是古羅馬角斗士。導演企圖逼真還原古羅馬的荒淫和兇殘,性與廝殺,完全沒有躲閃遮蔽。那是真正的酒池肉林!真正的荒淫暴戾!當我走進斗獸場,那些人物:元老與執政官,貴族與美婦,市民與角斗士,一一在場中歸位。一聲廝殺怒吼,一片振臂歡呼。那吼聲一聲比一聲慘烈,那歡呼一陣比一陣狂熱,逼著我雙手掩耳,匆匆逃離了斗獸場。

    元老會堂,是我兩次都惦記著要去的地方。

    大約公元前五百年,羅馬人在這里建立了最早的共和國。比起希臘的城邦共和,羅馬早了一百年。是羅馬人為后來人類的政治體制,創造了一種文明的模型。

    羅馬廣場的東面,便是元老們當年議事的會堂。那時應該是一棟龐大的建筑,包括了好幾個會堂。畢竟歷時太久,只剩了斷壁殘垣。有一個會堂修復了屋頂,據此想象,大體可以復原當年的形貌。夕照之下,那些傾臥在荒草中的石柱與石塊,又各自運動起來,快速地回歸到原初的位置,還原為當年龐大巍峨的建筑。身著長袍的元老們,氣宇軒昂地進進出出,在寬敞華麗的大廳里侃侃而談,將土地、物產、稅賦、奴隸的種種紛爭,由戰場遷到了會堂。各個利益集團由真刀真槍的廝殺,變為了唇槍舌劍的論辯。那是一次多么迷人的遷移,多么偉大的改變!唇舌終于替代了刀槍,妥協終于替代了任性,共識終于替代了獨裁!

    整整五百年。那是人類還沒有進入公元紀年時代的五百年!很可惜,元老們用五百年的時間,也沒有將這個文明的制度筑牢固穩,最終讓這個制度如同這座會堂,坍塌在荒草斜陽里。

    渥大維創立了羅馬帝國,重新披上鎧甲,拿起刀槍,坐上了專權獨裁的皇帝寶座。他用刀劍殺出了一個強大的帝國,也殺死了一個民主政體。等到意大利人回頭復興這套體制,差不多已是兩千年后(極個別的城邦除外)。也有人說,議會制度的最早萌芽,是在冰島的一個山洞邊。即使如此,那也只是轉瞬即逝的靈光一現,完全沒有政治實踐的歷史價值。

    歷史往前往后的顛倒反復,真的很難在一個短暫的周期中評判。沒有人會想象,一種運行了五百年的政體,會一步倒退兩千年。羅馬不相信眼淚,歷史也不相信眼淚!好在歷史并不健忘,米蘭丟掉的多神教,佛羅倫薩撿回來;羅馬帝國扔掉的共和制,民主共和國撿回來。歷史是螺旋前行的,甚至是前后折返顛來倒去著前行的。

    第二次去羅馬,多了一位向導,領著我在老城的大街小巷打轉轉。兩人漫無目標地走走停停,渴了買一只大大的冰激凌,舉在手上像一只燃燒的火炬;餓了就近鉆進一家路邊小店,叫上一份披薩或意粉,挑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望著窗外的街景和行人,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上一兩個小時。

    街邊的花草,一株一叢地自然生長,花開花謝,葉綠葉黃,看得出無人刻意打理。大約過兩年再來,應該還是這一副自在散漫的樣子。窗外偶爾走過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著隨意灑脫,神情也恬淡從容。個子說不上高挑,比例卻絕對的黃金分割,模樣或清麗或朗俊,周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藝術氣韻。

    向導是我的朋友。父親是意大利人,母親是法國人,據說是一個貴族的后裔。我在山東讀研時,他在中國賣法國紅酒。一個初夏的午后,我在青島海邊閑逛,他過來找我借火點煙,相識而成朋友。他比我小兩歲,大學畢業便開始到中國賣酒,漢語已混得很熟。一大幫美女朋友,外國的中國的,來了去了,彼此開開心心。雖是情場老手,笑起來卻一臉羞赧,泛起的紅暈,半天都退不去。卷曲的頭發自然往上蓬松,不時舉起雙手向上捋,那樣子格外灑脫有型。他說女孩子喜歡他,是因為他能把她們變美。任何女孩的衣柜,他拉開隨手一搭配,立馬變了一個人。他說穿衣不是為了穿得好看,而是為了穿出氣質穿出美。女人好看沒用,要美得動人,動人就要靠氣質,靠品位,靠從里到外透出的獨一無二的生命氣息。

    朋友只要一杯啤酒在手,便會滔滔不絕。從足球到歌劇,從時裝到美食,從繪畫到雕塑,從汽車到摩托,從爬山到沖浪,幾乎無所不會,無所不精。起初,他姑妄說,我姑妄聽,并不十分上心。后來,自己有了經歷和體會,回想他的話,還真是句句在行。時裝和足球,他算得上我的啟蒙老師。這次聽說我要來意大利,他便提前從中國飛回來,早早地候在羅馬機場。等我走出來,一把抱著我說:“好好品味我的家鄉!”

    我記起黃永玉先生說過,世界上最好的住家在意大利,意大利最好的住家在翡冷翠(佛羅倫薩)。朋友的家,正好就在佛羅倫薩。我讀過先生寫佛羅倫薩的文章,說了好些那里的好處?;仡^我問朋友,朋友聳聳肩,說了四個字:“隨心所欲?!?/p>

    朋友所說的隨心所欲,大抵就是遵從欲望吧。意大利人,但凡人生的欲望,都不會舍棄;但凡人生的潛能,都不會埋沒;但凡人生的享受,都不會馬虎。因為欲望多,所以不偏執糾結;因為技能多,所以不炫耀張狂;因為享受多,所以不少見多怪。用創造力將欲望升華為藝術,用大匠手將藝術還原為生活,用藝術與生活將人生的欲望怒放成鮮花朵朵……

    朋友聽了我的見解,舉起兩手,下意識地往上捋了捋頭發,自言自語說了兩遍:一座欲望的花園,有趣!有趣!

    2018年7月17日于抱樸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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