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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蒲末釋:魚塘
    來源:《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 | 蒲末釋  2018年11月22日07:57

    蒲末釋:九〇后,湖北黃岡人,熱愛音樂,現居北京,從事新媒體工作。在豆瓣上發表小說《生刺》《同類》《壁花少年》《1602》《門后面》。出版有小說集《最后一個捕風者》。

    阿峰有點傻,一點點。

    十一歲那年,阿峰家蓋新房子。父親用磚直接碼了四面墻,留一個缺口,頂上拉一層油布,也不糊水泥,擺一張床,晚上就帶著阿峰睡在里面。

    睡了兩天,相安無事,父親還在母親面前炫耀,說自己又聰明又省材料。母親看著那幢矮矮的紅磚房,冷哼了一聲,沒理他。

    第三天,父親起來干活,見阿峰睡得太香就沒喊他。一群人提著水泥,碼著磚,你一聲我一聲聊天,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墻倒了。

    母親扔下肩上的灰桶就跑了過去,只見磚塊往周邊滑落,阿峰從中間推開掩蓋在里面的床板,赫然站了起來,木訥地看著所有人。父親看他這個樣子樂了起來,母親回頭罵父親:你還有臉皮笑,你兒子差點被你埋了。二愣子,小峰遲早要死在你手上。

    阿峰見父親樂了起來,也跟著笑呵呵說:我沒事,沒事。剛說完,就暈倒在地上。

    從那以后,阿峰經常跟人說起他昏迷的時候,做過一個夢。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是鯽魚還是草魚,他記不清晰,不過他說希望是條鯽魚,因為鯽魚的湯汁特別鮮美,他能喝三大碗。

    變成一條魚之后,阿峰游到了一個魚塘里,水是青色的,浮著大片的微塵,他能看到岸堤,像是一堵用紅磚砌成的墻,他使勁游著。明明那道墻就在眼前,卻始終游不過去。

    “為什么要游過去呢?”第一個問起這個問題的人是葉航。

    葉航是阿峰的同班同學,兩個人以前放學總是一塊兒回家。他家住在阿峰老家的隔壁,河橋灣。一到夏天,就滿湖的荷花,碧葉連天。

    只是那幾年,村里修了水泥路,加上河橋灣水位一年年在漲,越來越多的人從河橋灣搬了出去,住到馬路邊,建了兩排井然有序的洋樓。從前紅磚黑瓦的房屋,漸漸被遺棄。河橋灣的住戶也就剩下幾家養魚的,葉航他爺爺就是其中一家。

    葉航從小跟他爺爺住在一起,早就學會了捕魚的技術,他能夠輕易通過水花判斷水底下游的是什么魚。

    阿峰搬家后,葉航經常來他家找他玩。他說他一個人實在無趣,每天在家還要聽他爺爺的嘮叨。葉航和爺爺相依為命,他爺爺承包了兩個湖,以養魚為生。在阿峰的記憶里,葉航從來不缺零花錢,都是他爺爺給的。阿峰告訴葉航他做的夢,他用他僅有的四年級所學到的所有詞匯向葉航描述那個夢,綠色的水草,水下閃著光的灰塵,身邊黑色的魚露出猩紅的鰓。說到最后,阿峰在狹窄的房間里,雙手張開,做出魚尾擺動的樣子。葉航漫不經心地聽著?!盀槭裁匆芜^去呢?”葉航問。阿峰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如何回答。

    外面的天色沉了,他們一同從房間出來。意識到該是飯點了,葉航準備走,正巧聽到他爺爺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從河橋灣傳到阿峰家新屋門口,幾乎跨越了半個馬湖村。

    他爺爺一聲聲喊著,葉航一聲聲應著。他們兩個嗓門都大,只是葉航的爺爺耳背,葉航只能一路應著跑回去。他們爺孫兩個就像唱戲一樣,相互應和著。阿峰看到葉航奔跑的背影,全然忘記了他問自己:為什么要游過去?

    他沒多想,父親說過許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有的只是一個糊弄自己的結果。

    父親沒讀幾年書,卻總是喜歡給阿峰講大道理。母親有時站在旁邊聽到了會嘲笑他,你一個只讀小學二年級的文盲,凈說些沒用的。說完就罵罵咧咧地催促父親去做事。

    母親也沒讀過幾年書,她就希望阿峰能通過讀書出人頭地,可阿峰偏偏就是讀書不行,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班級倒數。

    阿峰倒無所謂,該吃吃該喝喝,每次拿著畫著一個大鴨蛋的試卷回來給母親簽字,也不像其他考得差的同學那般會偷偷改分數。有的人考差了回家會被父母揍一頓,第二天來上學,頭上鼓著一個大疙瘩。阿峰以前也被打過,母親下手極狠,掄起掃帚柄就往阿峰屁股上拍去,打得阿峰嗷嗷直叫,四處逃竄地喊父親。喊也沒用,打完了還要去父親那里報告被打了幾下。父親說:知道痛,以后就會有念想,別成了個沒心沒肺的人。

    只是自那次暈倒后,母親就沒再打他。

    他有次隱約聽到母親對父親說:這孩子已經夠傻了,再打豈不是更蠢。

    就這樣,阿峰舒舒坦坦地上了五年級。

    家里的房子蓋好以后,新學期已經過了一個月。父親要掙錢,每天又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家里平時只剩下阿峰和母親兩個人。

    新房子比舊房子要大,顯得空曠曠的,母親喊阿峰吃飯都能聽到回聲。

    有一天吃晚飯,母親吃完了,阿峰又添了一碗米飯。母親開始收拾碗筷,她邊將油水倒進阿峰的碗里邊和阿峰說著:你以后少往河橋灣那邊跑,全是湖沒什么好玩的,現在湖水那么高,哪天你掉進湖里都沒人撈你。母親說完用牙簽剔了剔牙齒里的魚刺。正打算回廚房,突然加重語氣說著:還有,以后少跟葉航混一塊兒,那孩子心太野,沒人管,指不定哪天出事。

    母親跟阿峰說過,葉航的爸爸以前坐過牢,出來后就沒再回家,他媽媽在他爸爸坐牢的第二年就瘋了,回了娘家。母親在提到葉航的媽媽時,沉思了好一會兒,想起要說的話:那個女人太惡毒,我當初也是看錯了眼。

    葉航的爸爸坐牢的那年,葉航才七歲,阿峰記得不大清楚,他那年才五歲。他只記得以前在葉航家玩,有一個比他倆都大的女孩,是葉航的姐姐,后來也再沒見過了。

    “他們一家的人,都待不住這里?!蹦赣H說完將魚刺吐了出來。

    阿峰不去河橋灣找葉航,葉航還是會過來找阿峰。他會帶一袋零食來,方便面、辣條、汽水,一應俱全。阿峰見有吃的,全然忘記了母親說過的話。他帶著葉航進他的房間,兩個人邊吃零食邊寫作業。

    葉航的成績,不算差也不算好,有一次考過班級第二,也有一次考過倒數。

    阿峰問葉航是怎么考班級第二的,葉航伸著懶腰說:“這種事,看心情?!?/p>

    母親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零食吃完了,作業卻只寫了一半。母親笑著和葉航打招呼:“小航啊,又來我家和小峰玩啊,你爺爺的身體最近還健吧。說完瞪了阿峰一眼?!?/p>

    葉航每次都很禮貌地說:“姨,我爺爺身體好著呢,挑兩擔水來回不停歇?!蹦赣H悻悻笑起來:“你也這么大了,也要懂得幫你爺爺挑水,別老是在外面瞎玩?!比~航收了笑,臉紅紅的,答應著:“好?!?/p>

    有一次,父親回來得早,要留葉航在家里吃飯。母親做完飯才知道葉航也在家。那一頓飯,母親一改往常的聒噪,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吃完飯,父親送葉航回家,阿峰跟著一起去了。母親不允許阿峰跟出去,父親沒理會母親,讓阿峰去拿手電筒。出門前,母親在身后用刻薄的語氣對父親說:“改明兒,你把他接過來算了?!?/p>

    天已經黑了,馬路兩旁的田野一片恬靜,只有風吹動樹葉的簌簌聲。一路上,葉航都低著頭,沒跟阿峰說一句話。父親打著手電筒走在前面,阿峰和葉航肩并肩走著,空氣涼颼颼的,他倆越走挨得越緊。過了橋,隱約看到葉航家亮的燈,孤零零地在黑暗中閃爍著。

    父親開了嗓子說著:“小航,別怪你嬸。她有她的難處,你以后想來就來,多跟小峰一起玩?!比~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謝謝叔?!卑⒎逵X得葉航在哭,卻看不清他的臉。

    送完葉航回來的路上,阿峰問父親:“我媽為什么那么討厭葉航???”父親沒說話。

    到了家,母親系著圍裙坐在大廳的飯桌上摳手指甲。桌上的碗筷也沒收,父親一進門,母親就站起身來罵父親:“你個愣頭青,不長記性,你忘記當初張瑩是怎么對你兒子的?”阿峰沒明白,他連張瑩這個名字都沒聽過。父親讓阿峰先回房間,自己走到飯桌旁收拾碗筷。母親依舊不依不饒地大聲叫囂著:“張瑩那個瘋子,差點把小峰溺死在塘里,你都忘了?”父親不緩不慢地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小峰現在不也好好的?!?/p>

    阿峰耳朵貼著門板,聽著房間外的動靜。母親突然降了嗓門,語氣平淡地說:“我看小峰蠢成這個樣子,不是當時淹的,是你遺傳的?!眲傉f完,就聽到“哐”的一聲脆響,大概是摔盤子的聲音,父親低吼著:“下次你再說這樣的話,就給我滾?!?/p>

    “你媽的,你讓我滾,這房子我有一半的錢,要滾也是你滾,下次再讓葉航留家里吃飯,小心我放老鼠藥毒死他?!闭f完母親摔門進了房間,屋外又安靜了。阿峰在床上躺了下來,目視著天花板。他覺得父母的爭吵跟自己有關,又覺得不是。想到家里哪里藏著老鼠藥,明天可以去找找,拿出來毒村口的那條瘋狗。

    第二天,阿峰是被葉航的喊聲吵醒的。葉航很早就來到了他家,站在門口也不進去,阿峰起床出了房間,看到母親正在廚房做飯,葉航還在門外喊著,母親跟個聾子似的當沒聽見。葉航卷著褲腳,穿著一雙雨鞋,手里提著兩條魚。阿峰看到是鯽魚就興沖沖地跑了過去,睡意全無。

    魚是葉航起早撈的,他將魚遞給阿峰,也沒多說話,朝阿峰笑了笑,就扭頭回去了。母親接過魚的時候,也沒多說什么。那天中午喝魚湯,阿峰又喝了三大碗,母親讓他喝慢點,怕被刺卡到,他也不聽。

    阿峰喝鯽魚湯的時候,什么話都聽不進去,他跟母親說要是以后有喝不完的鯽魚湯就好了。母親罵他沒出息,他卻在心里羨慕著葉航,想著要是在葉航家,肯定每天能喝到鯽魚湯。

    阿峰突然想向葉航學捕魚的本領。阿峰在河橋灣那邊的老家,屋后就有一個魚塘,魚塘里有好多魚。以前葉航經常帶著阿峰去捕魚,他自己做的漁網,從他爺爺那里偷偷拿來的魚料,一次能捕好幾條。阿峰卻只能站在岸邊,看著那些被葉航用網拉起來的魚,興奮地拍手。

    即使每次去捕魚都能捕十幾斤,那個魚塘像聚寶盆似的,下次捕魚,依舊是又肥又多。他和葉航一度將那里視為屬于他倆的秘密基地,沒有告訴任何人。在阿峰他們家搬離河橋灣的前一年,母親花錢請人把魚塘給填了。阿峰就再沒見過比從那個魚塘里捕起來的更大的鯽魚。

    葉航給阿峰送鯽魚的那一晚,阿峰又做了那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他能確定自己是變成了一條鯽魚,魚塘里的水極速向他涌來,像是堵住了他的耳朵和鼻子,可魚是沒有耳朵的,阿峰在夢里告訴自己,他又努力往前游著,卻還是始終游不到岸邊。

    醒來后聽到屋外的公雞打鳴聲,阿峰突然想起葉航那天問自己:為什么要游過去呢?

    實在是快要游不動了,在夢里游泳比在現實里游泳還要累。他想第二天等葉航來了,問問他,是否他也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傻诙煲徽於紱]等來葉航,碰巧是周末,阿峰本來打算去找他,出門時被母親喝住了,又乖乖回了房間。

    周一上學的路上,阿峰碰到葉航,問他怎么沒來找自己玩。葉航說,就要到撈魚的時節了,要多給魚喂點料,留在家里幫爺爺喂魚。他看葉航趕時間去學校,就沒問他。那天放學回來的路上,阿峰等著葉航一起回去,路上他問起葉航前天晚上要問的那個問題,葉航卻說他很少做夢,不過說起最近做的夢,他頓了頓,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近的夢怎么了,你快說嘛?!卑⒎寮鼻械貑栔?。

    “我夢到了自己變成了一匹馬,醒來后褲衩濕了一片?!闭f完葉航臉紅彤彤的。

    “???你這么大還尿床??!”阿峰驚嘆著,路邊的人紛紛側目看了他們一眼。

    葉航臉上的紅潤又褪去了,他故作鎮定地說著:“原來你還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啊,那叫夢遺?!闭f完鄙視了阿峰一眼。

    阿峰不知道什么叫夢遺,他想接著問,葉航卻加快了腳步,到了岔路口就和阿峰分開了。

    回到了家,阿峰去廚房問做飯的母親:“媽,你知道什么是夢遺嗎?”母親瞅了他一眼,沒理他。他又問了一遍,母親罵他一句不學好,阿峰就有些怯懦地回了房間。

    晚上,阿峰在睡覺前,將菩薩孫悟空牛魔王都念了一遍,希望他能做變成一條魚的夢,可惜一點睡意都沒有,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突然覺得葉航今天跟他說話的語氣跟以往不同了。具體哪里不同,他又說不上來。以往葉航跟他說話,都會認真地聽他回答,甚至像是等待命令。在葉航說出他“夢遺”的時候,他就像是在跟阿峰宣布一道題的正確答案,不允許有任何質疑。

    第二天阿峰在去學校的路上又碰到葉航。他們以往都是一起去上學,阿峰搬家后,離學校近一些,起得也就晚些,卻還是總能碰到剛好上學的葉航。

    葉航跟阿峰說了一個讓他瞠目結舌的計劃:他打算離開河橋灣,離開馬湖村?!拔矣X得我是個大人了?!比~航這樣說著。葉航讓阿峰為他保守這個秘密,阿峰點頭,事實上除了父母和葉航,阿峰也沒有其他能說上話的人,在學校沒有人愿意搭理他。他也習慣了一直跟著葉航玩兒。

    葉航說這件事還要瞞住一個人,是他爺爺。為了不讓爺爺懷疑,他需要找理由在阿峰家住一晚上,第二天再走。阿峰聽到葉航說起這個遠大的計劃時興奮地問:“是明天就走嗎?”葉航搖頭,說還要等一段時間。至少要等到他家的魚撈完。

    阿峰有些喪氣地“哦”了一聲。他能想象到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漕陽鎮的鎮中心,那里無比繁華,有賣糖人的爺爺。阿峰曾經跟父親上街,央求父親給他買一個。糖人又好看又好吃,可是一年只能吃一次。就在去年父親在過年的時候,按照慣例帶他去街上,阿峰驚奇地發現,賣糖人的爺爺不見了。阿峰問父親,他去哪兒了。父親說,去了山上。阿峰氣餒地說,山上有什么好去的。父親便告訴他,所有的人,最后都會去山上的。阿峰不明白。但他從葉航的口氣里,可以看出,他一定是要去比漕陽鎮更遠的地方。那個地方,肯定沒有山。山上太無聊了,一年四季都長滿了刺,還有數不清的墳墓,像長在山上的眼睛,盯得人發怵。

    那些天,葉航都沒有來阿峰家找他。阿峰一個人無聊,就坐在門口發呆,看來往的路人。每天傍晚回家的人都是面熟的那幾個,等天黑得差不多了,父親也就回來了。

    每年十二月份,到了馬湖村捕魚的時節。阿峰每天早晨都被屋外抽水機的聲音吵醒。那些聲音鋪天蓋地而來,水泵越新,抽水的聲音越清脆。各家各戶的男人女人,拾掇出家里平日閑置的漁網,在水塘邊等著,從早晨等到傍晚。阿峰跑到高一點的山坡往下俯瞰,整個馬湖村像被一只巨型怪獸襲擊過一樣,布滿了丑陋的坑。

    葉航跟阿峰說過,只要再下過幾場雨,地底下的水就會漫上來,到時魚塘就會恢復原來的樣子??砂⒎暹€是覺得難過,好好的魚塘被吸干了水,再漲水,和原來的魚塘就不一樣了。葉航問他,哪里不一樣?阿峰又答不出來。

    那天是周六,阿峰午睡后起來,發現母親不在家。葉航白天給人幫忙撈魚,到了傍晚拎著兩條胖頭魚來找他。

    阿峰沒有心思去看葉航給他送的魚,等葉航洗完手,就問他,“你離開河橋灣的時候,可以帶上我嗎?”葉航直接說了兩個字:“不行?!卑⒎逵行怵H,他沒有問葉航拒絕他的原因,他連自己想要離開河橋灣的原因都說不清?!澳悄愦蛩闶裁磿r候離開?”阿峰猶豫了好久,才開口:“要等到我家的魚撈起來后?!卑⒎妩c頭,他覺得有些傷感,想到再也見不到葉航,以后興許再也沒有人給他送鯽魚了。

    太陽要下山了,阿峰搬了小板凳坐到屋外看日落,葉航站在他旁邊。兩個人看著紅彤彤的夕陽,都不說話。母親還沒有回來,一直到夕陽最后一彎紅暈掉下去,葉航起身走了。

    父親也沒有回來,家里只剩下阿峰一個人,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對著遠處高聲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

    母親回來時,天已經黑了,客廳的燈阿峰一直沒關。家里沒人做飯,阿峰肚子餓得呱呱叫。他沖出房門,以為母親會帶些吃的回來,卻看到母親的臉上全是眼淚。母親看了阿峰一眼,兩人木訥地對視著,就進了房間。阿峰跟了過去,母親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個布袋,他站在房門旁,看著母親一層一層地將布袋打開。

    阿峰問母親:“我爸呢?”

    母親“哇”地哭出了聲。

    “你爸他給樹壓了,腿折了,現在在醫院還沒醒!”說完擤了一把鼻涕,就起身往外走。

    阿峰要跟著一起去,母親回頭朝他輕吼著:“在家看家?!?/p>

    像是靈光乍現,母親那個眼神,阿峰以前似乎見過。在他很小的時候,他被水淹過一次,被母親抱回來后在床上躺了一天,他想起床玩,母親卻朝他怒吼著,眼里全是淚光。

    那一晚,母親沒有回家,阿峰沒吃飯,在客廳里來回徘徊著。最后他在桌子旁靠了一會兒,實在太困了就回了房間。

    第二天醒來,大廳里一片嘈雜。阿峰被吵醒,看到大廳里坐滿了人,是父親的工友們。上一次他們聚在一起,還是兩年前。那年年底,葉航的爸爸刑滿釋放,一伙人打算湊點錢,給他父親買電鋸和拖木材的車子,可最后葉航的爸爸連馬湖村都沒有回來看一眼,積的錢也就散了回去。

    這一伙人是為了給父親湊醫藥費來的,他們吵吵嚷嚷的,阿峰聽不清他們說什么。想過去問母親什么時候能過去見父親,卻被長輩們推回了屋?!澳慊胤块g好好收拾,待會兒要上學,可別耽誤功課?!蹦赣H坐在大廳桌子的上位,一臉憔悴,顧不上看阿峰一眼。

    在人群中,阿峰看到了葉航的爺爺。

    他剛進房間,就聽到葉航在窗外喊他。葉航小聲跟他說:“我已經幫你跟老師請假了,你快去洗一下臉,我待會兒帶你去見你爸,別讓那些大人知道?!卑⒎鍛艘宦?,趕緊找了書包,去廚房,用濕毛巾抹了一把臉。穿過大廳時,母親看到了他,拖著步子走過來,朝他口袋里塞了五塊錢,“中午自己買著點東西吃,別吃方便面,知道嗎?”阿峰說:“知道?!苯舆^錢,趕緊塞進褲兜里。

    出了門,葉航在不遠處的水泥水槽那朝他揮手,示意他跑過去。見了面,葉航對阿峰說的第一句話是,“到了醫院,見到你爸,你別哭?!卑⒎迳驳攸c頭。葉航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輛摩托車,看得出來,他扶著龍頭有些吃力。阿峰跨上去,葉航問阿峰:“坐穩了嗎?”阿峰說:“坐穩了,你可別把我帶溝里去了?!彼α诵?,踩起油門,葉航騎車的技術的確沒有阿峰父親好,沿途的上坡下坡,他總是調錯擋?!拔覄倢W會,你坐穩了?!痹谙乱粋€特別高的坡的時候,他說。阿峰問他:“誰教你騎的摩托車???”他驕傲地說:“我自學的?!迸d許是怕阿峰擔心,過了會兒,他又說:“別擔心,我技術還不錯的,已經摔過兩回了,現在摔不了的?!?/p>

    一路上,阿峰都在擔心他們會出車禍,通往漕陽鎮的馬路上,車身如流,在他們身邊飛速躍過,帶起的寒風,像刀一樣割在阿峰的臉上。

    葉航騎了半小時,來到了鎮上的縣醫院的正門口。阿峰跟在葉航身后,葉航帶著他從門診樓到住院樓,問了三個人,才找到父親的病房。醫院的走廊里人很多,空氣卻比外面更加冷。阿峰又聞到了他討厭的血腥味。他感到自己的腦袋沉沉的,提不起勁來。葉航的臉凍得通紅,走在阿峰的前面,為他開路。

    到了父親的病房門口,葉航推了阿峰一下,讓他進去。阿峰怔在那里,看到床上的父親,臉腫得他有些認不出來,腳上綁滿了紗布,阿峰不自覺地眼淚掉下來。父親的聲音很微弱,嘴角還有一絲笑,他對阿峰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是男人,男人不應該流淚?!卑⒎灏涯樕系臏I水拭去,看了一眼葉航,他的眼也紅通通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葉航輕聲對他說:“我先回去了,晚點來接你,你在這陪陪你爸?!?/p>

    父親喊住葉航:“小航啊,你過來,叔有話對你說?!比~航走到父親的床頭,阿峰看到父親嘴唇顫抖著,半天才說:“叔對不起你啊,當年你爸是為了我才頂的罪?!比~航站在床沿邊,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怪你,叔,我知道這幾年你都有暗地里幫我和爺爺?!?/p>

    一九九九年,那時父親跟葉航的父親兩人剛做起砍樹的營生,本地的樹木都被資歷老的販子預訂了,他倆只好到更遠的地方尋找生意。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葉航的父親買拖拉機,阿峰的父親買砍樹的工具,他們專挑方圓五里以外的地方,每次砍完樹,裝上車運回家,總比別人回來得晚。有一次碰到一筆大生意,在另外的一個鎮上有一棵長了五十多年的香樟,雇主之前一直不舍得砍掉,看兄弟倆實誠,做事火熱,就把樹交給了他倆。他們砍了一天,從早到晚,天黑了,才把樹干運上車?;厝サ穆飞?,阿峰的父親開拖拉機,葉航的父親坐在后邊,在剛進漕陽鎮的岔路口處,躥出一個人,當場被軋死了。

    “他當時說,不能禍害三家人,車是他的,要認罪也只能是他一個人認。我當時沒想明白,明明只有兩家,后來我才知道他說的還有軋死的那一家人?!?/p>

    “你爸啊,是我見過心最善的人?!?/p>

    父親還想說些什么,卻嗆得止不住地咳嗽,護士趕了過來讓父親不要費力氣說話。他朝阿峰和葉航擺擺手說:“我沒事,死不了,你們回去吧?!卑⒎搴腿~航便出了病房。

    回去的路上,葉航騎得很慢,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阿峰說著:“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溺過一次水嗎?”

    阿峰“嗯”了一聲。

    “是我媽媽把你按進水里的,就在你老家后面的魚塘?!?/p>

    “記不清了?!卑⒎逭f。

    “我就要走了,阿峰,去找我爸?!?/p>

    “雖然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兒?!?/p>

    “他給我寄了一封信,讓我好好讀書?!?/p>

    “可爺爺說,希望在走之前見他一面?!?/p>

    阿峰始終沒有說話,只剩葉航一個人自言自語著。

    下了車,葉航對阿峰說:“你說過的關于那條魚的夢,我也做過的。無論我怎么游,都游不過去?!?/p>

    回到了家,父親的工友已經散了,家里只剩下母親和葉航的爺爺。之后的一個月,父親的工友們又來了幾次,每次都吵吵嚷嚷的,有的人吵得面紅耳赤。

    母親的面容愈加憔悴,家里的積蓄全都給父親墊了醫藥費。

    有天阿峰放學回家,房子外面停了一輛出租車。阿峰以為是爸爸出院了,激動地跑回家,屋子里只有母親,她沒有在廚房做飯,而是在房間里收拾衣服??吹桨⒎寤貋砹?,她對阿峰說:“媽要走了,你以后跟你爸好好過?!卑⒎鍥]緩過神來,就看到母親出了門,上了出租車,頭也沒回。

    阿峰是在別人的口中得知母親丟下了他們爺倆,跟他父親離婚了。

    “阿峰這孩子也是心大,也不見他哭一聲?!彼麄冋f完嘖嘖幾聲。

    那年除夕的前兩天,父親出院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家里的房子變得更加冷清了,阿峰有時躺在床上,身子沉沉的,覺得呼不出氣,像沉進了水中,想努力去抓些什么卻什么都抓不住。

    天氣最寒冷的那幾天,葉航家的另一個魚塘開始撈魚,阿峰跟著去了,他看到一群鯽魚在水面上跳躍著,飛得特別高,最后被網紛紛困住。阿峰看得心頭一陣抽搐。

    那晚葉航拿了一桶鯽魚到阿峰家,放下桶,什么話都沒跟阿峰說就回去了。新年的第二天,葉航就走了,都沒有在他家過夜。阿峰聽人說,只有無家可歸的人,大年三十的晚上才不會在家過夜的,所以他沒想到葉航會走。

    晚上,父親做了鯽魚湯,阿峰又喝了三大碗,喝完就吐了起來。

    父親問是不是做得不好吃。

    他搖頭說不是。

    “怕是一輩子要困在這里了?!卑⒎遑W哉f著。

    父親不明白阿峰說些什么,他捶了捶腿,又喝了一大碗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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