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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11期|蘇滄桑:與茶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11期 | 蘇滄桑  2018年11月12日08:03

    一 午時,長埭村21號

    11∶00-12∶59。

    一大片空地,一大片如火如荼的綠,一只貍花貓沿著綠的邊緣一瘸一拐朝我走來,沖我喵了兩聲,轉身將自己變成一團影子,消失在一大片濃黑的茶樹影里。與此同時,一團蓬勃的香氣影子般掠過鼻尖,將我引向那個綠的旋渦。

    綠,是陽光下鋪天蓋地的茶青。我要找的那個叫黃建春的男人,正貓著腰,半趴在一張巨大的晾滿茶青的篾席上,一只手撐地,另一只手連同腰身抻出去很長,十指微曲呈蓮花狀,很快地抄起一把茶青又很輕地將它們抖落,撿出些雜質扔到篾席外。他專注的樣子,像一只伏擊獵物的豹。

    我蹲下來,捻起一片茶青仔細看。一上一下兩瓣嫩葉包裹著一粒茶芯,半透明的、油亮亮的嫩綠,清晰的網狀葉脈,細密柔弱的鋸齒,緊貼著葉背微微彎曲的銀白色茸毛,像初生嬰兒的唇和唇間的呢喃,輕輕轉動,響起陽光般明亮的笑聲。我將它銜進嘴里,用門牙像嗑瓜子一樣輕輕嗑,再合上唇,幽香在前苦澀在后,慢慢爬上了鼻腔和腦門。

    貓怎么了,腳傷了?我問。

    哦,你來啦!貓怎么了?這些天沒日沒夜的,沒顧得上它,會不會是被野狗咬了?

    他直起腰,朝茶壟看了一眼,抬轉頭對我笑了一下,額頭疊起三道很深的抬頭紋,密集的汗珠像聽到號令迅速集結匯流成河,落到兩道濃眉上、凹陷的眼窩里,比他的眼神更亮。他的臉頰也有點凹,身材又瘦又高,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長袖棉毛衫,袖子擼到了上臂,一條膝蓋處磨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雙鞋底和鞋幫連接處已磨得發白的皮鞋。

    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西湖之西、錢塘江之北的茶鄉長埭村。這里地形奇特,外口大,越到里面越小,細細長長,像從前的農具“篝”。千畝茶園連綿起伏,散落著一戶戶茶農之家,也遺留著宋朝安營扎寨之所和烽火臺遺跡。雖離杭州市中心僅十五公里,但車子從之江路經留泗路進入葛衙莊路后,像突然進入了一個世外桃源。離清明節還有五天,對于以西湖龍井茶為生的村民們來說,是爭分奪秒的五天。明前龍井最是金貴,谷雨前采的雨前龍井,與明前龍井價格就有天壤之別了,而過了芒種采的茶就沒人要了。辛勞一年,就指望這金子般的二十來天。

    黃建春是我朋友求是茶園園主王如苗的鄰居,比我大兩歲,素昧平生。我沒有告訴他此行的目的,因為我說不清楚。這個初春,猝不及防地永別了兩位親友,經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覺得特別疲倦、厭倦,總想找一個縫隙,把自己藏進去,比如當一天茶農。

    要原生態的那種。我跟王如苗說。

    黃建春直起腰,指了指身后一座被老樟樹覆蓋著的二層小樓,說,一樓是炒茶坊和我老娘的房間,二樓是采茶工住的,我有時也住。房間給你騰出來了,做點農家飯給你吃,山上的毛筍、榔雞頭都冒出來了。

    炒茶坊只有十來個平方米,兩臺炒茶機正翻炒著茶青,散發著這個春天最濃郁的香氣。窗臺上放著一個玻璃茶缸,茶水偏黃褐色,而非新茶的嫩綠、嫩黃色。

    你喝陳茶?我問。

    呵呵,新茶舍不得喝,陳茶舍不得扔。

    西湖龍井越新越金貴,陳茶基本不能喝了。自從祖先與一片葉子相遇,茶在波瀾起伏的人類進程里扮演著風雅角色,西湖龍井在一千多年的歷史演變中,也已從無名到有名,從老百姓的家常飲品到帝王將相的貢品,從中華名茶到世界名品。而對于黃建春,茶就是茶,是土地的饋贈、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說,我沒得空,我讓女婿祝海波帶你上山采茶,看,就在后山。

    遠遠望過去,后山一大片一大片白花花綠油油的茶壟,茶壟與藍天接壤處隱約可見兩座墳墓的剪影。那時我不知道,茶園最高處葬著他的父親,還葬著他過世不久的小兒子。

    繞過屋后的竹林、溪流和香樟樹濃郁的花香,長得格外白凈帥氣的祝海波走在前面領我爬山,山不高,但很陡。我穿了最舊的衣褲、運動鞋,再戴上斗笠,扎上茶簍,捂得嚴嚴實實,像一個地道的采茶工。幸好沒下雨,否則采茶工必須穿上又厚又重的雨衣雨褲,倒春寒時,得穿棉衣棉褲,而谷雨過后,南方氣溫驟升至三十幾度,仍得裹著長袖長褲。

    不是田埂,也沒有臺階,而是碎石夾雜著黃泥的土坡,我差點摔倒。祝海波說,你兩只手揪著茶樹枝慢慢往上爬。我只得把全身重量都放在手上,蕩秋千似的往上攀爬,終于在一片相對平坦的茶壟間站穩了腳,同時聽到了一個悅耳的聲音——海波,等一歇順便把茶葉帶點下去。

    循著這個聲音,我看到了一頂草帽,黑色微卷的發梢,黑色毛外套,一雙蝴蝶般在茶尖上飛舞的手。

    是祝海波的岳母、黃建春的妻子,也是家里采茶采得最好的人。天氣不冷不熱,但她的臉已經被曬得通紅,雙手戴著半截白色棉紗手套,每一個指甲都被茶汁浸染成黑色了,拇指和中指、食指指肚的皮很厚,指紋已經被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裂紋代替。她的手指上仿佛長著眼睛,左手落在一片葉芽上時,余光已經瞟到右手要落到哪片葉芽,右手落下時,左手又有了著落。用的是食指和大拇指指尖的巧勁,升上拔起,只輕捻,不緊捏,不用指甲掐,指甲掐的茶炒出來根莖會發黑,茶葉成色就差。茶葉要剛剛張開雀嘴才可以采,太嫩了不行,太老了也不行。

    看著汗水從她耳后的發間唰地流下來,我由衷地說,真辛苦。

    她說,不苦,茶農不是苦死的,也不是老死的,而是急死的。

    我很詫異,問,急死的?

    她說,茶沒長出來,急死了,茶長出來了來不及采又急死了,采了炒好了怕賣不出去,又急死了。

    的確,茶農常說:茶葉是個時辰草,早采三天是個寶,遲采三天變成草。龍井茶的采摘有三大要求:一是早,二是嫩,三是勤。一到茶季,全家上下五六口人加上七八個采茶工像打仗一樣,毛收入也只有十萬不到,除去采茶工的工資,也就是掙個辛苦錢。

    她嘆了口氣,轉身走到稍遠一點的茶壟,似乎不想再說什么了。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便學著她剛才的樣子,采起茶來。

    頭戴斗笠、身穿花衣的采茶工們像一只只花蘑菇,散落在茶園里。說是茶園,其實是黃建春家相對集中的一片茶地??偣仓挥辛€,卻七零八落分散在山上山下二十幾處,有的是祖上傳下來的,有的是他一鋤頭一鋤頭開墾出來的。擔心雇來的采茶工分不清誤采了別人家的茶,黃建春在茶壟兩端都扎上花布條。

    于閑庭信步的人而言,初春的陽光和微風是享受,而對于直直地站在太陽底下勞作的人卻是煎熬。不到一個小時,斗笠便像燜鍋壓得腦袋發漲,口渴,手酸,小腿越來越脹,感覺全身重量都往小腿后側兩塊肌肉墜,在茶叢中穿行時,堅硬的茶枝不斷戳到腿上。我脫口而出,會不會有蛇?!

    她悅耳的聲音從遠處的茶壟傳來:沒有蛇,老天爺賞飯,茶樹叢里從來沒有蛇。

    我掏出水杯咕嚕嚕灌了幾大口,抬起胳膊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發現自己來到了茶園最高處,就在我的左手邊,兩座青色墳墓一高一低矗立在茶樹叢里,墳前供著紅色的仿真花,格外醒目。

    我呆了呆,四處望望,“花蘑菇”一個都不見了。突然,一棵茶樹后閃出了一個身影,一位四十左右的女子,白襯衣,牛仔褲,遮陽帽,不像采茶工,但腰間也扎著茶簍。

    她笑,好像知道我是誰、想問什么,說,我是黃建春的朋友,平時和他一起在駕校當教練的,來幫他采茶。

    哦哦。我答應著,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兩座墳墓。

    她仿佛又懂了,壓低聲音說,那邊是他老爸,這邊是他小兒子,當年一出生便嚴重腦癱,好不容易養大了,兩年前還是沒了。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笑,低下頭采茶。

    小兒子的墓碑是以他姐姐也就是黃建春的女兒、祝海波的妻子曉瑩之名立的。

    我的眼前忽然浮現黃建春和他妻子的臉,心里泛起一陣說不出的難受。他將最親的人葬在茶園,每天走上茶山定會看到他們,這于他是安慰,還是日日被提醒的痛呢?

    午后寂靜的時光里,滑過一聲聲鳥鳴,一朵朵云在天空默默無語,像充耳不聞人間的悲喜。正午的陽光從茶簍無數個細密的縫隙漏進來,成為一串串圓形白光,灑在剛被我采下的一朵朵芽尖上,像一竹簍的碧玉和珍珠,盤成了一條最美的豹紋鼠蛇。只是,這條蛇正慢慢失去意識,慢慢變得柔軟,仿佛心甘情愿等待著新的生命輪回。

    忽然,不遠處低低喊了一聲“哎喲!”

    二 未時,她在茶山喊痛

    13∶00-14∶59。

    驚蟄過后,春分之前,油菜花鋪滿江南大地時,閑了一個冬季的采茶工,被村里的茶頭帶領著,浩浩蕩蕩從江西或安徽等地出發,坐十多個小時的火車抵達杭州,抵達一個個正在萌芽吐翠的茶園,一雙雙手猶如一只只蜜蜂,在每一朵剛剛萌發的茶芽尖上停留。

    她們大多五六十歲,做了祖母或外祖母,大多不愁溫飽,但一年一度二十天的采茶工收入,關乎她們的生活質量,可以補貼家用、零花,或攢足一根金項鏈、一對金耳環。拖著腫脹的雙腿來到茶村后,她們被隨機攤派到需要幫工的茶農家里,每天凌晨五點到傍晚五點,除了吃午飯,中間不休息,不敢多喝水,盡量不上廁所,晚上八點多就睡覺,睡通鋪或地鋪,如此,包吃包住一百二十元一天。

    1克綠茶=112顆芽頭;

    1斤綠茶=500克×112=56000顆芽頭;

    1斤茶需要一雙手采摘56000次;

    1泡茶3克,需要一雙手在枝頭上采摘336次。

    按照采摘嫩度的不同,一顆嫩芽的,或一芽一葉的,或一芽二葉初展葉形如雀舌的,分為蓮心、旗槍、雀舌,構成龍井茶的品質基礎。采茶工是否用心,直接關系到東家一整年的生計。短短的二十天是一場戰斗,他們“歃血為盟”,憑的僅僅是口頭約定,還有良心。

    每年清明前后,戴著斗笠、穿得花花綠綠的采茶工們,靜靜散落在云霧繚繞的茶園里采茶,這一幅幅江南初春最美的景色,常常會出現在人們的鏡頭里。鏡頭年年記錄著這種美,卻無法記錄斗笠下通紅的臉、濕透的頭發,還有腿腳的酸痛。

    哎喲,痛!茶壟間又響起那個低低的聲音,“痛”字尾音更低,更重。

    哎呀,你整條腿都腫啦,快坐會兒。另一個稍微尖一點的聲音說。

    喊“哎喲”的是安徽人王中玉,四十多歲,和另七個采茶工一起被分配到黃建春家采茶,帶頭的是最年輕的運芳。

    王中玉矮矮胖胖的,蘋果臉,一說話露出兩顆中間豁口的門牙。她咧著嘴,掀起左腿褲腳,整個小腿明顯腫了,一按一個水印。

    她說,沒事,火車坐久了,又接著采茶,老站著。

    我說,很痛吧?你休息一下再采吧。

    她搖頭,把褲腿放下來,說,采茶不礙事,爬山難爬。人家出了工錢的,不好意思慢慢采。她緊了緊茶簍,又開始采起茶來,說,晚上睡覺醒來最痛了。

    我說,那你喝點水。

    她又搖頭說,可不敢多喝水,沒廁所,只能在茶壟邊解決。有些東家會送點點心水果,有些東家沒有,有就吃沒就不吃,出門在外就是這樣,不圖吃喝。幸好沒下雨,不然腳不好走,手濕不好采,東家會急死的呢!

    我忽然想起,說,我行李里有萬應止痛膏,很靈的,晚上給你們擦。

    王中玉說,哦,你晚上也住這兒嗎?你也是來采茶的???

    我說是的。

    她身邊一位瘦高一點的大姐看看我,又斜過身子看看我茶簍里可憐的一點茶青,撇著嘴笑說,那你怎么不采啦?

    她的神情好像是說,你怎么光聊天不采茶,怎么這么偷懶呢?我想,在她們的字典里,肯定沒有“偷懶”二字。

    被她一說,我的手不由自主動了起來,好在說話并不妨礙采茶,又問她們喝過自己采的新茶沒有。

    王中玉說,問老板要,他不給,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呢??衫习宕饝覀?,回去前,讓我們采點老茶他幫我們炒了帶回去。家鄉人要問的,有沒新茶???還會問,杭州好不好玩啊,西湖漂不漂亮???

    好玩嗎?漂亮嗎?我笑問。她又搖頭,又笑,似乎忘記了腿痛,豁牙給她增添了少女般的天真,整個人有一種很厚實的美感。

    后來,我在運芳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們在杭州拍的照片,不是杭州城,也不是西湖,她們所有的合影都是在茶山拍的,背景是一壟一壟綿延不盡的茶樹和寂靜的群山,大多笑得很靦腆,王中玉笑得最開心,皺著鼻子,露著豁牙。運芳在照片下寫道:“七仙女下凡。帶了你們二十天,希望你們好好的這樣開心下去?!?/p>

    三 申時,煙說了些什么

    15∶00-16∶59。

    暮色四合的時候,黃建春在一張小矮凳上坐下,點起了一根煙。煙裊裊地從他指尖逸出來,原本最忙碌的時光,仿佛一下子變慢了。只有鳥鳴聲、茶青在炒茶機里翻滾的微弱的沙沙聲。

    他的手,是天生炒茶的手:五指合并,嚴絲合縫,從指根到指尖,有微微彎曲的弧度,與炒茶鍋緊緊貼合,手工炒茶的“抖、帶、擠、甩、挺、拓、扣、抓、壓、磨”十大手法全都精通。茶農的日常是茶園開墾、茶苗培育、茶苗種植、施肥、除草、噴藥、采茶、曬青、搖青、炒青、包揉、烘干、挑選、包裝。茶季一到,黃建春忙不過來,只好放棄手炒,和大多數茶農一樣改半機械化炒茶,兩臺炒茶機,一鍋炒二兩干茶,耗時六分鐘左右,第二遍要用龍井輝鍋機集中翻炒,耗時四十分鐘。從午飯后到晚上十一點,爭分奪秒,一天能出八斤新茶,其間,他要晾曬茶青、篩茶、加料、包裝,全是一個人。唯一的休憩,便是忙里偷閑點一根煙,喝幾口茶。

    即使如此,他炒茶也極為講究,茶青薄攤晾曬到濕度恰到好處,去除青草味和苦澀味,也去掉了茶青里殘余的大部分剛性。炒前用手挑過,用畚斗畚過,炒出來后再用手挑過。他還有竅門,第一步青鍋的火候、第二步回潮的時間、第三步輝鍋的火候,都把握得無比精確。剛炒出來的茶不好喝,要過一個星期,等退火了才好喝。

    黃建春是村里炒茶最好的人之一,他炒出來的茶葉,色綠、香郁、味甘、形美,尤其是色澤烏潤,手感如絲綢,無比光滑,拿到轉塘茶葉市場賣,一般比別人價格高一兩百元。

    他抽了一口煙,思緒回到了十六歲。十六歲,兄弟倆跟著父親開始采茶炒茶,可憐的一點茶地只能勉強糊口。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后更困難了,修房子連十塊錢都借不到,別人怕他們家太窮還不起,那一個個鄙夷的眼神,連同借錢這件事,讓他的心像一個沙袋,二十年來承受著一只拳頭的反復擊打。

    兩兄弟便去石礦開掛車,將石頭運到慈溪余姚,來回一天一夜,一到家又去采茶、開荒。多年下來,黃建春終于積攢了六畝多、二十幾塊零零碎碎的茶地,前前后后造了五次才把房子造成。茶季過后,黃建春也不閑著,去駕校當教練,教練車一開回來,不吃飯也不休息,又去開荒。一個茶季,全家跟打仗一樣,純收入也才六萬元左右。同樣的龍井茶,會推銷的人家,一年能賣三十萬,也有不地道的茶農,家里沒那么多茶樹,就去外地進茶青,冒充西湖龍井賣。他不會作假,也不會推銷,除了一些老客戶要頭幾茬明前茶,其余的他會拿到茶葉市場賣,所以“沒花頭”的。

    但即使沒花頭,也要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做好茶,不倒自己的牌子,雖然他的茶連商標都沒有。

    第一鍋新茶出來,葉底細嫩,如花朵一般,他從來舍不得自己喝,喝的都是清明后的老茶,賣相差的那種。不是喝不起,不是死要賺錢,是太辛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每一片茶葉上,他從未吝惜過自己的體力。

    睡在山上的父親說,這是老天的恩賜,傳了一千兩百多年,不能白白扔了。是啊,祖上傳下來的茶園怎么能放棄呢?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怎么能放棄呢?他不太懂茶文化的博大精深,卻知道好好做茶,心無雜念,隨遇而安,是最心安理得的謀生方式。他用最無害的方式與茶同生共存,守護著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美德而不自知。

    他喜歡這棟二層小樓,巨大的老香樟樹像一雙大手覆蓋著小樓,常讓他想起父親的手。推開門就能看到后山的茶園,溪流潺潺,鳥兒啁啁,常有同村的女人們在溪邊洗衣服,把衣槌捶得很響,在空曠的山谷回蕩,還能望得到山上的父親和兒子。心里憋悶時,他會抽根煙,和他們說說話。

    除了這座二層小樓,空地靠馬路的那一邊是他造的四層樓房。兒子去世后,妻子越來越消沉,兩人積累多年的矛盾也越來越大。他知道她心里難受,勸不了她,最終分開過了,但沒地方去,他仍留她在家里,和女兒女婿一起住在四層樓里,他自己則搬到了靠山的兩層樓。她會幫他采茶,但不會和他們一起吃晚飯,她常常消失,不知道是和姐妹出去玩了還是躲起來了。女兒很能干,在外面上班,女婿特別勤勞。他自己拼命干活,是憋著一股勁,趁自己吃得了苦,將來老了要花錢要出去旅游什么的不用向女兒女婿要錢,不給他們添負擔,不給他們丟臉。黃建新的恐懼是“窮怕了”。

    山里的天黑得早,他抬頭望了望向晚時分的路口。他七十六歲的老母親,每天坐一個小時公共汽車到杭州城里的八字橋菜場擺攤賣茶,這時該回來了。

    他將香煙掐滅,余煙裊裊不肯散去,仿佛一道舒展不開的眉,又仿佛想再說點什么。

    四 酉時,那一年澆過的水

    17∶00-18∶59。

    蒸汽彌漫里,祝海波汗如雨下,他抬手推了推眼鏡,將已剁好的鴨塊裝進大碗,又將鴨頭細心地切成兩半。他舞弄著廚具的樣子,不像一位廚師,而像一位實驗室里凝神做實驗的博士,右肩上爬過一只小飛蟲,他絲毫未覺。五歲的兒子蹲在門前的空地上,從一個竹笳籬爬到另一個竹笳籬,學著外公黃建春的樣子撿茶青,就像祝海波小時候父母教他做的一樣。

    祝海波的家離長埭村不遠,也有茶地,但不多。從小,他對做茶沒興趣,母親為了讓他幫著采茶葉,只得獎勵他最愛喝的冰可樂。而對于做菜,他卻無師自通,猶如神助,十三香龍蝦、紅燒鴨子最拿手,還把奶茶、杧果冰、牛肉醬等各種甜點冷飲做得極有特色。茶季最忙的二十天,他和母親負責八個采茶工、五六個家人的中飯和晚飯,每餐兩桌。茶季過后,除了和朋友們一起做做股票賣賣茶葉,他自己做外賣,自己燒,自己開車送,常常賣斷貨。

    此時,五碗半米已經在電飯鍋冒出了蒸騰的香氣,和夕陽的余暉互相映襯著,使得這間小小的廚房顯得明亮異常。再過一會兒,門外便會響起妻子曉瑩下班回家的汽車喇叭聲和兒子的歡呼聲。

    年少時,他倆隔茶山而住,一個在轉塘一個在長埭,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時辰,他們被送進同一所學校就讀茶葉???,因茶結緣。畢業后,他先在河坊街當了兩年茶博士,后來和幾個朋友一起做股票做茶葉,她則成了一家購物中心的咖啡店店長,早出晚歸,祝海波便成了黃建春的得力幫手。

    太苦了——對于所謂的浪漫的田園生活,祝海波腦海里只有這三個字形容。他皮膚特別白,也特別容易過敏,太陽一曬馬上發紅,曬兩天就會起皮。最辛苦的不是采茶,而是施肥和澆水。岳父在前面灑農藥肥料,他在后面用雙手將肥料撥弄到茶樹根上,一整天下來,兩條手臂根本抬不起來,厚厚的牛仔褲連同大腿都被茶枝劃破了,特別疼。

    祝海波永遠忘不了幾年前的那場大旱。杭州整整一個多月沒有下雨,連溪水都流干了。茶樹根不深,土又是小石子和黃泥土摻雜的羊羔土,平地茶還好,高山茶水分流失特別快,要不停地澆水,否則就會旱死。毒辣的日頭下,酷熱的半夜里,祝海波和曉瑩跟在父親身后,去溪里挖個小坑,眼巴巴等著水慢慢積滿水坑,再舀到水車里。只要有一點點水,都要打回來,然后拉到茶地,將消防水管一節節接起來,鋪到地里去澆水。澆一次地,至少需要三個人,一個人管水泵,一個人接水管,一個人澆水。曉瑩母親在家照顧連輪椅都沒法坐只能每天抱著的小弟,海波母親在家照顧他們出生不久的兒子,瘦弱的曉瑩便也成了主力。頭頂烈日,雙手拎著沉重的水管在茶山上來回穿梭,腳都站不穩,一場水澆下來,地濕透了,人也快曬成干、累成泥了,用“艱辛”兩個字形容都太輕松,只能用“痛苦”和“煎熬”來形容。多少次,海波想將水全都澆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這樣的煎熬還要多久。但他從來不說一句怨言,他們三個人誰也沒有說過一句怨言。

    有一道眼神,將他擁進了清冽的溪水里。是曉瑩的眼神,那個時時默默注視他的眼神里,有感激,有敬佩,有內疚,有心疼,雖然她什么都沒有說。

    他知道,如果過幾年岳父做不動了,他會更辛苦,可有什么辦法呢?只能繼續做,總不能讓曉瑩去做吧?自己辛苦點,將來兒子就有條件出國讀書,回來做他喜歡做的事。

    紅燒鴨子的濃香溢滿廚房時,祝海波聽到了門外奶奶喚兒子的聲音。不知道今天八字橋的茶攤賣得好不好,除了一些老顧客,有誰知道,茶攤上擺著最正宗的明前龍井茶,雖然只是用簡陋的紙袋子包的。

    夕陽最后的余暉里,祝海波將魚圓湯盛上桌時,聽到了一聲汽車喇叭和兒子的一聲歡呼,妻子回來了。

    五 戌時,月下

    19∶00-20∶59。

    喝最后一口楊梅酒的時候,門外有人輕喚了一聲“老黃”。

    一輪圓月從山后升起,中間是耀眼的白光,周圍是粉色的光暈和云。踏月而來的,是一位茶人——求是茶園園主王如苗。求是茶園依托浙江大學茶學系的優勢資源,不僅生產銷售,而且研發,享譽海內外。王如苗與我和黃建春年齡相仿,個子很高,說話輕柔,音調低緩,仿佛怕驚著了什么,不像茶商,倒像學者。因他的引薦,我得以到黃建春這里待一天,感受最原生態的茶農生活。他忙完了茶莊的事,吃過晚飯,帶著美國留學生戴倫從山頂抄小路過來看我們。

    十年來,農歷二月二過后的每一個清晨,對于王如苗而言,都是萬物復蘇的初春。清晨五六點,他會一個人沿著求是茶園旁蜿蜒的小路走一段,先經過比鄰的黃建春的茶壟,慢慢下坡,走向開闊處,展眼便是黛色的遠山和一壟壟碧綠的茶園,低低縈繞著白色的云霧。

    他在心里說:早安,長埭。早安,龍井茶。

    一聲聲鳥鳴從沉靜一夜的空氣中穿行而過,叫聲也被洗得更加清冽。一夜之間冒出來的芽尖,也像一張張雀嘴在鳴叫。太陽一躍而上,在他面前放射出萬道金光,仿佛為他指明了一萬條道路。他常常想,一定不止他一個人知道,一杯茶里,藏著多么美好的清晨。

    興起時,他自己作詩吟誦:“春來芳草滋,又是采茶時?!薄按溆?,悠香飄,茶壟漫山繞?!薄般@進田間,扯下笠帽,春眠要趁早?!?/p>

    此時,和他一起穿過小溪踏著月光而來的,是美國小伙子戴倫,他正在廣州讀茶文化碩士,明年將來杭攻讀浙江大學茶文化博士。

    古時,將采茶時節上門來尋茶、留宿或相幫的朋友,叫作“茶親”,與黃建春一墻之隔的王如苗便是,此時,我也是,戴倫也是。我們三個人像古人一樣,坐在炒茶坊前的空地上喝茶。普通的玻璃杯,幾張順手拉過來的骨牌凳和矮竹椅。吃了一肚子紅燒鴨子、野筍野菜和楊梅酒的我,用最舒服的姿勢坐到一張矮竹椅上,感覺一左一右都是我多年的兄弟。圍著我們的,還有十幾個竹籃竹簍竹篩竹簸箕,還有老茶樹們,以及一只腳受了傷的貓。

    皓月當空,人在草木間,空氣里有三種茶香——一種是炒茶的干香,一種是明前茶茶湯的潤香,還有一種是茶樹呼出的氣息,在月光里暗暗浮動。

    我恍忽覺得,此時月下喝茶的,不止三人,而是對影成六人、九人、無數人……是第一次與茶相遇的獵人或者神農,是留下劃時代茶學專著《茶經》的茶圣陸羽,是首創“佛茶一家”的茶祖吳理真,是第一次寫下“茶人”二字的晚唐詩人皮日休、陸龜蒙,是手書“茶禪一味”的宋代圓悟克勤禪師,是吟出“從來佳茗似佳人”等千古絕句的蘇軾,還有宋徽宗趙佶,還有將獅峰山下十八棵茶樹封為“御茶”的乾隆……一片樹葉,與人類結盟后,用它小小的身軀占領了地球上三百萬公頃土地;一杯弱水,由實物蛻化為靈物,在歷史時空里騰云駕霧,既左右著人類文明的進程,又讓無數素昧平生的人像家人一樣,坐在同一輪圓月下尋得清凈自在,就像此刻的我、王如苗、來自大洋彼岸的戴倫。

    我們聊天時,黃建春仍在炒茶,不時過來為我們續上熱水,熱水進入慢慢涼了的茶,像他偶然插進來的幾句話。

    海上“吉卜賽人”巴瑤族人在十五米深的海底行走五分鐘,用標槍獵魚,隨時會窒息而死,但他們到陸地上待久了,反而會頭暈,他們的身體已經屬于海洋。做了半輩子茶人,王如苗的身體與心也已經屬于茶,他離不開茶,更離不開和他一樣愛茶的友人。喝過多少茶,送走多少茶,不計其數,留下來的最寶貴的,就是那些氣味相投的茶友。這些茶友是五湖四海甚至從未謀面的朋友,也是一墻之隔一見如故的黃建春,是他的親弟弟、著名的茶文化專家王岳飛,甚至他五歲的孫子也常常邀請幼兒園小朋友來家里喝茶,像模像樣地學爺爺給大家斟茶。

    半個月前,下午三點,早春頭一批西湖龍井剛炒好出鍋,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新茶好喝了嗎?

    進來的是一位山東大漢——王如苗兄弟倆多年的朋友——濟南開茶莊的繆顯國,居然獨自一人開了八小時的車來到求是茶園,事先并沒有告知任何人。

    王如苗心里詫異,卻不動聲色,笑問緣由。答曰,只為品鑒早春第一泡西湖龍井。

    王如苗問,你怎么知道今年第一泡龍井正好今天下午有?

    他笑,昨天看到你朋友圈說今天開采了。

    兩人在茶座前一一坐定。那個下午的第一口西湖龍井,王如苗嘗出了與往年不同的滋味,和胃一起慢慢熱起來的,還有眼眶,還有心。

    月光下,我聽見王如苗對黃建春說,你是機器手,炒的茶葉比機器炒出來的還好看,鎮上又在比賽炒茶王,你還是不肯去?我聽祝海波說過,如果評上炒茶王,身價便高了,還會去外地表演,可謂名利雙收。

    黃建春嘿嘿笑說,我不去的。我自己家的茶都忙不過來呢。

    同樣的茶青,手工炒制的價格高好幾倍。黃建春空有一手好手藝,卻沒時間手工炒制自家的茶,只能用機器炒出來,低價賣掉。

    黃建春說,明年我來幫你炒吧。

    王如苗說,一言為定。

    月光下,我聽見戴倫問我,蘇老師,明天早晨我想跟你一起采茶,好嗎?

    我說,好。

    六 亥時,老茶

    21∶00-22∶59。

    月亮升到頂空時,月光落到黃建春身上仿佛多了些重量,使得他的手勢和腳步都漸漸沉重,像獨自一人拖著一整個夜的黑。

    沙——沙沙,篩子旋轉,茶葉飛起來,在月光下懸停一秒,或十分之一秒,落下,瀑布般閃亮,沙沙沙地落回篩子,一些分量輕一些的碎葉,便經他手腕的巧勁,飛離了篩子,落到了地上。

    我拿起一把竹掃帚掃地,將一天畚出來的碎茶、雜物掃到一起。村里人都睡了,采茶工都睡了,他的家人想必也都睡了,我也想到樓上去收拾一下早點睡,明天五點就要起來呢。他說,你去休息吧,我還要兩個小時。他掏出房間的鑰匙遞給我,說,你下樓時,房門一定要鎖好哦。這句話,他下午也說過。他說房間里放著幾包最好的新茶。其實,即使門開著,靠山,沒有院墻,也不會有誰來偷茶葉,但他似乎總不放心。他的不放心,不是對人,仿佛是對什么事不放心。

    夜越深,他越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他說,明天一早我要去市場賣茶,這十幾斤茶不是最好的,不知道賣不賣得出價格,聽說今天茶市價格又降了好多。

    春寒料峭,他穿上了黑色薄棉外套,炒茶機旁一盤花生米剩了十幾顆,是他的夜宵。我倒完垃圾,站在空地上遠遠看著他。他是我見過的最勤快的人,除了吃飯、抽幾口煙,沒見他有過片刻休息。而他的勞作看不出有多快樂,雙唇緊抿,眼神因勞累而有點呆滯。我想起他妻子說的“茶農是急死的”。

    我身后是一叢叢老茶樹,在月光里站成了一塊塊沉默的石頭。老茶樹是祖上傳下來的,年歲久了,乏力了,產量太低,味道較之新品種更為苦澀、濃烈,有人特別喜歡,但賣不出價格,幾乎被茶農們放棄了,便任它自由生長,也不修剪,越長越高,越長越瘦,無人問津,野貓隨意出入。

    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明早的價格又不知要降多少,也不知道還收不收。如果價格太低,付采茶工的錢都不夠,寧肯不采了。如果不采了,意味著要給采茶工安排別的出路,比如采點老茶帶回去,或將采茶工轉雇給其他人家,整個計劃就要調整,像打仗一樣。

    如果這一撥茶葉茶商不收,還意味著,屬于黃建春家的黃金茶季過早地結束了。

    我摘了一片老茶,嚼了嚼,很苦,便吐了。

    遠遠看過去,他站在月光和燈光的交界處,微微彎著腰,用畚箕畚著茶,那么瘦,像一棵老茶樹。

    七 子時,圓月帶我們進入四月

    23∶00-00∶59。

    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我才知曉瑩奶奶這么晚了還沒睡。她輕輕推開房門,問,明早你吃什么?你喜歡吃什么?

    像農村大多數奶奶,曉瑩奶奶也很健碩,向晚時分,她從城里回來出現在通往二層小樓的路口時,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叫了她一聲曉瑩奶奶。她顯然吃了一驚,隨即笑了,說,來玩???好好玩。

    整整三十年,除了雨雪天,每天清晨七點,她的身影會準時出現在前往杭州八字橋的公共汽車上。她在菜場的小攤上擺開十幾包茶葉,靜靜等老顧客來買。三十年人來人往,菜場幾度易容,她依然在,茶攤依然在。她不用帶中午飯,也不用買,賣菜的鄰居們會燒給她吃,如果不是雨雪天,她沒去,就會有人打電話來確認她安好才放心。

    茶季時,她每天四點多起床,去村口買饅頭油條,回來給采茶工燒早飯,然后,拎著茶葉坐上前往八字橋的公交車。

    晚上九點多時,她和曉瑩一起幫我套好紫紅花的枕套被套,應該是黃建春平日里換洗的。閣樓的天花板和墻壁都是原木的,掛了一幅蘭花圖,靠山和靠著空地的窗子都掛著紫紅色綢布窗簾,電視機柜上擺著他和孫子游玩的照片。奶奶大概忽然想起,又上樓來反反復復問我明天早上吃什么。我說,采茶工吃年糕泡飯,我也吃年糕泡飯。她說,那不行,又問我干的是吃包子還是拌面,稀的是餛飩還是豆漿,又問豆漿要咸的還是甜的。她并不問我是誰,來做什么,只當我是客,是來來往往的茶親。

    她說,你放心,地板床鋪被子都干凈的,我兒子特別勤快,衣服自己洗,地板每天拖。她又說,唉,我兒子太辛苦了,太瘦了,他什么事都自己做,不聲不響地做。

    她盯著腳下的地板看,目光似乎能穿透地板,看得到地板下面炒茶坊的兒子仍在深夜里忙碌的身影。她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再說點什么,終于沒有說,轉身下樓。夜已深,圓月帶我們走進四月,也將帶走明前茶季最金貴的每一個時辰。

    八 丑時,一身茶毛

    1∶00-2∶59。

    我在月光送給靜物們的影子中躺下來。整個臥室散發著木頭和茶葉混合的香味,隨著頭在枕上轉動,依稀聞到陽光、溪流、茶山、竹笳籬、茶青混合的香味,還能隱約看到一些極纖細的茶茸毛在窗口漏進來的月光里隱隱浮動。月光下浮現了一個人,一個滿身茶毛的茶人。

    離此大約八百米的山那邊,桐塢村唐家橋,是我的大學師弟石碧鵬的三和萃茶園。一個春天的午后,他端著一小屜剛出鍋的明前茶,站在明媚極了的陽光下,露出兔子般的大門牙憨笑著等我。他的頭發上,眉毛和睫毛上,藏青色的棉布上衣和牛仔褲上,黑亮的臉上手上甚至嘴唇上,全部蒙著一層白乎乎的茶茸毛,不像一個浙江農業大學的高才生、一個擁有幾百畝茶園的老總,他整個人像一棵陽光下散發著蓬勃氣味的茶樹,也散發著地道茶農的味道。

    十幾年了,他和工人們一道采茶、制茶,每一道剛炒出來的茶,他都要試喝。在封閉式的茶車間一待一整天,便沾了一身的茶茸毛。他自稱茶農,并加了一個定義——一個快樂的茶農。

    三和萃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象征一葉茶由兩瓣葉、一個芯組成,三者合一凝聚天地精華,也象征“天地人”三和。當年,他毅然辭職當茶農,也有過猶豫,也走過很艱難的路。他的選擇,是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比如我。

    除了此地,他在新昌還有一個茶場,出大佛龍井,另一個在寧波,因此,杭州的茶季快要過去時,他便趕到別處,再多辛苦一個月,也因此,他為自己爭取到了更多物質上的自由,進而贏得更自由的時間和空間。除了最忙的茶季和十月份的銷售小高潮,他有很多的時間和朋友們喝喝茶聊聊天,種種蔬菜瓜果,去想去的遠方。

    二樓的茶座后,掛著三個字“茶學堂”,而非“寧靜致遠”之類。日日夜夜,與茶廝守,茶不只是妻兒之外最親的親人,還是他人生的老師。茶和生活一樣,入口是苦的、澀的,回味卻是甘甜的,雖然做得很累,但很爽,是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他確定。在浙大工作的兒子一年難得來一兩次,年輕人并不愛喝龍井茶,更愛喝咖啡和碳酸飲料,但他相信,隨著年歲的增長,兒子會喜歡上茶的。他確定。

    他用沾滿茶茸毛的雙手為我端上一杯茶,是春節后開采的第一撥嫩芽,手工炒制。淺淺抿了一口,是我喝過的最好的龍井茶。我確定。

    在龍井茶的余香或錯覺里,我進入夢鄉。

    九 寅時,仿佛夢見了

    3∶00-4∶59。

    我夢見我在一個夢境里外飄浮,如同立體的圓月亮在海平面上下浮沉。我在夢里捕捉著“它”——有時,它是一枚嫩葉,有時,它是一??ㄗ汛笮〉木G光,有時,它是玻璃杯里千萬個跳舞的精靈;它是解毒的良藥,亦是喂給敵人的毒;是刀劍,亦是絲綢之路上的生命之飲;是禪院里的一縷青煙,亦是殿堂上的最高禮儀;是僧侶行囊中無上的佛法,亦是凡間最美的煙火;是詩人的酒,是酒的友,是他鄉明月,是游子的根,是路的盡頭……它在幾近沸騰的溫度里一次次涅槃,讓萬千生命在永恒的不完美中感受短暫的完美;比心臟更柔軟的舌尖,為漫長的生命苦旅完成了一次次短暫的釋放,哪怕只有一盞茶的時光。

    而那個制茶的人,那個手掌上沾染著泥土溫度的人,在我的夢里轉身,面目清晰,眉宇緊鎖,他從未想過要釋放他的艱辛和堅忍,累到極點時,也只是輕輕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十 卯時,起得比鳥還早

    5∶00-6∶59。

    夢被一聲鳥鳴啄破,隔壁房間采茶工們洗漱和聊天的聲音魚貫而入。打開房門,黎明前最后的月光四處逃散,月亮放棄掙扎,正向著山坳淪陷。

    她們輪流洗漱、穿戴,其中一個喊,草紙沒了!我拿起這邊衛生間的草紙給她遞進去。昨晚九點多,我想問問小腿腫痛的王中玉擦了止痛膏有沒好一點,一推門便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黑暗中,只有運芳還在看手機,光映照著她年輕的臉。

    此時看到我,王中玉笑著說,擦了你的藥,腿好多了!她,還有她,也擦了,肩膀痛也好多了。運芳問我藥哪里買的。我說是以前在香港買的,忽然想網上也許有,便找,果然有,便把網址發給了她。

    運芳說,頭幾天采茶時天還很冷,五點多茶樹上都結著霜,手指伸出去采著就凍僵了,伸都伸不直,特別疼。

    她們晾在陽臺欄桿上的衣褲沉甸甸地往下墜,晨霧和露水將它們打得更濕了。從陽臺望下去,奶奶正從廚房里出來,顯然已經燒好早飯,抬頭問我怎么這么早起來。我說,我要和黃大哥一起去茶市賣茶。

    路燈未熄滅時,運芳她們出發了,不知誰說了個笑話,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迅速占領了被晨霧和露珠管制著的田野。

    十一 辰時,卷閘門下心酸洶涌

    7∶00-8∶59。

    卷閘門從地上徐徐升起,離地才一尺多高,人山人海便像浪頭一樣,忽然齊刷刷低下頭、彎下腰、扭轉過身子,從正在升起的卷閘門下迫不及待地擠塞進去,然后奮力沖向集市內的一家家茶商。

    我遠遠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生怕卷閘門失靈砸下。眼前閃現一部紀錄片里的鏡頭——初春,南美洲某部落,中年男子迪度將藤條牢牢把自己與樹干捆在一起,爬到四十米高的樹上,用一把斧子鑿開樹洞,用煙熏走蜂群,掏取蜂蜜,稍有不慎,便會付出生命代價。妻子和孩子們等在樹下,緊張地仰頭觀望。終于,斧頭沾上了金黃色的蜂蜜,他從樹頂順下一籃蜂蜜,孩子們直接掰下來送進嘴里,露出幸福的笑容。當迪度終于安全落地,我在電視機前松了一大口氣。

    茶葉市場離長埭村不遠,六點鐘開門。黃建春開著破舊的小面包車,帶著我和十一斤茶葉到達時才五點半,門口便聚集起了許多人。碰到幾個同村茶農,聊了幾句,我跟在他身后兩米,沒有完全聽清,但話語里的忐忑顯而易見。

    今早不知道能賣到三百一斤不。

    唉,昨天又跌了好多。

    三百?據我所知,經過包裝的明前西湖龍井價格往往過千,甚至更高。

    他們的話連同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落入我耳里。我停下腳步,決定不再跟著他。當著我的面,也許他會不好意思還價,如果賣不出去,他會更加焦慮。賣茶對于他,仿佛是一次賭博,茶好不好就擺在那里,但運氣好不好就只有天知道了。遠遠看過去,他并未往人最多的地方去,而是假裝輕松地站在路旁,高高瘦瘦的個子,矗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格外醒目。

    黃建春說過,那些看起來比他的茶葉好看很多的,其實很多是外地茶。比他的好看,卻比他的便宜,有什么辦法呢?

    卷閘門洞開,人群蜂擁而入,我遠遠看著,心里陣陣發酸。我暗暗打定主意,萬一他的茶賣不出去,我按他想賣的價格全包,就說本來就要買來送朋友的。

    收購商們很“?!?,他們一律套著一件很舊的藍布褂,上面沾著一層茶毛,“一摸、二看、三嗅、四嘗”如行云流水,很神氣,說一不二。他們將手伸進茶里摩挲幾下,或放到茶盤上看幾眼,便判定要或者不要。有時,他們會用手掌舀起一點茶,哈一口熱氣,使得茶葉溫度上升散發香氣,迅速放到鼻下一聞,果斷報出一個價格,或果斷地說,不要。

    茶農便囁嚅著想爭取高一點的價,或央求他收下算了,收購商二話不說,轉頭不理,后面排著隊的茶農便迅速捧上自己的茶,有的臉上會同時堆起笑,有的一如既往的凝重。

    我遠遠看到黃建春拎著茶,走過一攤,又走過一攤,裝茶葉的黃色塑料袋在他又高又瘦的身子兩旁晃蕩,格外刺眼。

    漫長的半個多小時后,當我再次找到他時,正如他自己所料,品相好的好不容易才賣了二百七十元一斤,共一千多元錢,另外一包老一點的,沒人要。

    有個老板說八十一斤賣給他,那我還不如自己吃!還不如送給采茶工!還有一個茶商大概新來的,懷疑我這個是外地茶,說沒把握,干脆就不收了。有的茶農買外地茶來冒充龍井茶,害我們也跟著遭殃!

    他的聲音里,透著委屈,甚至憤怒。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氐矫姘嚿?,我說,正好我要買茶送朋友,這些茶我都要了,好嗎?

    那不行的。他很堅決地說。其實我也知道,他一定猜到我的用意了,如果我要了,他會很沒有成就感。他最知道自己做的每一粒茶里浸著多少汗水,也自信自己的手藝,每一片茶都視若珍寶。

    他說,你不是想嘗嘗老茶嗎?我另外再給你。我得趕緊回去跟她們說,不值錢了,不要采了,采點老茶回來就可以了。

    他的話音落在清晨的晨霧里,和晨霧一樣縹緲、落寞。

    這個清晨,唯一看到他笑,是從茶市回來路過一個小攤,他停下破舊的小面包車,下去買了個肉餅,咬了一口說真好吃,笑得像個孩子。然后,他帶著我一一巡視了他七零八落分散在方圓兩公里范圍內的二十多塊茶地,又將遠處山腳下新開墾的黃泥土茶園指給我看,在初升的陽光里笑得像個孩子。

    他仿佛已經平復了心情,說,今天采完就不采了,免得把茶采傷了。

    我很高興。他像一根始終繃著的弦,此刻終于放松,換成了一種節制——一個茶人對大自然的禮節。如同印第安人用毒藤條放在溪流入口處捕魚,只要每個人能分得兩三條十厘米長的小魚,他們就停手,說,夠了。

    太陽漸漸升高了。

    十二 巳時,風吹過他金色的發

    9∶00-10∶59。

    一個金發碧眼的九○后美國小伙,白色短袖T恤,淡咖啡色短褲,腰間挎著茶簍,站在龍塢一望無際的茶園里專心采著茶,一點兒都沒有違和感,如同他常常在貴州、云南的大山深處和茶農們一起采茶制茶一樣。微風拂過戴倫金色的頭發,也拂過他與中國茶一起度過的十年光陰。

    第一次喝中國茶,是在北京學中文時,同寢室的伊斯坦布爾同學給他泡了一杯中國茶,當雙唇觸到茶湯,一股熱流在齒間流轉,咽下,他突然發現,茶可以如此濃烈又如此清新,仿佛簡陋的寢室瞬間亮了起來,腦袋很清,不是喝了酒的渾濁,而是真真切切的澄澈。同學又帶他去廣州喝工夫茶,地道的茶藝表演讓他看傻了眼。整整一條街,戴倫從第一個茶莊起,一個個坐過去,一個個喝過去,喝了幾十杯,直到“茶醉”。

    醉茶,讓戴倫體會到了天堂的味道。茶里面有氨基酸和咖啡因,如果持續不斷地喝,喝過量,會讓人產生醉酒的感覺,但與醉酒不同。茶仿佛跟他的身體達成了某種默契,腦子會特別興奮,身體則無比的輕盈,仿佛所有的神經都長出了觸須,能觸摸到世間平常觸摸不到的美好,一個個奇思妙想如同泉涌,還能發現自己的潛能和極限。比如同樣看遠山,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綠,而是各種層次、帶著光環的綠,又像一張加了濾鏡后的照片,瞬間變得特別有意境。第一天會睡不著,第二天睡兩個小時,第三天會睡很久,起來后,一種感恩之情會油然而生,感恩生活,感恩人生,感恩一切細微而美好的事物。他徹底愛上中國茶,到廣州本來待幾天,結果待了三個月,再后來干脆留了下來。

    你是寫作的人,一定要去體會一下茶醉的滋味。他說。

    其時,我們一人一頂草帽、一個茶簍,站在黃建春家的老茶樹叢里采茶。他采茶的樣子比我地道,普通話比黃建春說得好。

    學了十年中文的戴倫,想把真正的中國茶傳播得更廣。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才能做得好,始終是他的理念。曾經,他迷上了一張明信片上的科羅拉多大峽谷,便把家搬到了那邊,他的父母去看他,覺得不錯,把他們的家也跟著搬了過去。茶,就是他的科羅拉多大峽谷,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但他不急。在西藏的奪底溝,一位采藥人上山前要把自己的眼睛浸到溪水里,讓溪水洗亮一些,能發現深藏在地下的蟲草。這五年,就是他“洗眼睛”的五年。五年后,無論做什么,一定與茶有關。

    能成為舉國之飲的茶,其天性本就是融合——人與自然,東方與西方,生命與生命。

    十點半時,臉頰熱辣辣的,腦袋暈乎乎的,我的手、戴倫的手、采茶工的手和陽光下飛舞著的黃色蝴蝶已傻傻分不清楚。戴倫把短袖都擼到了肩膀上,皮膚整片整片發紅。我口渴得要命,腳底心、腳后跟都痛,奇怪的是早飯比平時吃得多多了,但肚子早就餓了。

    我問王中玉她們餓不餓,她們說,餓啊,那也得采。一個高個子大姐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個很大的梨遞給我,說,你吃吧。我不接,這個被她身體焐熱的梨,一定是她萬不得已時充饑解渴的,自己都舍不得吃。她說,吃吧,你送我們止痛膏,沒什么好謝你的呢!

    舉手之勞,她們記著。

    老茶樹的嫩芽少,她們采茶的動作明顯慢了,有時甚至無從下手,而別人家的新茶樹正冒著一粒粒茶尖,卻沒有人采。王中玉說,老板家的地不好,我們盡量幫他多采一點吧。

    東家的不易,她們也記著。

    又過了半小時,我實在受不了了,跟戴倫說我們回去吧,也宣告我茶農體驗生活以失敗告終。對田園生活的浪漫臆想,在現實面前顯得多么矯情,好在,我仍有收獲。

    四方桌陸續擺上了一個個農家菜,是祝海波母親做的梅菜扣肉、炸春卷、油燜筍、炸花生、野蕨菜、肉圓湯等,我幾乎沒有聽到她說過什么話,她永遠只吃擺在自己面前的一點隔夜菜,而且很快就吃完離開。

    我直接吃米飯,黃建春陪戴倫喝楊梅酒,兩人聊得眉飛色舞,突然黃建春大叫一聲“哎呀呀忘了”,便奔向門外,他喝酒吃飯仍不得安生,隔一會兒就得跑出去給竹笳籬上的茶青翻身?;貋頃r,他攤開雙手苦笑道,這下好了,綠茶曬成紅茶了。我們都笑,聽得屋外采茶工們也回來吃中飯了。

    又累又困,我胡亂扒了幾口飯菜,唯一的念頭是趕緊回家,回到那個我常常想逃離的城市,美美地睡上一大覺,這種急迫,與二十四小時前我開車奔赴這里一樣,真是出乎我自己意料。

    黃建春說,你要買的三兩老茶留給你,八百一斤,別人兩百四十元,給你兩百。我說不行的,便給他發了三百元微信紅包。半路上他的電話追了過來,說退了我一百元紅包,一定要我收回,不然朋友沒得做了。

    他并沒有執意送我茶葉,但也絕不多收錢。在他心里,每一葉他手里出去的茶,于他都是孩子般金貴,即便別人不這么認為。

    忽然想起忘了和戴倫說再見。我想,我們一定會再見。

    十三 午時,我和我們

    11∶00-12∶59。

    一望無際,空無一人,這是谷雨過后、立夏之前的茶園,正進入休養和孕育,如同撒哈拉沙漠上干枯了一個世紀的復活草,在等待著一場雨。它等待的不是自己的復活,而是再次枯萎前的奇跡——它的種子被雨滴敲落,落到地上短短幾個小時就冒出嫩芽,開始新的一輪生命。

    谷雨過后、立夏之前的某一個午時,我又一次走進三和萃茶園,和石碧鵬以及留守的幾位工友在朝南的食堂落座,端起了楊梅酒。一對云南老夫妻常年住在茶園幫忙,兩位中年男子,一個是杭州人一個是轉塘人,既是資深技術人員也是好友,茶園開始建的時候就來了,說,石總人好,他們就長留下來了。

    一年的茶事進入了尾聲,茶包裝好了,入庫了,茶枝修剪完了,心也放回肚子里了。之前的種種擔心,總算過去了一大半。最擔心的是倒春寒,有可能會絕收,雖然買了保險,但必須零度以下才有補償,而零上一兩度時新茶也會被凍壞,為了保溫,從前可以搭棚子、用煙熏,現在怕污染環境不能用了。另一半的擔心自然是茶葉賣不完。龍井茶和別的茶不一樣,像水果一樣不易保存,放進冰庫也不行,所以浙江沒有特別大的茶商。

    云南人的臉色漸漸接近大碗里楊梅酒的顏色,用我們聽不太懂的云南話嘰嘰咕咕說了一大堆,大意是,他家在云南深山老林里,有一種石榴比碗還大,特別甜,但放不久,運不出去。龍井茶也是一樣,可惜啊。

    大家都笑,并未受這話的影響,又喝酒。我想,同樣一句話,假如不是在這充滿喜悅的豐收季節來說,滋味一定是不同的吧?

    石碧鵬帶著我一前一后踏進午后的茶園,天空闊遠,耳邊是初夏的微風吹過山岡和我們腳踩枯枝的沙沙聲。一壟壟的茶樹之間,比初春時空闊了許多,枝葉被剪去了大半,留出了二三十厘米的間隔,剪下的枝葉就留在茶樹下,爛在茶園里,如此循環往復,滋養著茶園新的春天。谷雨后,先剪一次,七月份、十月份再剪兩次。如同茶樹需要休養,石碧鵬說他也要出去好好玩玩,好好歇歇了。

    我們站在一棵巨大的桂花樹下道別。樹葉呈現反差很大的兩種顏色,墨綠的是舊葉子,閃閃發亮的是新葉子,兩種顏色在陽光下好像父子在對話。石碧鵬說,到了秋天,桂花開的時候,我們采下來做桂花茶,你再來。

    我還想去看看茶季過后的黃建春,打電話問他在干什么。電話里傳來嘈雜的聲音,他說在千島湖裝修房子呢!本來他和師傅兩個人干,他負責鋪管子、鋪地磚,兩三天就弄好了,可是師傅病了,他就一個人干,要多待幾天。房子半租半買,準備養老用,等弄好了,他先帶老娘到千島湖好好玩玩。

    他在電話里呵呵笑,是一個月前我從未感覺到的松快。他說,我們家里人也都記掛你呢,你什么時候再到我們家玩,茶園剪枝剪好了,剪了兩三天,都累暈了,就偷懶,掘了好多毛筍,很開心。

    我腦海里浮現他開心的樣子,他不用忙茶園的時候,一定還會忙別的,比如當教練,比如做泥水,還做菜、洗衣服、拖地。我能想象的他唯一的休閑,就是他曾經說過的,到大浴場里舒舒服服搓個澡、泡個腳,喝點老酒。

    他說了好幾個“很開心”,我于是也覺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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