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8年第6期|李雷:入學(節選)
作者簡介:李雷,安徽人,現在北京工作,雜志編輯。曾發表小說多篇。
導讀:“京城學不易”,也是“居不易”的側面寫照,一個學齡兒童父親的奔波歷程。
你們真的想知道故事的結局嗎?真的有結局這回事嗎?——題記
第一章 手足無措
1.愚人節
三月的一天,一個難得的晴朗日子,風輕柔地吹,汽車尾氣都淡了不少。天藍得直逼人的眼睛,好像油漆廣告。在這個城市里,這樣的天空因為少見而顯得不那么真實。這是劉學鋒的感受。有些時候,他會突然出現一種感覺,感覺生活不那么真實。胡同里的老樹在明亮的天宇下,也不像往常那樣老態,有一種穩健的優雅。車仍然在占道,放了學的孩子們比平常叫得更歡,家長們追趕的腳步也更凌亂,呼喊、訓斥、規勸、威脅孩子的聲音更急促。
劉學鋒和袁韶聲邊走邊閑談,他們的兒子在前面時而追著跑,時而站下來理論點什么。兩個大人也不管。從孩子身邊走過,最多也就是喊一句“快點跟上”。他們在談論幼升小,也就是孩子秋天上小學的事。兩個人心里都沒有啥底,又都覺得沒有啥大不了的事。袁韶聲的兒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因為提前一年上了親子班,所以沒有啥麻煩。劉學鋒給兒子報名的時候,已經到了當年的五月,他自以為早呢,結果已經報不上名了。后來,輾轉托朋友,人家都埋怨他行動太晚。但不管怎么樣,打點些人情,也算是沒有著什么大急。到了胡同口,劉學鋒的兒子要去廁所,袁韶聲的兒自然也要跟著去。兩個孩子進了公共廁所,劉學鋒才掏出煙來,兩人一人一根點上。袁韶聲突然隨意地問:“你們有暫住證嗎?”
“有啊,搬到這邊就辦了?!?/p>
“哪年???”
“嗯,劉玉喆還沒有上幼兒園呢,嗯,四年了吧?!?/p>
“暫住證不是一年辦一次嗎?”
“不會吧?干嗎要一年辦一次,換一個地方辦一次不就得了。反正我們一直在這里住著?!?/p>
“我好像聽說要一年辦一次?!痹芈曈悬c底氣不足,話說得猶猶豫豫的。劉學鋒來勁了,說:“不能,我記得暫住證后面有登記表,肯定是就辦一個,然后年審蓋個章。你想啊,一年辦一次,那多浪費呀?!?/p>
“我好像聽他們說是要一年辦一次?!痹芈曔€是那么猶豫,但仍然在重復這句話。劉學鋒覺得不可思議,暫住證嘛,有啥用,你有租房合同,有單位的勞務合同,嗯,小孩上幼兒園也是一個證明,哪一樣不能證明你一直住在這里?暫住證要一年辦一回的想法太荒唐了。他覺得肯定是袁韶聲弄錯了,就問:“你們辦了?”
“我們頭幾天剛辦的。也是聽說要暫住證,才去辦的,原來一直都沒有辦?!?/p>
這時候,兩個孩子夸張地捂著鼻子從廁所出來了。繼續往前走。袁韶聲的兒子袁天昊一邊笑著一邊念:“天空飄來五個字兒,那都不叫事兒,是事兒也就煩一會兒,一會兒就沒事兒?!痹礻荒钔?,劉玉喆也跟著念了一遍。然后兩個人一直就那么跑著念,一人一遍,笑得開心極了。劉學鋒也覺得這幾句詞不錯,心想現在兒歌怎么都這樣了,真不錯。大城市的幼兒園就是好。第二天,他還跟同事們說了這幾句詞,結果遭到了同事們的嘲笑,說這幾句詞都在網上流行好幾個禮拜了,“全國人民除了你都知道了?!北緛?,劉學鋒已經在心里把暫住證的事放下了,這時不知怎么的,又覺得有點問題。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迷信?,F在,他想,天空飄來的那五個字是假的。是事兒就不會只煩一會兒。真正的老話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边@個念頭揮之不去。到了中午,他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問暫住證的事兒。老婆更是不知道,兩個人說來說去,竟然發現沒啥可說的。最后,劉學鋒說:“你下班回去后立馬把暫住證找出來?!?/p>
那天是老婆去接的孩子。劉學鋒到家后,問暫住證的事,老婆正在做飯,說還沒有找,讓他找。他就有點上火。覺得老婆沒心沒肺的,多大的事兒都不知道上心。翻箱倒柜的,找出來一看,喲,暫住證上居然真的有一個有效期,有效期是一年,他們的暫住證沒他想象的辦得那么早,但也過期一年多了。人有的時候很奇怪,看到過期以后,劉學鋒反而不那么緊張了。過期而已。自己的合同還在。再說,補辦一下又不難。所以,就把這事放下了。直到快吃完飯時,他老婆馬瑩才又提起來:“哎,你火燒了屁股似的找暫住證,找到沒有,怎么連個屁都不放呢?!?/p>
一聽到屁,劉玉喆就咯咯地笑。馬瑩也跟著笑。能讓兒子笑,就是她最大的成功。劉學鋒也想笑,但只咧咧嘴,然后仍然用很嚴肅的表情對馬瑩說:“過期了,明天中午抓緊到派出所去,看看是年審簽字還是怎么的,給辦一下?!?/p>
馬瑩單位離得不遠,中午休息時就能跑回來。
“怎么突然想到暫住證了,你主編說的?”馬瑩問:“你今天又和他聊了,他原來不是答應過了嗎?”
劉學鋒他們從來不喊主編,只喊傅哥。劉玉喆上幼兒園的時候,他找傅哥,傅哥說單位的幼兒園太遠了,除非他搬家,否則那個幼兒園絕對沒法讀,光接送就能把大人跑死。劉學鋒了解這個情況,可覺得傅哥神通廣大,應該在別的幼兒園上也能幫個忙。但傅哥說真的沒那方面關系,就算是勉強找,也要打點,不如他自己找。不過,傅哥說單位邊上的小學雖然不是很好,但跟單位關系好,只要基本手續辦齊備,上學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傅哥還說,小學其實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初中,當然,最重要的是高中。那個小學雖然不太有名,但劉學鋒上班的時候就能順便送孩子上學,下班之前還可把孩子接走,絕對是方便到家了。那個時候傅哥就說:“我聽說沒戶口的要五證什么的,就是暫住證啥的,你都抓緊辦了,別到時候慌張?!?/p>
兒子還沒上幼兒園,就準備上小學的事,讓劉學鋒覺得有點太神經過敏,可是領導既然提醒了,辦暫住證也不是啥難事,他就讓馬瑩聯系房東,跑了趟社區和派出所,把證辦下來了。也就是打那個時候起,特別是兒子正式入班后,劉學鋒就鐵了心要讓孩子上單位附近的那個不知名小學。因為接送的確是太累人了。這中間,馬瑩也和他持過不同意見,想讓傅哥幫忙找個好點的學校,花點錢我無所謂。當然,這都是閑時的念叨。有的時候,馬瑩說得太頻繁了,劉學鋒就會覺得她多事——自己在農村小學念的書,不也出來找到工作了。再說了,好學校的確有很多,可自己算個啥呀,孩子能有學上就不錯了。
現在,也許真的該是再認真找傅哥隨意提一提這個事了??墒悄莾商齑蠹叶继?,向傅哥說這事總感覺不是時候。馬瑩辦暫住證也不是想象的那樣,去蓋個章就算年審了,而是要重新辦。重新辦又要照相。過了三天才辦下來。證辦下來的那天晚上,他回去得挺晚,馬瑩已經把孩子接回來了,正在做飯。聞著味兒挺腥的,一看有蝦,就說:“喲,今天怎么了,搞了這么個大硬菜?!崩掀耪f:“今天是你的節日,慶祝一下唄?!彼乓庾R到那天是四月一日。他問暫住證辦好沒有,馬瑩說辦好了,然后就開始嘟囔自己下午翹班跑個暫住證跑得有多辛苦。他說,哪天我當市長,就把派出所和社區搬到一起,你再辦暫住證就可以少跑一截路了。
2.保安
四月二日,劉學鋒上班后在向傅哥匯報工作時順便說了說暫住證。傅哥也覺得暫住證一年一辦有點奇怪。不過傅哥這人就這樣,他總是能恰如其分地做出對方認為適合的反應。要不怎么說人家情商高呢。傅哥說,對對對,就是要抓點兒緊,小孩上學可是大事。劉學鋒感覺傅哥語氣里的急切勁,好像有點在埋怨他抓得不緊。這讓劉學鋒覺得他有點親熱過勁了,這么親熱,你直接幫著辦了不就得了?傅哥過去把上單位旁邊那個小學校說得易如反掌,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提過那個小學的事了。劉學鋒說,是呀是呀,是得抓緊了。傅哥說:“就咱邊上這小學,你得也去問問,看看都有啥硬件要求,問具體了。我記得年前都讓你問過一次?!?/p>
“年前我打過電話,值班的說不知道,讓我找管招生的副校長,后來又轉接了兩回,也沒有找到,就放下了?!?/p>
“要我說,你中午飯后跑過去一趟,就當是散步了?!备蹈缯f完,又補充說,“又不遠,抬腿就到的事兒?!?/p>
但抬腿就能到,并不是抬腿就能進。這所小學也許很小吧,但從外面看大門還是很有氣勢的,甚至比一些較有名的學校也不差。問題的關鍵是,有大門就有保安。保安攔住了劉學鋒。劉學鋒說他想打聽一下新學期招生的事兒。保安說:招生的事兒還沒有出來呢,出來的話會貼在大門口的。
保安接近四十歲,說話有點河南腔,神情淡漠,倒還談不上傲慢。劉學鋒遞了根煙,他擺擺手,劉學鋒又把煙往他面前送了送,他接過來,看了看商標,劉學鋒做了一個掏打火機的動作,他慌忙擺手,臉上有些緊張。
保安轉身把煙放到身后窗子邊的小桌上。劉學鋒說:“我就是前邊這單位上班的,想把孩子送這邊,以后接送也比較方便?!?/p>
單位的名頭太大,劉學鋒一直不太習慣報這個名字。自己只是一個社會聘用人員,沒有編制,沒有戶口,福利也比有編制的人少很多很多,也沒有與單位大名相稱的社會活動能力。說白了,很多時候就是感覺自己在這個門里討碗飯吃,與這個單位的光榮和驕傲沒有一毛錢的關系。而且,現在是求保安通融,萬一一會兒聊到戶口上面,自己把單位報得山響,然后還沒有戶口,多不好意思呀。果然,保安說:“找你們工會就行,我們學校跟你們單位是共建單位?!?/p>
“我知道,我是聽說報名還要材料什么的,不知道都需要哪些?”
“要是本地的,就是戶口本?!北0部戳藙W鋒一眼,劉學鋒覺得意味深長。
“我吧,”劉學鋒始終覺得撒謊是個比較不好意思的事,所以要深呼吸一下,“戶口還沒有辦過來呢,想看看按外地戶口怎么辦,需要哪些材料?!?/p>
“按往年的辦法,就是暫住證、戶口本、老家里的鄉村證明、單位介紹信、勞動合同復印件?!?/p>
“鄉村證明是啥呀?”
“就是證明你孩子在老家沒有人能照看上學?!?/p>
“那這些東西都準備好了交給誰呀?”
“交到學校來呀,你要是不住這里,就交到你們工會,工會來協調這個事?!?/p>
“只要各種證明都全,在哪兒都能報上名唄?!?/p>
“說是這么說的?!北0菜坪跸脒€說點啥,但是沒有說。劉學鋒又和他扯兩句,就離開了。劉學鋒問保安最后一個問題的時候,是覺得報名的事本身已經很復雜了,如果自己把這些證都辦下來還找工會干什么呢?在租住房附近上學不也很方便嗎,至少早上送孩子上學的時候可以節省一段路程,換言之,單位上班不打卡,自己可以多睡一會兒懶覺。關鍵是,劉學鋒覺得如果自己能把孩子上學的事辦好,就沒有必要去找領導、找單位。畢竟自己人微言輕,求人辦事除了錢,關鍵還得身段柔軟。自己是沒啥腰板,但誰也不愿意到處柔軟呀。
晚上,劉玉喆非要找袁天昊玩兒。劉玉喆喜歡袁天昊家的房子,常常想去,去了就不想回來。袁韶聲住的是他大爺家的房子。兩間北房,前面還自建了一個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客廳,客廳一側又接上了原來的一間西偏房,那間西偏房就是廚房和廁所。此外,正房門外也就是偏房窗外還有一個十多平方米的空地,擺滿了花花草草。相對于劉學鋒租的一里一外兩小間平房,袁天昊家無疑是個豪宅。袁韶聲的堂兄九十年代去的美國,后來發了財,就把父母全接了過去。袁韶聲的父親“文革”時下鄉沒有回來。后來袁韶聲來城里打工,就住在大爺家。大爺還沒有去美國的時候,就對遲遲不肯找對象結婚的袁韶聲說:聲子,你要結婚就在這房子里結,別多想。你哥要是混得不好從美國回來,我就管不了了,他不回來,這房子你就一直住。袁韶聲的老婆王美琪有一次聊到這個話題時,雖然對遠在美國的大爺表示感謝,但也隱隱感嘆,不管怎么住,這房子畢竟是人家的。而劉學鋒呢,每次看到劉玉喆在袁天昊家開心的樣子,都暗暗感嘆人家有個好親戚。這個世界不是你信不信宿命的事,是你有沒有一個好命的事。你要是有了好命,生而為城里人,或者有個城里好親戚,信不信都無關緊要。否則,還是信吧,好受點兒。
劉學鋒不是很愿意到袁韶聲家。但那天晚上卻有點兒想了。他覺得可以和袁韶聲聊點小孩上學的事兒。去還真的沒有白去。袁韶聲告訴劉學鋒一個重大消息,劉學鋒所在片區的胡同小學并入了市里排名第九的百年名校。也就是說,如果各種手續齊備,到了秋天劉玉喆就是百年名校的學生了。而袁韶聲所在的片區胡同小學卻沒有變化。袁韶聲幽怨地說:“其實呢,這個小學比你那個建校還早十年呢,可惜后來的發展沒有跟上?!眲W鋒對名校不名校的本來沒啥興趣,因為他覺得那玩意兒跟自己一個打工者沒有啥關系?,F在聽說有了這么個事,就感覺天上掉了餡餅。意外的希望炸彈一樣炸碎了他正常的思維節奏,思維中原有的一些段落被炸飛了——比如進入學校的步驟,那才是劉學鋒最應該關注的,但此時已經無影無蹤——他理所當然地覺得劉玉喆已經成了名校的學生。他甚至因為袁韶聲那句幽怨之詞,而對其大發惻隱之心。覺得那么好的住處與一所普通小學實在是太不匹配了。
第二天,劉學鋒早早地醒來,雖然他知道這是心里有事的緣故,但仍然在心里興高采烈地告訴自己:這就叫作自然醒。打開手機一看,還不到六點,心想這時候跟傅哥請假,有點太早了。于是主動到外面那間融合了客廳、寫字間、廚房、洗手間等多種功能于一體的房子里,開始做早飯。相比里間臥室,外間的空氣清爽多了,雖然有點小冷,但活動一下,洗洗臉,認真地刷刷牙,一會也就不覺得了。把米和幾種雜糧淘好,放到鍋里,煤氣灶一打開,帶著幸福和幸運的溫暖就迎面撲來了。除了熬粥,心情愉快的劉學鋒還想煎三個雞蛋,并把饅頭也切片煎了。把不太常用的電餅鐺找出來,饅頭片切好,他看了看時間,也差不多是平時起床的時間了。他坐在那里掃了一圈擠得滿滿當當的小屋,心里感慨良多,特別看到自己被擠在一角的電腦桌,看到那臺自己每天還要用的電腦,就好像是革命功成的老戰士,看到了博物館里自己在某次輝煌戰役中用到的第一支長槍。六點半,里間的鬧鐘響起來。他看著煤氣灶上一圈藍色的小火苗,突然覺得好像是古希臘的橄欖葉桂冠。他覺得自己平靜得出奇。覺得自己具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將風范。老婆拖著睡眼蒙眬的劉玉喆出來上廁所的時候,見他坐在那里,嚇了一跳。
“你坐在那里干啥?”
“做飯呢,看不到還聞不到嗎?”
“太陽打東邊出來了?!?/p>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p>
“我是說,你這么做才像一個真正的爺們?!瘪R瑩抱著兒子進了廁所。
吃過飯,他主動要求送孩子,然后就給傅哥打電話。傅哥的鈴聲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傅哥一直在找光明,劉學鋒突然對維持了一整夜的幸福感到心虛。但還是提出來請假,說要到學校打聽一下。傅哥接電話雖然晚,但語氣十分熱情:“好事,天大的好事呀,趕緊到學校去問問?!?/p>
提前把劉玉喆送到幼兒園后,劉學鋒先騎車來到名校門口。百年名校就是百年名校,校門還有著百年前的模樣呢,門口除了擁擠的學生,還有送他們來的車輛,且其中不乏名車。車輛和大人孩子擁擠在一起,他站在路邊,多次有想去疏導車輛行人的沖動。他為劉玉喆以后能到這樣的學校上學感到高興。眼看著七點五十多了,學校門口已經只有家長志愿者而沒有學生了,劉學鋒慢慢踅了過去。他很想和那些家長志愿者聊一聊,但他們似乎都很著急,也許是等著脫了黃馬甲就去上班吧。于是,他走向大門旁一個拎著黑膠棍的年輕保安。那個保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微微有點小肚子,把外腰帶扎著的制服上衣剛剛好繃得看不到明顯的褶子。他看劉學鋒奔自己走過來時,并沒有表現出意外,而是表現出一種鄙視。保安的這個表情多少有些刺痛了劉學鋒。像等待傅哥接電話的時間過長一樣,這個眼神讓劉學鋒覺得劉玉喆上學的事情可能會有問題。
“干什么的你?”保安的語氣表明,他面對的不是一個陌生人,而是一個可疑的人。
“沒有,沒有,打聽點事兒?!?/p>
“啥事兒,說?!?/p>
保安的語氣讓劉學鋒覺得自己不是在打聽事,還是在接受審判。但他還是把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不知道?!北0舱f完,瞥了劉學鋒一眼,然后又轉著頭往左右平移了一下目光,雖然沒有人看他,但他顯然是要讓劉學鋒明白,他在告訴所有人,別來打聽這類事,他很了解這個事,但決不會隨便告訴別人。
“那我進去找一下學校的負責人問一下?!眲W鋒有點惱火。
“不能進?!?/p>
“為啥?!?/p>
“你得事先聯系好,我們才能讓人進?!?/p>
“我不進去,我認識誰是誰呀?!?/p>
“那你隨便,反正是沒有學校里的人同意你進去,你就不能進去?!?/p>
“我要是認識學校里的老師,我顛顛跑來一趟打聽?”
“這是規定,我也沒有辦法呀?!北0舱f這句話時的做派極像《我愛我家》里的傅明,傅老。劉學鋒狠狠地剜了保安一眼,并且沒有給他還擊的機會就轉身走了。他看見那些家長志愿者都開始往下脫黃馬甲了,路上也沒有了多少車輛,就走到馬路對面去推自行車去了。
劉學鋒決定到劃片的胡同小學,也就是那個馬上要并入名校的小學去碰碰運氣,但是那里的保安也一樣沒有答案、沒讓他進門。這個保安還是個孩子,怯生生的,他一直就說一句話:“我不能讓你進?!?/p>
劉學鋒說:“要不我給學校辦公室打個電話?”
“不行,我們這兒不讓?!?/p>
但最后,這個保安還是給劉學鋒出了個主意:“你回去上網查一下,看看留的啥電話,直接打電話吧?!?/p>
劉學鋒回家上網,兩個學校的電話都查到了,但要么是占線,要么是無人接聽??傊?,就是打不通。
3.袁韶聲
袁韶聲給劉學鋒打電話的時候,劉學鋒正往樓下走呢。下班之前,劉學鋒剛剛得到傅哥的安慰。劉學鋒到傅哥辦公室的時候沒有主動提這個事,兩個人談完工作后是傅哥先提的。傅哥說,時間呢還是有的,但是呢,也要抓緊。先說學校大門不能進的問題,傅哥讓他再想想辦法,比如到社區打聽一下。劉學鋒和傅哥說過,社區的趙書記就住在他租的那個大雜院里。傅哥還答應,他自己也再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辦法。最后,傅哥說:“只要是為了孩子上學的事,啥時候都可以走,方便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不方便的時候,給個短信?!?/p>
相比對假期的慷慨允諾,劉學鋒還是希望傅哥能盡快打聽出來確切的消息,好讓他抓緊時間操作。他手扶著樓梯欄桿一步一挨地下樓,盤算著自己應該到外面隨意溜達一下。他不怎么愛逛公園。他愛隨意溜達。這時候,電話響了。袁韶聲說:“一會兒我請你擼串吧,聊聊?!眲W鋒平時沒有多少交際,在家也不怎么喝酒,可這幾天特別想喝,就說:“我請你?!?/p>
“下次你請?!?/p>
劉學鋒這還是第一次和袁韶聲出來吃飯。原來說過兩次兩家一起吃個飯,可是說了也就說了,似乎都在擔心對方會搶著結賬,就再沒有了下文。劉學鋒給馬瑩打了個電話,說袁韶聲要和他吃串,估計是聊孩子上學的事兒。馬瑩說:“別打著孩子上學的旗號喝多了啊?!庇终f:“你也應該多聯系一下你的朋友啥的,總是一個人發愁也愁不出來辦法?!眲W鋒掛了電話,心里想:我啥時候發愁了?我那是在想辦法。多大個事呀。
他以為袁韶聲會找個蒼蠅館子,但袁韶聲找的館子很漂亮,雖然沒有包間,但隔斷很高,要看別人只能看到頭頂。袁韶聲平時交際也不多,他喜歡每晚自己在家里嘬兩口。館子離兩家都不遠,但兩個人都是直接從單位過去的。劉學鋒到的時候,袁韶聲已經點好了酒菜。還沒有到燒烤季,客人不是很多。兩個人剛說幾句開場,酒菜就忽一下子全上齊了。
話題還是從暫住證開始的。劉學鋒表示感謝。袁韶聲說,大家都是外地人,互相提醒一下是應該的,還不都是為了孩子嘛。然后袁韶聲說:“其實呀,我們家啥事兒都是王美琪折騰。她說我是當大爺的命。其實呢,我還真不是。我在我們那個小公司當網絡技術顧問,說白了就是維護網絡和電腦的,軟硬件都管??晒咎“?,我有時候逮著啥事都干,連公司的電工也兼任了。還有的時候,年輕的同事太忙了,說袁哥幫忙取下快遞唄,我也顛顛地下樓。很多人都說我是隨和,我覺得這有啥隨和不隨和的,人閑著干啥呀,天天上網有啥勁呢。再說,大事我也干不了呀,能當市長,我早當了?!?/p>
“馬瑩天天拿你比我,說我當大爺呢。說你天天做飯,還洗衣服?!?/p>
“我是閑不住。王美琪說我是沒心,就干瑣碎活兒?!?/p>
“其實你還真是當大爺的,當大爺這個事吧,不是說你官多大、多有錢,而是你有沒有能享受一時就享受一時的達觀。我就不行,屁大點事兒我就著急。就孩子上學這事,我打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跟領導談過,你上次說完暫
住證,我馬上就回家翻箱倒柜的?!?/p>
“孩子上學這事兒,誰不著急呀??晌也恍醒?,我沒有路子呀。那天,王美琪給我下命令,說這個事兒一定得我來跑,說兒子要是上不了學,就弄死我。他大爺的。這才哪到哪兒呀。她就這了這么大的決心了,不去弄死那些當官的,她要弄死我?!?/p>
劉學鋒哈哈笑起來。袁韶聲也笑起來,又接著說:“我也振奮了精神,可是我干啥呀,我總得干啥呀??墒聦嵣?,我啥也干不了。前天晚上,王美琪讓我看一個非本市戶口幼升小家長群的消息。是區教委制定的今年詳細的材料審核明細。明細顯示今年非本市戶口兒童入學需要五類約二十項證明(比如適齡兒童家長給人打工與自己當老板區別很大,要提供的材料有很大不同),發這個明細的家長表示,要速存,他馬上刪,因為還是在保密階段。認真看完明細,我們家的事兒來了,且不說其他問題,住處成了第一大問題?!?/p>
“怎么了?”
“如果沒有買房,租住的一定要是私產房。問題有兩個,一個是租住,一個私產房。我不是租住,也就沒有辦法提供明細要求的租房合同。我大爺家的房子是公房,這樣也就沒有辦法提供房屋出租人完稅證明。我跟美琪說,王美琪說,她也這么尋思的,這是啥意思呢,政府總不能不讓借房子住呀。我就對她說,你跟我可以常有理,你跟政府來這一套,人家可不管你,就不給你通過,你有多大脾氣呀,你照樣傻在那里?!?/p>
“那你咋整呀???,我租的房子也是公房?!眲W鋒嘖了一下嘴,“我還給房東保管過房管所的房租費單據呢,一年才一百多塊錢?!?/p>
“有啥辦法?王美琪讓我趕緊發動朋友同事啥的,看看能不能聯系到校長或者教委的人。先是打聽,實在不行,抓緊送禮?!?/p>
“聯系到了嗎?”劉學鋒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是在說廢話。聯系上了還在這里說啥呀,說也是得意地說,不是這樣句句都像在感嘆。
“聯系啥呀,高屋建瓴地談方法誰不會呀,但有啥用呢。我問了六七個同事后就不打算再問了。這些年輕人,沒有一個是本市的。而且,他們都還在考慮搞對象要不要以結婚為目的呢?!痹芈暱磩W鋒又想笑,就接著說,“這幫人,他們的熟人我看了,就三類,一類是老家的,一類是同學,天南海北的,一類是虛擬的,別看有時候聊得熱乎,是男是女他們都拿不準。我又打了十幾通電話。好多都是很久沒有聯系過的,你又不能上來就說事,總得聊聊家里怎么樣啊,工作怎么樣啊,最近怎么樣啊,最后,都是還好吧,問到孩子上學,都是‘真的沒路子’或者‘真的找不到關系’。那些有孩子的,你問他孩子那時候上學咋辦的,要么說很簡單,要么說孩子在老家上呢?!?/p>
劉學鋒理解袁韶聲的東拉西扯,人家請客多說些廢話發泄一下情緒、排解一下郁悶不行嗎?但他還是漸漸地走神了。不是不關心對方,而是他漸漸地開始著急自己租的公房了。如果租公房的孩子不能上學,自己該怎么辦?他讓袁韶聲把圖發給他??戳藞D,劉學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本來只想打聽一下學校招生需要哪些材料的事,結果一坐下來就弄了個門兒清。房子的事還是讓他心里涼了半截,但也僅僅只是涼了半截,他馬上就想到了安慰自己的辦法。他說:“我們現在有兩個問題,一個是這個東西準不準,第二個才是如果這個東西準,我們應該怎么辦。我覺得,我們應該分頭到社區問一下?!?/p>
他們兩個住得雖然相距不遠,但并不是一個社區。袁韶聲說:“對呀,這個路子比較正。不過,這個材料對不對,社區的人估計也不能明白,倒是他們可能能說明白借房子住算個怎么回事?!?/p>
劉學鋒越來越覺得這個消息的虛假成分應該很大:“我覺得這個東西不太靠譜。我這么說不耽誤你明天繼續到社區打聽啊?!痹芈暶蛄丝谄【?,示意他但說無妨。他就拿著手機對照著材料說:“你看啊,工作這塊兒的,要勞動合同復印件,可以理解,要公司或單位法人證書,要是一個人在市委上班,他還要市委書記的工作證嗎?另外,你看,還要社保繳納明細。你到社保局一查不就清楚了嗎?沒有單位,或者這個單位是假的,他瘋了啊去社保局交錢。我覺得呀,這是有人在開玩笑。沒這么整的。這就是折騰人,不是正經辦事的?!?/p>
劉學鋒說完,發現自己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變高了,還充滿戲謔的味道,而袁韶聲并沒有用一個更輕松的表情來配合他的情緒。這讓他多少有點心虛。也許自己辦這樣的事太少了。袁韶聲在很認真地傾聽劉學鋒滿是情緒的話。他剛想發表自己的意見,手機響了一下。是袁天昊要跟他通話。也沒有啥事。掛電話的時候,突然發現王美琪昨晚讓他剛剛加入的那個群有好多條消息,于是翻看起來,一邊看一邊說,不會吧,不會吧。
是一個人在抱怨,說年前托關系給教委的人送的禮,剛剛給送回來了。本來以為高枕無憂了呢,現在看是九死一生了。馬上有人打聽是怎么回事。這個人說,今年的招生方式改了,材料不再是教委審,而是街道審,審完,教委及紀檢、公安等部門一起抽查,出現問題就拿街道是問。然后,材料合格的,按片入學,個別學校學位不夠的,再統一按規則調劑。
劉學鋒說:“來來來,把我拉進這個群里?!?/p>
兩個人都盯著手機。抬起頭來的時候,袁韶聲喊:“服務員,把串給熱一下?!?/p>
劉學鋒說:“酒點得太多了。不應該讓它一下子全開?!?/p>
“來來來,我們來碰個滿杯的?!?/p>
喝完了一滿杯,劉學鋒就覺得那股涼意在胃腸里蛇一樣蠕動,然后慢慢融化,慢慢變成針形,一點一點穿透整個上半身。就是在這種慢慢來襲的、似乎還有點麻酥酥的冰涼中,他才意識到這杯酒實在是一杯壓驚酒。他相信,那份材料明細是真的了。在群里眾聲喧嘩的討論中,大家對那個流程的改變并不是太關心,連那個最早抱怨送的禮被退回來的人也沒有再提。大家都在談論那個材料明細,而且越來越肯定那是真的。
伙計還沒有把串加熱好。兩個人彼此看了看也沒啥說的,就都去夾涼菜。吃了口菜,劉學鋒說:“我們再來一杯吧?!庇指闪艘徽?。劉學鋒說:“這可是一個系統性的工程了?!?/p>
袁韶聲打了個嗝,就那么冷笑一下說:“扯淡扯到最后,難受的還是他們自己?!?/p>
劉學鋒搖搖頭。也許只是他想象著自己搖了搖頭。他覺得袁韶聲這話說得沒有意義,就像王美琪要弄死他一樣沒有意義。他現在迫切地想要早點回去,認真地研究一下這個材料明細。
第二章 人品大檢驗
4.時間到
事再多,也要一項一項干。無人看管證明是鐵定需要的,那就先弄它。劉學鋒那天晚上回去后,就和馬瑩在群里請教寫法。群里很快有人回復,不但告訴了要村鎮(鄉)兩級公章,還告訴了具體的格式和內容。第二天一早,劉學鋒就給他爸打了個電話,說清了怎么寫。劉學鋒還聽到他爸在電話那頭不停地催促要紙要筆,嘴里不干不凈的,心想老母親一定是在低眉搭眼地在屋里轉圈。好歹找到了紙和筆,口授文字內容時,他爸又幾乎是一字一問。記完了,劉學鋒又囑咐,一定要寄快遞。他爸遲疑了一下,說知道了。到了單位,劉學鋒馬上去找傅哥,傅哥看了明細并沒有吃驚,不過也輕輕地埋怨了兩句,說:“這是干啥呀這是,用得著這樣嘛?!比缓笥謱W鋒說,“行,不管怎么樣,有了這個咱就好著手了。其他的東西你到分社辦公室找就行了,該復印的復印,該打印的打印,法人證這個事我來跟領導說?!钡搅讼挛?,傅哥就把法人證給復印好了。劉學鋒也把合同、身份證、暫住證等等都復印好了。下午下班前,劉學鋒又去區社保局打印社保繳納證明。在路上,他又給房東打了個電話,說到時候驗材料的時候,房東要帶著身份證、房產證和他一起讓人審查。房東是個老頭,七十多了,聲若洪鐘,說:“放心吧小劉,咱爺倆這關系,這事兒我一定得去呀?!?/p>
晚上到家,馬瑩那邊也都把材料準備好了。但是馬瑩有些不高興,說她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磨磨嘰嘰的,取個合同都要她去找老總打招呼。劉學鋒說:“你忽悠他兩句呀,就說孩子上學的時候,我們請他吃飯?!?/p>
“我請他吃狗屁?!瘪R瑩說,“他就等著人請他吃飯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蹭吃蹭喝?!?/p>
馬瑩說完就做飯去了。劉學鋒又對照明細整理了一下材料,雖然也感嘆材料太瑣碎,有的簡直是多余。但看著這一堆在復印機里煎熬過后有些稍稍變形的白紙,他的心里還是充滿了快樂。每碼一張紙,就像是在往心頭灑一層蜜。他抑制不住地給袁韶聲打電話,說自己把該復印的材料都復印完了,檔案原件該取出來的也取出來了,問袁韶聲弄得怎么樣了。袁韶聲說,其他的也都弄好了,唯一的問題還是房屋合同的問題。不過,他已經給他大爺打了電話,他大爺要找人問問,過兩天給他回電話。袁韶聲說得很平淡。但劉學鋒還是安慰他說:“別著急,反正還沒有開始審核呢?!?/p>
“不是,你的那個私房合同是怎么弄來的?!?/p>
“我沒有弄,我們單位領導說應該不會那么嚴,既然讓人住了,就得讓人孩子上學。我覺得也是?!?/p>
“實在不行,我去隨便找個人,跟人商量一下,弄個假合同得了?!?/p>
“也是噢。讓你大爺介紹個熟人,你去找一下不就行了?!?/p>
“對,我現在就給他發短信?!?/p>
掛完電話,還沒從里屋到外屋,劉學鋒就聞到屋里有一股腥味。海鮮的味道。他走了出來,覺得味道更濃了,可是馬瑩手里明顯是在切黃瓜片呀。就嘟囔著說:“我的嗅覺有問題嗎?我怎么聞到這么腥?!?/p>
“蝦。媽媽說今天晚上吃山珍海味?!闭跀[弄玩具汽車的劉玉喆說。屋里太小,車跑不開,但經常在屋里飛來飛去。
“沒有瓊漿玉液呀?”
“什么?”劉玉喆問。
“二鍋頭?!?/p>
“自己買去唄?!瘪R瑩在一旁插話。
買就買,爺心里高興啊,整個二鍋頭算啥呀。還不買八塊一瓶的呢,買二十六一瓶的。但是酒買回來以后,馬瑩的臉色就有點變了,說:“喲嗬,還有紙盒包裝呢,昨天晚上沒有喝痛快呀?!?/p>
“當然沒有痛快了,就他媽想著趕緊地回來弄材料了?!?/p>
“行了吧你。就是不能給你自主權?!?/p>
“別逗了,二十多塊錢也叫自主權?!?/p>
劉學鋒給自己倒了約一兩酒,問馬瑩要不要也來一杯。馬瑩讓他多倒一點,自己抿兩口就得。劉學鋒又倒酒的時候,馬瑩給他夾了一條油炸小黃魚。劉學鋒把魚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好的海鮮炸得一點腥味都沒有了?!?/p>
“你不是說社區還要開個證明嗎?”馬瑩沒有接他的話茬。
“我跟趙書記說了,趙書記說還沒有接到通知。說一有消息就告訴我們,讓我們去辦?!?/p>
“趙書記是個不錯的人?!?/p>
“嗯,是個不錯的人?!?/p>
輕松愉快地過了兩周之后,趙書記在上班時間給劉學鋒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說,今年的招生工作已經全面展開,讓他和房東一起到社區去開居住證明,然后到街道去審材料。劉學鋒問都有哪些材料。趙書記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社區要出一個居住證明。劉學鋒說:“我先到社區看看都需要什么材料,辦完之后再到社區開證明吧?!壁w書記說:“我就是通知你一聲。時間很短,你得抓緊,一共就兩周。錯過時間,就不給補辦了?!?/p>
末了,趙書記又低聲說:“今年的政策與往年大不相同,聽說就是要趕你們外地人走?!?/p>
“沒太聽明白?!?/p>
“哎,就是通過教育政策呀其他政策呀,讓你們覺得在城里都很不方便,主動離開。
5.圓臉姑娘
趙書記是周一下午給劉學鋒打的電話,劉學鋒請假,傅哥說關鍵時刻已經到了,你明天最好早點去,估計人不能少了。劉學鋒說是啊是啊。劉學鋒的眼里好像看到了春節期間火車站的人潮。當然,這種人潮不是讓他心生畏懼,擔心會被擠死,而是讓他充滿豪情:總算是要登車遠行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把趙書記攆外地人的話說了一遍。傅哥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是嫌棄劉學鋒聽信小道消息,但又在瞬間嘆息出聲,那皺起的眉頭就成了對自己嘆息內容的嫌棄:“盡是折騰,沒有外地人,還不回到改革開放前了?”這話讓劉學鋒覺得心里暖暖的。作為一個外地人,劉學鋒當然會有些敏感,他一度把取得不了本市的戶口作為人生失敗的第一大標志。后來漸漸發現沒有戶口也沒有啥不方便處,只要有錢干啥都行,才漸漸忘了這一茬?,F在,為了孩子上學,他才又感覺到當外地人就是麻煩呀。他問過傅哥孩子上學的事。傅哥說,本市戶口的入學都沒有問題,戶口簿一拿所有問題都解決。所謂問題,就是擇校的問題。傅哥當時說這話的時候,有掩飾不住的輕松。傅哥的孩子上的是全市最好的小學以及最好的中學。
下班到家,馬瑩去接劉玉喆還沒有回來。估計是又去買菜了。劉學鋒再次整理材料。
因為還有好多原件都帶有塑料皮,劉學鋒發現自己的材料都把牛皮紙袋要撐炸了。于是換裝成兩個紙袋??墒鞘诸^又沒有把兩個牛皮紙袋裝在一起的袋子,找了一會兒也沒有找到,也不知道平時那些大紙袋子、塑料袋、環保袋都跑哪里去了。于是就用捆青菜的塑料繩把兩個牛皮紙袋捆在了一起。捆得很簡單,就是打了個十字。但怎么瞅都覺得那不像是一摞材料,而像是一個用來炸碉堡的炸藥包。不好看。劉學鋒心底的儀式感又被激發了出來。伴隨儀式感的,是他的神秘論。這樣的材料包裝可不行。給馬瑩打了電話,她果然是在菜場。菜場并不只是買菜,還賣其他的日雜用品。劉學鋒說:“等著我,我也去,我要去買個袋子?!?/p>
但是第二天一早街道辦公大廳門前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熙熙攘攘。甚至一個多小時以后上班時間都到了,人也不是很多,大家慢慢走進辦公大廳,雖然也把大廳站滿了,但稀稀拉拉的,沒有擁擠。像是早上六點半的早點鋪。早點鋪七點的時候才會排起長龍大隊的。大家都拎著各式袋子,也有的背著或挎著較大的隨身包。有熟人相見的,都竊竊私語,沒有熟人的,都沉默著東看西看,從他們中一些人身體傾向的姿態來看,顯然是想聽人家都在說啥。從在外面等的時候,劉學鋒就在用目光尋找袁韶聲,但是沒有找到,他想,袁韶聲總是那么不緊不慢的,可能會晚一點來吧。
進入大廳以后,雖然柜臺里各部門人員都就位了,但審查并未馬上開始。這時候,劉學鋒還真碰到了一個熟人,也是劉玉喆幼兒園同班小朋友的家長。是一個胖胖的本市女人,屬于那種自稱心直口快的人,她孩子是個比較文靜的女孩,劉學鋒也有點印象。過去,偶爾會在孩子上學、放學碰到時說幾句話,她大約都是在夸劉玉喆如何聰明。但是這次不一樣了,她一看見劉學鋒,臉上就變了色,不是那種很生氣的樣子,而是那種很無奈地重歸于好的表情——小時候她爸爸讓她把她的糖果分給你一個,她先是哭了,然后被開導一番后極不情愿地送你一顆糖果時的表情?!鞍?,你們劉玉喆不回老家上啊?!彼Π言捳f得既有驚訝成分,又有婉轉語調。
“老家也沒有人看呀,他爺爺奶奶得把他慣上天?!?/p>
“聽說今年可嚴著呢……”
劉學鋒想,這是把自己家劉玉喆當作搶學位的了。還沒從幼兒園畢業呢,這就已經成了敵人了。劉學鋒不再瞅那個胖女人了。她的聲音開始變虛,她一邊講一邊四處看,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一個熟人,就打招呼走了。劉學鋒生拉出一個笑容送她離開。這時候,一個工作人員從大廳右側的樓梯下來,手里拿了個告示牌子,邊走邊說,讓到二樓某個辦公室去審,還要求大家排好隊。大家都不滿地嘟囔,也有人跟著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去看告示內容的。一個尖細的本地女高音罵道:“早他媽干嗎去了,等他媽半天了來這么一出?!蹦莻€工作人員好像沒有聽見。大家開始亂哄哄地上樓。
上了二樓,大家都先要在門外排隊,跟上醫院體檢似的。劉學鋒前面大約有十個人。但檢查似乎都沒有用多少時間,而且大多數人出來時都平靜里透著喜悅,就好像大夫說他們沒啥毛病一樣。也有兩個人表情有點著急。一個穿著灰突突的老式夾克,頭發亂蓬蓬的,臉上也仿佛蒙了一層塵土,一看就是在菜市場賣菜的,還沒有走到樓梯那兒就開始掏手機,看樣子是要和家人或者朋友商量辦法。另一個人也穿著老式夾克,但很干凈,走起路來身體過于松垮,應該是個開小煙酒店的,他出了門就狠狠地嘆息了一聲,走到樓梯那兒的時候,掏出了一根煙。但是沒有點上,只是叼在嘴里。
劉學鋒走進那個辦公室后才發現,原來里面有兩張辦公桌,兩撥人在審查。接待他的,是一個圓臉姑娘,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即使坐著,也能看出來是個身材高挑的姑娘,天氣已經熱起來,但屋里沒有開空調。她穿著無袖長裙,胳膊白嫩圓潤,不是那種瘦削骨感的身材。這讓劉學鋒感到放心。他對那些過瘦的姑娘一直有著戒心,覺得她們高傲、冷漠、挑剔,而胖一點的女人一般都更柔和,更能遷就人,更善良。圓臉姑娘的表情有點不太自然,似乎在努力裝嚴肅,也許她剛剛被領導批評了吧。她甚至都沒有向劉學鋒示意一下。這讓劉學鋒覺得她禮貌不夠周全。
她和劉學鋒沒有太說話。她快速地瀏覽著那些材料,一只手壓著那些紙張的一角,一只手拿鉛筆沒有削過的那一頭指指點點。她的旁邊有一張材料清單,劉學鋒瞄了幾眼,發現與自己之前在群里得到的那個似乎沒有多大區別。
最先有問題的是老家的鄉鎮證明,她說:“格式不對,要重新開?!闭f完,也沒看劉學鋒,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來,說:“這張給你,你讓老家人就按這個格式弄,注意字號?!边@倒是個小事。不一會兒,又有了問題:“兩個暫住證都不行,必須是三月一日以前的。你看,這里規定得很清楚,要居住本市半年以上。從九月一日往前推半年,就是三月一日?!?/p>
“我都來十多年了?!眲W鋒賠著笑說。
“那沒有用?!眻A臉姑娘說:“我們只負責審材料,誰審的誰簽字,我說行到時候送到教委說不行,不光你孩子上不了學,我也得受處分?!惫媚锎怪鄄€,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話說得冷冰冰的:“這個房子你還得跟房東說,要他把一年的房租稅發票拿來復印一下。這個也是必須的?!?/p>
“我那是公房?!?/p>
“公房?那可不行?!惫媚锼坪鹾艹泽@。
“公房能繳租房稅嗎?”
“我不太清楚,你得到銀行問一下,記住,得到我們本市農商行?!?/p>
“明白?!?/p>
劉學鋒說他要把那個清單拍下來,回去好好研究,然后再把該辦的材料全部拿過來。姑娘又拉開下面一個抽屜,沒有要找的東西,重又拉開上面那個抽屜,翻了翻,找出一張新的清單給他。姑娘做這一系列的動作時,表情自然,在把清單遞給劉學鋒的時候,臉上甚至還掛著淺淺的笑。劉學鋒又不太放心地問了幾處具體細節,然后就道謝告辭。
劉學鋒打聽到暫住證和房子都不合格時,心里就發毛了。心里發毛不僅僅是感到恐懼,還有一種熱血沸騰。從那個辦公室出來,他沒有直接原路返回從樓梯下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過去,那里有一個沒有門的門,他認定那里不是廁所就是水房,他需要稍稍冷靜一下自己,整理整理思路。是廁所。他抖了幾抖,勉強抖出幾滴來。沒有任何快感。他簡單盤算了一下,覺得應該都不難。房子的事麻煩一點。但也許可以找個關系試一下。他想,應該跟傅哥先說說這個事。也許工會可以幫個忙。自己租什么房子跟自己有啥關系呢,那是房東的事。自己常住本市,孩子常住本市不就行了嗎。
從廁所過來,他發現有幾個等在辦公室外面的人不是在排隊玩手機或者聊天,而是沉思一樣半昂著腦袋,仔細看才知道是在側耳傾聽。他也停下腳。辦公室里一個人在喊:“你們是干什么的?你們就是整人的。我租的啥房子我沒有掏錢……”劉學鋒覺得自己似乎還聽到那個圓臉姑娘在輕輕地爭辯,聲音里帶著哭腔。他很想聽個結果出來。但是看著那幾個人臉上隱藏不了的幸災樂禍,他就打消了繼續的念頭,沿來時的樓梯下樓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