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18年第11期|豐杰:沙場(節選)
甲
戰爭不是消遣,不是一種追求冒險和賭輸贏的純粹的娛樂,也不是靈機一動的產,而是為了達到嚴肅的目的而采取的嚴肅的手段。
——《戰爭論》
掛掉參謀長那個震耳欲聾還帶著蒜蓉味唾沫星子的電話之后,礪劍營營長曹滿江開始相信他媳婦瀟瀟雨關于本命年的說法了,他幾乎有點后悔沒聽她勸告把兩條紅內褲帶過來。
“胡憑欄!”營長吼道。
“到!”二連長的聲音從三百米外的旱廁傳來,隔著薄薄的防沙網,曹滿江隱約看見這個年輕的中尉毛毛糙糙地提起褲子跑了出來。
“營長,您找我?”
“你們連咋回事?!不知道衛星臨空要規避嗎?”
“規避了??!”二連長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
“那這是啥?!”營長指著營指揮車上的顯示屏,上面是藍軍無人機航拍的畫面。浩瀚的扎木格沙漠一片枯黃,幾個小土包雜亂地堆砌在畫面中央,如果不是其中一個邊緣露出兩道清晰的車轍,估計二郎神也不知道這小土包下面隱匿著足以摧毀一座城市的三枚東風導彈。
“營長——”
“導調組來電話了,判定這一架暴露并遭敵火力打擊。那啥,你讓那個架的大爺們別忙活了,該警戒警戒,該幫廚幫廚,該打掃衛生打掃衛生,然后就等著看著別人打彈吧?!?/p>
“營長——”二連長的聲音帶著哭腔。
“叫我有卵用,我又不是導調組,我又沒有生殺大權,”營長罵道,“剛下火車就被干掉一架,扎下營又被干掉一架,千里迢迢從南邊趕來,是來打仗的還是來野營的?照你這節奏用不了兩天就剩你一個光桿司令了。到時候別讓我給你下命令,腰上挎著槍呢,一槍崩了自己算逑?!?/p>
“是!”二連長示威一般地吼道。

插圖:劉志剛
訓完二連長,曹滿江走出帳篷,從迷彩袖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黃芙”——過去營長是喜歡抽“藍芙”的,自從瀟瀟雨懷上二胎后,他便主動把煙降低了兩個檔次,相當于一天省下四塊尿片——自閨女月月出生后,他和瀟瀟雨便喜歡用尿片作為開支計量單位,比如一根油條是半塊尿片,一杯酸奶是一塊尿片,一箱九十二號汽油是一百二十五塊尿片,每月房貸是一千八百四十四塊尿片……想起瀟瀟雨那隆起如行軍鍋的肚子,想起出征西北前自己把粗糲的手掌放在她那細嫩到幾乎透明、靜脈血管清晰可辨的肚皮上,感受到的那種遲緩、混沌卻充滿力量的胎動,營長的心情變得稍稍好點——他猜測并期望這胎是個兒子,兒子才適合接替他的軍旅人生嘛。他把手伸進迷彩褲兜,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機,想給老婆和閨女打個電話。褲兜是空的,因為安全保密的要求,手機早就交給文書統一保管了。即使拿在手里,也不會有信號。
這是一片浩瀚的沙海。在他們來之前,在他們走之后,沒有人煙,沒有色彩,除了枝干糾結的胡楊和野蠻生長的梭梭,以及偶爾露頭的像新兵蛋子一樣呆愣的蜥蜴,這里甚至連生命的跡象都沒有。他們來了,開著導彈車、指揮車、平頭柴油卡車、猛士吉普車、炊事掛車、救護車還有加油車等各種車輛闖進沙漠,如同一群闖入得克薩斯州的牛仔。數千人分成十多個方陣在方圓百公里的范圍內安營扎寨,先是支起一頂頂帳篷,然后在沙地里掘開一個個掩體和地堡,再蓋上防沙網和迷彩偽裝網,架設好通信設施,部署上警戒力量,一支營級規模的導彈部隊就算是駐扎下來了。
營長曹滿江知道,他們不是來野營而是來“打仗”的,安營扎寨只能算得上萬里長征的第一步——甚至連第一步都算不上。
五天前,搭載他們上百人和十多輛車的軍列抵達西北一個名稱古怪的小站,正當他們大搖大擺從平板車上卸載裝備時,一枚發煙手雷從站臺旁邊破敗的倉庫里扔了出來,精準地落在第一輛導彈車上。一瞬間,所有人都定在那里,呆滯地看著那枚嗞嗞冒煙的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廚便燒著了鍋的新媳婦。
營長反應過來,吼道:“有敵情,注意隱蔽,警戒組上!”
旅配屬在礪劍營的警戒組這才慌慌張張地端起九五式自動步槍,組成搜索隊形向倉庫前進。他們既沒有戴頭盔,也沒有穿防彈服,槍里連空包彈也沒有,甚至連塞住槍管防沙的衛生紙都沒有拔掉。
營長實在不忍看了,下了第二道命令:“一連護衛裝備,處理發煙手雷,二連搜索附近?!?/p>
偷襲者早已不知去向,二連在車站附近的隱蔽處找到了兩個攝像頭。這是包括營長在內的所有人不曾經歷過的“課目”。作為唯一沒有經歷過戰爭的軍種,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戰略導彈部隊的軍人們手握國之重器,他們的唯一使命便是在國家領土、主權和安全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把裝載核彈頭和常規彈頭的導彈精準地打出去。所以他們在乎的只有一條,能否將導彈打上天并精準地送達世界上任何一個他們瞄準了的角落。幸運也不幸的是,長久以來,天下太平,即使有低烈度、小規模的地區沖突,也輪不到他們上陣。英雄無用武之地帶來了懈怠和盲目,他們找不到敵人。
營長后來才知道,他們不是第一支被“虐”的部隊,有一支部隊,剛從鐵路上卸載就被一鍋端了,一番跳腳罵娘后又灰溜溜重新把車開上軍列,五天五夜原路返回南方,他們連沙漠都沒見到就終結了此次參加演習的資格。
早就聽說了總部組建了一支代號“磨刀石”的藍軍團,包括營長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不過是把過家家游戲增加了一個角色,演習課目照樣設置,“敵情”“特情”照樣處理,跟月月玩的“打地鼠”游戲一般,來一個打一個就行,最后成敗關鍵還是看導彈能不能打出去——他們過去經歷的多了。
下馬威當量很足。導調組判定,一架導彈遭襲損失,警戒分隊十二人陣亡。營長忍住罵娘和抽自己耳光的沖動,讓損失的那架導彈的操作號手全部轉崗擔任警戒任務。他們被要求槍彈結合不離身,二十四小時穿戴防彈衣和頭盔,連上廁所都不允許取下來,這既是嚴酷生存條件下的必備武裝,也是一種懲戒,一種殺雞給猴看。下火車后,他們一路經歷了無人機低空偵察、穿越核生化污染、道路被毀等名目繁多且遠不止紙上談兵的“課目”,費盡周章才抵達沙漠里的預定地域。
夕陽西下,走在沙漠里的營長曹滿江感到自己被一股廣袤的蒼茫的亙古的氣氛包裹著,他想起了那句有名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想起了那句更有名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詩詞是個好東西,他想。當年語文老師易夢朗誦辛棄疾的《破陣子》時,那沉郁頓挫的聲音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這是何等的豪壯和恣肆!“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這是何等的暢快與精彩!營長曹滿江幻想自己是一名飽經沙場的將軍,跨著的盧馬手持偃月刀帶著驍勇的騎兵馳騁在漠北的荒原,黃沙漫卷,遮天蔽日……遠處一輛猛士吉普車揚起漫天的沙塵向自己開了過來。營長的身體稍稍顫栗了一下。他整了整自己的迷彩服。
作訓參謀帶來了前指(前進指揮所)下達的命令:明天下午七時至九時,組織你營所屬全部導彈向東部預定目標進行集火突擊,每枚導彈間隔十秒,發射準確時間由前指另行下達。
“是!”營長曹滿江向這位戴著眼鏡的斯文上尉敬了個禮,然后賠著笑臉說,“領導,我們的情況您是掌握的,我們已經損失了兩個架,現在全營一共就六枚彈了……”
參謀打斷他的話:“所以,千萬提高警惕,別再有任何損失了?!?/p>
“是!明白?!睜I長曹滿江還準備表個態,說句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之類的話,參謀已經帶著他的吉普車絕塵而去了。
乙
在像戰爭這樣危險的事情中,由仁慈而產生的錯誤思想是最為有害的。不顧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對方不同樣做的同時,必然會取得優勢。由于厭惡暴力而忽視其性質的做法毫無益處,甚至是錯誤的。
——《戰爭論》
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下士林沖冠已經在這個沙坑里潛伏了三十個小時——壓縮干糧今天早上已經啃完了,水袋里的水也只剩下不到兩口,他快要撐不住了。
他是趁著昨天沙暴的時候潛過來的,八九級的風裹著黃沙和石礫從漠北吹來,帳篷在沙暴里猶如駛向了百慕大的老舊帆船。從南方來的沒有經歷過如此陣仗的“紅軍”這時正手忙腳亂,眼睛都睜不開。他順著風,甚至是被風挾持著摸到了礪劍營的宿營地附近,當他想借著風勢闖進去時,風卻停了。他只好找了個大小剛好的沙坑趴了下來,用沙子蓋住全身,又頂了一枝干枯的沙柳在自己頭上。
沙坑距他們的炊事掛車只有一百五十米的距離,那里有滿滿兩個水囊的水,貨架上有成箱的泡面和自熱食品,籠屜里有熱氣騰騰的饅頭,鍋里是湯汁黏稠的土豆燒牛肉和炸得酥脆的雞腿,冰箱里還有大瓶裝的雪碧。小型單筒望遠鏡里,穿著背心的胖乎乎的炊事員用勺掂起一塊牛肉放進嘴里,自顧自地點點頭,然后扔了一大把小蔥進去,再用大勺攪了攪,起鍋!林沖冠干涸的舌根深處又不自覺地滲出一些口水來。
如果此時舉著雙手走出去,他們會不會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呢?這個念想剛冒出頭,林沖冠便覺得自己罪不可赦,繼而覺得自己愚蠢透頂。藍軍是這沙漠里的公敵,要是被他們逮到,就算不被痛打一頓,也怕是要被羞辱一番。何況,自己跟這支隊伍的梁子,在他們剛下火車就結下了。那枚嗞嗞作響的發煙手雷,正是林沖冠拋出來的,趁著滾滾濃煙和他們愣神的當口,林沖冠又從容地在倉庫的入口安裝了一枚絆發雷,報銷了他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警戒力量。
林沖冠輕輕地、遲緩地挪了挪那雙如義肢一般已不大受中樞神經控制的腿,一只褐色的蜥蜴從他手肘下面鉆了出來,爬上前方的小土堆,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看他,然后沖他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蜥蜴能不能吃呢?野外生存訓練的時候,他們學著吃過蛇,也吃過老鼠,甚至吃過螳螂,唯獨沒吃過蜥蜴。林沖冠想,自己要是一匹駱駝就好了,周圍的一叢沙柳和梭梭都可以作為食物,而且即使沒有吃的,背上兩個駝峰貯存的能量也夠他在這里繼續貓上三五天。
林沖冠扭過頭,用嘴叼住水袋的吸管,輕輕地吸了一下,一股甘甜沁入嘴唇,并流進喉管,盡管在抵達賁門前就已消失殆盡,林沖冠還是感到了一種被滋潤的幸福。他想起了江未雪,想起第一次親吻她濕潤、豐滿的雙唇時那如履薄冰的感覺。此時的她在做什么呢?身著干練的工裝坐在浦東新區的高層建筑里,從電腦屏幕前轉過身,透過整潔的玻璃幕墻俯瞰燈火搖曳的黃浦江?還是一襲迷人的長裙坐在某個有小提琴演奏的西餐廳里,與某個男人碰著紅酒杯?或者是一身松松垮垮的帶著大嘴猴圖案的睡衣,躺在沙發里啃著她最愛吃的絕味鴨脖?
讓林沖冠百思不解的是,這個來自浙江的女孩對辣食有著謎一樣的熱情。在上海理工的五食堂為數不多的湘菜窗口數次擦肩后,大三學生林沖冠終于捧著一個樂扣樂扣的保鮮盒,深呼吸若干次后坐在她對面,說:“這是剛從老家帶過來的湖南臘肉,要不要一起嘗嘗?”大三學生江未雪可以拒絕一個男生的搭訕,卻無法拒絕美食的誘惑,這是一個如臘肉般散發著煙火味道的開始,卻在他穿上軍裝后迎來一個如同駐地鹽堿水質一般咸澀的結局。換上等兵銜的時候,江未雪從上海一路輾轉來到沙漠邊緣的小鎮看他。當穿著便裝的林沖冠站在她面前時,她卻差點沒有認出來。一年時間,風沙和太陽已經在他臉上雕琢出更加堅硬和粗糲的輪廓,當他的手攥住她的手時,她卻出于本能地把手抽了出來。他的手上到處都是繭子,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蔥白一般柔嫩的手指鉗斷。林沖冠退到離她一米的距離,如同一根旗桿一般站著看著她,臉上露出尷尬的抱歉的笑容。江未雪端詳許久,終于趴在他的肩頭痛哭了一場。盡管這里的沙蔥很美味,手抓羊肉肥而不膩,梭梭枝烤肉更是一絕,但終究沒有留住這個美麗的姑娘……
“蝎子,蝎子?!倍溊飩鱽黻犻L的呼喊。
“蝎子收到?!弊詮纳洗螡摲谙滤谰w下整整一天,最后端掉一個導彈旅的指揮所后,班長便把“蝎子”這個代號送給了他——之前他的代號是“倉鼠”。
“還能堅持嗎?”
“能?!?/p>
“任務能否完成?”
“繼續等待?!?/p>
耳麥里恢復沉默。
三點鐘方向,一個中校在搖頭晃腦。林沖冠仔細聽了聽,先是《破陣子》,然后是《滿江紅》,再然后是《漁家傲》。一名中尉夾著文件夾跑過去,打斷了他的豪邁抒發。
“報告營長,接前指通知,明天下午四時,文工團文藝輕騎隊十四人過來慰問演出……”
“演出個蛋,明天不是發射嘛!他們過來添什么亂?!”
“前指說,就是出征前為大家演出,放松官兵情緒,激發戰斗士氣?!?/p>
“胡逑整!都火燒屁股了哪還有心思看?!?/p>
中尉不理會他,攤開文件夾繼續念:“前指還說了,演出結束后他們留下看咱們實彈發射,這也是他們的采風創作任務?!?/p>
“你問問前指那幫生瓜蛋子,除了添堵添亂他們還會干啥?”
“營長——”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聽前指說,七點二十一分,七旅先鋒營打彈,一個波次四枚?!敝形揪戳藗€很草率的軍禮就跑了。
天色漸漸變暗,淺黃的毛茸茸的月亮印染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沙漠無風,蒼穹之下一片死寂。忽然,一枚乳白色的導彈從距他們數公里的距離騰空而起,拖著橘黃的尾焰刺向穹頂,轟鳴聲從遠處傳來。隨后,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所有的人都把頭抬向了天空,遙望著兄弟部隊的導彈如同蠟筆在天空劃出一道道線形流暢的銀弧,聆聽著遠處傳來的導彈飛翔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為他們鼓掌喝彩。
機會終于來了。林沖冠手腳并用,像蜥蜴一般迅速爬向炊事掛車。貨架上有飲料和瓜果,鍋里有沒有吃完的土豆燒牛肉,案板上有炸好的雞腿和花生米,水囊里有成噸的水。他取下一件油跡斑駁的扔在灶臺旁邊的迷彩服,依舊像蜥蜴一樣往回爬去。
“站住,口令!”九五式自動步槍槍機拉響的聲音。
“完了,”林沖冠默念道。他用雙手撐起身子,側起身余光往后瞟了瞟,那幫人似乎不著急追上來,他運了口氣,隨即拼命向前沖去。
“啪!”一聲槍響。后面的人極不專業地吆喝起來:“來人啊,抓到藍軍了?!?/p>
林沖冠停住了腳步,他按下通話按鈕:“隊長,我被俘了?!闭f完這幾個字,林沖冠的眼淚已經圍著眼眶在打轉轉了,他要把身體僅存的一點水分浪費掉了。
…………

豐 杰 湖南湘陰人,現役軍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9年出版長篇小說《一地煙灰》, 2013年就讀于原解放軍藝術學院軍隊中青年作家評論家研修班,2014年出版長篇小說《斑斕——畢業了,當兵去》。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