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8年第6期|張檸:三城記(節選)
導 讀
一部“80后”成長小史,一張大都市精神地圖,百科全書式的社會速寫,直面困境與價值的誠摯敘述。新興時代,小資青年,有多少人在“逃離北上廣”,就有多少人在這里尋找歸宿。沙龍、報社、高校、互聯網,立足的城市與遙望的鄉村,哪里才是顧明笛們的出路?
作者簡介:張檸,作家,學者。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專業委員會委員,國家一級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學創作研究所所長。著有長篇童話《神腳鎮的秘密》等文學作品、《土地的黃昏》等學術著作。
卷一 沙龍
七
轉眼到了10月,一個周日。北風有點潮濕,午后的陽光還算溫暖。顧明笛從小區的大門出來,沿著長寧路信步往西。關于九姓漁戶,關于梅城,關于百越族,歷史材料已經爛熟于心。最近,他寫作的沖動異常強烈,如箭在弦,一觸即發。他很想找個人分享這些精彩的想法。應該跟張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見她了,顧明笛這樣想著,已經不知不覺地到了凱旋路口。他聽從自己腳的命令,向北走去。他的腳很熟悉這條路。前兩年,每個周四晚上,他都要從這條路走過蘇州河上的鐵橋,去研究生課程班上課。他喜歡從凱旋路橋北面那個樓梯下去,走到離水面距離最短的近水樓臺。河岸被鑄鐵欄桿攔住,欄桿上有擰出來的幼稚的蝴蝶狀花紋。
一位戴紅袖章的老頭兒,穿過葡萄架往河岸走來,沖顧明笛警惕地問:“儂做啥?”
這種在街上發揮余熱的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兇巴巴,鐵面無私的樣子,其實挺熱心的,而且膽小心軟。比如你在路上丟了紙片,他說“罰五元”,說著便要撕五元的發票。你說:“不!”他馬上就改口說:“那就罰十元!”你往地上一蹲,大聲哭起來,當然是假裝,他會嚇得趕緊來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來,不罰了,儂快點走吧,以后勿要這個樣子??!”有一次,顧明笛和一位女同學,在學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遠處一位精明的袖章老人發現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不要走,罰款!”一邊喊著往這邊奔來,一邊手撕發票。顧明笛和女同學急中生智,抱在一起親吻,半天后才抬起頭來,一看,袖章老人影兒都沒有了。
此刻,在鐵橋下面的蘇州河邊,袖章老人也很嚴肅,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要對獵物下手的樣子。顧明笛緩緩地說:“沒做啥?!甭牭缴虾T?,袖章老人打算離開,但又有一點不甘心似的,關切地問:“儂沒事吧?”顧明笛說:“沒事?!毙湔吕先司趩实毓盏絼e處去了。顧明笛會心地笑了笑,接著給張薇祎發短信,等了一陣不見回音,便撥通了她的手機。
顧明笛:“你在家嗎?在干嗎呢?”
張薇祎:“在啊。你怎么想起我來了?”
顧明笛:“經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p>
張薇祎:“你怎么有時間聊天???聊吧,我聽著呢?!?/p>
顧明笛:“嗯,事情還挺復雜的,當面聊怎么樣?”
張薇祎:“什么復雜的事情非得當面聊?不會又是談小說吧?”
顧明笛:“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談小說?”
張薇祎:“你除了小說還會談別的嗎?”
顧明笛聽出張薇祎在賭氣,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沒有露面。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倒是張薇祎心軟了,她知道顧明笛就是這個樣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其實張薇祎也沒有真的生氣,只是發泄一點小情緒,她還是挺高興能和顧明笛見面,談什么話題,就隨他吧。張薇祎說:“好吧,你過來,我今天不想出門?!?/p>
他們兩人交往的風格很特別,沒有小資的那種溫情脈脈,更沒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張,而是直截了當的簡約之美。張薇祎多次試圖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風格,都沒有成功。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礙,也與顧明笛的堅持有關。然而最近,張薇祎似乎有點把握不住了,決定要回到18世紀的浪漫主義時代。這是顧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風格。哪怕是回到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風格也好啊。
顧明笛迅速順著北河沿路走到了內環路,上了一輛往北行駛的公共汽車,在金沙江路換車,往西跑了大概十幾站地,到祁連山南路口下了車。然后按照張薇祎的指示,往北走了約一公里,就到了張薇祎家的小區,金沙江新村,一個舊式住宅區。進門便是兼做餐廳和客廳的小間,里面有兩間屋子,主臥室是父母的,他們跟團旅游去了。張薇祎的小房間有點擁擠,收拾得有條不紊,盡管沒有明顯的小女生氣,但小資氣息還是十足。墻上掛著一幅愛德華·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復制品,是將神圣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場景中的代表作。窗臺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枝郁金香。書架上、床上、地板上,堆滿了各種書,一套《托爾斯泰小說全集》擺在床邊的小書架上。
張薇祎入職不久,這段時間忙于各種雜事,顧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憊的樣子,眼神慵懶,粗看上去,倒是增添了幾分嫵媚。張薇祎敏銳地發現,就在進門的那一刻,顧明笛的眼神里掠過一絲輕微的、飄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張薇祎要捕捉住那種柔情的時候,它卻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轉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盡管如此,張薇祎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熱。
張薇祎轉過身去,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你的‘九姓漁戶’研究進展得怎么樣了?這么遠趕過來談文學,是不是有點奢侈?”
顧明笛隱約感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氣息。剛進門時的那種差一點冒出來的隱秘柔情,頓時煙消云散。他又在與從前遭遇過的某種力量相遇。他必須找到新的武器來招架。他說:“不會啊。只要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值得,無所謂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轉化為文學作品的事?!?/p>
張薇祎心想,他竟然說了“喜歡”,他到底“喜歡”什么呢?她追問:“你到底是喜歡談文學,還是喜歡跟我談文學?或者說,只有談文學的時候,你的自我感覺才最好?”張薇祎將重音放在“跟我談文學”的“我”字上面。
顧明笛本來想把自己對新的小說人物形象錢杏兒的構思講給張薇祎聽。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張薇祎的三個問號堵住了嘴巴,大腦好像也短路了,以至于他無法按照自己原來的設想跟張薇祎聊天。顧明笛認為,張薇祎這些問題刁鉆古怪,有點任性,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試圖把話題繞回原來的軌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東方的吉卜賽姑娘錢杏兒,一個偉大的中國女人形象……”
張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個歌伎形象!小說《象奴婦》里面的許和子,就是一個歌伎?!秹糁械膭游铩防锩婺切┢嫘喂譅畹奈锓N,比如綢、鵜鶘,它們最擅長的就是用聲音誘惑男子,也很像歌伎,鳥獸中的歌伎。這里又來一個錢杏兒,還是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齊全,官方的、民間的、人類中的、鳥獸中的。這正是他顧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種潛意識!現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間的差別,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在語言表演,心里涌出一絲不快。她沉默不語,逼使顧明笛不得不暫停下來。顧明笛心想,看來必須面對張薇祎的提問,但自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那三個問題。我喜歡談文學。我喜歡跟張薇祎談文學。我喜歡談文學時的那種自我感覺。但是,這樣的回答經不起推敲,三者之間有內在矛盾,不可以同時都選肯定性的回答。
如果說男女之間只有談文學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談文學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說,你只喜歡文學,跟誰談文學都無所謂,那么你總是找張薇祎談干什么?同樣的道理,只有談文學的時候才自我感覺良好,難道文學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嗎?其實,那種充滿了懷疑和批判精神的“現代文學”,是最不適合用于感情交流的,甚至可能將感情毀了。與19世紀作家相比,20世紀作家的情感生活,簡直可以用“一塌糊涂”來形容。張薇祎或許正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轉過身去重新關注古典?其實她是試圖放棄懷疑精神,向確定性投降?,F在的張薇祎,是不是只希望聽到一種回答:“我只喜歡跟你聊天!”這毫無疑問是假話,除了張薇祎之外,還可以跟朱旭強聊,還可以跟萬嫣聊,還可以跟潘熙德醫生聊,還可以跟烏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獲與快樂,為什么要說只喜歡跟張薇祎聊天?
想到這里,顧明笛心里一陣窘迫不安。每當處于失語狀態的時候,他都會低著頭,像蒼蠅一樣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張薇祎叫他喝水,他才抬起頭來。顧明笛接過張薇祎遞過來的水杯,遇到了她嚴肅認真、滿是疑問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該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樣跳起來,把剛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丟到身后去了。他脫口而出:“我只喜歡跟你談文學。我們倆一旦開始談文學,朱旭強和萬嫣他們,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醫生潘教授談,那純粹是扯淡,應酬而已,或者說,那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不平等條約’。跟烏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為我只有洗耳恭聽,而且也跟文學無關,他只關注救贖和不朽的問題。我只喜歡跟你聊天。我們可以面談、筆談、短信談。我們甚至可以不談,我們倆面對面地沉默也很好啊。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無聊’的人,才需要‘有聊’,是不是?”
顧明笛一陣劇烈的語言抽搐,連他自己都被這番言辭鎮住了。張薇祎喜笑顏開,對顧明笛說:“對對對,你說得太好了!有時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歡聶魯達的詩句,“我愛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過,沉默之所以突然變得這么美,是因為有你剛才那一番聒噪,否則,沉默也不美。從現在開始我們沉默吧,不準談文學,更不要談學術,聊天也只限于最簡單的信息交換,好不好?”顧明笛不停地點頭。
張薇祎說:“現在四點了。我們今天晚上自己動手做飯吃,怎么樣?”
顧明笛說:“我不會做飯。還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賣也行。湯明寄來了稿費?!?/p>
張薇祎一邊打開冰箱一邊說:“我會做啊,今天要讓你看看我另外一種才能?!?/p>
顧明笛說:“那,那好,我隨時聽從你的調遣?!?/p>
張薇祎檢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貨,很快就報出了晚餐的菜譜,并征求顧明笛的意見:糖醋排骨,蛋滑蝦仁,清蒸黃魚,茭白肉絲,蠔油香菇青菜,紫菜蝦皮湯。
顧明笛大叫起來:“夠了夠了,你能弄出這么多的菜來?聽菜名就非常專業,很難想象你怎么把它們做出來。你從哪兒學來的?”
張薇祎說:“跟我爸爸學的。我爸爸別的本事不大,但有兩個強項,一是會做家務,他會修理家里所有的電器,會裁剪和縫紉,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還會織毛衣。當然也會做飯做菜,這是我爺爺傳授的,我爺爺曾經是美心大酒店的廚師。我只學會了幾個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個強項是特別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時候的耐心,應該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認為,一個人如果連嘴巴都不能照顧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顧好自己,當然也不可能照顧好別人。他教我做菜的時候,就坐在我的旁邊,像發號施令的指揮員一樣,顯得很有派頭?!?/p>
說話間,張薇祎已用微波爐將要做的魚和肉都解凍了。顧明笛的任務只能是淘米、洗蔬菜。連剝大蒜瓣他都不會,半天一瓣都沒有剝干凈。張薇祎將幾瓣大蒜放在砧板上,用刀一拍,大蒜皮兒全脫落了。切茭白的時候,顧明笛切得厚薄粗細不一,還差一點切了手。張薇祎接過來,只聽見刀碰砧板的響聲,“篤篤篤篤……”,均勻的茭白絲整齊排列在砧板上。顧明笛崇拜得不行。
張薇祎頭腦清晰、手腳麻利,簡直可說是運籌帷幄。那邊插上電子高壓鍋,將排骨、八角、桂皮、陳皮等一起放進鍋里去煮,這邊已經將電飯煲插上開始煮飯。同時,收拾干凈了兩條黃魚,加上姜絲和蔥蒜,魚背抹上一層細鹽,將魚盤放進微波爐,旋轉計時器定到六分鐘,高火。煤氣灶的兩個火頭都點著了,一邊用湯鍋燒開水準備做湯,一邊開始炒茭白肉絲、蝦仁、青菜。一時間,整個廚房吱吱吱吱,呼嚕呼嚕,響成一片,熱氣騰騰,煙霧繚繞。顧明笛眼睛跟著張薇祎的雙手轉,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蝦皮湯剛起鍋,那邊高壓鍋里的排骨已經煮到了八分熟,打開高壓鍋,將排骨放到涼水中沖洗一下。煤氣灶放上另一個燒鍋,加一點橄欖油,燒到八分熱,再加入三勺白砂糖。等到白糖變成金黃色的漂浮物,并開始冒出濃煙的時候,將排骨倒進去,攪拌,加入鎮江醋和紹興酒,再加一點老抽,蓋上鍋蓋燜煮幾分鐘,糖醋排骨就成了。
只花了一個多小時,五菜一湯上了桌,翠綠色的、金黃色的、黑白色的,有葷有素,還有兩個大菜。顧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驚呼,哇哇哇亂叫:這樣???原來是這樣做成的?張薇祎在忙碌地勞動的時候,總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強家里演講時一樣,顯得特別有力量。上次處理的是思想素材和語言素材,這次處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關鍵是顯現出來的姿態,都是迷人的。這下,顧明笛再一次被張薇祎迷住了。
張薇祎在餐桌鋪上一塊白布,擺出她從宜家買來的玻璃燭臺,點上紅蠟燭:“有點簡陋吧?將就點兒吧?!庇帜贸鰞芍桓吣_玻璃杯:“捷克產的波希米亞玻璃,特別晶瑩透明?!钡股霞t酒:“這酒的質量一般,但絕對波爾多產的?!彼e杯對顧明笛說:“來,干杯,你說點什么吧?!?/p>
顧明笛也舉起酒杯。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是那種嚴肅、期待、柔和的目光。顧明笛招架不住,只好開口:“謝謝,謝謝你,做這么多美味的菜給我吃,辛苦了!”
張薇祎大笑起來,說:“你這些話留著對你媽媽說吧?!?/p>
顧明笛想了想,猶豫了一陣,說:“祝你工作順利,早點適應新生活?!?/p>
張薇祎說:“這些話留給我爸爸對我說吧?!?/p>
顧明笛臉都漲紅了。他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卻沒有力量說出來。飯前的那番話,那番既讓張薇祎感動也讓他自己激動的話,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來的。此時此刻,那股力量不知所蹤。張薇祎召喚的眼神,不但沒有成為他表白的推動力,反而成了一股壓迫的力量,堵住了他的嘴巴。顧明笛只好將半杯紅酒一飲而盡,說:“你剛才不是說,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現嗎?現在應該是沉默和空白的時候了。我肚子已經餓了,等不及了,快吃吧?!闭f著,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夸張薇祎的手藝好。腮幫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動,此時嘴巴的功能是殘缺不全的,進食、說話、接吻這三種功能,只剩下“進食”一項,也是最動物性的一項,其實就是比動物文雅一點的撕咬。張薇祎開始有點失望,進而,她看到顧明笛大口吞食自己親手烹飪出來的食物,又感到興奮不已。顧明笛的嘴巴、喉嚨和食道,仿佛是一條朝她開放的隱秘通道,她可以從這條通道走進去。與表白相比,這種效果更直接??粗櫭鞯堰M食時貪婪的樣子,張薇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長的儀式,安靜得令人煩躁。張薇袆感到納悶,為什么男人總是在應該表白的時候緊閉嘴巴?拒絕表白的男人有三種類型:第一是“吝嗇型”,不愿意給予,主動權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確定女方是否接納他的表白,害怕遭到拒絕,主動權在女方。第三是“羞澀型”,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與掩飾欲望兩種心理相沖突的產物。羞澀最典型的表現形式,就是眼神慌亂、臉色潮紅。原本想掩飾,結果發現什么也掩飾不了,欲蓋彌彰,所以才慌亂、臉紅。實際上,羞澀所表現出來的內容,比它沒說出的還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絕這種類型,往往是你越羞澀,她越激動,甚至還會尋找機會主動出擊。
顧明笛表白時的情形,屬于超出了吝嗇、害怕、羞澀這三大類型之外的另一種。姑且說他是“抽搐型”。這種類型,是表白激情所產生的沖動力量,與外部環境帶來的壓力之間的動態平衡。激情所產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環境的壓力就會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時可以接近瘋狂。相反,外部環境的壓力越大,激情所產生的沖動力就越小,表白就顯得越被動消極,最小值時的表現形態就是沉默。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況。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激情迸發時的力量巨大,外部環境的壓力同樣巨大,這時候,主人公就會被來自兩個不同方向的勢均力敵的力量壓扁,甚至崩潰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癥”發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顧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卻跟通常所說的“文藝青年”沒有什么不同,一會兒激情澎湃近于瘋狂,一會兒又沉默無語。
張薇祎心想,他剛才不是蠻會說的嗎,現在怎么又啞巴了?唉,不說拉倒吧,他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小說。張薇祎決定給他的文學創作計劃潑點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寫那個什么歷史小說???不要再寫歌伎啦,什么許和子啊,什么錢杏兒啊。我覺得你最應該寫的是當下的城市生活題材,而不是歷史題材或幻想題材。我們當代作家最擅長的就是鄉土題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寫鄉村。他們一寫自己身處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見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童話’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沒有現實感。當代城市生活題材的文學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覺得你可以寫?!?/p>
關于錢杏兒的小說,顧明笛本來構思好了,只希望從張薇祎那里獲得一些贊許和支持而已。沒想到張薇祎竟然潑冷水。顧明笛說:“正發生在身邊的事,看上去很鮮活,實際上很難寫,因為它是一堆無意義的碎片。我們不能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給予評價,也就無法將那堆碎片講述成一個完整的故事?!?/p>
只要進入辯論環節,張薇祎總是很強勢的樣子。她說:“正在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堆碎片嗎?我不這么看。個體生命的展開——相愛、結合、孕育、生產、撫養、教育、勞動、生病、衰老、死去——這些‘碎片’構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義不容置疑。寫這個過程中出現的阻力,也有意義……”
講故事,就是將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個敘事整體,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但問題的關鍵不是講什么和如何講,而是你有沒有講述的沖動。故事再好,再有講故事的才能,如果沒有講述的沖動,一切都要歸零。人們往往忽略這個基本前提。面對目前的城市生活,不要說講故事,就連活著都是累贅。最近鉆故紙堆的時候,顧明笛前所未有地對文獻也產生了厭倦情緒,真的,有好幾次,那種感覺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東西。它們與我有關系嗎?幸好,這種虛無很快被寫作的沖動壓下去了。寫作總是有意義的,實實在在的。然而這些潛意識里被壓抑住的東西,忽然又被張薇祎的提問翻騰起來,像陡然扇起了一陣灰塵,嗆得顧明笛睜不開眼,喉嚨發癢。對于這種討論,顧明笛突然產生一種厭倦感。他只想一人單獨待著。他突然站起來說:“關于寫作的問題,我們通過E-mail再討論吧,謝謝你的關心,也謝謝你的晚餐!我才想起,晚上我媽媽可能要到我這邊來。我得走了?!?/p>
看著杯盤狼藉的飯桌和剛剛開始的夜晚,張薇袆略略愣了一下,馬上說:“那好,再聯系吧?!闭f著,把顧明笛送到門口,揮了揮手,轉過身來的時候,淚珠在她眼里打轉。
顧明笛回到家里已經快八點鐘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會兒,內心里有些愧疚。他想,張薇袆的熱情,本不應該遇上自己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緒,而自己的突然離開,一定會讓張薇祎傷心,至少會讓她不愉快。張薇祎是無辜的。自己是不是過于冷漠無情,或者過于熱血沸騰呢?其實都說不上。莫名其妙的厭倦感、神經質,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顧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譴責了一番,心情變得稍稍平靜一點。母親竺秀敏并沒有來。顧明笛這樣說,只是給張薇袆一個面子,也給自己一個臺階。盡管顧明笛一直在說服自己,或者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個晚上,他還是有一種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內心特別沮喪,只好早早鉆進睡袋里去了。
卷二 世界
卷三 書齋
九
嘈雜的人聲。耳鳴?;寐?。整個校園像一個被驚擾的蜂巢,嗡嗡嗡的。不如歸去!退學?顧明笛萌發了離開校園,重返社會的念頭??墒峭藢W之后干什么呢?回上海去?不不不!在北京混著?成為自由撰稿人?整天泡在酒吧里?到水泥地上用海綿筆寫字兒騙老外?或者在街頭溜達,讓居委會大媽舉報?然后被派出所叫去問話?補辦暫住證?不可思議。他一邊走一邊胡亂地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明德苑程毓蘇老師樓下。
顧明笛給程毓蘇老師發了個短信,然后在小徑分岔的花園椅子上,坐等回音。兩條打算親近的沙皮狗,正在眉來眼去地相互試探,舔一下咬一下,蹭一下打一下。發現一個長相丑陋的人突如其來,便停止了調情,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陌生人的尊容:咦!臉夠大啊。為什么沒睫毛?還撇著嘴,不高興?顧明笛沒有心情搭理它倆。它倆也不在乎,繼續圍觀。狗主人不高興了,兩位中年婦女中的一位,大聲吆喝:“回來,阿格麗,人家都不理你。不要見誰都死皮賴臉的樣子好不好!唉,媽媽被你氣得血壓都上來了?!绷硪晃还分魅艘苍诤敖校骸皹淦?,寶貝兒,回來?!逼鋵嵍际沁汉冉o顧明笛聽的。顧明笛心想,ugly?嗯,是夠丑的。另一只的毛的確像松樹皮。反齒都一樣,地包天,表情略有差別,丑得可愛。其實他喜歡小狗,只是此刻沒有心思理它們罷了。他收到程毓蘇的回信:“在家呢,來吧?!?/p>
程毓蘇說:“我正要找你呢。周六晚上你有空嗎?
顧明笛說:“我沒什么事,正閑得無聊?!?/p>
程毓蘇說:“你替我到工友夜校上一次課,我臨時有事?!?/p>
顧明笛說:“代課沒問題,在哪兒?”
程毓蘇說:“在郊區的郝家堡,一個農民工集聚點。幾家高校的志愿者聯合辦了一所夜校,幫助農民工學文化,免得他們晚上無聊,不是打麻將就是對著電視傻笑。有一些青年教師和研究生經常去,做一些助教工作,還幫助他們解決困難,比如為他們介紹工作,幫他們維權。他們照顧我,把課安排在周六晚上?!?/p>
顧明笛問:“給他們上課怎么上?”
程毓蘇說:“沒有什么嚴格規定,隨便講,閱讀欣賞啊,歷史知識啊,都行。關鍵在于,要讓農民工們聽得進,有收獲,不打瞌睡,那就成功一大半。有時候,他們思想活躍起來了,陪他們聊聊天也是可以的?!?/p>
顧明笛說:“這個好,我有興趣,讓我也去當志愿者吧。我最近有點迷失了似的,正想找你聊聊呢,到處都令人失望,自己也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余的?!?/p>
程毓蘇說:“在大學搞研究,就像一支被點燃的蠟燭,一生都在孤獨寂寞地燃燒,直到油盡燈枯。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產生虛無絕望的念頭。這是需要定力和修煉功夫的,就像禪師坐禪一樣,得向內求,從自身下功夫。很多人不愿意在自身下功夫,而是向外求助,謀求學術之外的利益,拉關系,造假,把高校搞得烏煙瘴氣?!?/p>
顧明笛說:“是的,最近聽到不少類似的負面消息,弄得我都沒有信心了,心煩意亂?!?/p>
程毓蘇說:“年輕人沉不住氣,也很正常。但要學會自我調劑。中國哲學的形而上思考,并不迷人,但它的行動哲學方法論很迷人,特別是它的辯證法智慧,善于處理人生困境,把握動與靜、進與退、勝與負、有為與無為的關系和尺度。你呢,多動一下吧?!?/p>
顧明笛說:“剛才你一說去做志愿者,我就開始有釋然的感覺?!?/p>
程毓蘇說:“雅不足以救俗,當以‘力’救之。顧隨先生這個觀點我很贊同,意思是說,面對世俗生活的困窘,詩人只會唉聲嘆氣,不知道該怎么做,只有陶淵明知道怎么做。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戴月荷鋤歸’,是何等力!唯‘力’可以去俗。顧隨所說的力,就是行動能力,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指歸在動作’的動作,而不是嘆氣,糾結,抑郁?!?/p>
程毓蘇拿出幾百塊錢給顧明笛說:“拿著吧,不要推辭,存到地鐵卡里,接下來你可能會經常往那邊跑。周六你坐地鐵到終點站,會有人到地鐵口來接你。接你的人叫劉盛亮,工友夜校老學員,是個熱心腸的人,在工友中很有威望。正式上課是晚七點開始,九點結束。另外,這件事完全是義工性質的,沒有任何報酬?!?/p>
顧明笛說:“沒問題,謝謝你的信任?!?/p>
顧明笛第一次去上課,有點興奮,還有點緊張。周六他早早地就準備好了,趕到郊區終點站的時候,才五點鐘。劉盛亮已經在地鐵出口處等著。
劉盛亮笑著迎上來說:“顧老師好,我是工友夜校的劉盛亮。聽助教說,今晚程老師換成顧老師,你辛苦了,歡迎歡迎?!闭f著,把顧明笛領到一輛停在路邊的平板電動三輪車旁。劉盛亮說:“我每天早上就是開這個車進城賣菜,每小時能跑三十公里。地鐵站離郝家堡還有十來里路,咱們十幾分鐘就到?!闭f著,三輪車底下的喇叭哇的一聲就唱起來了,是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節奏和風格跟劉盛亮飛奔的電動三輪車特別般配。
顧明笛瞅一眼劉盛亮,看上去接近四十歲,個子不高,敦實,笑得很自然,牙齒也很整齊,小平頭剪成了方形,像一塊積木扣在腦袋上。劉盛亮也在打量顧明笛,哇,哲學博士,沒想到還這么年輕。如果自己高考之后不出來打工,而是復讀,繼續考大學,考到了北京,然后再考碩士,再考博士,那自己現在就不是賣菜的了,可能是大學教授,甚至是中央機關干部了。想到這里,劉盛亮咧嘴笑了起來。體力勞動者容易衰老,只有在偶爾一笑的瞬間,他們的真實年齡才會閃現出來。
劉盛亮其實比顧明笛還要小一點,才二十七歲。河南信陽人,家住新縣泗店鎮劉家莊,他說自己是“許世友將軍的老鄉”。他的女朋友邵珍,湖北黃岡人。兩人雖然不是一個省,但是一個方言區,大別山古楚語方言區,口音和習俗都差不多。比如,韻母a統統讀成o,“媽媽”就讀“莫莫”,“挖”讀“窩”,“辣”讀“咯”。
劉盛亮載著顧明笛,直接把三輪車開到了出租屋門前,朝屋里喊:“珍啊,老師來了?!鄙壅湓谖堇锘貞骸鞍?,來了來了?!边@嬌柔的聲音,也是最初勾走劉盛亮的聲音。
那一次,劉盛亮到建筑工地附近一家四川面館吃面,他用普通話大聲教訓服務員:“你們的莫咯(麻辣)面為什么這么淡?咯(拿)點鹽來!”一位穿著白藍橫條紋店服的女孩連忙過來接待,她用家鄉話說:“莫咯面,哈哈哈,一聽就是我們那邊人。你莫七太汗(不要吃得太咸)啊,對身體不好?!彼褪巧壅?,十八九歲,長著一張胖胖的白凈的圓臉,笑的時候,兩邊的嘴角都露出小酒窩。她嬌美的聲音,不是鉆進劉盛亮的耳朵,而是鉆進他的腦仁里去了,溫柔體貼,還關心他的身體。剛才雄赳赳氣昂昂的劉盛亮,一下子就軟下來,沒脾氣了,接著就開始跟邵珍嬉皮笑臉搭訕。鄉音是一種最有效的黏合劑,兩人你來我往就好上了。劉盛亮他們家鄉大別山革命根據地,專門出會打仗的人,比如林彪、李先念、許世友、韓先楚,卻不出會掙錢的人,所以貧窮。沒辦法,他和邵珍只能在這里天天盼著土豆、胡蘿卜、大白菜漲價。劉盛亮說,先這樣對付著過吧,游擊戰和麻雀戰總有結束的時候。到那時候,咱們再把紅旗插到大別山頂上去。
劉盛亮停好了三輪車,領著顧明笛進屋??蛷d一角堆滿了大白菜、土豆、大蔥、胡蘿卜??繅€擺著一張書桌和一排書架,書架上是各地捐來的書,雜七雜八什么都有。劉盛亮說:“老師也脫掉外套吧,屋里熱,燒著炕呢?!?/p>
邵珍的發型整整齊齊,好像剛剛用水抹過。她穿一件紅色毛線開衫,有點小,繃在身上。臉蛋兩坨高原紅,她靦腆地笑著。為了掩飾在陌生人面前的緊張,她站在劉盛亮身后,把臉貼在他的肩上。
已經陸陸續續來了十幾人,他們都一邊瞧著顧明笛,一邊跟劉盛亮打招呼。有的沉默寡言,只顧蹲在地上吸煙。幾個女人擠在炕上,嘻嘻嘻地笑。安徽六安人彭大元承包水塘養魚。河北保定人勞德善,四十來歲,種菜能手,跟妻子兩人承包了郊區十幾畝菜地,早晨開著三輪摩托進城賣菜,下午下地干活。勞德善自己抽便宜一些的“銀玉蘭”煙,遞給顧明笛一根“金玉蘭”,都是保定特產。聽顧明笛說不抽煙,他很掃興。彭大元走神了,八成在算小賬。河南偃師人劉振西和山東莘縣人王德乾比較能說。劉振西在一家小型裝修隊里當粉刷工,王德乾是南方某雜牌衛浴用品駐北京辦事處的維修工。
上課了,顧明笛拿起一本《大學語文》,剛要開始念,王德乾舉手說:“顧老師,我能發言嗎?……可以是吧?那我有個問題,我前幾天翻到魯迅一篇文章叫《秋夜》,開頭就很有問題嘛。直接寫‘我后園的墻外有兩株棗樹’就得了,他為什么非要說‘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那么啰唆,浪費?!?/p>
這是個經典問題,總被當作笑話說的,顧明笛還是認真想了想,才回答:“文學不講節約,文學就是語言的鋪張浪費。你的建議挺有意思,但你那是小學數學思維,合并同類項?!?/p>
王德乾說:“噢,老師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你問我有幾個娃,我說,有一個是女娃,另一個也是女娃,還有一個還是女娃,最后一個又是女娃,第五個才是男娃。不能說‘我有五個娃,四個女娃一個男娃’是吧?好,把算術留給別人做,自己懶得做。反正我見到數字就頭暈,我都數不清,后面四個娃一共交了多少罰金?!?/p>
彭大元來精神了,說:“自己不算誰算???得算,要不,誰都要算計你的!”
勞德善說:“算來算去也沒意思。我喜歡算總賬,一年下來總收入多少,花了多少,欠了多少。算一次就少一次。只是看到兒子滿地跑,心里踏實一點?!?/p>
劉盛亮說:“你們又開始搗亂。程老師第一次來你們也這樣。好好聽顧老師講課嘛?!?/p>
王德乾說:“盛亮,這不能叫搗亂,我是真的有疑問嘛。你提起那一次,也是被你打壓下去了。你讓顧老師評評理?!?/p>
劉振西說:“顧老師,是這樣,那次程老師讀到‘政通人和’的時候,王德乾問,為什么要花那么多錢去修岳陽樓?而且還是重修啊,說明原來就有了,現在再修一次。又不可以住人,還不是為了那些官員和文人,把他們的書法和詩,刻在上面更好看一些。為什么不多發些口糧給老百姓嘛!”
王德乾說:“是啊,讓他們發點錢,他們叫窮叫苦,修樓堂大方得很?!?/p>
顧明笛本想提醒他們,那篇文章叫《岳陽樓記》,只寫跟岳陽樓相關的事,不涉及其他方面,不是《建國方略》。但他們議論得熱烈,都是發自內心的問題,也不忍打斷,便說:“你們可以隨便發言,討論課也很好?!?/p>
王德乾說:“你建樓就建樓吧,不關我們的事??墒遣疬w費呢?一分都不肯多給,摳門兒得很。建一座大樓,國家該給多少已經給了,接下來他們是能省一點就省一點,省得越多進他們腰包的就越多。我們就該倒霉,我們不干!好啊,你們不干是不是?雇一些像王大頭那樣的流氓來打你!有時候是半夜里打。我們最害怕的,就是他們搞開發區,一搞,老百姓就倒霉。所以上次程老師一讀到‘政通人和,乃重修岳陽樓’,我就想到我老家拆遷的事,心里憋得慌?!?/p>
劉振西說:“顧老師,你知道為什么我們寧愿在這里吃苦,也不愿回老家去吧?”
顧明笛說:“很抱歉,我不大了解。我在認真聽你們講呢?!闭f著,臉都紅了。
王德乾說:“我每年春節一定得回去。一是去陪陪老娘,二是去會會王大頭。他拆我宅基地上的房子,說是鎮上要建什么孵化器,孵什么,孵小雞兒???用得了那么大一片地嗎?王大頭叼著煙說不知道,他只管拆。我說五百塊一平方米的拆遷補貼,擱你身上你會答應嗎?王大頭齜著黃牙說不知道,他只管拆。問了幾句之后,他就不耐煩了,說別他媽廢話,來,推土機,鏟!我就跟他打起來。一群人拿著棍棒沖上來,朝我劈頭蓋臉亂打一氣,下手忒狠,我手骨折,頭也受了傷,住進醫院。我說等我傷好了再找機會報仇。我娘說,兒啊,別跟他們斗了,咱斗不過人家,拿了錢趕緊走吧。我就到北京來打工了。這些年也掙了些錢,家里的樓也蓋起來了。我的名片上印著‘華輝衛浴公司駐北京辦事處主任’,其實辦事處就我一個人,房租都是自己出,我只負責維修北京市區的華輝衛浴產品。但那個名片把王大頭鎮住了。他向我賠禮道歉,說當時下手狠了點,自己也是混口飯吃,鎮長陳東兵交代的事不完成,一天一百塊就沒了。鎮長陳東兵死了,車禍。其實我心里已經原諒王大頭了,一則他從小就沒頭腦,經常被人利用,再則畢竟一個村的,一筆難寫兩個王。我心里也在尋找原諒那個地方的理由。但我不想回去,至少現在不想回去?!?/p>
劉盛亮說:“話雖這么說,該回去還得回去?!?/p>
王德乾說:“我娘還健在,等我娘百年之后,我就跟它沒有關系了?!?/p>
劉盛亮說:“都是賭氣話。我也是,一回家就生氣,住不了幾天就想走??墒沁^了一陣,又想回去,逢年過節的時候更想。特別是生病的時候,心里總是不安,怕死在外面?!?/p>
劉振西突然激動起來,漲紅著臉說:“死在外面?那可不行!那太慘啦!變成了一把灰,而且還不知道那灰是不是自己的。我有一個老鄉在殯儀館里打工,推死尸的。他說,都是從那里面隨便抓一把給你,誰知道是誰的?”
王德乾沉思了一陣,猛吸兩口煙,然后堅定地說:“嗯,還是要在外面再多掙幾年錢,老家哪里能弄到錢???老家的土地已經干枯了,榨油機也榨不出幾滴油來,還得讓鎮長、鄉長他們先吃,等輪到我們嘴邊的時候,還有什么???唉。好在我們老王家的祖墳山還在那里,沒有被推土機鏟掉?!蓖醯虑f到最后,面露微笑,是說給大家聽的,又像是自言自語,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
顧明笛被工友們敘述中的深厚情感打動了,又被他們貌似日常的語言震驚了。他們不安中有沉著的一面,質樸中有深情的抒發,戲謔的腔調背后包含著嚴肅問題,比如生存困境和死亡焦慮。他們特別善于改變談話的走向,把小問題轉化為大問題,把大問題轉化為小問題。比如你談大數據,他就跟你數娃;你談城鎮建設,他就談資源配置不公;你談回家,他就談葬禮和墓地;你談愛情,他就談家庭責任;你談性,他就談繁衍后代??傊?,他們說的全是大白話,但指向的卻是終極問題。農民才是本質的人,永恒的人,生長著的人。如今他們被現代文明的機器連根拔起。但他們依然在眺望故鄉,牽掛土地,直面生和死抒發情感:待到骨頭干枯,我們就回家去,葬在家鄉土地上,跟爹娘埋在一起!
十
郝家堡工友夜校之行對顧明笛觸動很大。他正式接過了這份義工活兒。每周六晚上,顧明笛都準時去上課。寒假他也沒有回家,說要準備論文,一人在學校里度過。元宵節之后,回家過年的工友們陸陸續續返回北京,顧明笛到夜校去上課,來地鐵口接他的人換成了王德乾。王德乾說,劉盛亮被人打傷了。因為他經常去賣菜的那家農貿市場拆遷,他只好到另一家農貿市場去,想在那邊找個攤位,跟市場巡邏隊的人發生了沖突,打倒在地上被人踩,腰椎骨受了重傷,現在住在醫院里。顧明笛說,我去醫院看看他。王德乾說不急,現在無大礙,邵珍在陪著他。
北方的早春寒風凜冽,但空氣已經開始彌漫草的氣息。這天顧明笛沿著迷離山腳下的林蔭道朝學生食堂走,童詩珺的短信來了:“顧明笛,你在哪兒?躲著不見我是不是?”顧明笛這才想起很久沒有聯系童詩珺,好幾條短信都沒有回復,覺得有點抱歉。他正準備回復,電話就響起來了,童詩珺說:“顧明笛,這些日子你去哪兒啦?也不來找我,連個短信和電話都沒有,玩失蹤???”
顧明笛說:“對不起,最近一直在忙著,畢業論文題目還沒確定,心里不踏實?!?/p>
童詩珺說:“騙人!那天晚上呢?我多次去敲門都沒人。不要跟我說去圖書館了,我在圖書館里也找了好幾遍,逐個兒看,沒見著你。我還找了好幾個教室,也沒有。我把你撒謊的路都堵死了,你別費心思了,老實告訴我,周六去哪兒了?”
顧明笛說:“你整晚都在找我?有什么急事嗎?”
童詩珺說:“我幾周沒回家,我媽就開著車到學校來了,說請我吃飯,改善一下生活。其實她就是想找人說閑話。她在北門洱海飯莊訂了座,讓我把你也叫上,說你考上了也不跟她說一聲兒。我就發短信約你,你不回,電話也關了。等我吃完飯回到學校,都八點多了,你還沒有回音,我就到宿舍、圖書館和教室轉了兩圈。算了,不跟你廢話。我媽又過來了,你現在就到洱海飯莊來吧,她說想見見你?!?/p>
洱海飯莊是一家云南菜館,味道好,環境也不錯,就是墻上的畫有點亂,看著反胃?,F代派藝術并不能刺激食欲,它要達到的效果是“惡心”。老板是美術系畢業的,不喜歡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辭職當流浪畫家,先是在“798”開畫廊,掙的錢還不夠付房租,后來又到宋莊混,生產世界名畫復制品,凡·高每張八百元,達·芬奇一千,安格爾兩千,很快就掙了一筆,開了這家飯店。顧明笛喜歡洱海飯莊的菜,野山菌和鮮蘑菇都是空運來的,就是價格貴了點。顧明笛進了包間,童詩珺在嗑瓜子,百無聊賴的樣子。夏慕春在點菜,穿著一件粉紅色羊絨衫,襯著臉蛋紅彤彤的。
夏大姐一見顧明笛就吆喝起來:“喲,我的大博士哎。你呢,說好考上了要告訴我,我也說過要為你設宴祝賀。你卻一直不吱聲兒。還有,我這丫頭,也一直瞞著我。為什么不告訴我?又不偷又不搶的大好事兒?!闭f完還氣呼呼的。
童詩珺說:“沒誰瞞您。忙忘了唄?!?/p>
顧明笛說:“夏大姐,消消氣兒。剛入校也的確忙,還有新環境需要適應,就沒顧得上通知你。再者也不想用這小事兒打攪您?!甭牭酵姮B一口一個“您”,顧明笛也想說“您”,但說出來怪別扭的?!拔也徽f‘您’了,說不好,我就說‘你’吧?!?/p>
夏慕春說:“你不一直跟我‘你你你’的嗎?我知道,你們南方人舌頭硬,話說不利索,我不計較?!彼又忠粨],帶動著乳房一抖,大聲說:“可是你剛才說到打攪,那就見外了。打攪了什么???大家彼此什么都不打攪,各過各的,老死不相往來,人與人之間還有個感情沒?還有個親疏沒?那天晚上童詩珺給你電話,你不接,我以為你怎么了呢。春節,我又讓童詩珺給你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她也不肯,說你不會理我們的。我說,憑什么不理?那也得說個明白啊。我這人心里藏不住事兒?!?/p>
顧明笛說:“抱歉!夏大姐,哪能不理你啊。周六晚上我的確不在學校,去了一個很偏遠的地方?!?/p>
夏慕春說:“喲,什么地方啊,還有我不知道的?西山溝兒里?貓兒背還是佛門兒溝?你別說,那邊我還真的熟悉,我姥姥的老家就是那邊,潭柘寺邊兒上的牛眼尖兒村。小時候就經常去。你不會周六晚上去那邊山里招狼去了吧?”
顧明笛詭秘地說:“不是,是郝家堡?!?/p>
夏慕春大笑起來,說:“郝家堡?你去了郝家堡?哎喲喂,那有什么好神秘的?還說什么偏遠的地方。我以為天涯海角呢,合著就在我們家邊上。你跑那里去干什么???大晚上的?!?/p>
顧明笛說:“那里有個工友夜校,我去給他們上課,替我們程老師代課?!?/p>
童詩珺說:“顧明笛,我這么跟你說吧,第一,我家就住在那邊,第二,那是我們心理系‘工友社團’的地盤,我每周五晚上去當助教。周六的助教是葉銘新,對吧?我們工友社團的副主席。你跑我們老巢里去了,還問我們知不知道?!?/p>
夏大姐說:“你提起郝家堡那個農民工扎堆的地兒,我可有話要說了。童詩珺,你為什么要參加這么一個社團???女孩子,參加一個文藝的、健身的、傳統文化的社團,不是很好嗎?非搞個什么工友夜校,人家農民工白天上班,累得不行,晚上還被招來上課,一個人在講臺上夸夸其談,自由平等的,下面一二十人在打瞌睡,流哈喇子??墒堑诙炷??一大早起床干活兒的是誰?是他們啊,不是你們,你們都在睡懶覺。那些進城去賣菜的,四五點就要起床。賣魚賣肉的更早,半夜守在屠宰批發中心?!?/p>
童詩珺打斷夏慕春的話說:“什么事被我媽這么一描,就特滑稽,特鬧心?!?/p>
顧明笛說:“夏大姐,工友夜校很有意義,這也是在幫助別人。他們根本就不會打瞌睡,一直都很警醒,而且參與熱情很高?!?/p>
夏慕春說:“可不是嗎,你們專門挑一些刺激他們的話題說,什么資源配置啊,什么起點公平啊,什么人人生來平等啊。后面這句話特別中我的意,大家都一樣??墒窃趺纯赡?!我們家老舅的大兒子也就是我表哥柱子,生下來就是傻子,屎尿經常拉在褲子上,他跟我怎么平等?這個叫起點不公平,怨老天爺。但我們在愛完自己之后也應該愛一愛他,這個我同意,我總是趕緊吃飽了去幫柱子。那些農民工聽你們瞎白話,然后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和身世,于是憤憤不平,特生氣,怎么也睡不著,失眠了,可不一直都很警醒嗎!第二天出工時,好嘛,開著三輪摩托打瞌睡,栽地溝里了。受傷了,去醫院,誰出錢???還不是自個兒倒霉?!?/p>
童詩珺說:“媽,您能不能不搗亂??!”
夏慕春對顧明笛說:“什么叫搗亂?我話糙理不糙,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顧明笛說:“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情感和情緒。他們也有表達的欲望和權利,長期憋在心里不好受。我們其實也做不了什么,更多的時候是去陪陪他們,聽他們說說心里話?!?/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顧明笛的話刺激了夏慕春。她突然眼圈兒紅了,沉默不語,心想:我呢?我就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自己的情感和情緒?誰聽我說話呢?我不憋屈嗎?我還不是孤獨一人?長夜難眠!誰陪我???誰管我???他們怕農民工委屈、寂寞、孤獨,一群大學生研究生排著隊去獻殷勤。唉,我知道,弱勢群體嘛,誰窮就向著誰。改明兒我破產了、生病了、癱瘓了,弱勢了,才有人注意我,也每天晚上組織人來看我、教育我、聽我說話,是不是???夏慕春覺得命苦。每每想起,她就要抹眼淚。她趕緊轉過身去喊服務員,讓她們拿幾支啤酒過來。
童詩珺說:“媽,您又要喝酒???好好地吃頓飯,行不行???”
夏慕春說:“啤酒,又不是燒酒。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助助興嘛?!闭f著,給自己和顧明笛斟滿酒,對飲起來。顧明笛認真地陪她喝著。幾瓶下來,夏慕春微醺的臉泛出了紅暈。顧明笛發現,夏慕春情緒起伏不定,表情變化無常,一會兒說話特多,妙語連珠,一會兒若有所思,沉默無語,一會兒熱情無比,一會兒冷若冰霜,總之是極具動感,生動異常。顧明笛多看了她幾眼。他又看看童詩珺,她正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低頭斟酒的媽媽,像看一個陌生人,甚至像打量一件物品似的。夏慕春端起酒杯說:“小顧啊,今天我很高興,很久沒人陪我喝酒聊天。我話說得有點多,你別見怪。你們那個工友夜校,咳,我就說說,也是瞎說,你們覺得有意思就好好辦。像童詩珺這樣的,去鍛煉鍛煉也好,才知道怎么關心人。只是小顧要是也周五去就好了,跟童詩珺結個伴兒?!?/p>
顧明笛說:“好啊,我會跟他們協商。這樣我就可以跟童詩珺一起去,你不用接送?!?/p>
夏慕春說:“晚上接一下還是可以的。讓那個開電動三輪車的人黑燈瞎火的送人,我不放心。我在家也沒什么事兒?!?/p>
一直到初夏季節,路邊那些花枝亂顫的小桃樹已經開始凋謝,五顏六色的薔薇花在雜草叢中頑強怒放。每周五晚上,顧明笛和童詩珺都結伴一起去工友夜校,夏慕春照例開車接送他們,往返于地鐵口和郝家堡之間。讓夏慕春感到納悶的是,兩個年輕人盡管成雙結對,卻不像戀人。他們肩并肩地走著,卻不挨近。他們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卻不親昵。按照夏慕春的脾氣,早就要問個明白,但她一直沒有開口,一大堆疑問號在心里翻騰。有時候話到了嘴邊,轉了一圈,又噎回去。這讓夏慕春覺得很憋屈。
卷四 民間
二
第二天上午,施越北主持員工大會。天成公司原有十一名員工,《財富故事》雜志社五人:副社長兼副主編徐南桐,文字編輯兼廣告員陳曉嫚、林芝、羅珺、吳瑩。圖書營銷部一人:業務員何武書?!盀榱撕⒆游膶W網站”三人:副主編劉曉昌,編輯麥恩梅、勞雨燕。公司財務莫柳枝。這就是天成公司的原有班底,現在算上裴志武和施越北,再加兩個實習生,一共十五人。
公司里最有執行能力的人,是元老徐南桐,他是施越北來廣州最早的合伙人。最特殊的人是財務莫柳枝,也是公司創辦之初的元老,祖籍廣西,在廣州出生長大,長得有點像歌手韋唯,高顴骨,黑皮膚,深眼窩,厚嘴唇,有人認為她長得丑,施越北認為她很漂亮。最受青睞的人是社交專家陳曉嫚,徐南桐的得力助手,雜志廣告業務主要靠她,臉蛋長得一般,S形身材誘人,如果風騷也算漂亮指標的話,那么她很漂亮。劉曉昌是公司的先進生產力,計算機專家,負責網站維護。福州姑娘林芝,大腦特別清晰,平時低調,但遇事果敢。吳瑩沒有什么特點,最大的特點就是順從。麥恩梅長得并不起眼,但耐看,熟悉之后她的美才會慢慢地顯露出來,這跟她誠實溫淳的性格有關。勞雨燕,河北安新縣人,長得像江南姑娘一樣清秀,張嘴說話,就露出了北方女子的豪氣。她說,她是到南方來療傷的,請大家不要再往她傷口上撒鹽,她的口頭禪是“請不要打擾我,我在搞純文學”!羅珺長得不俊不丑,工作不好不壞。她最大的特點就是嫉妒,有誰因晚上睡得好而臉色紅潤,她會生氣一整天,有誰最近因為貪吃而長胖了,她會高興得樂不可支,隨時掏錢請客。只是大家都很注意節食,所以讓她高興的機會并不多,相反,她經常沉浸在一種憤怒的情緒之中。憤怒丑化了容貌。嫉妒糟蹋了生活。
施越北說:“我首先要給大家介紹兩位新朋友,一位是京城著名的《時報》深度報道部原副主編裴志武。一位是原《時報》文化部資深記者、青年小說家顧明笛?!彼室鉀]有加上“B大學在讀哲學博士生”,怕再刺激到顧明笛。對這兩個人,大家其實早有耳聞,知道是施總的鐵哥們兒,所以一個勁兒地鼓掌歡迎。施越北接著說:“這些年來,承蒙大家幫襯,公司取得了一些成績。根據市場變化,我們現在要轉移工作的重心。首先要改組和擴編的,是‘為了孩子文學網站’。網站首席執行官CEO,由我自己兼任。裴志武擔任網站首席運營官COO。莫柳枝兼任網站首席財務官CFO。顧明笛擔任首席執行官的文學助理。另外,麥恩梅擔任首席運營官助理,協助裴志武工作。其他部門也要支持網站工作?!?/p>
網站成了公司最重要的部門,改變了公司原有的權力格局,力量集中的雜志社的位置,現在被網站取代,徐南桐多少有些失落。施越北看了一眼徐南桐,繼續說:“《財富故事》雜志社的同事,特別是老徐,在公司前期資本積累過程中功不可沒,盡管公司的經營重心現在轉向了網站,老徐、羅珺、吳瑩還要保證雜志繼續按照原計劃運營。但原則上不再擴大投入,還得大力支持網站的工作。林芝去圖書營銷部主持工作。陳曉嫚過網站這邊來,負責對外聯絡業務。劉曉昌擔任網站技術總監。勞雨燕擔任網站內容總監?!?/p>
施越北把裴志武和顧明笛安排在一個小辦公室里,對裴志武說:“這個小間一直留著,虛位以待,就是在等你呢?!迸嶂疚渎犃烁杏X很爽。顧明笛卻不干,說他要到外面的大辦公室里去辦公,要跟大家在一起。但大辦公室已經沒有空位了,施越北讓麥恩梅把位子讓給顧明笛,麥恩梅搬進小間跟裴志武一起辦公。顧明笛接替她,跟勞雨燕對座。
安頓下來就到了中午。平常午餐外賣,承包給樓下的那家叫“鳳翔”的客家餐館。今天是裴志武和顧明笛第一次上班,施越北決定到店里去請大家吃桌餐,一起給兩位新人接風。這一天,也是老板兒子的生日,老板夫婦特別高興,不但飯菜加碼,還全單八折。菜一會兒就上來了:梅干菜老火例湯,豉汁魚嘴煲,客家釀豆腐,清蒸石斑魚,海南沙姜雞,潮州鹵水拼盤,魚腩雜菜煲,糯米肉末蒸涼瓜,白果花椒豬肚,韭菜豬紅,豉汁白鱔,白椒雞雜……
裴志武說:“吃魚頭就吃魚頭,為什么要吃魚嘴?”
勞雨燕說:“靠魚身子肉多的叫魚頭,硬殼這頭肉少的叫魚嘴。魚肉是死的。魚嘴是活的?!?/p>
裴志武說:“煮熟了都一樣。魚嘴黏糊糊的,有啥好吃?”
施越北說:“志武啊,吃的方面我們得虛心學習。今天是客家菜,相對要保守一點,跟中原農耕文明之間的關系密切一些。改天我們去順德那邊吃正宗粵菜,那才叫前衛,保證會讓你目瞪口呆。今天很高興,大家放松一點。來來來,上酒。莫柳枝,你到我車子的后備廂去拿酒,知道哪個吧?”莫柳枝說:“知道啦,三十年青花汾酒?!?/p>
裴志武說:“中午還喝酒???下午還要上班呢?!?/p>
施越北拍拍裴志武的肩膀說:“在這里,我說可以喝就可以喝,喝醉了就去歇著?!闭f著,掏出一支褐色木煙斗,從金屬煙盒里取出煙絲裝上,深吸一口,讓煙從牙縫里鉆出來。他微笑著說:“咱們想喝就喝,大家都要喝啊?!?/p>
包間里飄著一股檸檬和酸奶混合的煙絲味兒,停了一陣,煙就熄了,再用打火機點著。
施越北得意地說:“有人說,我抽煙斗的樣子很酷,是嗎?”
女生都附和著說,是的是的,特別有派。
羅珺說:“施總抽煙斗的確很酷,就是煙斗有點大路貨?!?/p>
陳曉嫚故意湊近煙斗看一眼說:“哇,Dunhill(登喜路),石楠木,頂級大牌??!”
羅珺瞥了陳曉嫚一眼說:“牌子是大牌。但牌子里面也分等級的嘛?!?/p>
坐在邊上的麥恩梅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施越北不想搭理羅珺,自顧自地說:“這么個玩意兒,成本不低,其實很麻煩,要保養,要花時間清理,特別是半天吸不了一口,不過癮?!?/p>
莫柳枝正好進來,接話說:“這樣就讓你少抽一點嘛,戒掉最好啦。沒找到三十年青花汾酒,只找到兩瓶二十年的?!?/p>
施越北拿起一瓶仔細看了看說:“這個也行。我就喜歡喝我家鄉的酒。誰喝?快報名來?!鳖櫭鞯褤u頭表示不感興趣,他覺得施越北在模仿資產階級老爺派頭,有點矯情。結果只有裴志武、徐南桐、劉曉昌、何武書四個人響應。女生們都說喝不了,要喝鮮榨果汁,只有勞雨燕略露猶豫表情,被施越北發現了,說:“雨燕,想喝就喝一點嘛?!?/p>
勞雨燕說:“我不能喝白酒,但為了給施總助興,也為了歡迎兩位新加盟的朋友,我只好勉為其難了?!笔┰奖钡鹬鵁煻份p輕鼓起掌來。勞雨燕看來是老江湖,她趁大家還沒開始喝酒,一個勁兒大口吃菜。每一次吃飯的時候,勞雨燕都要高聲贊美廣東的飯菜美味,同時批評自己北方老家食物之粗糙。
勞雨燕說:“我們北方人吧,基因里面的游牧民族成分偏多,喜歡吃肉。肉食動物更強壯一些。你們南方人喜歡種菜,種花草,還有莊稼,草食動物就相對要弱一些?!?/p>
施越北說:“那不一定,牛馬和駱駝都是草食動物,但絲毫也不弱。狐貍是肉食動物,也不見得有多么強壯。至于人嘛,不管南方的還是北方的,都要葷素搭配才健康?!?/p>
勞雨燕說:“素的我們也吃,但不喜歡吃,沒有辦法,于是就變著法子欺騙自己,比如把蓮藕、豆腐、魚蝦,還有花瓣兒,都裹上面粉,扔到油鍋里炸,制造一種吃肉的假象??傊还艹允裁?,都要做得像肉似的,我們吃得才踏實。有時候我心里也在想,這是在騙誰呢?費了油還不健康?!?/p>
裴志武說:“各地都有自己的風俗習慣和趣味?,F在你覺得南方的食物好吃,但你回憶一下童年時代,你不覺得故鄉的食物很好嗎?”
施越北打斷裴志武的話說:“這跟故鄉、童年、回憶沒有必然關系,大概跟環境有關?!?/p>
勞雨燕說:“對對對,跟自然氣候有關。我選修過營養學課程,老師說,南方氣候炎熱,出汗就消耗體力,所以要喝湯。同時又容易疲乏,所以要不停地吃。但也吃不了多少,那就少吃多餐,早餐中餐晚餐,早茶夜茶下午茶??蛇€是沒有胃口,那就得變著花樣吃,專挑古怪的東西吃,爬蟲飛鳥野獸,蛇、龜、蟲、蠶、螞蟻、螞蟥、果子貍、黃鼠狼。寒冷的北方比較簡單,只需要補充熱能,喜歡吃高熱量食物,比如牛羊肉、動物內臟、狍子麂子,而且要多吃,皮下脂肪厚,保暖效果就好。所以北方大胖子多,雙下巴、大肚腩。俄羅斯人就更是這樣。但不管怎么說,還是南方的食物好?!?/p>
施越北被勞雨燕逗得笑了起來,說:“勞雨燕什么都好,就是話多?!?/p>
勞雨燕說:“施總在批評我啊。我整個上午都在裝啞巴,快憋死了。趁著吃飯說幾句,一邊吃一邊說,也不耽擱什么,符合經濟學的節約原則?!?/p>
這種典型的北方女子說話風格,不慌不忙,風趣幽默,不乏見解和見識,綿里藏針,如老鷹捕食,跟南方女子嘰嘰喳喳的麻雀風格相反。唐婉約說話也屬于這種風格。所以,裴志武聽勞雨燕說話很受用。他對勞雨燕說:“施總哪里是批評你,他拐著彎兒地夸你呢?!甭爠谟暄嗾f話,顧明笛想到的則是另一些人,閉上眼睛聽聲音,像竇如花或夏慕春,打開眼睛一看,卻是一位標準的文弱女子,白凈,瘦小。很難想象她說起話來卻是這樣擲地有聲。
酒桌上,施越北、裴志武和勞雨燕三個是主角,其他都是陪襯。三個北方佬邊喝邊聊,舌燦蓮花,妙語連珠,勸酒的話一串一串的,十分熱鬧,到后來,施越北和裴志武還猜起拳來了。海南文昌人徐南桐、廣東博羅人劉曉昌、廣西荔浦人何武書,他們三個不主動說話,該喝的時候也不含糊,說干杯就干了。但因為過于安靜,給人感覺就像沒喝似的。俗話說“酒醉真性情”,在酒的見證下,南方人機靈外表下露出了木訥,北方人木訥的外表下現出詭詐。喝著喝著,三個北方人越戰越勇,三個南方人醉眼蒙眬。就這樣,一直鬧到了下午三四點。飯局結束之后,施越北讓大家直接散了,各回各家。
每天上班,裴志武跟麥恩梅坐在一起,顧明笛跟勞雨燕坐在一起。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有點矜持,慢慢地就熟悉了。他們兩對,才子佳人,相處融洽,像是設計好了似的。其實純屬巧合。把麥恩梅安排給裴志武當助手的時候,施越北腦子里的確閃過一絲撮合的念頭,但僅僅是一閃而已,沒有清晰的想法。如果不是顧明笛堅持要換座位的話,這種配對就不可能發生。所以只能說鬼使神差。
裴志武不是主動型的人,看跟誰在一起,如果跟一位話少的人在一起,那他就只能是一個悶葫蘆。所以,他的小辦公室總是很安靜。麥恩梅不是不喜歡說話,而是屬于慢熱型。她老家是海陸豐地區陸豐縣的碣石灣海邊。民間流傳“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陸豐”的說法,是說那里民風彪悍,主要是男子很“梟”,女子卻溫順賢淑。
麥恩梅本名麥奀妹,在汕頭上大學的時候改成了麥恩梅。兩個名字讀音一樣,效果卻有天壤之別?!皧C妹”是典型廣東鄉下女孩的名字,意思是“又黑又瘦的女孩”。東南沿海的百越族,普遍都長得又黑又小。但麥恩梅恰恰相反,她長得不黑也不小,而是白凈高挑,估計她的祖先并非標準百越族遺民,可能有中原移民血統。麥恩梅說,她最愛說的話,就是自己的母語河洛話,說白話(粵語)也沒問題,甚至英語也能對付,就是不喜歡說北方話,舌頭卷不了。剛接觸裴志武的時候,她基本上不怎么說話,裴志武說,她就微笑地聽著,或者點頭搖頭,偶爾也會插話,以自己能夠流暢地說出來為前提。慢慢地熟悉之后,就少了顧忌。裴志武認為麥恩梅的潮州普通話很有特色,很好聽。麥恩梅聽到夸獎,話就多了起來,飛機說成“灰機”,夫妻說成“呼妻”,幸福說成“幸候”,聽得裴志武直樂。裴志武覺得麥恩梅的聲音柔美,盡管咬字有點瑕疵,但美妙之處正在于此。如果說得字正腔圓,跟電視臺播音員似的,還有什么意思?有時候,裴志武甚至故意逗麥恩梅說話。
麥恩梅說:“你們北方人看上去很憨厚,其實不是?!?/p>
裴志武說:“北方太大,東北西北、山東山西,千差萬別?!?/p>
麥恩梅說:“在我們南方人眼里都一樣,都很狡猾?!?/p>
裴志武說:“冤枉。我們西北人像駱駝一樣憨厚?!?/p>
麥恩梅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是有一點像駱駝啊,一上午都不喝水,一喝就喝一大杯。你不要那樣喝茶嘛。喝茶不是飲水,有講究的。不要浸泡茶葉,那樣味道就會苦澀。要用沸水,沖一下趕緊出茶,斟進小杯,先聞香氣,再品甘味,香味在舌尖和口腔里轉圈?!迸嶂疚渚投⒅湺髅返淖彀涂?,好像看到香氣在她嘴巴上飄似的,看得麥恩梅臉都紅了。
小辦公室里的一對聊得火熱,大辦公室這一對也沒閑著,主要是勞雨燕在說話,顧明笛則以聽為主,而且聽得特別認真。勞雨燕找到了一個忠實聽眾,于是每天上班就對著顧明笛,一股腦地把心里話往外掏,湊在一起就知道她的底細了。
勞雨燕的老家,在保定市下面的安新縣,白洋淀邊上的一個小鎮,她從小在水邊長大,那是干燥北方少見的水鄉,兼具北方的壯闊和南方的優美。有兩個文學流派跟白洋淀有關,一個叫“荷花淀派”,把那個年代北京、天津、河北寫得有點詩意的小說家都包括進來了。另一個是詩人群,叫“白洋淀詩群”,是一群來自北京,被白洋淀水鄉風景打動而詩興大發的年輕人。勞雨燕是從中學語文老師那里知道這些的,于是對文學產生了興趣。家鄉那邊最好的大學在保定,她就去保定上大學,希望能進中文系,卻因為分數的原因,被調劑到了管理系。她很苦惱,一邊去中文系聽課,一邊偷偷地寫詩。畢業的時候父母說,要不到縣中學當老師,要不就回老家幫助母親打理養殖場。年輕人好不容易考出去了,誰還愿意回鄉下去呢,不都想到偉大首都北京去嗎?但是北京能人太多,找個好位置不容易。勞雨燕在北京漂了一陣,沒有著落,只好先進了一家民營教育培訓機構。十幾個人的培訓機構,總裁叫史鴻鈞,說是勞雨燕的河北老鄉,臨漳人,離河南安陽二十公里,離河北邯鄲四十公里,更像是河南人,口音跟安新差別很大。勞雨燕跟著他一干就是四年,從打雜做到管理層。小小的公司野心不小,見活兒就攬,有求必應,聘了大量來自重點中學的兼職教師,人員走馬燈似的,管理起來特別費勁。誰在管呢?勞雨燕??!老板史鴻鈞整天在外拉關系應酬,勞雨燕盡管不是老板,公司離開她就轉不動。所以史鴻鈞特別依賴她。每次提到史鴻鈞,勞雨燕就開始嘆氣,接著是生氣,還跟自己賭氣。每次都是以自我安慰結束:“這不過是我生命史詩中的小插曲,一個小故事而已。用不著刻意去遺忘它,也不必在意,對不對?”
廣州的早春,有時候跟夏天似的,暖和得有點熱。這一天,勞雨燕來得早。她穿一件胸前繡著一朵紅玫瑰的黑T恤,低腰牛仔褲露出漂亮的小肚臍眼兒。
顧明笛被勞雨燕矯健的身形吸引,話突然多起來。顧明笛說:“上次說你老板很依賴你,你要是甩手不干,他的公司就會完蛋,后來他怎么完蛋的?”
勞雨燕說:“想聽故事???好吧。既然史鴻鈞那么依賴我,我就拼命干吧,也不講報酬,不好意思談嘛。史鴻鈞說,創業之初要講奉獻,不要計較個人利益,口氣跟國企領導一樣?!?/p>
顧明笛說:“先別談什么奉獻不奉獻,工作要講心情,心里不痛快就干不好?!?/p>
勞雨燕說:“史鴻鈞自己也是拼命三郎,沒日沒夜地賣命工作。對我也挺關心體貼的。中午要外賣套餐,他自己點便宜的,給我點貴的。想到這些,我也就不計較了?!?/p>
顧明笛說:“這樣也好,大家一起創業?!?/p>
勞雨燕說:“我想,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得好好干,試試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我甚至后悔在學校里沒有好好學管理課程。壓力真的很大啊,家長交了錢,孩子分數沒上去,排名沒上去,怎么解釋?不敢懈怠,每天累得像狗一樣!累了還睡不著,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顧明笛說:“很難受,這個我知道。碰到這種情形,我寧愿自己是狗?!?/p>
勞雨燕突然提高嗓門兒說:“我是說,我累得像狗,但我不是狗,史鴻鈞才是狗,他狗都不如!……他竟然卷款潛逃。我拼命為公司工作,不計報酬,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可是他在想什么?他一直在算計我!在忽悠我??!在欺騙我?。?!”勞雨燕說著就開始流淚,弄得顧明笛手足無措,連忙把紙巾遞過去,試圖勸勞雨燕平靜下來。
裴志武剛好過來,準備進辦公室,見狀連忙閃退,到對面跟施越北說,顧明笛跟勞雨燕可能有戲,勞雨燕在生氣,在哭,顧明笛在一旁轉圈,搓手。
勞雨燕還在輕聲地哭訴:“那么多錢,被那個畜生卷走了。每位學生一個學期的補課費,都是好幾萬哪,還有交了兩年的。加上幾年來公司的所有利潤,他卷走了上千萬。一百多個學生的家長圍在公司門前,情緒激動,驚動了新聞媒體。派出所來人了,氣勢洶洶地把我帶去問話,后來才發現,我既不是老板,也不是股東,我同樣是受害者,就把我放了。我沒有回家,我不想聽父母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種鬼話。我把行李寄存在老同學的出租屋里,拖著一個拉桿箱就南下,直接到了廣州?!X花光了,工作也沒找到,我在麥當勞店里度過了七個晚上而沒有露宿街頭,感謝麥當勞叔叔?!乙蝗嗽谥榻吷狭镞_,我心如死灰,甚至想過自殺?!俸髞?,就遇到了施總,應聘到了天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