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8年第11期|肖克凡:打開窗子看世界

肖克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機器》《生鐵開花》《天津大碼頭》《舊租界》等八部,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你為誰守身如玉》《愛情刀》《唇邊童話》《蟋蟀本紀》等十六部,散文隨筆集《我的少年王朝》《一個人的野史》等四部。曾獲首屆天津市青年作家創作獎。長篇小說《機器》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并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生鐵開花》獲北京市文學藝術獎。系張藝謀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夜晚,有個青年作者頗為知心地對我說:“我今年必須要上《小說選刊》……”
當時我有些驚詫。那時候我只能發表些篇幅短小的文學作品,幾乎沒有產生過“必須要上《小說選刊》”這類念頭。如今回憶起來,那是屬于文學意義的自卑吧。當時我在工業機關里工作,屬于身處邊緣的業余作者。記得《小說家》編輯李子干老師寫信鼓勵我寫中篇,讀罷信函受寵若驚,認為距離中篇小說還是比較遙遠的事情,如同小學男生距離娶妻生子尚有頗為遙遠的路程。就文學意義而言,我當時就是個小學男生,而且可能還是個成績不佳的差生。
因此,我特別敬佩那類有著宏大文學理想的青年作者,并且愿意聆聽他們關于小說寫作的心得體會。
那時候的天津,青年文學才俊云集,頗有大兵團作戰的趨勢。一旦舉辦大型文學講座,就連禮堂大門外臺階上也坐滿青年男女,有的手里還拿著《小說選刊》以及其他文學刊物。這類大型文學講座同時滋生愛情,因此手持《小說選刊》便顯得特別上檔次。
我陸陸續續發表著短小文章,當然經常認真閱讀《小說選刊》選載的大作家們的小說,試圖從字里行間悟出文學創作的真諦,有時候也確實能夠得到些許啟示,不過與其他青年作者相比,我還是感悟不多的。
盡管我的文學感悟能力不強,《小說選刊》仍然是我眺望中國當代小說創作的窗口,那窗戶外邊充滿豐富多彩的風景,還有一大批令人仰慕的優秀作家。
第一次跟《小說選刊》產生交集,應當是1987年深秋。那年的第11期轉載了我發表在《天津文學》上的中篇小說《黑砂》。
《小說選刊》真是當代小說創作的窗口,我隨即收到幾家文學期刊的約稿信,《北方文學》主編李福亮先生也來津向我約稿。確實基于《小說選刊》產生的影響,《黑砂》這部中篇小說被收入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一九八七年中篇小說選》。我也增加了幾分寫作的信心,因為這畢竟是我寫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之前我都是寫短篇小說。
我首次見到的《小說選刊》編輯是高葉梅,記得是在天津賓館。多年后高葉梅成了這家刊物的主編,我一如既往地叫她“小高”,一直叫到她退休,仍然這樣稱呼。這可能就是青春記憶吧。
轉載《黑砂》后,《小說選刊》很久沒再選載我的小說。兩年后它???。中國沒了《小說選刊》,好像砰地關閉了一扇文學之窗。在沒有《小說選刊》的日子里,我確實覺得有《小說選刊》與沒有《小說選刊》,那文學時光是不一樣的。
后來,《小說選刊》終于復刊。它在“復刊號”對??陂g中國小說創作做了回顧,列出一批值得注意的小說作品,其中就有我發表在1991年第2期《中國作家》的中篇小說《都是人間城郭》。我當時再次感受到《小說選刊》的權威性與責任感,它并沒有因為自己不在場而忽視中國當代小說的創作。
我再次在《小說選刊》露面,已經是1997年第4期的中篇小說《人間消息》。這部小說發表于《鐘山》,當時的責任編輯恰恰是現今《小說選刊》的王干先生。這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之后幾年里,《小說選刊》轉載了我的中篇小說《天津大雪》《孤島史》以及短篇小說《好大一棵樹》。與當代那些優秀小說家相比,我被《小說選刊》選中的小說,不多。
然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舉凡選載我小說的編輯往往事先不跟我聯系,幾次都是寄來刊物我才得知自己的小說被選了。這種情況令我感到溫馨,就好像有人默默關注著你,仿佛老朋友那樣。一旦發現你寫了好看的小說,就轉載了。
這種盡在不言中的情誼,讓我再次感受到,在我的文學生活里有《小說選刊》與沒有《小說選刊》,確實是不一樣的。
后來,我主要精力轉到長篇小說寫作,幾乎不寫中短篇小說了。此間,《長篇小說選刊》選載了我的長篇小說《機器》,讓我繼續感受到關注與提攜。
近來我恢復中短篇小說寫作,再次與《小說選刊》重逢。我的《愛情手槍》《特殊任務》被選載,一下使我憶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首次榮登《小說選刊》的時光,頗有重溫發表“處女作”的感覺。于是,我“重做馮婦”。
自從恢復中短篇小說寫作,我漸漸悟出幾分寫作心得。我認為,只要從事寫作就應當做個有往事的人。因為,我們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堆累起來,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記錄著我們的人生,塑造我們的人品,影響著我們的靈魂,鋪展開我們的命運。
我認為,一個沒有往事積累的人難以寫作,更難以成為一個激情的詩人、豐富的散文家、既智慧過人又傻得可愛的小說家。一個不珍惜往事的人,很可能缺乏心靈生活,很可能不是一個深情的人。
沒有往事的人就是健忘的人,健忘者不可能成為好的作家。寫作,就是對忘卻的一種抵抗。只有珍惜往事的作家,才可能擁有真正的生活與真正的寫作。往事,是喚醒文學記憶的溫床。往事,是凝結情感的容器。從功利意義講,往事是我們的寫作資源。
當然,我所說的“往事”并非專指作家的親歷,而是介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彈性地帶”的人和事。我將近期寫出的小說自稱為“老派小說”,旨在強調小說的時代背景,并非強調它的自傳體性質。
三十年時光就這樣悄然而過,我與《小說選刊》之間沒有發生什么轟轟烈烈的故事,然而一想到這冊刊物,心底還是感到文學的溫暖。有幸寫出這篇“我與《小說選刊》”的文章,真是莫大的榮幸,它讓我想起許多人和事,它讓我沉浸在美好時光里,盡管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它畢竟是美好的,就如同《小說選刊》的美好時光,必然繼續美好下去的。
打開《小說選刊》這扇窗口,我將目光伸向遠方,口中念念有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