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增刊第2期|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節選)
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我的丈夫是個魔術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從逍遙里夜總會表演歸來,途經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個郊縣的農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劃拳去了。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三只醬豬蹄,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當然,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只有這個菜農,惦著老婆,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趕著夜路。
這些細節,都是肇事后進了看守所的農民對我講的。他說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吃喝完畢,他想撒尿,可是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出來后想去公廁,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且那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腳跌進糞坑,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朝酒館背后的僻靜處走去。誰知僻靜處不僻靜,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想著白天時走四十分鐘的路,晚上車少人稀,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就憋著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作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卜,想都不去想了,災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一樣,讓他在瞬間由溫暖墜入徹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紅綠燈就好了,人就會瞅著路走,你男人會望到我,他就會等我過去了再過。菜農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苦笑。
小酒館要是不送那壺免費的茶就好了,那茶凈他媽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覺得虧得慌。賣豆腐的不愛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壺水都讓我飲了!菜農說,哪知道茶里藏著鬼呢!
菜農沒說,肇事之后,他尿濕了褲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著我丈夫的胸脯哭嚎著說,我這破摩托跟個瘸腿老驢一樣,你難道是豆腐做的?老天??!
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廠的工人、一個目擊者對我講的。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我去看這個菜農,其實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樣的情形?他是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還是呻吟了一會兒?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彌留之際他說了什么沒有?
當我這樣問那個菜農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的卻是小酒館的茶水、燒酒、沒讓他尋成方便的那對擁吻的男女、紅綠燈以及那輛破摩托。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對象。他責備自己不是個花心男人,如果乘著酒興找個便宜女人,去小旅館的地下室開個房間,就會躲過災難了。他告訴我,自從出事后,他一看到紅色,眼睛就疼,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著黑色的喪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靜的。他告訴我,他奔向我丈夫時,他還能哼哼幾聲,等到急救車來了,他一聲都不能哼了。
他其實沒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農說,哪像我,被圈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我看你還年輕,模樣又不差,再找一個算了!這是我離開看守所時,菜農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他那口吻很像一個農民在牲口交易市場選母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這匹被人給提前預訂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錯的馬,叫著,它也行??!
可我不是母馬。
我從來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術師,他可不就是魔術師么!十幾年前,我還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有一年“六一”兒童節,我帶著孩子們去劇場看演出。第一個出場的就是魔術師,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著寬檐的上翹的黑禮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聲中上場了。他一登臺,就博得一陣掌聲,他鞠了一個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撿起它時,金色的拐杖已經成了翠綠色的了,他詫異地舉著它左看右看時,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撿起時,它變為紅色的了。讓人覺得舞臺是個大染缸,什么東西落在上面,都會改變顏色。誰都明白魔術師手中的物件暗藏機關,但是身臨其境時,你只覺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蘊藏著無限風云。
我大約就是在那一時刻愛上魔術師的,能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跡。
奇跡是七年前降臨的。
由于我寫的幾篇關于兒童心理學方面的論文在國家級學刊上發表了,市婦女兒童研究所把我調過去,當助理研究員。剛去的時候我雄心勃勃地以為自己會干一番大事業,可是研究所的氣氛很快讓我產生了厭倦情緒。這個單位一共二十個人,只有四名男的。太多的做學問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絕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氣又互相防范,那里雖然沒有爭吵,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踩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由于經費短缺,所有的課題研究幾乎很難開展和深入,我開始后悔離開了學校,我懷念孩子們那一張張葵花似的笑臉。研究所訂閱了市晨報和晚報,報紙一來,人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狗望見了骨頭,爭相傳閱。我就是在瀏覽晚報的文體新聞時,看到一篇關于魔術師的訪問,知道他的生活發生了變故的。原來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沒有參加任何演出?,F在,他準備重返舞臺了。我還記得在采訪結束時,魔術師對記者所講的那句話:生活不能沒有魔術。
我開始留意魔術師的演出,無論是在大劇院還是小劇場的演出,我都場場不落。我樂此不疲地看他怎樣從拳頭中抽出一方手帕,而這手帕倏忽間就變為一只撲棱棱飛起的白鴿;看他如何把一根繩子剪斷,在他雙手抖動的瞬間,這繩子又神奇地連接到了一起。我像個孩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發出笑聲。魔術師那張瘦削的臉已經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間,不可磨滅。
有一天演出結束,當觀眾漸漸散去,他終于向臺下的我走來。他顯然注意到了我常來看他的表演,而且總是買最貴的票坐在首排。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想學魔術?
我沒有學成魔術,我做了魔術師的妻子。
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所在的劇團的演出已經江河日下,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少了。魔術師開始頻繁隨劇團去農村演出。最近幾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總會去。那些看厭了艷舞、唱膩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們,喜歡在夜晚與小姐們廝混得透出乏味時,看一段魔術。有時看到興頭上,他們就把鈔票揚到他的臉上,吆喝他把鈔票變成金磚,變成女人的繡花胸衣。所以魔術師這幾年的面容越來越清癯,神情越來越憂郁。他多次跟劇團的領導商量,他不想去夜總會了,領導總是帶著祈求的口吻說,你是個男人,沒有性騷擾的問題,他們看魔術,無非就是尋個樂子,你又不傷筋動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時在接受獻花時還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順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們也得受著。為了劇團的生存,你就把清高當成破鞋,給撇了吧!
魔術師只得忍著。他在夜總會的演出,都是劇團聯系的。演出報酬是四六開,他得的是“四”,劇團是“六”。他常用得來的“四”,為我買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一瓶紅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術師是不拉窗簾的,讓月光溫柔地在房間點起無數的小蠟燭。偶爾從夢中醒來,看著月光下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我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我喜歡他凸起的眉骨,那時會情不自禁撫摩他的眉骨,感覺就像觸摸著家里的墻壁一樣,親切而踏實。
可這樣的日子卻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谷一樣,當我追憶它時,聽到的只是彌漫著的蒼涼的風聲。
魔術師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我讓推著他尸體的人停一下,他們以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動從那輛冰涼的跟擔架一樣的運尸車旁閃開。我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對他說,你走了,以后還會有誰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術師么,求求你別離開我,把自己變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復活的氣息,而是送葬者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涌起的哭聲。
奇跡沒有出現,一頭瘸腿老驢,馱走了我的魔術師。
我覺得分外委屈,感覺自己無意間偷了一件對我而言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如今它又物歸原主了。
我決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噴發后形成的溫泉,有一座溫泉叫“紅泥泉”,據說淤積在湖底的紅泥可以治療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紅泥泉邊的人,臉上身上都涂著泥巴,如一尊尊泥塑。當初我和魔術師在電視中看到有關三山湖的專題片時,就曾說要找某一個夏季的空閑時光,來這里度假。那時我還跟他開玩笑,說是湖畔坐滿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會把老婆認錯了。魔術師溫情地說,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會認出你來,你的眼睛實在太清澈了。我曾為他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睛。
如今獨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我還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鎮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學的調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見到巫師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聲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靈魂的居所。當然,如果有一個巫師真的會施招魂術,我愿意與魔術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閃電的剎那間。
我在烏塘下車了。不是我不想去三山湖,而是前方突降暴雨,一段山體滑坡,掩埋了近五百米長的路基,火車不得不就近??吭跒跆?。鐵路部門說,搶修最快要兩天時間。旅客們怨氣沖天,一會兒找車長要求賠償,一會兒又罵滑坡的山體是老妓女,人家路基并沒想摟抱你,你往它身上撲什么呀。沒人下車,好像這列車是救生艇,下了就沒了安全保障似的。
在旅行中不能如期到達目的地,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這里既有不可抗拒的天氣因素,也有人為的因素。有一次去綠田,長途客車就在一個叫黑水堡的寨子停了整整十個小時。茶農因不滿茶園被當地的高爾夫球場項目所征用,聚集在交通要道上,阻斷交通,要向當地政府討一個“說法”。茶農們席地而坐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幅鄉野的夜宴圖。他們有的吃著涼糕,有的就著花生米喝燒酒,有的啃著蘿卜,還有的嚼著甘蔗。最后政府部門不得不出面,先口頭答應他們的請求,他們這才離開公路。記得當地的交警呵斥他們撤離公路,說他們這樣做是違法的時候,茶農理直氣壯地說,霸占了我們茶園就不算違法了?領導先違法,我們后違法,要是抓人,也得先抓他們!
烏塘是煤炭的產地,煤窯很多,空氣污濁。滯留在列車上的旅客開始向服務員大喊大叫,他們要免費的晚餐,那已是黃昏時分了。車窗外已經聚集了一些招攬生意的烏塘婦女,她們個個穿著質地低廉的艷俗的衣裳,不是花衣紅裙粉鞋子,就是紫衣黃褲配著五彩的塑料項鏈,看上去像是一群火雞。她們殷勤地召喚列車上的人下車,都說自己的旅店的床又干凈又舒服,一日三餐有稀有干、葷素搭配,有幾個男人禁不住熱湯熱水和床的誘惑,率先下車了。我正在猶豫著,鄰座的一位奶孩子的婦女撇著嘴對她身旁的一個呆頭呆腦的男人說,這火車也真不會找地方壞,壞在烏塘這個爛地方!人家說這里下煤窯的男人死得多,烏塘的寡婦最多。還真是啊,瞧瞧站臺上那些個女的,一個個八輩子沒見過男人的樣子!她鄙夷地掃了一眼那些女人,然后垂頭把奶頭從孩子的嘴里拔出來,怨氣沖沖地說,我這對奶子攤上你們爺倆兒算是倒霉,白天奶小的,黑天喂大的,沒個閑著的時候!今晚有沒有飯還兩說著呢,小東西可不能把我給抽干了!她懷中的嬰兒因為丟了奶頭,哇哇哭鬧著。婦女沒辦法,只得又把那顆黑莓似的奶頭摁回嬰兒的嘴里。嬰兒立刻就止了哭聲,咂著奶。女人罵,小東西長大了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一個有奶就是娘的主兒!
烏塘寡婦多,而我也是寡婦了,婦女的話讓我做了下車的決定。我將茶桌上的水杯收進旅行箱,走下火車。
腳剛一落到站臺的水泥青磚上,就感覺黃昏像一條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在列車上,因為有車體的掩護,夕照從小小的窗口漫進車廂,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所以感受不到它的強度??梢粊淼娇諘缰?,夕陽涌流而來,那么的強烈,那么的有韌性。光與光密集的聚合與糾集,就有了一股鞭打人的力量。
七八條女人的胳膊上來撕扯我,企圖把我拉到她們的店里去。我選中了獨自站在油漆斑駁的欄桿前袖著手的一個婦女。她與其他女人一樣打扮得很花哨,一條綠地紫花的褲子,一件粉地黃花的短袖上衣。她的頭發燙過,由于侍弄得不好,亂蓬蓬的,上面落了一層棉花絨子,看來她先前在家做棉活來著。她臉龐黑紅,皮膚粗糙,厚眼皮,塌鼻子,兩只眼睛的間距較常人寬一些,嘴唇紅潤。她的那種紅潤不刺目,一看就不是唇膏的作用,而是從體內散發出的天然色澤。我撥開眾人朝她走去的時候,她沖我笑笑,說,你愿意住我家的店嗎?我說是。她上下左右地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說,我家的店不高級,不過干凈。我說這就足夠了。婦女又說,我沒有發票開給你。我說我不需要。她這才接過我的旅行箱,引領我走出站臺。
烏塘的站前廣場是我見過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復雜的了。它既有發向下轄鄉鎮的長途客車,還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車,以及農用三輪車和腳踏人力車。最出乎意料的,幾掛馬車和驢車也堂而皇之地停泊在那里。不同的是機械車排出的是尾氣,而馬車驢車排出的則是糞球。
婦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領向西北角的一輛驢車。車上坐著一個仰頭望天的瘦小男孩,也就八九歲左右的光景。婦女吆喝一聲,三生,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個叫三生的男孩就低下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我。他穿一條膝蓋露肉的皺巴巴的藍布褲子,一件黃白條相間的背心,青黃的臉頰,矮矮的鼻梁,一雙豆莢似的細長眼睛透著某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憂郁。婦女把箱子放在驢車上,把一張疊起的白氈子展開,喚我坐上去,而三生則拍了一下驢的屁股,說,草包,走了!看來“草包”是驢的名字。
草包拉著三個人和一只旅行箱,朝城西緩緩走去。我問婦女要走多久?她說驢要是偷懶的話,得走二十分鐘;要是它順心意,十分八分鐘也就到了??床莅遣换挪幻Φ臉幼?,我知道十分八分抵達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不過,草包倒不像頭要偷懶的驢,它并不東張西望,只是步態有些踉蹌。它不是年紀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干了其他的活兒而累著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喜歡這種慢條斯理的前行節奏,這樣我能夠更細致地打量它的風貌。所以我覺得雄鷹對一座小鎮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螞蟻,雄鷹展翅高飛掠過小鎮,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輪廓;而一只螞蟻在它千萬次的爬行中,卻把一座小鎮了解得細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陽何時照耀青灰的水泥石墻,知道橋下的流水在什么時令會有飄零的落葉,知道哪種花愛招哪一類蝴蝶,知道哪個男人喜歡喝酒,哪個女人又喜歡歌唱。我羨慕螞蟻。當人類的腳沒有加害于它時,它就是一個逍遙神。而我想做這樣一只螞蟻。
烏塘的色調是灰黃色的。所有樓房的外墻都漆成土黃色,而平房則是灰色的。夕陽在這土黃色與灰色之間爬上爬下的,讓灰色變得溫暖,使土黃色顯得亮麗。街巷中沒有大樹,看來這一帶人注意綠化是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樹一律矮矮瘦瘦的,與富有滄桑感的房屋形成了鮮明對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婦女挎著一籃青菜急急地趕路,而有的老頭則一手牽著放學的孩子,一手擎著半導體慢吞吞地走著。一家錄像廳張貼的海報是一對男女激情擁吻的畫面,從音像店傳出流行歌曲的節拍。酒館的幌子高高挑起,發廊門前的臺階上站著叉著腰的招攬生意的染著黃頭發的女孩子。這情景與大城市的生活相差無二,不同的是它被微縮了,質地也就更粗糲些、強悍些。所以有家旅館的招牌上公然寫著“有小姐陪,價格面議”的字樣,不似大城市的賓館,上門服務是靠入住房間的電話聯絡,交易進行得靜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過,漸漸地車少人稀,斜陽也凋零了,收回了纖細的觸角。腕上的手表已丟失了二十分鐘,驢車卻依然有板有眼地走著。我知道婦女撒了謊,驢無論如何地疾走,十分八分鐘抵達也是天方夜譚。婦女見我不驚不詫,倒不好意思了。她說,草包起大早拉了兩小時的磨,累著了,走得實在是太慢了。我便問她驢拉磨是做豆腐還是攤煎餅?婦女說做豆腐呀!接著她告訴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歡聞豆子的氣味。我明白她家既開豆腐房又開旅店,便稱贊她生意做得大。婦女說,大什么大呀,不過一座小房子,前面當旅店,后面做豆腐房,賺個吃喝錢唄!我指著男孩問婦女,這是你兒子?婦女說,他是蔣百嫂的兒子,我家和他家是鄰居。我兒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歲就偷著結婚了,我兒子都在沈陽讀大學了!她說這話時,帶著一種自得的語氣,我的心為之一沉。我和魔術師沒有孩子,如果有,也許會從孩子身上尋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樹被砍斷了,你能從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葉中,尋覓到老樹的風骨。
驢車終于停在一條灰黃的土路上,天色已經暗淡了。那是一座矮矮的青磚房,門前有個極小的庭院,栽種著一些雜亂無章的花草。路畔豎著一塊界碑似的牌匾,藍底紅字,寫著“豆腐旅店”四個字。婦女讓男孩卸下驢,飲它些水,而她則提著旅行箱,引我有個極小的庭院,栽種著一些雜亂無章的花草。路畔豎著一塊界碑似的牌匾,藍地紅字,寫著“豆腐旅店”四個字。婦女讓男孩卸下驢,飲它些水,而她則提著旅行箱,引我進屋。
這屋子陰涼陰涼的,想必是老房子吧??諝庵写_實洋溢著一股濃濃的豆香氣,房間比我想象的要好,雖然七八平方米的空間小了些,但床鋪整潔,窗前還有一桌一椅。床下放著拖鞋和痰盂,由于沒有盥洗室,門后放置著臉盆架。墻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個月份牌,沒有其他的裝飾,簡潔而樸素。窗簾也不是常見的粉色或綠色,而是紫羅蘭色的。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婦女說,這是單間,一天三十塊錢,廁所在街對面,晚上小解就用痰盂。飯可以在這里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飯館。附近有五六個飯館,各有各的風味。她向我推薦一個叫暖腸的酒館,說是這家的魚頭豆腐燒得好。我答應著。她和顏悅色地為我打來一盆洗臉水。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門去尋暖腸酒館了。
天色越來越暗淡,這座小城就像被潑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種陳舊感。酒館的幌子都是紅色的,它們一律是一只,要么低低地掛在門楣上,要么高高地掛在木桿上。一輛滿載煤炭的卡車灰頭土臉地駛過,接著一輛破爛不堪的面包車像個乞丐一樣塵垢滿面地與我擦肩而過。跟著,一個推著架子車的老女人走了過來,車上裝著瓜果梨桃,看來是擺水果攤的小販。我向她打聽暖腸酒館,她反問我買不買水果?我說不買。她就一撇嘴說,那你自己去找吧。我便知趣地買了兩斤白皮梨,她這才告訴我,暖腸酒館就在前方二百米處,與雜貨店相挨著,不過“暖腸”的“腸”字如今被燕子窩占了半邊,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館。
當我提著梨尋暖腸酒館的時候,遇見了一條無精打采的狗。它瘦得皮包骨,像是一條流浪的狗。我摸出一只梨撇給它,它吃力地用前爪捉住,嗅了嗅,將梨叼在嘴中,到路邊去了。它趴下來吃梨,而不是站著,看上去氣息懨懨的。
一對老人路過這里,看見這狗,一齊嘆了口氣。老頭說,它這又是去汽礦站迎蔣百去了,主人不回來,它就不進家門!老太太則感慨地說,一年多了,它就這么找啊找的,我看蔣百不回來,它也就熬干油了。哪像蔣百嫂,這一年多,跟了這個又跟那個,聽說她前兩天又把張大勺領回家了!你說張大勺摞起來沒有三塊豆腐高,她也看得上!蔣百要是回來,還不得休了她!看來還是狗忠誠??!
未見蔣百嫂,卻先見了她的兒子和她家的狗,這使我對蔣百嫂充滿了好奇。
暖腸酒館的“腸”字的右邊果然被燕子窩占領了。窩里有雛燕,燕媽媽正在喂它們。雛燕從窩里探出光禿禿的腦袋,張著嘴等食兒。
未進酒館,先被一股炒尖椒的辣味嗆出了一個噴嚏,接著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吆喝,再燙一壺酒來!我掀開門簾,進得門去。
酒館的店面不大,只有六張桌子,兩個大圓桌,四個小方桌。店里只有三個酒客,兩男一女。兩個男人年歲都不小了,守著幾碟小菜對飲著。而坐在窗前方桌旁的女人則有好幾盤菜伺候著。見我進來,她揚起一條胳膊召喚我,說,姐們,過來陪我喝兩盅!她看上去三十來歲,穿一件黑色短袖衫,長臉,小眼睛,眼角上挑;厚嘴唇,梳著發髻,胳膊渾圓渾圓的,看上去很健碩。她已喝得面頰潮紅,目光飄搖。我以為碰到了酒瘋子,沒有理睬她,揀了一張干凈的方桌坐下,這女人就被激怒了,她先是將酒盅摔在地上,然后又將一盤土豆絲拂下桌子。那地是青石磚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盤子立刻魂飛魄散。這時店主聞聲出來說,蔣百嫂,你又鬧了;你再鬧,以后我就不讓你來店里吃酒了!蔣百嫂咯咯笑了,她用手指彈了一下桌子,說,我要是陪你睡一夜,你就不這么說話了!店主看上去是個忠厚的人,他訕笑著搖頭,說,公安局這幫人也真是飯桶,你家蔣百丟了一年多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們至今也沒個交代!蔣百嫂本來已經安靜了,店主的話使她的手又不安分了,她干脆站了起來,掄起坐過的椅子,哐嚓哐嚓地朝桌上的菜肴砸去。辣子雞丁和花生米四處飛濺,細頸長腰的白瓷酒壺也一命嗚呼了。蔣百嫂邊砸邊說,我損了東西我賠,賠得起!那兩位酒客側過身子望了望蔣百嫂,一個低聲說,可惜了那桌菜;另一個則嘆息著說,女人沒了男人就是不行!他們并不勸阻她,接著吃喝了,看來習以為常了。
蔣百嫂發泄夠了,拉過一把干凈的椅子,氣喘吁吁地坐上去,像是剛逃離了一群惡狗的圍攻,看上去驚魂未定的。店主拿著笤帚和撮子收拾殘局,蔣百嫂則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暮色濃重,有燈火縈繞的屋里與屋外已是兩個世界了。蔣百嫂忽然很凄涼地自語著,天又黑了,這世上的夜晚啊……

作者簡介
遲子建 1964年出生于黑龍江省漠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群山之巔》等。曾三次榮獲魯迅文學獎,《額爾古納河右岸》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