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8年第10期|秦嶺:上門女婿王根寶(節選)
秦嶺,籍甘居津。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鐘山》等期刊發表小說作品。主要小說有《皇糧鐘》《殺威棒》《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幻想癥》《天上的后窗口》等,小說登上2007、2011、2014、2016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3次登上中國文學“好書榜”,3部小說集納入全國“農家書屋”。曾獲第13(原創)、16屆小說月報百花獎、梁斌文學獎等10余種。被改編的劇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有作品翻譯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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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街又冒出了一家,專營刀削面,山西翼城人開的,名喚翼城面館。據說味道贏人,除了香,還是香,你還想咋的?這就夠了。在這個遍地都是吃貨的年代,很快就在天水城一傳十十傳百。老板很年輕,據說是個上門女婿。
這年頭突然冒出個上門女婿,比落魄的打工仔娶了個英國皇室的公主更具新聞性,算是平地一聲驚雷,水中撈出月亮。人們口口相傳翼城面館的時候,干脆謂之“就上門女婿那家”。
宋紹洪卻未曾涉足面館半步。退休了,百無聊賴。老伴先是得了精神病,后來演變成了老年癡呆,舉手投足儼然三個月的嬰兒,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在家里,他如果不是執勺喂飯,便是端盆倒尿,半輩子下來,倒淪落成老伴的爹媽了。保姆換了好幾茬,侍候老伴還是不如自己親自上手來得真切,就干脆把最后一個保姆辭了。人生到了這般光景,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或者想到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具體。這樣的日子來得太快,幾乎是撲面而來。
裝也要裝出個體面的人樣兒來。平時很少孤身一人到外邊吃飯,太扎眼,倒不是因為當年堂堂部門“一把手”的身份,也不是忍受不了孤獨和恓惶,那具體為啥呢?他想不清楚,也不愿想。所有的答案都堵在心里,沒有一個出口。
終于下決心走一遭,是“上門女婿”這個久違的概念吊足了宋紹洪的胃口。
傳說這個王根寶本來好端端在老家山西翼城開面館的,可他偏偏輾轉千里來西部天水當了上門女婿,女方是天水市秦州區尖山鄉尖山村人。宋紹洪當年是去過尖山的,那里山大溝深,偏居一隅,用天水話說是個連虱子都不愿近身的瘦脊梁。王根寶要想上門,哪里不是上,卻偏偏選擇了從中部到西部,從大平川到窮山頂?
宋紹洪第一次聽說翼城這個地方,居然和國家重新調整計劃生育二胎政策有關。
促進人口均衡發展,堅持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完善人口發展戰略,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積極開展應對人口老齡化行動。
——摘自2015年10月《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公報》
可以二胎化?當時看電視新聞時,宋紹洪驚得面條耷在嘴邊,居然忘了張口。幾乎是同一個時間段,一個塵封已久的消息迅即浮出水面,是關于翼城的。他這才知道,1978年以來以人流、結扎、放環、引產“四術”為主的“一刀切”計劃生育政策,在翼城,原來是另一番樣子。
1984年,時任山西省社會科學院人口研究所所長的梁中堂給中央遞交了《把計劃生育工作建立在人口發展規律的基礎上》的報告,建議放棄“一胎化”,采用晚婚晚育加間隔的二胎方案。1985年春,梁中堂再次建議,請求中央批準他在北方地區選擇一個縣進行試點試驗。1985年,翼城縣成為全國第一個二胎試點縣。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報》
沒聽過,過去真的沒聽過;聽到了,如今終于聽到了。
原以為王根寶肯定是一副歪瓜裂棗的樣兒,這絕非是宋紹洪對上門女婿的偏見。至少近幾十年來吧,“上門女婿”這個太過陳舊的概念早就銷聲匿跡了,像一張過期作廢的舊門票。1978年以前,人們尚不知計劃生育為何物,那時天水一帶幾乎村村都有上門女婿,多是一些家庭窩的兒子太多,不好養,于是撿一個歪瓜裂棗去上門,女方家也多是純女戶。為了傳宗接代支撐門庭,也為了有個舉著鞭子趕牲口、提著礎子夯土坯的重勞力,女方縱然美如天仙,也不得不把歪瓜裂棗當冰糖餅干了。小兩口炕上打滾兒,還得女方調教,這調調,那教教,自己的肚子就大了,撇腿一使勁兒,“吱哇”一聲,蹦出來的無論男女,都隨女方的姓。
農村提倡和鼓勵男到有女無兒家結婚落戶,落戶后即為女方家庭成員,依法享有財產繼承權,與本地區農民享有同等的權利和義務,任何人不得歧視和干涉。
——摘自1990年1月1日《甘肅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
提倡是提倡了,鼓勵是鼓勵了,用如今的話說,看上去很美,但1978年之后,男娃多成了單根獨苗,你上什么門?你上了別人家的門,你家的門,誰來守?
面館里,有個青年人一邊看手機微信,一邊哼翼城小曲:
“哥有一張石頭餅,
白面芝麻紅糖心。
送給妹妹舔一舔,
歷山背后對嘴親……”
也許是出于職業的敏感,宋紹洪一現身,青年人就迎了上來?!跋壬?,您請!您想厚點兒呢?還是薄點兒?!?/p>
這是典型的山西普通話,天水所有的面館里也找不出這種口音。
“哦哦……人老了,消化不行,還是薄點兒好?!?/p>
這便是王根寶了。王根寶長得人高馬大,鼻直口方,儼然老電影里施瓦辛格的身板楊在葆的臉盤,這使宋紹洪暗吃一驚。王根寶他母親縱然冒犯翼城人獨享二胎的優惠政策,一撅屁股吐出兄弟七八個,也不至于把王根寶毫無緣由地給打發了吧?!叭苏f山西好風光,地肥水美五谷香”。能生,必然能養。能養,誰還舍得把娃兒掃地出門?從資料分析,翼城幾十年的二胎試點,不僅很少有超生現象,而且計劃生育的成果斐然。面對社會的急劇轉型、市場競爭和生活壓力,誰還想超生呢?
1985年7月,翼城縣做了一份人口發展測算表,預計在2000年,全縣總人口為300331人。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的結果,全縣人口303258人。翼城縣有條件地放開二胎,用事實證明,人口并沒有出現不可控的增長。不僅如此,多年來,翼城縣無論是其人口出生率還是人口自然增長率,都在逐年下降,并且年年低于全國和山西省的水平。以精確數據的2006年為例,翼城縣、山西、全國的人口出生率分別為8.76‰,11.48‰,12.09‰;人口自然增長率則分別為3.8‰,5.75‰,5.28‰。梁中堂曾用一句話來概括翼城縣27年的試點效果,即翼城縣在每一個時點上的統計數據都要比全國、全省和全市的平均水平好。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報》
幸虧這是晚上10點多,過了吃客的高峰期。幾個天水口音的伙計仍在操作間“叮叮當當”地忙乎,其中有個伙計五十多歲的樣子,好像瞎了一只眼睛。個體面館能夠接納殘疾人就業,這讓宋紹洪頗感意外。宋紹洪首先給王根寶遞上一支“紅中華”,并主動點了火,這種禮賢下士的姿態,得以讓王根寶主動陪他在餐廳坐了。王根寶說:“您客氣了?!彼^而說,“一看您,就當過官兒?!?/p>
“哈哈哈哈?!彼谓B洪讓自己樂了起來?!巴诵荻际炅??!币惶ь^,左側墻上橫掛的一幅書法作品撲入眼簾,上書:“一葉落鍋一葉飄,一葉離面又出刀。銀魚落水翻白浪,柳葉乘風下樹梢?!鄙形磥淼眉凹毱?,就被右側墻上的一幅鑲邊鏡框轉移了注意力。鏡框內有結婚彩照一張,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身披婚紗。女的是天水女人中常見的那種瓜子臉,而且大眼,粉腮,細膚,彎眉,挺漂亮的。某個瞬間,宋紹洪總覺得這模樣似乎在哪兒見過,具體在哪兒見過呢?但他很快終止了這種無謂的追憶。漂亮的女人往往有諸多的共同點,咱天水是出“白娃娃”的地方,拎出一串兒來,有三五個這兒像哪兒像的,不足為奇。
“在餐館掛結婚照,我可是頭一次見啊?!?/p>
王根寶憨憨地笑了?!斑@世道,人心容易走樣,咱不為別的,就為了給全世界明個心,其他女人再好,也別沾咱;其他男人再好,也別沾咱女人?!?/p>
“我的天!你們這小兩口的感情,夠瓷實??!”
“那當然。其實,這年頭,誰愿當上門女婿呢?我是被逼急了?!?/p>
“誰逼得你?”
“還能有誰呢?我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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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把刀削面端上來,宋紹洪拿筷子一挑,但見面葉形似柳眉,中厚邊薄,棱鋒分明。輕輕入得口來,感覺內虛外筋,柔軟光滑,軟而不黏,越嚼越香,正合他的口味。
“好!”宋紹洪一拍大腿,豎了大拇指。
宋紹洪這才知道,王根寶老家在山西省翼城縣的西閆鎮。王根寶兄弟二人,哥哥王根順跳出農門考上了山西師范大學,如今在翼城縣一所中學當教師。
同胞兄弟,一個教書,一個從商,這樣的情況在普遍實施“一胎化”的天水早已不多見。在天水,大凡一家有兄弟二人的,如果不是雙胞胎,便是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罰款、追責必不可少,全國大體如此。
全國各省的現行計劃生育政策中,一般情況下,雙方均為農村居民,已生育一個女孩的對象,四年后,允許生育第二個孩子。但這也不是絕對的,比如在“雙方均為農村居民”的前提下,有些省在地方性法規中還加了前置條件,即“但一方為機關、團體、事業單位和其他組織職工或一方從事工商業一年以上以及雙方與企業建立勞動關系一年以上的除外”。
——摘自2004年12月《全國各省(區、市)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及規范性文件匯編》
可在“特區”翼城,有關生二胎的表述與全國有著本質的區別。
1985年,翼城縣的農民家庭允許生育二胎,但需要滿足“晚婚、晚育和生育間隔”這三個條件,即已婚女性不早于24周歲生育第一胎,30周歲后可生育第二胎(2009年后,提前到28周歲)。有專家將這一試驗稱為“翼城模式”。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報》
也就是說,換到其他大多數地區,頭胎如果是女孩,只要條件允許,可申請生第二胎。但是,頭胎如果是男孩,必然要采取絕育手術,斷無生二胎的可能。而在翼城,第一胎無論男女,只要晚婚晚育加上生育間隔,均可生二胎,而且名正言順,惠風和暢,儼然世外桃源。
“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話,我得感謝我的故鄉,否則有了哥哥,就沒我了。說真的,小時候在鄉下,我一直以為全中國都允許生二胎呢?!蓖醺鶎氄f。
宋紹洪笑了?!拔乙彩亲罱胖?。不!我是說最近才知道翼城可以生二胎?!?/p>
“幸虧我上面有個哥哥,否則,我如果再當上門女婿,就萬難了?!?/p>
“你的意思,是翼城的二胎政策成全了你們兩個?”
王根寶的話題卻繞開了翼城?!爸皇?,對我女人甄安花來說,實在太殘酷了。如果全國都和翼城那樣,她就有哥哥或弟弟的可能,不過如果那樣,她也就不會招上門女婿續香火了?!?/p>
宋紹洪意識到,王根寶習慣了拿翼城和全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做比較,但王根寶可能并不知道,當年全國范圍內的試點,曾經不止翼城一家。
1985年,翼城縣特批成為全國第一個二胎試點后,又陸續有十幾個地方獲批,包括山西大同市新榮區、遼寧長??h、黑龍江黑河市、山東長島縣、廣東南??h、廣西龍勝各族自治縣、甘肅酒泉市和徽縣、青海源豐縣以及寧夏同心縣。但是,由于各種原因,最終只有翼城縣一直堅持了下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計劃生育試驗中的“孤本”,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報》
宋紹洪非常清醒,所謂“各種原因”,歸根到底其實只有一個原因:在普遍實行“一胎化”的大背景下,任何一個小小的區縣一旦放開二胎,局面極有可能失控,并殃及四鄰,誰也無法收場。說穿了,天南地北都是人,男的要下種,女的要養娃,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那里偏偏能生二胎,我這里咋就偏偏不能生?翼城此舉,像極了穿著高跟鞋走鋼絲,那個懸!只不過,翼城在尷尬、慶幸與窘境中堅持了,而且一站到底。
據報道,包括中國人口學會和國家計生委多年來都去考察過這些試點,最后總結都是一句話效果很好,但不宜推廣。當時,試點都是在悄無聲息地進行,各個地方悶頭做事。1987年,11個試點地區的研討會在翼城召開,會議內容被列為秘密,不允許公開。翼城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過了30年,甚至都被當地的民眾逐漸淡忘。直到近幾年來,放開二胎的呼聲漸高,它的塵封往事才又被翻開。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報》
“計劃生育是天下第一難事”。老話了。難!不光在于完成“四術”任務難,群眾思想工作難,試點經驗的推廣,也難!怎么才能給王根寶解釋這其中的奧妙呢?宋紹洪報以一聲長嘆:“唉!”最終,宋紹洪居然冒出了這樣的話:“哈,你傳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倒是不輕??!”
連宋紹洪自己都倏然一驚。這話算是批評教育?還是安慰對方?在當初“只生一個好”的時代,“堅決擯棄傳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婦女能頂半邊天”“我們只有一個地球”等口號一度是宣傳攻勢中的最強音,可農民一句話就能把你懟得啞口無言:請問領導,假如您是農民,您的女兒能把二百斤的大糞背到地頭嗎?
果然惹惱了王根寶?!澳?,該是言不由衷吧?!?/p>
宋紹洪的手無端地抖了一下,一抹煙灰掉到了褲子上,他沒好意思擦掉。
“當然,在你們農村,有傳宗接代思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人老了,說話冒失啦?!?/p>
“不!我感覺您說這樣的話,好像很習慣的樣子?!蓖醺鶎氄f?!拔腋覕嘌?,您家里,一定是個女兒?!?/p>
我的天哪!宋紹洪胸腔里頓時波濤洶涌。這小子夠厲害!一眼看穿萬重山,沒有掂量過計劃生育的人,不可能有這種判斷力。
宋紹洪還真的就一個女兒,也只能一個。都說了,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多少年了,很多同事、親友把同樣的話喋喋不休地說給他和老伴聽,那口氣有點大張旗鼓,仿佛發自肺腑的證詞。明知這是徹頭徹尾的安慰,可二人也只能隨聲附和,用一種無比幸福、無比甜蜜的表情表示接納,那是給女兒作為人的尊嚴,同時也把這樣的尊嚴給了自己??墒恰墒恰?/p>
女兒大學畢業后就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孩子長大了,要飛,宋紹洪和老伴攔不住,也不能攔。不但不攔,而且幾乎用所有的積蓄鋪就了她通往遠方的離別之路。女兒走了,三口之家少了三分之一,分明是天缺一角,日子里所有的滋味兒都變味了。寂寞和孤獨倒是不要緊,要命的是女兒不在身邊的日子里,像是老墻被從根部抽掉了幾塊老磚,總有些晃。老兩口每當出門,就像兩枚枯萎凋零的黃葉,每當進屋,就像一對相依為命的老狐貍。狐貍是聰明的,而老兩口的聰明往往像是相互哄著玩兒,多是無話找話,違心地表示心安理得。
“你憑什么判斷我家是一個女兒呢?”宋紹洪笑了。
“從您的口氣里?!?/p>
“口氣?”
“還有,今天是雙休日?!蓖醺鶎氄f,“您的女兒一定嫁得很遠,否則,今晚應該是她陪著您來。您注意到了沒有?河堤上陪老人遛彎的年輕女人,不可能是兒媳婦吧?!?/p>
這小子!宋紹洪居然一時找不到對應的話茬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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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根寶突然像是醒過盹來,朝操作間喊:“給我的二斤豬蹄、牛筋燉好了嗎?”
“放心吧老板,一會兒就好?!崩锩婊貞?。
王根寶告訴宋紹洪:“是給二位老人準備的,我和女人已經把二老從尖山接進城了。我們在天水市買了房子,房子在西關?!?/p>
“天水有句老話:一個女婿半個兒啊?!?/p>
“我還真不愿聽這樣的話,兒就是兒,哪有一個半個的,我不是半個兒,整個就是兒?!?/p>
王根寶口口聲聲表明作為兒子的身份,分明在宣示自己和女人甄安花堅不可摧的夫妻關系。宋紹洪卻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女兒,這種思考對象的瞬息移位,連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是不是因為自己自始至終就缺失和兒子之間的情分呢?
女兒后來嫁給了一個白種人,名叫羅德里格斯,藍眼睛,深眼窩,高鼻梁,一張大嘴巴。小兩口定居在芝加哥,都在業務繁忙的金融公司上班。第一次回天水,就在親友中引起不小的轟動,都說這樣的中西合璧,實乃天作之合,太般配了。般配……當然好!原想女兒生孩子時,他和老伴前往照顧,順便在異國他鄉把天倫之樂享了,沒想到女婿羅德里格斯偏偏不讓,理由是不習慣中國老人培養孩子的理念和方式……去是去了,女兒沒有時間奉陪,就由羅德里格斯騰出時間,客客氣氣陪老兩口轉這里,游那里。那是中國式的陪法兒,分明有美國女婿的遷就、隱忍、妥協在里面。
說好還要去拉斯維加斯看看的,但宋紹洪主動發了話:“你們都忙,咱趕緊打道回府吧?!?/p>
“看來看去,還不如咱們大西北的黃土高原?!?老伴的口氣顯得不甘示弱,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老伴精明了半輩子,這絕對不像她的表達方式。宋紹洪當時并未意識到,女兒遠渡重洋之后,老伴的情況開始不妙,可怕的心理疾病正在侵入她的大腦。她實際上在變,悄悄的,慢慢的,在變成另一個她。
這一點,宋紹洪內心是愧疚的,在任時忙于工作和應酬,退下來又一時難以適應,完全忽略了老伴的心理健康,這也是他后來干脆辭掉保姆的原因之一,只有自己親自上手,心里才安穩些,盡管,所有的無微不至,都是徒勞。
過往的記憶中,有些事兒真是烙在心里的。宋紹洪當年在職時,曾一度兼任計劃生育工作組組長。那些年,區上為了配合各鄉政府搞計劃生育,每逢“春季攻勢”“反圍剿”“結扎平茬突擊戰”“引產割韭菜特別行動月”,都要成立二十多個工作組,平均每鄉進駐一個,組長一般由有關部門“一把手”兼任,組員多是從各部門抽調的精兵強將。和所有的組長一樣,他每年都要帶領組員們下去幾趟,幾乎跑遍了所有的鄉鎮。由于自己指導有方,督查到位,關鍵時候能夠逆水行舟,敢于碰硬,很早就被評為全市計劃生育工作先進個人,并成為副縣級干部的后備人選。但是不久,熊熊大火就引到自己身上來了,一些失獨戶、二女結扎戶、一胎人流戶、子宮受損戶組成上訪大軍,往往把機關圍得水泄不通,弄得干部手忙腳亂。后來上訪人員越來越多,口口聲聲要他這個“一把手”出面。
“鄉親們,你們應該去找計生委,那才是職能部門?!?/p>
“抱歉!我們‘一把手’去上面開會了?!?/p>
“請您相信,領導去外地考察了?!?/p>
……
那些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日子,全憑聰明的干部給他打掩護,而當時尚在企業上班的妻子,成天為他提心吊膽,夜不能寐。退休有些時日了,有一次回家,門口卻被貼了條子,上書四個字:香火已斷。
顧名思義,皆因了他宋紹洪只有一棵獨苗,還是個女孩。這是當年的上訪戶報復他的另一種方式。那天,宋紹洪輕輕把條子揭下來,悄悄扔進了垃圾簍。他沒敢告訴老伴,老伴是女人,女兒也是女人。那四個字,最不該讓女人看到的。
敏感的老伴還是發現了紙條,她一臉的焦慮和惶恐,卻反過來開導他:“老宋,你可千萬別到心里去,咱盡管老夫老妻,女兒女婿不在身邊,但咱趕上了美好的新時代,住上了別墅,吃得好,穿得好,還有花不完的退休金,還能到處游玩,將來咱都走不動了,還有養老院呢,那不挺好的嘛!”
這是她那段時期唯一繪聲繪色表達過的一次。宋紹洪故意放聲哈哈大笑,笑聲蓄滿了所有的開心和快樂。老伴也咧嘴一笑,迅即扭過腦袋。他知道,老伴一定淚流滿面。所有的安慰只會適得其反,他順手拎起鳥籠,朝鸚鵡窮開心:“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p>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丙W鵡馬上有了反應,還饒有趣味地扇了扇翅膀。
有一天,老伴突然打開一個網站,神經質地喊:“老宋,快過來看看?!本W頁上是大段大段的信息,大致意思是中國有很多失獨家庭成員通過心理危機干預,正在走出陰影,鼓足了生活的勇氣云云。
老伴又在給他打氣呢,那意思是人家都失獨了,都能那樣,咱至少還有一個寶貝閨女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要……
這個老東西,真正的婦人之心,舉啥例子不好,偏偏舉了個讓人瘆得慌的,真是挖空心思了,費盡心機了。
中國社科院研究顯示,2010年,累計獨生子女死亡即失獨家庭達到100.3萬戶。在該年,全國死亡17.29萬獨生子女,其中5歲以上的約9.51萬,10歲以上的約7.78萬。到2030年,每年死亡獨生子女人數將達27.7萬;2040年則增至38萬。照此趨勢發展下去,預計到2050年,失獨家庭總計將達1100萬。
——摘自2014年7月11日《網易新聞》
這才是截止2010年的權威數據,平時,宋紹洪從來不敢靠近這樣的信息。他相信,天下所有的獨生子女家庭面對“失獨”二字,一顆心,瞬間會提到嗓子眼兒,只剩屏息靜氣。一張嘴,心會蹦出來的。
一段時期,老伴老是夢中大喊大叫:“天哪!又一個華裔女孩被殺了?!薄疤炷?!又一個華裔妻子被白人丈夫拋棄了?!薄疤炷?!……”醒來,總要故作輕松地問他:“昨夜,我沒說夢話吧?”
“沒有沒有,你呼吸均勻,很安穩的?!?/p>
“那就好,我只是隨便問問?!?/p>
但很快,她就撥通了手機。無疑,又是一番跨越大洋的對話。她早先打越洋電話,總是心疼話費,可后來通話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同一個話題,她會車轱轆轉兒,沒完沒了,喋喋不休,嘮嘮叨叨。
還是女兒電話中提醒了他:“爸爸,趕緊領媽媽去醫院看看,她不對勁兒了?!?/p>
這一看,如雷擊頂。精神病的狂魔,正在恣意爭奪和他相依為命的老伴。吃藥,打針,請心理師疏導。醫生說:“她要和女兒通話,就通吧,否則會更麻煩?!?/p>
電話那頭,女兒每晚堅持聆聽母親的不知所云和云遮霧罩,直到接踵而來的老年癡呆癥徹底讓母親失憶、失語。那個疼女兒、愛女兒、念女兒的母親,實際上已經消失了。
月亮已經掛上了對面的樓頂,面館門前也安靜了許多?!翱茨哪挲g,至少有喊您外爺的了吧?!蓖醺鶎氄f。
“啊……那是?!?/p>
“現在二胎放開了,您可以至少有兩個喊外爺的了?!?/p>
“哈哈哈哈?!彼谓B洪大笑起來?!澳氵@個老板,真會算賬啊?!?/p>
面對這樣的話題,宋紹洪唯一剩下的,居然是笑,而且是大笑,開懷、爽朗的那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