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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增刊第2期|王蒙:山中有歷日(節選)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增刊第2期 | 王蒙  2018年10月16日08:11

    這個山村里頭一個引起老王注意的是一個九歲左右的個子不算太高的小女孩。她眼睛很大很活,眼珠黑得刺目,塊兒不大,但是顯得緊繃結實,而且有一種準備好了起跑或者出擊的待發狀態。有一回她抹了紅嘴唇,穿了一雙半新的高跟鞋,走起路來左右晃蕩。她說話的時候有一臉的毫無顧忌的笑容。有時候她還參加大人們的說話,說到深山里酸梨峪做豆腐的老郭,說老郭的兒子有點傻,三十多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在老王的童年時代,沒有哪個女孩能這樣地不怵窩子,能夠這樣地大模大樣地與城里的大人們說笑交流,說什么也不選擇題材。

    人們說,白杏喜歡城里人,喜歡與城里人一起,聽城里人的口音、詞匯、腔調。

    白杏常常義務地充當城里游客的向導,帶著他們爬山進谷,帶著他們到村民家中東張西望,尋摸樹根、怪石、土特產。她的左腕子上戴著一只景泰藍鐲子,就是一名城里的游人送給她的。還答應她再送一只戴到右手腕上去。送鐲子的城里人給她留下了電話。

    也許更主要的是她有一個特別端正的、幾乎像是雕刻出來的鼻子、鼻梁。迄今為止,老王只在三個人臉上看到過這樣端正的鼻梁,一個是維納斯雕像,一個是CCTV的一位女節目主持人,一個是這個小孩子。

    她們的鼻子端正得讓你落淚,讓你覺得有一點害怕。人不是雕塑,人的鼻骨怎么能夠長得這樣精準合度?

    老王過來后不久,一次讓自己的兩個孫子隨這位名叫白杏的小丫頭到村口去登山,一直走到與河北省的××縣交界的山頂,走到了山頂的水潭,看到清水中小魚兒游動。一位村干部悄悄向老王打招呼:“怎么能讓您的孫子跟著她去玩?(她)太野。我們的孩子都不允許跟她一塊兒玩。我兒子跟她說話說多了,回家就讓他媽一頓暴打?!?/p>

    別人當著白杏的面,指著這女孩告訴老王說:“她現在就是跟著她爸過,她只有爸爸,沒有娘了。她媽跟了別人?!?/p>

    老王問過白杏:“這個,你母親……”白杏一聲冷笑,超出了她這個年齡的負面情感表達可能到達的程度,她說:“我沒有媽,只有爹?!?/p>

    白杏咬了一下下嘴唇,說:“我爹最疼我了,天天給我烙餅……”

    這個山村,認為烙白面餅是食品的極致,天天吃白面餅是人生的極致。這種共識一直延續到20世紀末。

    老王的兩個孫子向爺爺講述了與白杏一起登山的故事,他們走了很遠的路,穿越了巨石,穿越了山澗,走過了窄洞,走過了羊腸山徑,走過了一處下面是萬丈深淵的天然條石橋。在大太陽底下走過了碎石溝,又在陰山背后沐浴了涼風。近處他們看到了放牧的羊群與迎面而來的牧羊狗。遠處他們看到了一只山貓。白杏說,那就是野兔。大孫子說,那只山貓個兒很大,頂好幾個兔子。二孫子則認為那是一只獾。二孫子為什么提出獾的概念,因為老師最近剛剛給他們講過與獾有關的故事。

    老王相信,這里的山景確實非常好。大量的石頭.同樣大量的泥土與植被。有野生的荊棘與榛子、槲樹、橡樹,有農民們栽植的白杏、柿子、板栗、山楂、京白梨,也有歷年綠化種植的油松與側柏。這里的山景是李可染式的,而與元代王蒙與黃公望的山水不大相同。大杏子峪的山脈,不像王蒙的山水那樣堅硬、威嚴、突兀與渾厚,又不像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那樣秀美、溫柔、憂傷與蔥郁。大杏子峪的山谷,把巨石的桀驁、樹叢的親和、野草的瘋狂、山峰的陡峭與山勢的連綿,尤其是地貌的對比與參差匯聚到了一起。

    孫子們說,從頂峰上看村口的大水庫,只剩了一個亮點。

    水庫是這個山村的驕傲,是山村的靈光巨大的眼睛。從京城進山,先見水庫,再見山村。水庫又像一組串連起來的大鏡子,反射著山光云影,草色林蔭。水庫里有放養的魚苗。水面時不時地顫動著夢幻和愿望,感受與溫存。這個水庫能與你交換目光、使眼色、輕輕地說話。老王幾次走到水庫旁,他注視著也奇異著,不知道水波的顫動是來自水體還是來自天心,要不就是來自他的對于山水與天空的沉迷。他仰天長嘯:

    “呵……呵……呵……”

    這里說的白杏與大杏子峪的情況是指一九九六年初秋。

    這是北京郊區的一個山村。山村屬于紫李子峪鄉。紫李子峪的地勢總體上看很像一個大寫的X,上北下南,鄉政府所在地是X的左下端,說是開始進入了山區,其實還很平坦,四下一望仍然開闊敞亮。往上即北面走一段蜿蜿蜒蜒不無驚險的傍山公路,就是大杏子峪了,由寬而窄,山勢引人入勝,水勢則可以從大水庫尋根溯源到上游的一些涓涓細流和點點山泉。山勢最險峻的地方是到了酸梨峪與老鴰窩,也就是X的中央兩條斜線的交叉處,四面皆山,舍山無地。而中央點的最高處叫黃金嶺,據說半個多世紀前大躍進當中,在這里采過金沙,至今仍有黃燦燦的細沙堆積。后來可能由于成果不理想,淘金云云隨著時過境遷而停止。近年全國淘金成夢,有些人又重操舊業,很快受到了政府的禁止。

    再往北走,經過一處隧道,地勢漸漸走寬,到了大柳樹地界,而后又是與白杏水庫相呼應的大柳樹水庫,連接著另一個鄉的七星峪與棋盤村。在新農村建設高潮中,那里推倒了所有的舊房,按照統一圖紙建成了千篇一律的兵營式農民住宅,吸引了許多參觀者的眼球,有的嘖嘖稱奇,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則認為實在不能恭維。

    大杏子峪只有三十幾戶人家,一大半人家都是包產到戶生活改善以后分了宅基地,蓋起了院子,蓋起了磚瓦向陽北房,而且是南北前后開門,便于運輸與夏季通風。電燈電視,早已安裝好,電視信號暫時只能收到CCTV諸臺、本市BTV諸臺、河北、山東、浙江、湖南、江蘇一部分衛視臺。自來水每隔日晨六時至八時供水二小時,各家都有大缸伺候。廁所則還因陋就簡,有的家根本不設廁所,需要時到住家對過野地處理,取之于地,還之于地,充分發揮地勢坤、厚德而載物之美德。全村格局大致住房偏東,中間是一條鋪了瀝青的柏油馬路,西面則是碎石河灘。夏季,山洪暴發,大大小小的山壁上都會流下一行行、一道道、一幅幅的瀑布。用村民的說法是河開了,浪濤滾滾,一條大河波浪翻,直接注入水庫。其他時候,或有潺潺細流,多數情況流水轉入地下,在礦石細沙下形成暗流。地下的暗流經過了天然的過濾,剛出山的時候還是濁流雜亂,水含木片、樹枝、石子、沙礫,尤其是水呈現著金沙的金黃色,等進入水庫了,已經千濾百洗,清純至極了。怪,這里不是古人說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這里是“在山泉水濁,出山泉水清”,更正確的說法是,剛剛出山泉水濁,出山不久泉水清。

    小村四面環山,春天石山現綠,山嶺系上了一條條碧綠腰帶。夏天,草木葳蕤,巍峨與蔥蘢、堅毅與活力并舉。秋天,綠黃紅紫,斑斕豐滿,到處飄著香蒿與酸梨的酒香。冬季則經過了大自然的刪節,群鳥飛翔,羊群散落,炊煙撲鼻,人蹤寥寥。

    提到飛鳥,老王的感受是進了山,常常會被成群結隊的飛鳥所感動,為天空與山嶺所感動,有時面對群鳥有迷惑不解的感覺。而在夏季,離開山進了村,鳥鳴則遠不如蟲鳴的規模宏大,蟲鳴是山村的交響樂團,氣勢磅礴,涵蓋遼闊,和聲豐富。蟲鳴村更幽,蟲鳴山如潮,蟲鳴如海,蟲鳴天籟,蟲鳴給世界增加了活力,也給自己增加了困擾,蟲鳴得這樣苦,鳥飛得那樣高,人心快樂卻也艱難。

    畢竟它離著北京整整一百公里。這里空氣新鮮,透明度好。尤其是秋天明月升起,全村都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你不能不承認,月亮為山村而清輝如洗,月亮為山村而水銀瀉地。

    常常能在大杏子峪的月光中好睡一夜,這才是人生的極致,是與山野人吃白面烙餅一樣的享受的極端!

    老王來這個村的時候,生活的新契機還在醞釀之中,山村呈現出來的更多的是樸實和渾厚,說話帶著濃濃的京東味道,第一聲讀成第二聲,第二聲讀成第一聲,要說“把槍掛在墻上”,別人聽著卻分明是“把墻掛在槍上”,到供銷社買鹽,售貨員聽著分明是買香煙。20世紀90年代,這里的多數農民蓋起了新房子,但收入仍然很低。主要一筆是深秋對于柿子的收獲。一般是家庭的一男一女上陣,男子爬到樹上,女子拿著一個布單,兩側繃上木棍,手持木棍將布單抻平,等在樹下,男人從樹上摘下柿子,投下來,女人用布單迎上去,乒的一聲,柿子完好無損地收下來了。那時候,一個農家,柿子的收入約兩三千元人民幣,此外的杏仁、核桃、酸梨、桃子、板栗的收入有一千塊錢左右人民幣。山里紅就看怎么處理了,去掉核,弄利索了,用剪刀剪成薄片,放到屋頂暴曬幾天.就成了山楂片,是中藥也是泡水喝的佳品,其效益也還不錯。

    在上個世紀末的時候,開始有城里人假日到這個小山村一游,爬山、釣魚或游泳,吃點菜團子、干南瓜與干豆角,放放鞭炮,也算開懷一樂。那時城里徹底禁止了鞭炮,于是一些農民擺起攤來賣山貨,包括賣用蠶屎做的枕頭芯,說是桑葉變成了蠶屎,大涼,枕著可以去火。其實蠶屎并非本地所產。

    白杏也在村口賣過山楂片與蠶屎枕芯。賣東西的時候,她像個大孩子。很快她學會了京片子口音,她的攤檔前總是堆滿了人。

    白杏的父親名叫白大梁,是大杏子峪個子最高的人之一。據說他原來姓柏,過繼給大柳樹地的白家姓了白。他個子太大了,心眼差點——這兒的人都相信身高與心眼是成反比的。白大梁就是個典型的傻大個子。誰家蓋房也不敢請他幫忙,砌磚他一準砌斜,上梁他一準上歪。購物他常常算錯價錢。栽白薯,他打的垅曲曲彎彎。二十大幾了,還沒有娶上媳婦。

    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大好時代。他的一個堂兄,當過村長,比較見過世面,一九八五年,為他在《中國婦女》雜志的封三登了一則征婚廣告:

    北京市AA縣紫李子峪鄉大杏子峪村農民白大梁,身高182米,有北房五間,西房三間,院落0.8畝,手扶拖拉機一臺,三馬子(作者按:農用柴油三輪運輸車)一臺,現年二十六歲,身體健康,不嗜煙酒,高小畢業,征求初婚女子,希望女方二十歲至二十八歲,熱愛勞動,革命持家,身高151-8米均可……

    征婚的結果令全村振奮快樂。雜志社前后轉來了四十九位附有照片與身份證復印件的應征信函來。還不僅是按照征婚詞約定的方法前來應征者十分踴躍;一名來自江西的大學畢業生,五官端正,皮膚白皙,戴著眼鏡,為了幸福與愛情,竟然不遠千里來到了大杏子峪村,嚇得白大梁咻咻地喘不上氣。幸虧他的原村長堂兄,出面接待,向學士女士講述了大梁的不堪厚愛,請學士女士吃了小雞燉蘑菇,還送了學士女士一袋山楂,也收了學士贈送的兩瓶“四特酒”,據學士說“四特”的命名出自周恩來總理,周總理曾經指出此酒的四個特點。大杏子峪村民與江西學士女士,互相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最后堂兄恭恭敬敬地將她送走了。

    成功了的是一位湖南女性,高挑個兒,面色紅潤,來山村后皮膚變白,大眼睛,雙眼皮,開朗美麗,姓趙名麗華。她說她想到北京,她家那邊也是山區,太貧瘠了。她其實年齡剛過二十三,但她的家鄉認為她已經是婚嫁太遲了,她受到了某種關心式騷擾,她下決心把自己嫁出去,為自己爭取一個美好的前途。

    大杏子峪村的一些男人看到大梁的艷福自天而降,羨慕得流口水,并且警告自己的老婆說:“咱們是北京,就沖這一條俺想娶誰就娶誰,你要是再犯倔脾氣,小心我休了你再征她一個婚去!”

    “你敢!再不想想你才一米幾呀?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

    “他白大梁不識數呀,我起碼知道個七八十五,七九六十八!”

    “什么什么?”女子一聽一陣頭暈。

    “哄你玩呢,這都不懂,你比白大梁還笨!”

    如此這般,在中華鄉村生活務實主義的指導下,一九八六年初冬兩人登記結婚,陰陽好合,一年半后生下了白杏。白杏的相貌繼承了父母兩人的優點,白杏的身材卻與父母兩人都不相像,從生下來就屬于短粗型。

    事情是如何往下發展的,漸漸不可考了。村里的另一個大個子杜鐵栓,外表看憨厚恰如白大梁,苦干與專心學技術還有膂力則遠遠比大梁好不知凡幾。他是個會開拖拉機、汽車,會供電維修與各種家用電器維修,長年照看隔日供水的水泵,基本會黑白鐵匠與瓦匠木匠油漆匠,會泡豆芽也會做豆腐的能人巧匠。他時任鄉農機站長。他與趙麗華產生了感情。與此同時,大梁的某方面“不行”的故事傳了出來。一年半后,一九八九年白杏的弟弟白鋼出世,全村的人一致判斷,白鋼長得絕對與杜鐵栓一個模子,而與白大梁毫無共同之處。

    流言與各種猜測推理分析滿天飛,在山村沒有比議論不能上臺面的男女之事更過癮也更出火的了。白家密云欲雨,暫無動靜。杜家鬧開了鍋。杜鐵栓與老婆鬧離婚,老婆不干,村支部領導批評身為黨員的杜鐵栓。杜鐵栓回到家往地上潑了汽油,又往自己身上潑了汽油,只需一根火柴,家滅人亡的慘禍立馬發生。他的執著壓倒了全家全村,最后,居然以將房屋給了原本的夫人為代價,他的離婚辦成了。比起來,這邊的趙麗華沒有費太大的勁,也與白大梁散伙,白大梁的條件只有一個,女兒歸他,兒子請趙麗華帶走。從此白大梁、白杏與趙麗華再無瓜葛。這從民法上看并不對,這種說法是不可能受法律認可的,但是斯時趙麗華離婚心切,與杜鐵栓結合要緊,白大梁的一切條件她都接受。

    從此,杜鐵栓與趙麗華過著無家可歸的生活,他們從道義上與生活條件上,等于被開除了“村籍”。他們兩人住在一大間當年公社化時期存放農機具的竹板房,與一些廢舊農機具在一起,聞著刺鼻的機油氣味。尤其是冬天,他們用一條電熱褥子暖和著兩條壯實的難舍難分的身軀,度過了十個冬天。杜鐵栓為此還丟掉了鄉農機干部技術站長的身份,付出了太大的代價。當杜的親友為他的代價而唉聲嘆氣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說:“我們也要幸?!边@是京東與湖南口音的男女二重唱。中國的農民學會了用“幸?!眱蓚€字,學會了呼號與踐行對于幸福的追求了,一旦有了能給自己帶來幸福的認定,便與對方以命相許。

    村民們一開始,一致譴責他們兩位的不守夫道婦道,人人搖頭,人人不齒。后來開始嘆息他們的狼狽困窘,可憐他們的寒冬歲月。而兩人的宣揚幸福,使人們刮目相看。村民們終于同情他們艱難的愛情了。雖然他們看過的電視連續劇水準有限,但是廣播電視的發展與改革開放的大氣候,畢竟拓寬了農民們的思路,帶來了許多新觀念。

    在兩人為幸福而大吃其苦期間,紫李子峪的電視收看實現了寬帶寬頻有線化大躍進,村民只需要繳很少的錢,便可以收到三十九套清晰度很好的電視節目了??h電視臺,在紫李子峪鄉還設立了記者站。時為一九九五年。

    當然,村民們更加同情的是大梁與白杏父女倆。當初,在堂兄弟們的幫助之下,也是在湖南俊俏麻利的女子趙麗華應征下嫁的鼓舞之下,大梁的房屋蓋得很好。其實他們在《中國婦女》雜志上刊登征婚廣告的時候,五間北房啊,三間西房啊,不無水分。那時候的北房只蓋起了兩間,但是留下了地基,也留下了墻磚的茬口,為了設想中的另外三間預留了各種條件。而西房當時只有一間堆柴火的石棉瓦搭就的棚子。趙麗華的應征感動了白家,應該說是感動了大杏子峪,白大梁的堂兄弟、三親六友、全村人都來為白大梁補功課,落實許諾,變愿景為實景,在白趙新婚的前夕完成了基本建設。院子里除了兩株山楂和一小畦菜地以外,也鋪上了洋灰地。唯一的缺點是,為了省錢,窗玻璃挑的都是小塊,大小也不盡一致,顯得零碎寒酸。省錢省錢,這是農民最大的硬道理。稀奇的是,有不止一只蒼蠅飛入沒有安裝細密的雙層玻璃夾縫里,出不來了,用自己的遺體為白大梁的窗戶增加了風景,而窗戶的主人也完全沒有辦法將這些不速之客再請出來。

    兩個人成婚的時候放了上百元的鞭炮。

    一九八八年兩個人去鄉政府辦離婚手續時,民政干事問離婚的原因,趙麗華眼睛眺著白大梁說:“他自己知道?!倍状罅核鸱撬鶈柕啬钸吨氖牵骸拔胰⑺臅r候,光買鞭炮就花了一百塊錢?!?/p>

    走了媳婦后,對于大梁白杏父女,院子與房間顯得過大。大梁第N次回答關心他的生活的提問了,對于別人要再給他“說”個媳婦的好意,他的回答是:“她媽走了,她還在,我們爺倆還是一個家。我要是再娶一個吧,也可能容得下我這個孩子,也可能容不下她。如果她們倆人互相容不下……我連現在這個家也沒有了,連現在這個親人也沒有了?!崩贤趼犨^他不止一次講這個道理了。老王懷疑村里人說他傻的話的可靠性。這個大個子也許有點孱弱,不一定傻。干活質量不好也不一定是傻,比如可能是懶,可能是精神不集中,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不幸福。

    相依為命。許多人包括城里來的觀光旅行者,都對這一家父女產生了這樣的印象,都從他們的大院子里體會到了相依為命四個字的深摯與動人。相依為命四個字字字帶血,帶淚,也帶著一切的艱難困苦。人生最難最幸福的就是能夠與親人相依為命了。

    小小的白杏像一個大孩子一樣無情地咒罵著她的媽媽。她說:“我才兩歲,她拋下我們走了,拿走了我們家許多東西,連炊帚與筷子籠她都拿走了。她是最不要臉的壞人。她根本就不是人。我根本不認識她。去年她跑到小學去找我,我說,我不認識你。她說,我是你娘啊。我說我哪里有娘,我有爹,沒娘。從兩歲就沒有娘,我娘早死了?!卑仔诱f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沒有淚水,只有輕蔑與仇恨。她還說:“誰讓我爸爸老實呢?應該去告他們,應該給他們判刑,送他們去勞改,要是我說,槍斃了他們也不冤!”

    槍斃?老王聽了一陣冷戰。小小的孩子已經是苦大仇深了啊。

    不知道與她的嬰兒記憶有什么關系,九歲與十歲的白杏已經常常穿戴上她從城里來的游人與在這里買下了所謂“小產權”的農家房舍的城里人手中得到的高跟鞋、連衣裙、胸罩、遮陽帽,擦拭上胭脂、口紅、香粉,畫上眉毛與眼線,自我娛樂了。她像個小人精。她未免早熟。她想突破山村,突破大杏子峪,突破她的父母也突破她自己。也可能只是寂寞的童年的一點嬉戲。你會覺得她的打扮太兇狠過度了。她還走不好高跟鞋,她不會走那種裊裊婷婷的步子,不會自然地扭動自己孩子氣的腰身,她走起高跟鞋來有點像踩高蹺,試探著與尋覓著陌生的激動。同時她臉上常常出現一種生猛與吃力的表情,一種滿不論的要報仇的殺氣。

    后來提起老爹來小白杏常常是眼含熱淚,“我爹太老實了,是人就欺負他……”小小的她如是說。聽了她的話的人不由得一驚,“是人就……”那包括著聽她的這個話的人。人于是不由得先反省自己有沒有對于白大梁的瞧不起乃至欺負……

    而且白杏蠻有勁。一次老王在山村吃午餐,他打不開他帶來的密封醬菜廣口瓶,又是找改錐又是找刀子,小白杏過來,用她的相對于她的身體未免發育得偏大的左手,一擰,再擰,憋紅了臉龐,生生把瓶蓋擰下來了。

    白杏一天天長大了。她在上行爬坡才能到達的酸梨峪小學讀完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她是有名的一位鏗鏘玫瑰。白大梁經常被老師找去談話,老師控訴白杏如何上課說話、傳紙條、罵同學也罵老師,捉了一只青蛙放到同學的課桌里,嚇得那位同學尿了褲子。還有一次在期終考試的時候,一開課桌抽屜,飛出來一只小鷹,全班一陣鼓噪,教師氣得立馬回了備課室,老師說是沒法再給她們班上課了。

    作為白大梁的最大優點是他的容受性——耐訓斥性。大個子,一臉的可憐加上麻木,哪怕校方指出他的女兒是土匪是黑大姐大,他也只是聽著聽著再聽著。他一抬眼皮,兩只眼睛里都是全然的無奈。有時憤怒中的教師乃至校長指責大梁的女兒長達一個小時,大梁仍然是只有“嗯、哎、嗯、噢……”他只會說語氣詞。只是在教師或者校領導說得口干舌燥之后,他抬起眼皮翻翻眼,他得到了一點暗示,或者他也沒有得到什么暗示,他給老師鞠了個躬,醉步踉蹌一般,回頭走了。

    走的時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沒有娘的孩子,沒有墻的屋子……”

    回到家,他開始和面,給白杏準備烙餅。

    而白杏的功課并不差,雖然她多次聲稱,她不愛學習,她覺得學習沒有用。

    一九九九年,上不上中學?父女倆拿不定主意。正趕上區縣里抓九年制義務教育的落實。白杏去到走路約需一小時四十五分鐘的鄉里,上了紫李子峪中學。那是一座改革開放以后民辦公助的寄宿制學校,有一些城里的老板子弟送到了這兒上學,有一些優秀的退休教師高薪應聘來到這里執教,高考升學率一直很不錯。由于學校占用的是鄉里的集體所有制土地,對于本鄉窮民子弟的入學他們采取特別優惠的政策。

    白杏上中學了,住了校。雖然具有一系列真實的優惠,每年還是要繳上一兩千塊錢,等于他們的一半柿子收入。

    從三歲到十三歲,白杏從幼童到中學生,白大梁已經一以貫之打了十年的光棍。趙麗華與杜鐵栓過了十年的住竹板房的生活。十年以后,一九九八年杜與趙回到大杏子峪村子的生活中來了,分到了自己的宅基地,蓋起了新院新房,糊上了當時時興的人造大理石與花瓷磚貼面,還使用了冒著刺鼻的甲酫氣味的、不合乎環保要求的墻壁涂料。

    人們開始關心起白大梁的生活來,怎么也得有個堂客啊,你烙餅是烙得不錯,可也得擇點菜啊,腌點蘿卜啊,連連衣扣啊……

    白大梁又硬是堅持了三年,二〇〇一年,就在為白杏上不上高中而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一樁婚事接近成功了。

    關心他人的婚姻,這是國人的一個習慣,也被認為是一種仁義美德。再說得雅一點,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為傻呵呵的白大梁說續弦媳婦的人絡繹不絕。也有一說,就是大杏子峪的四周,特別是河北內蒙一帶,貧困人口太多,而大杏子峪這邊,畢竟隸屬北京首善之區,山水明麗,已經開始有城市人口假日前來旅游,村民們有機會賣點山楂片、用硫磺熏過的顯得白凈透亮的核桃與蠶屎枕頭,能見上點現錢。這里有它地理上的吸引力與凝聚力了。這也證明了經濟是基礎。再有就是,從白大梁說親的狀況看來,咱們這里的中年離異或喪偶、嗷嗷待再嫁女子竟是這樣大大的有。雖然人口專家連年來警告的是:重男輕女習慣勢力下單嬰政策已經造成了男多女少,中國男人正面臨娶不上老婆的危險。

    被認為有譜的是內蒙鄰縣呂家村的沾點蒙古族血統的呂二鳳,與大梁同歲,身大力不虧,方臉,有幾粒麻子,會做飯,自稱有四級廚師證書,雖然沒有人看到過。她與前夫生了兩個女兒,離異,她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白大梁換了一身西服,打著松松垮垮、歪歪斜斜、領帶夾晃晃悠悠的一條領帶,由他堂兄開著一輛上海桑塔納代步,到呂家村相親。不知道為什么.白大梁一見呂二鳳就被震懾住了,他一句整話也沒有說出來,出了一身冷汗?;丶衣飞蠈λ奶眯终f:“我哪兒敢娶她,我哪兒敢呀……”

    但是呂二鳳對白大梁卻是一見鐘情,絕對滿意。堂兄再一分析,二鳳加兩個女兒,三個女子的家庭倉滿圈實,柴堆于院,煤磚砌成小山,鍋灶方圓,光潔整齊,干菜鮮果、貓羊豬雞俱全,肯定呂二鳳是一個持家勞動的好手,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干活練家子,是大梁這里最需要的人.是大梁后半生幸福的鑰匙,是白杏的比親娘還中用的真娘。連每年選不出婦女隊長來的大杏子峪村,缺少的也正是這樣的女中豪杰。

    呂二鳳的青睞使白大梁如同抱住了一兜子熱餑餑,汗流浹背,幸福得哆嗦。堂兄與隨后的聽說了情況的全村頭面人物的高度肯定與撮合使白大梁不再有自絕于人民的勇氣,只能接受與投入呂二鳳熱氣騰騰的懷抱。但他還是沒有忘記說一句話:“得疼我閨女,我閨女得上高中!”但他說得悶聲悶氣,口齒含混,可能無人注意也未必得到了首肯。

    呂二鳳就這樣娶過來了,她果然不俗,不是等閑之輩……

    作者簡介

    王蒙 出生于1934,河北南皮人。作品《最寶貴的》《悠悠寸草心》《春之聲》分別獲1978年、1979年、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蝴蝶》《相見時難》分別獲全國第一、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風景這邊獨好》獲九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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