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10期|吳克敬:鳳凰燈籠

吳克敬,1954年生于陜西省扶風縣,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現任中國書畫院副院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創作出版《手指上的蘭花花》《渭河五女》《碑說》《狀元羊》《風流數》等著作,作品多被各類選刊或選本轉載。曾獲魯迅文學獎、冰心文學獎、柳青文學獎、《朔方》文學獎等。根據長篇小說《初婚》改編的同名電視劇近期在央視熱播。
鳳至說:你就逼我么!
鳳至說:你逼我,你就好了?
鳳至說:我不哄你,你逼我有你好看的。
鳳至半年多前就說她母親了。鳳至和母親的關系可不一般,母親是她的親生母親,她是吃母親的奶水長大的??墒悄赣H又是她的婆子媽,這也就是說,她沒從娘家嫁出去,而是招夫上門的。鳳棲鎮北街村,像鳳至一樣的家庭還有兩戶,一個叫心想,一個叫小苗,她們一起長大,上的都是鎮上的小學;小學畢業,又上了鎮上的中學。她們中學畢業后,或許還可以離開鳳棲鎮,到幾十里開外的扶風縣城去讀高中,但她們沒能離開鳳棲鎮,她們讀書的歷程,到此戛然而止。這怪不得鳳至,怪不得心想,怪不得小苗,好像也怪不得她們的父母親,誰叫她們都是女孩子,家里沒有男丁,就只有指望她們招夫上門來,頂起她們在鳳棲鎮北街村的門戶。
招夫頂門,祖祖輩輩有的事,并不是從鳳至她們始,也不會從鳳至她們終。鳳至的母親,像鳳至一樣,也是招夫頂的門,所以輪到鳳至招夫頂門,鳳至沒有什么抵觸,至于心想和小苗,她們兩家的情況雖然與鳳至家有所不同,但是她們家里沒有男丁,要她們招夫頂門,她們也無怨無悔地服從了。姐妹三個,長在一個村里,長著時,就是好姐妹,招夫頂門的共同命運,讓她們成人以來,依然是好姐妹。心想大小苗半歲,小苗大鳳至半歲,是這樣的,鳳至在北街村就有一個心想大姐,一個小苗二姐,她自己順理成章地成了三姐妹中的三妹。
先先后后的,三姐妹都招了夫,頂了門。
三姐妹走在一起說她們的私房話。大姐心想說了,大姐關心小苗和鳳至的命運。
大姐心想說:怎么樣?他倆對你倆可好?
小苗和鳳至聽得懂大姐心想的關心,她倆沒說自己的感受,倒是異口同聲地問了大姐心想。
小苗先開的口:你自己呢?
鳳至幫腔上來:說說你自己。
大姐心想沒說啥,只是對著小苗和鳳至淺淺地笑了笑,而小苗和鳳至,也都對著心想笑了笑。
這種淺淺的笑,在姐妹仨的臉上掛了些時日,大姐心想的肚子大起來了,二姐小苗和三妹鳳至的肚子也大了起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大姐心想事成,順順利利產下個大胖小子,二姐小苗有得,亦順順利利地產下個大胖小子。輪到鳳至生產了,一胎落草了兩個肉疙瘩,既是母親又做婆母的老娘,把兩個落草的肉蛋蛋翻了幾個身,想要找到個肉雀雀,沒有找到,立即失望地閉上眼睛,背身過去,不想再見兩個肉蛋蛋。
母親兼婆母的老娘,兩代未生男丁,到鳳至這里已經三代。她給女兒起名鳳至,是有她的用意的,她們家生女的歷史,到鳳至這代快止住吧。但卻沒有止住,鳳至不僅生了女兒,而且一胎就是兩個,母親兼婆母的老娘,自然不能待見她的兩個女孫。她不待見沒啥關系,鳳至還是歡喜得特別上心,她開口依著自己的名字,給她的孿生女兒,大的叫了金鳳,小的叫了銀鳳。特別是她招進門來的女婿任杠子,上門一胎兩千金,嘴上不說高興,行動上把他的心思全暴露出來了,他干活更加勤快,家里家外的,是個要干的活兒,他不讓鳳至插手,更不要他叫了媽的鳳至的老娘插手。鳳至的老娘不待見兩個碎肉蛋蛋,任杠子不僅待見而且心疼,他心疼兩個碎肉蛋蛋,就把心疼的心思都花在了服侍月子里的鳳至身上。
家里養著老母雞,任杠子擔心媽不高興殺,他就去鳳棲鎮的街市上買回來熬雞湯,給媳婦鳳至喝。
家里養著老鴨子,任杠子還是擔心媽不開心殺,他依然去鳳棲鎮上的街市買回來殺了熬湯,給媳婦鳳至喝。
當然了,鳳至畢竟是自己生養的血親女兒,被任杠子一口一聲媽地叫著老娘,對她招上門來的女婿,精心精意地服侍她的女兒,打心里也是高興滿意的。她希望女婿任杠子,愛她的女兒鳳至,疼她的女兒鳳至,所以任杠子這么服侍鳳至的時候,她是很放心的。而鳳至本人,亦十分受用女婿任杠子對她的關愛和服侍??梢哉f,鳳至頭胎雖然沒能隨了母親的心愿,給家里生育出男丁來,卻也沒有多大的矛盾,相處得還算和睦和諧。
金鳳銀鳳長到要過年了,如果有個舅舅家,依著風俗習慣,金鳳銀鳳是能得到舅舅送來的燈籠。她們這樣的家庭,婆家舅舅家攪在一起是一家,沒人給金鳳銀鳳送燈籠,但這有啥要緊呢?自己給金鳳銀鳳買燈籠呀??墒墙瘌P銀鳳女孩兒,當家管錢的老娘才不會花那個錢哩。鳳至沒讓女婿任杠子說啥,她自己找她老娘了,要老娘給金鳳銀鳳買燈籠,老娘拒絕了。
老娘的話說得清晰明白:啥時生下個帶雀雀的啥時買。
鳳至犟不過老娘,灰溜溜左抱金鳳右抱銀鳳,傷心得直掉眼淚。女婿任杠子不聲不響,從掃帚上抽出幾根竹梢,拿刀劈開來,劈得細細的,刮得薄薄的,扎出兩個燈籠的骨架,糊上紙,染上彩,活脫脫竟然是兩只華彩的鳳凰燈籠!鳳至看了,眼淚掉得更歡了。任杠子知道鳳至的眼淚到這時流的該是喜悅的淚水呢,他就把紙糊的鳳凰燈籠點燃,挑在鳳至和金鳳、銀鳳的面前轉,把鳳至和兩個女兒,惹得都歡喜地笑了。
有任杠子紙糊的鳳凰燈籠,金鳳銀鳳生命中的頭一個春節過得不比鳳棲鎮哪個孩子差。但這掩飾不住鳳至老娘心里的期盼,她期盼女兒鳳至下一胎,能胎遂人愿,給三代無有男丁的家里,落草一個帶著肉雀雀的娃兒出來。
老娘是這樣期盼的,女兒鳳至是這樣期盼的,上門來的女婿任杠子當然也是這樣期盼的。
一家人在期盼中,鳳至很爭氣地坐上了胎。就在這個時候,鳳至的老爸,那個在她娘眼里可有可無的人,清早起來去后院騰他的身子,也可能因為他便秘,使的勁大了,竟掙裂了腦袋里的血管,撲趴在后院的屎尿里,連吭一聲都沒有,就把命歿了。畢竟是鳳至的生身父親,安葬的日子,鳳至哭得一聲長一聲短,女婿任杠子勸他,要她節哀順變,不敢太傷心,小心傷了胎氣。鳳至的老娘也勸鳳至了,要她別為死人傷心,操心好她肚子里的活肉肉要緊。至親的娘這么勸說鳳至,鳳至有點想不通,她想死去的父親,怎么說都是和娘一個炕上滾了一輩子的丈夫呀!人老實厚道,雖則如任杠子一樣,早年也是招夫入贅的,入贅在家不聲不響地聽任娘的調遣役使,不論咋說,都可算得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呢!可自己的老娘,面對她死去的丈夫,怎么就沒有多少悲傷呢?少有悲傷也還罷了,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她似乎倒還暗生了些許喜悅。
鳳至不滿意老娘的態度,所以不聽老娘的勸說,依然傷心傷肺地哭。她把她老娘哭煩了,瞪著眼睛,恨不得把鳳至吃進他的眼睛里。
老娘怒沖沖地勸鳳至了:哭什么哭?有那么值得哭嗎?
老娘說:不爭氣的老東西,算是一個識相的,他是給我的孫子騰身子呢!
老娘說的是什么話呢?鳳至聽得懂,任杠子聽得懂,不僅在鳳棲鎮,便是在鳳棲鎮所在關中西府,都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老輩人是不能把小輩人的生歲活了的。而且更進一步說,老輩人也不能把小輩人的福享了去。在這樣一種說法的影響下,又還派生出一種說法,家里少男丁,逝去一位老男人的,就會孕育一個小男孩的。因此,一些老人,活到年歲了,會自己不吃不喝,自己要了自己的命,把小輩人的生歲和小輩人的福分,很好地留給小輩人。同樣的道理,家里缺少男丁的老人,自己是個男人,也可能做出極端的事情,給家里換生出個男丁來。老爸的死,老娘不悲傷反而歡喜,認的就是這個理。
老娘如果只是在自己的心里暗自喜悅,還不至于引起鳳至的反感。老娘把她的喜悅,用語言表現出來,勸說給女兒鳳至,鳳至是不能接受的。她不僅不能接受,還表現出對老娘的厭惡。鳳至哭起老爸來,哭得似乎更為傷心,她不只哭她招贅上門的老爸,還哭招贅上門的任杠子,他倆一個是親親愛愛的老爹,一個是恩恩愛愛的丈夫,他們難道愿意入贅上門嗎?
入贅上門來的老爹和丈夫,難道就應該低人一等嗎?
鳳至用她傷心傷肺的哭對抗著娘,惹得娘生了大氣,到老爹入殮往墳里抬埋的時候,一把鎖子,把鳳至鎖在房子里,都沒讓鳳至扶靈到墳上去。老娘把鳳至鎖在房子里,自有鎖她的理由,他老爹以他的死給未來的兒孫子騰身子,她那么哭,傷了胎氣怎么辦?他老爹不能白騰身子啊。
鳳至與老娘的矛盾,因此而起。不過還好,倒頭走了的老爹,讓鳳棲鎮的北街村接下來進行的貧困戶摸底中,因為少了老爹這一個關鍵勞力,他們家破天荒地評為了村上的貧困戶,堂堂正正地接受政府的扶貧補貼,一月一補,全年算下來,差不多能有一萬多的資助。
丈夫任杠子是個勤快人,她心疼鳳至,想要鳳至和女兒們的日子過得好一些,主動提出,離家打工去了。
人是勤快的,但也實在,打了多半年的工,一分錢沒拿到手,卻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鳳至二胎分娩,沒能如愿生下帶肉雀雀的男丁,落草的依然是個女兒。聞訊回到鳳棲鎮的家里,任杠子進門如果有一筆收入交出來,給了他叫了媽的鳳至老娘,他可能會吃到一碗熱湯面。家里的財務,從來都是交由鳳至的老娘管著的,像他一樣入贅上門的老爹在時是這樣,現在就更是這樣了。任杠子掙了錢,是必須上交給鳳至老娘的,他們要用錢了,在從鳳至老娘手里要。不過要錢是困難的,太困難了。錢在鳳至老娘的手里了,她會把錢串在血肉相連的肋條上,往出拿,得須動用刀子,帶血帶肉的,手術了取的。所以別說任杠子用錢,就是親生女兒鳳至用錢,一毛兩毛的,伸手向老娘要,都要不出來。掌握著家庭財政的老娘,不是稱鹽灌醋,發燒吃藥,才不會亂花一分錢的。
鳳至和任杠子理解老娘,她這么摳,還不是因為家貧。
家里被評上了貧困戶,政府有那一筆補助,任杠子出門打工,掙得些錢回來,對家庭的發展自然要好一些。家里的房子已經很老了,睡在炕上,抬眼看上去,透過房頂的瓦縫,看得見天上的星星、月亮……門樓子也應該翻修了,鳳棲鎮上的人家,誰家都有一座體面的門樓子呢。這是一家人的面子,不可不顧,任杠子叫了媽的鳳至老娘,把她攢在箱子里的錢,吃算了許多遍,只等任杠子回家來,再往進添一筆,她就先從小處著手,把陳舊破爛的門樓子,翻修過來,給他們的家也長一長臉??墒侨胃茏踊貋砹?,卻空著兩只手。
鳳至二胎不是兒子,任杠子回來空著手,輪不著鳳至和任杠子傷心,老娘就先傷大了心,從家里哭出聲來,一路哭到北街村村外,哭進三里地遠的墳地里,趴在死去了的丈夫墳上,把自己都哭得昏了過去。
腦溢血死了的男人,在葬埋的時候,鳳至的老娘沒有哭,她那時有另一種期望支撐著,期望變成了失望,她怎能不大哭一場嘛!
她那一天的哭,把鳳棲鎮北街村都哭啞了聲,便是墳地的松樹和柏樹上棲息的黑老鴰和別的什么鳥兒,也全禁了聲。鳳至怕她和任杠子勸不住慟哭的老娘,就找了心想和小苗,讓她們追到墳地里去,拉著輛架子車,把老娘昏昏沉沉地拉回了家。
回家醒來的老娘,扛著一把鐵锨,把沒本事生養男丁,而且沒本事掙錢的任杠子趕出了家門。
月子里的鳳至,護不住任杠子,只給任杠子高聲地喊了一句。
鳳至喊著說:咱們三女子叫玉鳳。
被趕出家門的任杠子,其實沒有遠走。有鳳至叫大姐他也叫大姐的心想在,還有鳳至叫二姐他也叫二姐的小苗在,任杠子可以說在鳳棲鎮,百家轉,千家走,幫人打臨工。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上,數千戶的住家和幾百戶的商家,你家翻修房屋要用人,他家卸貨裝物要用人,任杠子就這么被支使來支使去的,在鳳棲鎮熬著。他雖然沒有別的什么長項,但他不惜力,人實誠,三天的短工結束,就有三天的收成,五天的短工結束,就有五天的進項,錢到手了,連夜都不過,就尋到大姐心想家里去,或是二姐小苗的門上去,讓她倆去把鳳至叫過來,他把收入進項的錢全數交給鳳至,順便把他和鳳至生養的金鳳、銀鳳與玉鳳三個女兒,挨個兒在懷里抱一抱。
一次在大姐心想家里,任杠子抱過自己的三個女兒;和他熟絡了的心想兒子,也要任杠子抱,任杠子抱了,心里說不出的酸。另一次是在二姐小苗的家里,像在大姐心想家一樣,任杠子抱了自己的三個女兒;小苗的兒子也要任杠子抱,任杠子也抱了,心里是一樣的酸。
任杠子因此說:我能有一個帶小雀雀的兒子嗎?
任杠子的話,說得鳳至眼淚都流下來了。她應著任杠子,說:怎么不會呢?
鳳至堅定地說:一定會的。
西府的風俗是,夫妻行房前,抱著個長肉雀雀的男娃娃,把自己懷暖熱了,就有可能使自己坐胎個男娃娃。任杠子進不了家門,他們夫妻倆聚頭在大姐心想的家里。懂得鳳至和任杠子心思的大姐,會自覺騰出自己的窩,讓自己的男娃娃給鳳至和任杠子暖懷,暖熱了,就在她的炕頭上行房事。二姐小苗也是,在鳳至和任杠子聚頭在她家里時,也讓他們夫妻抱著自己的男娃娃暖懷,暖熱了,就在自己的炕頭上行房事。
任杠子和鳳至行房事,亦像任杠子打臨工一樣。這么過了多半年快一年的時間,鳳至身上又有了。
坐了胎的鳳至,惡心嘔吐,老娘問鳳至了。老娘說:是杠子的種嗎?
鳳至對著她娘不說話,只恨恨地點了點頭。
老娘說:你們瞞不住我,我早都知道了。
老娘說:但愿有心想、小苗的男娃娃暖懷,你倆能給咱懷個帶肉雀雀的。
在鳳棲鎮打臨工的任杠子,因此得到大赦,住回家里來了。他能住回家里的理由,核心的是鳳至在她大姐心想、二姐小苗家里暖懷行房,鳳至又坐了胎,此外就還有他打臨工掙的錢,怎么交給鳳至的,現在又要一五一十地從鳳至手里接過來,再一五一十一個大子兒都不剩,交到他叫了媽的鳳至的老娘手里。
又是一年春節到,任杠子不指望給金鳳、銀鳳、玉鳳買燈籠。他早早地給三個女兒來糊鳳凰燈籠了,因為準備得早,材料就豐富一些,但也不是花錢買的,都是任杠子在街上給人打臨工時,看著些沒人要的廢物,他覺得是做鳳凰燈籠的料,就收拾起來,攢在手邊,到用的時候用,不僅湊手,而且好用。這些材料有鐵絲,有彩色塑料袋,再就是喝掉飲料的易拉罐。用鐵絲來擰鳳凰燈籠的骨架,不只好擰,擰出來樣子也到位。在樣子到位的鐵絲骨架上糊鳳凰燈籠,糊出來自然好看了。加上易拉罐剪的鳳凰頭,剪的鳳凰尾,還有彩色塑料袋剪的鳳凰羽毛,任杠子把他給女兒們糊的鳳凰燈籠,與鳳棲鎮大街上買的比,比那些要花錢的鳳凰燈籠還要逼真,還要好看。
不過,鳳凰燈籠的本身部分,任杠子在糊的時候,用的材料依然是紙。紙比較好染色,任杠子在染色的時候,染出了火一樣的紅。鳳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和女兒們高高興興挑著鳳凰燈籠到鳳棲鎮大街上,聽別人好奇眼紅女兒們的鳳凰燈籠,他們來問她了,她都說是女兒她爹給女兒們糊的紙鳳凰。
任杠子給女兒們紙糊的鳳凰燈籠,在鳳棲鎮的大街上,給鳳至爭了臉,給女兒們爭了光。像鳳至一樣大的人要問鳳凰燈籠,問的自然是她。像女兒們一樣大的小人兒,問的自然只能是女兒們了。女兒們中玉鳳還說不了話,金鳳銀鳳囫圇說得了幾句話,就學她娘說的話來說。
金鳳說:紙鳳凰。
銀鳳說:紙鳳凰。
紙鳳凰,紙鳳凰……紙鳳凰給這個期盼男丁的家庭,帶來了不小的歡樂。在這樣的歡樂氛圍里,鳳至又要生產了。
鳳至的生產,再一次落草了個雙胞胎,她的老娘像過往一樣,把雙胞胎的肉蛋蛋翻來轉去地找,在兩個肉蛋蛋身上,還是沒有找著小肉雀雀。這一次,鳳至的老娘已不是失望,而是絕望了。所以絕望,鳳至沒能生下帶肉雀雀的娃兒是一項,另一項是北街村重新核定貧困戶,把家里養雞的收入、喂豬的進項,以及地里的產出,加上任杠子在鳳棲鎮打工的所得,算到一塊兒,他們家脫貧了,脫貧就沒了貧困補助。只如此也就罷了,雪上加霜的是,超計劃生育的處罰,也如一把鋒利的鋼刀,架在了這個家庭的脖子上。
鳳至的老娘說:罰在女孫的頭上,我不認。
這一次,鳳至的老娘沒有攆任杠子走,是他自己悄悄走了的。他悄悄走的那天,是個干扎扎的冬天,沒有落雪,到這個晚上,突然下得像塌了天。上房住著的鳳至老娘,一會兒長嘆一聲,說她造了什么孽,自己生不出個帶肉雀雀的,她就只有指望下一輩了,下一輩……鳳至老娘不斷頭的嘆息聲,如一把鈍了刃子的老斧頭,一下一下地砍著任杠子。任杠子自覺他在這個招贅了他的家里不好再待下去了,他這么想著,又聽得上房鳳至的老娘算了一筆賬。鳳至的老娘掐算著,沒有你任杠子,我家是絕對的貧困戶,一年一萬多的補助呢!你一個大男子,給家里一年能掙多少?連一半的貧困補助都不抵。還要超生罰款,你能呢,頭一胎給我女子生了兩個沒帶雀雀的,二胎三胎的,還是個沒帶雀雀的!
鳳至的老娘,那一夜嘆怨了很多話,任杠子聽不下去了,到快天明時,他借故出門掃雪,這一掃,把自己掃地出門……
三個年頭過去了,鳳至聽不到任杠子的音訊,自然也就見不到他的身影。
任杠子仿佛那夜落在地上的一片雪,雪消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不見了任杠子的那一天,距離家人團圓的年關剩不了兩天。鳳至死死地記著那一天,不知道她苦命的上門女婿任杠子去了哪里?而熬在家里的她,比出門去的任杠子,似乎還要命苦,鎮子上落實計劃生育政策,鳳至成了當仁不讓的典型,盡管北街村的人同情她、可憐她,但政策硬邦邦擺在鳳至面前,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鎮上抽調來一伙漢子,在北街村干部的配合下,把鳳至家值點兒錢的上房和門房,掀瓦抽椽,塵土飛揚地扒了,給哭叫流淚的鳳至和她老娘以及五個女兒,只剩三間偏廈房。
生活還得繼續。
為大姐的心想,抽空兒會來看望鳳至;為二姐的小苗,抽空兒也會來看望鳳至。千百戶人家的鳳棲鎮,四條大街,人來人往,想得起鳳至來她家看望她的,就只有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了。
不知不覺,相對偏僻的鳳棲鎮,卻也無法回避地被裹進了市場經濟的洪流中去了。不僅是鳳至的上門女婿任杠子,出門打工去了,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的上門女婿,也都出門打工去了。心想家沒有超生,小苗家沒有超生,他們兩家的房子都很好地存在著,這就有外鄉人,操著北調南腔,尋到鳳棲鎮來,租房開店了。大姐心想家的門房,被一對湖北來的小夫妻租下來,開了處美發屋;再是二姐小苗家的門房被一對河南來的小夫妻租下來,開了處洗腳房……鳳棲鎮四條大街,兩年不到的時間,所有的門面房,都有了主兒,這個品牌那個品牌的服裝店,這種鞋樣那種鞋樣的鞋店,還有形形色色的風味小吃,以及小超市、小賣場,雨后春筍般,紛紛冒出來,充塞了整個鳳棲鎮。原來比較沉寂的鳳棲鎮,突然地繁榮起來,即便日落后的晚上,四條街上依然燈火通明,特別是開在大姐家門房里的美發屋,以及二姐小苗家門房里的洗腳房,更是異常忙活,人頭攢動,不到深夜收不了場。
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因此也忙了起來,她們都抽不出時間來看鳳至了。而鳳至沒有了門房出租,就少了這些干擾,空閑自然要多一些。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沒空看她,她就去看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了。
鳳至看望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沒有別的什么事。她一是心悶,需要在兩位姐姐跟前吐一吐酸水;二是向大姐二姐打聽她的上門女婿任杠子,不知他們也跑出去打工的上門女婿,可否尋訪到了任杠子的訊息。
鳳至和大姐心想拉話,拉不了幾句,大姐就會抽身離開。
鳳至和二姐小苗拉話,拉不了幾句,二姐也會抽身離開。
至于大姐二姐的上門女婿,在外打工幫助鳳至找尋任杠子,也是一點訊息也沒有。
大姐給鳳至說: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二姐給鳳至說: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大姐二姐不是不為鳳至操心,她們雖然都命強生育了男娃娃,但她們的上門女婿出門打工后,都不約而同地出了情況。所以在鳳至尋到大姐心想那里時,心想給她哭訴起她的上門女婿了。鳳至從悲悲戚戚的大姐家出來,到二姐小苗那里,二姐和大姐心想一樣,也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向她哭訴他的上門女婿了。兩位姐姐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她們的上門女婿,在外邊都有了新歡,他們不愿意再過原來上門女婿的生活了。
鳳至因此傷心著自己,而且還傷心起了大姐和二姐。
這都是什么事兒呀?鳳至就只有愁眉苦臉的份兒了。她沒有地方去,在家又總聽老娘頭疼心口疼。鳳至不想聽娘頭疼心口疼,要帶老娘到鎮上醫院看醫生,老娘心疼錢,鳳至口袋里沒錢,就一直拖著。拖了些日子,到了近日,鳳至聽老娘喊叫頭疼,喊叫心口疼,喊叫得比以往更厲害了。鳳至便下了決心,一定要帶老娘去鎮醫院,老娘依然擰掙著不去……好在鳳至收到了一筆匯款,是任杠子匯回來的。
幾年時間,任杠子不回來,隔些日子,會匯一些錢回來。過去接到任杠子的匯款,鳳至都全數交給老娘,這一次,她取出來,沒給老娘交,自作主張,從鎮醫院請了醫生,到家里來給老娘看病了。醫生來了,卻沒能給老娘看得了病,老娘死活不配合,說她沒有病,還問鳳至哪兒來的錢。鳳至說了來錢的地方。鳳至不說任杠子還好,一說任杠子,老娘更是犟著脖頸趕醫生走。醫生走了,老娘瘋了一般和鳳至吵,大罵鳳至是個沒本事的東西,里外勾結,合謀害得她心口疼。
老娘這么沒道理地大吵鳳至,卻不忘逼著鳳至,把任杠子寄回來的錢,掏出來交給她。
鳳至去見大姐心想,去見二姐小苗,她本想去傾訴自己的傷心的,不成想,卻被大姐心想逮住,倒給了她一肚子的苦水;二姐小苗也是,逮住鳳至,也是哭天抹淚的一場傾訴,給鳳至灌了一肚子的苦水。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苦水。
傷心苦悶的鳳至,突然連個傾訴的人都找不到了。
而她,整天面對的還是自己生育出來的金鳳、銀鳳、玉鳳、來鳳、絕鳳五個女兒。那一雙雙小眼睛,各有她們的內容,金鳳、銀鳳大一點兒,看向母親鳳至時,有她們的疑問和不解;玉鳳次之,眼睛里有了說不清的凄涼;只有來鳳和絕鳳還小,眼睛里除了無辜還是無辜……而一年一度的春節,在一場大雪里,眼看就要到了。
鳳至想要給家里的五只鳳凰各買一套新衣裳,她又向老娘伸手要錢了。
老娘沒有給她。老娘說:我還是頭疼!
老娘說:我一直頭疼,一直心口疼!
好幾年了,任杠子都不在家,再也沒給女兒們糊鳳凰燈籠,女兒們就沒有鳳凰燈籠打,讓女兒們把年過得一點生氣都沒有。鳳至想著她的男人任杠子,想著她女兒們的父親任杠子,她就走到鳳棲鎮十字一側的那家燈籠攤點,用這幾年來偷偷存下的一點兒錢,選定了五只做工精巧、栩栩如生的鳳凰燈籠,穿成一串,挑回了家,給了她的五個女兒。
花錢買來的鳳凰燈籠,自然也是紙糊的。鳳至給女兒們在紙糊的鳳凰燈籠上,金鳳、銀鳳、玉鳳、來鳳、絕鳳地寫上了她們的名字。
年三十天黑時節,鳳至給五個女兒把鳳凰燈籠點燃蠟燭,帶著他們去墳地里請先人。這是關中西府千百年來不變的一個習俗。鳳至去請先人,是還要帶上獻祭的,她帶的獻祭,卻是蒸的豆腐包子。出門要走了,鳳至還攆到頭疼、心口疼的老娘炕邊。鳳至給老娘說了。
鳳至說:你就逼我么!
鳳至說:有你逼不著的時候。
金鳳、銀鳳、玉鳳、來鳳和絕鳳跟在鳳至身后,一串子的小人兒,一串子的鳳凰燈籠,她們在母親的帶領下,來到埋著鳳至老爹和女兒們姥爺的墳頭前,依次跪在墳頭前。鳳至讓女兒們把手里的豆腐包,都吃了下去,吃了包子,就把她們各自的鳳凰燈籠插在一起,給她們的老爹和姥爺磕頭。
五只紙糊的鳳凰燈籠在那一刻,嘩地燃燒起來了!紅紅的五團火一會兒燒成了一團,努力地向天上飛升著,飛升的樣子似乎更像鳳凰。
鳳凰真的可以涅槃重生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