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第5期|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節選)

民教館有不少雜工,一個十五六歲男孩名叫“凸子”。
“凸”這個字,信豐本地念“”,跟朱雀城念法完全一樣。朱雀念“凹、凸”為“補(平)、”,和正確的讀法不同。否則把作家賈平凹先生念成“賈平補(平)”先生就好笑了。
為什么叫“凸子”,大概是腦額非常之凸的原故,
他是本地很山的山里人。進城之后見一切事情都新鮮,都有幸福親切感。輕重勞務,他身體強壯矯健,好些事都擔承得起。他愛跟序子一道,看他刻木刻、讀書,說讀書那“用神”好看。
有天黃昏,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小雞扁籠子來找凸子。
凸子告訴序子:
“是我爹,扁籠里百多只小雞,一只也賣不掉,白費神了?!碑斖碓诿窠甜^住下。凸子幫他爹給小雞喂食喂水,兩大扁籠小雞安頓在樓梯底下。吃過飯,見來了許多茶客坐在草坪上點起燈喝茶,十分新鮮,序子也挑了張小桌子請他坐下。幾個人喝起茶來。
凸子他爹給序子講敘鄉里生活。幾代沒進過城的人有的是。孵小雞的難處。害病的難處。喝了一口茶說:“這茶沒喝過?!?/p>
序子見凸子爹的腦門并不怎么凸,跟常人一樣,怎么兒子的腦門會凸成這副樣子?問題雖然是個問題,總不好意思提出來向本人請教。拐個彎想了一想:“或許答案在他媽那邊?!薄盎蛟S他媽那腦門會嚇你一跳!”好!不往這邊想了……
“明天再進城賣一天?!蓖棺拥f。
“要是賣不完呢?”序子問。
“那就挑回去唄!”凸子爹說?!鞍?!五六十斤??!”序子說。
“不在重。我那山坳不好養,窄,野物多,要有你這么寬地方,五百我也孵了!”凸子爹說。
“你講我這里好養?”序子問。
“當然!”凸子爹說。
“喂什么?”序子問。
“酒糟呀!早放,喂一次;晚收,喂一次。你這里離酒廠近,每天早上凸子跑一趟就是?!蓖棺拥f。
“關哪里?”序子問。
“那邊墻根。河邊那么多廢木頭條,半天工夫雞窩就搭出來了?!蓖棺拥f。
“真就那么簡單?”序子問。
“還有我咧!”凸子說。
價錢從十塊硬講到十五塊成交。序子心里不好過,原來小雞起碼兩毛一只的,一毛錢一只怎么行?凸子爹硬不肯收,說是自己人……
第二天凸子爹帶著大家撿柴棍木板,挖土和泥,釘梁蓋瓦,真的不到半天工夫,五間一排大雞屋就蓋成了。
序子說:“其實,你犯不上挖這么深地基的?!?/p>
“黃鼠狼和狐貍會打洞,到時候,人弄不過它們?!蓖棺拥f,“敞開門通氣,過五六天用得上了?!?/p>
這幾天用矮竹席子圍著,晚上關回雞籠。
凸子爹走了,他說:“這雞籠你先用著,下個墟場我來拿回去?!?/p>
民教館長長的樹林里增添些活景致。

沒聽說司徒羊這家伙幾時回來。他走了之后民教館不覺得損失了什么,增加了什么,也不見上頭派新館長來。
序子過的日子好像越來越豐富。到鄉下《干報》報館走了一趟,一個房間一個人的是寫稿子的,十幾個人一個房間的是管印刷機的,各人都忙,不怎么有表情。怪不得,怪不得,大家來到城里米粿茶館才那么生動活潑。講新聞,傳怪話,朗誦自己的新詩,剪影,畫速寫。
城里中國農民銀行合作金庫的李笠農是一個人,沒有跟《干報》那幫人喝一次茶的打算,有空只找序子一個人上米粿茶館。(后來增加了一個稅務局局長秘書周徴選,也是個讀書好奇的人。)序子海闊天空瞎扯,講什么笑什么,都喜歡聽。
同鄉攸縣人蔡資奮一個人來,娓娓地談論家鄉老前輩們的文化軼事。
詩人野曼和女朋友林紫兩個人來,有時余曦跟著來。野曼貼墻坐著,指手劃腳大聲宣講文學和詩的世界,大口喝茶,吃東西時那一筷子下去不管大小就那么一口。隔著眼鏡看到他閉起眼睛欣然享受,那種生理吮吸咬嚼法則的充分運用,讓序子佩服得不得了,也有點想笑。
序子沒跟民教館的同事吃過茶。吃茶是一種自自然然的會合,不知道真要約這些同事來會說些什么?該說的在館里已經說完了。(不對!跟阿冼和何畏來過,也帶他們跟《干報》,甚至跟李笠農一起喝茶談現代流行音樂、古典音樂,都挺好?。?/p>
序子一見冷場就給各位畫速寫像甚至剪影。
進城門洞左手邊有一家《干報》開的“大地書店”,賣一些桂林出版的文學書籍期刊和報社自己出的文學小冊子。沖門橫著一張桌子,桌邊貼著一塊廣告布,上書:
“鄧屁翁治印?!?/p>
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不停地扒在桌邊刻圖章。廣告上寫明了朱文、白文圖章大小字數價格。人看到“屁”字想笑而又笑不出來,疑問放在心里,奇怪他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對待自己?

中國有一位治印的鄧散木,鄧糞翁先生已經夠了。有了“糞”還來個“屁”,何必呢?后來認識這位屁翁也姓鄧,是江浙人,一個人住在公園的小木屋里,圖章功夫了得。想想,大家同是拖著幾口袋故事流落他鄉的遠游人,彼此也就肅然起來。
在這塊小縣城里,沒聽說有什么國畫家或書法家。間或有幾位文人穿插,求他治一兩顆圖章也是有的,至于起的這個跟鼎鼎大名的糞翁遙相呼應的屁翁雅號,冀圖得到一點金石的雅謔,效果也十分微弱。欣賞這種源流趣味的本地人究竟不多,每天刻刀只在幾顆木頭公用圖章上周旋,孤寒是難免的。
“屁翁”住的那個公園序子沒有去過。問人,也沒人說得清楚,大概是塊荒蕪的地方吧?又有人說在公園里見過他,亞當似的光著屁股。一見有人就閃了。
是的。一見有人就閃了。他沒有見人不閃。他一個人閃而沒有和夏娃同閃。所以毫不傷風化。所謂“風化”是一種“人為環境”,沒人發覺當然就不存在傷不傷的問題。
大庭廣眾如此這般就是個問題,精神病學中起碼算是種“露陽癥”,中國外國一樣。特別的是裸體雕塑在外國非但不受限制反而得到贊美欣賞,公然羅列大街之上。
在一個地方這樣,另一個地方又不這樣。哪位能說得清這種頭緒的道理嗎?
(這里順便提一筆,抗戰勝利后聽說“屁翁”已平安地回故鄉去了。祝福他晚年一切平安順綏?。?/p>
民教館晚上難得的清靜。序子索性睡在房外閱報大桌子上來。月亮天,彼岸小船上傳來“板胡”或“大筒”拉出的纏綿深情的調子,(解放后才想起它就是《十送紅軍》。那時候不清楚來歷,要不然會是另一種感動。)這聲音貼在枕邊、一陣陣帶霧的傾訴和叮嚀……
有天上午,樓下大堂后廳有女高音在唱“巴哈”的《圣母頌》,風琴伴奏。這時刻風琴代替了管風琴,管風琴如龍吟繚繞。五彩云霧氤氳中神圣的瑪利亞啊……
序子放下木刻刀站立起來。
民教館沒這么輝煌的收音機。
序子趕緊下樓來到后廳,見到拉風琴的阿冼和那位廣東女梅溪的背影。他們接著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頌》。
前奏曲開始,序子賊似地站著一動不動。他完全想不到這個廣東妹崽還有這一手,居然唱得那么講究。
……老冼奏完那幾下尾聲,站起來,回頭看見序子。序子嚇了一跳。
梅溪也轉過身來。
序子說:“真好!這么好!這么好!”。
阿冼問:
“你站多久了?”
“我在刻木刻,聽到‘巴哈’的《圣母頌》,才趕下樓來,正好‘舒伯特’開始。我怕打擾你們,一直不敢出聲。蜜司張,你唱得真好!”序子邊說邊退,緊緊扣住神經的余韻,“起初我還以為是收音機!”
梅溪問:“我聽你吹小號,你也學音樂的?貴姓?”
序子說:“張。我刻木刻,喜歡一點音樂而已!”
“木刻?”梅溪說。
“是的,木刻?!毙蜃诱f。
“什么是木刻?”
“用木板子刻出的畫?!?/p>
“為什么要用木板子刻畫?”
……
……
“喔!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泵废f。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樓上小火爐子坐了一壺水,我怕干了,我上去了,謝謝!謝謝!”
序子進房,水正翻滾,序子摩拳擦掌端正了一壺好茶。有人敲門,一看,是阿冼把蜜司張帶上來了。來了就來了,加兩個茶杯,坐高矮椅子和墩子上,喝起茶來。
“你們廣東人都愛喝茶?!毙蜃诱f。
“我只喝開水?!泵鬯緩堈f。
阿冼說:“是的是的,你講得對,我們廣東人一天到晚泡在茶里。她唱歌,她保護嗓子,只喝白開水?!?/p>
序子對蜜司張說:
“你不一定對。梅蘭芳嗓子那么好,從來是喝茶滋潤的,人都說茶保護嗓子。誰告訴唱歌不能喝茶?你試試!”
蜜司張抿了一口:“還真的這么好喝!”
“我一輩子,哪樣好我就偏哪樣,不太信‘道理’?!?/p>
“那是‘經驗主義’!”阿冼笑。
“經驗還有主義?有沒有‘主義主義’?”序子問。
“你有那么多書!”蜜司張說。
“這哪算多?一路上都丟了!”序子說。
“你從哪里來的‘一路上’?”蜜司張問。
“福建?!毙蜃诱f。
“福建!我差點到福建去了?!泵鬯緩堈f。
“去那里干什么?”序子問。
“上永安國立音專?!泵鬯緩堈f。
“為什么不去了?”序子問。
“半路上不想去,就回來了!”蜜司張說。
序子說:“一個人,去一個地方,半路不想去,做另一個決定,我覺得這個意思很好?!肼凡幌肴ァ?,未始不是一個好決定?!?/p>
“那可不見得,蜜司張半路回來,她唱歌的天賦這么好,我終究還是替他可惜?!卑①f。
“可惜不可惜是你的自由,去不去是她的自由。一個剎那的決定對于自己的一生起著很重要的作用。她甚至不清楚半路上為什么要做這個不去的決定。
有的人對自己一輩子做的決定說:‘幸好!幸好!’有的人對這個決定咒罵自己被毀了一生。一個人再科學,再偉大到不堪,臨死都會找機會檢點一生的大小決定,這個得意,那個后悔,詛咒自己,稱贊自己。我離死還遠得很,我就常常得意自己做過的決定。也可能是上天體恤和幫忙?!铱偸菦Q定得對。
比如音樂,我就是做了堅決不學的決定。我爸爸是學音樂的,音樂老師曾雨音先生對我很親,我遠房叔叔的舅舅蔡繼昆就是你要去投考的福建永安國立音專的校長,我完全有機會去做一個名正言順的音樂家。我就不!我就明目張膽地自暴自棄,我就承認自己毫無出息,看到五線譜就打戰,等于面對數學微積分一樣,達到勢不兩立的程度。反過來我又那么喜歡音樂,自信直通音樂的靈魂奧堂??谖兜筱@,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一竅不通而又硬把臭腳丫子伸進音樂天庭。
天下只有外行才有指手劃腳放肆的快樂?!?/p>

圖文黃永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