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8年第5期|張學東:阿基米德定律
導讀:阿基米德定律中,物體在流體中有漂浮、懸浮和沉浮三種狀態。沉浮在城市中的丑男,租了一個“野女人”回鄉糊弄家人,“野女人”就此感受到家人的困頓、暖暖的愛,在與曾經的生活決裂中,沉入更深的困境。

插圖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張學東,1972年生。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發表作品,入選各種國內優秀小說選本及排行榜?,F為寧夏作協副主席、寧夏《朔方》副主編。
一
隔著軟乎乎被窩,馬娜用一根細手指輕輕捅了捅朱安身。
那陣子已過了凌晨一點鐘,朱安身如夢囈般哼了兩聲,他讓另一床被子纏裹得如木乃伊,一動也不動。馬娜鼻孔似笑非笑地擠出咝咝聲,仿佛一條蟄伏在黑暗中的母蛇,終于瞅準了一只活生生的獵物要大顯身手……別裝蒜了,你根本就沒睡著,當人家不知道呢。她幽幽地說著,空氣中彌漫著女性特有的濕熱香氣。又慎了數秒,一條雪白的手臂就蔓爬而來,那些玫紅色的指甲,像極了一簇火焰,還是她前天在街角的美甲店,花了六十元精心修飾過的,現在她就用它們貓爪樣地,沙啦沙啦,摳抓朱安身的被面,說出的話越發柔緩曖昧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被窩里想壞事呢吧。
朱安身始終保持靜默,如此露骨挑逗的話頭,他當然無法應接。半晌,他也沒把頭臉轉向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只是任由黑暗這只寬大的麻袋,將自己包圍得嚴嚴實實。
馬娜讓自己側臥在朱安身旁邊,嘴里不無幽怨地繼續嘟噥著,要不,你就進來嘛,聽你哼哼得怪難受的,弄得人家老也睡不踏實呀。聽她這樣一味渾說,朱安身頓覺渾身都不自在了,終于悶著頭,回了一句,瞎說啥呢,誰哼哼了,誰哼誰是豬!他的言語明顯帶有一種厭嫌和惱怒。都困死了,快睡!
馬娜不傻,當然聽得出??神R娜沒有生氣,她從來不生這種沒頭沒腦的閑氣,要知她碰到過的男人船載車拉,要是在乎那些臭男人嘴里的渾話屁話,她早就該抹脖子上吊了。那你承認自己是豬嘍,我可聽得真真的,你一直哼唧呢。馬娜嬌滴滴地說著,盡量將卷著棉被的身子,往那邊靠攏,她一寸一寸地挪移,猶如一條驚蟄過后,剛剛蘇醒的肥白的蟲子,當兩床被子在床中央約莫三分之二處黏合在一處時,這條豐腴而芳香的母蟲就刺溜一下,熱乎乎地鉆進朱安身的被卷里了。
起初,朱安身確實是在執拗地抵制著。他頑固地弓起后脊梁,像一頭受了驚嚇的烏龜,總是示人以堅固的硬殼,整個腦袋完全逃避到枕頭的外側去,感覺他就是一個正在鬧別扭的、小心眼的丈夫。別……別鬧了……好不……咱們可是有……有君子協定的!但是,當那渾圓而滾燙的母蟲一樣柔軟的肢體,一旦親密無間地黏上這個男人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抗議與抵觸,瞬間就化為烏有,毫無意義了。好比是,朱安身僅僅用一片輕薄的羽毛,妄想撥開一塊熾烈燃燒的火炭,自身立刻就焚燒殆盡了。
于是,朱安身的喉嚨跟劈柴似的脆響一記,緊跟著,他如餓虎樣反轉了身體,迅猛而霸道地,將那美艷的獵物壓制在自己的胸膛下面了。這樣一來,四目就相對了,馬娜閃閃爍爍母狐般的騷情目光,完全罩在了男人那張臉上。但也就是剎那之間,女人的身體又莫名地繃緊了,心里忽然疙疙瘩瘩的。她覺得他的模樣實在是有點兒可怖,甚至讓人犯惡心,她的雙手下意識地開始抗拒對方——如果說是男人的蠻干和重壓讓她喘不上氣來,倒不如說是,對方那異常丑陋的面貌,讓她快要窒息了。
這張臉委實丑得離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她見過的男人當中,似乎沒有誰的臉面,比他更埋汰更齷齪了。事實上,丑男人她自然是見過不少,五大三粗的,肥頭大耳的,賊眉鼠眼的,兔嘴齙牙的,天生一對招風猴耳的,蒜頭鼻子羅圈腿的,還有那種背上扣個羅鍋子的……總之是形形色色,可似乎哪一個,也比不上這個朱安身的相貌。
怎么說呢,這男人丑得有點兒叫人喘不上氣來,他的丑不是某種單純的丑,不是某個具體的器官沒有生好,倒更像是,把她這輩子所見過的各種丑人的特點,統統集中到了一起,就跟一盤大雜燴似的,不論眼睛鼻子牙齒眉毛,還是頭發和膚色,都讓她吃驚得要命,即便打著燈籠,恐怕也找不到比他更難看的男人了。若不是覺得他這人還算老實,出手也夠大方,關鍵是,那天她掐指一算,大姨媽這兩天就要光顧她了,要知道那玩意一來,一周多的生意就全泡湯了。而恰好這時,這個丑男人羞羞惶惶畏畏縮縮找上門來,一副靦腆而又無奈的可憐相,后來他吞吞吐吐提出來,只要肯扮他的對象,跟隨他回趟老家,來回也就三兩天,就能輕輕松松掙到一千塊。
一開始,馬娜很是猶豫。這樣的要求聽起來既荒唐又恐怖,扮演一個陌生男人的對象,而且,還是那么丑的一個家伙,假如是一個大帥哥,也許那感覺會稍好一點兒。她心里未免會生出些許狐疑,萬一這貨是個心理變態,或殺人狂什么的,到時候自己的小命怕是都保不住了??神R娜好歹也算閱人無數,對于出門尋樂子的男人,她基本上是有把握的,這類人通常直截了當,速戰速決,進門直奔主題,只顧寬衣解帶,辦事走人,有時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跟她講。但這個相貌丑陋的男人,一見她面眼中就含著難言和乞求意味,語氣近乎低三下四,他甚至給她出示了身份證,告訴她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具體住在城里哪個地方。通常,來洗頭店里圖歡樂的男人,絕對沒有這么蠢的,滿嘴沒有一句真話,結過婚的,說自己剛剛離異,有老婆的偏說老婆是性冷淡。
那天傍晚,這個丑男人一面說,一面就從皮夾子里取出五張毛爺爺像來,說先預付她一半,完事后再給五百。馬娜當時抿著嘴,看看那錢,又擰住眉頭問了一句,你不會是誠心耍老娘吧?丑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嚴肅到馬上要跟她翻臉了,好像她的質疑,刺痛了一個男人的尊嚴。愛信不信,反正,我是不會碰你一手指頭的,我保證!正是在最后一刻,她從對方的語氣和目光中,找到了某種可以信賴的理由,做她們這種生意的女人,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只要男人在眼前一晃悠,準能掂量個八九不離十的?;蛘?,只是單憑直覺,她多少動了惻隱之心,想想看吧,這么丑一個男人,哪個女的愿意給他當老婆呢?除非他是百萬富翁揮金如土,再不就是個手握實權的大官子弟。因此,可以說正是對方的丑陋相貌最終說服了她,后來她毅然接過了那一沓錢,嘴里還故作鎮定地嘟噥了這么一句:誰跟錢也沒仇,放著展光光的票子不拿,腦瓜子灌屎了。
我不喜歡讓人死死盯著,心里怪毛的,再說,你這樣壓得人家骨頭好疼。馬娜總算是連撒嬌帶用力地掀開了朱安身,她能聽見黑暗中的男人急不可耐地喘著粗氣,猶如一頭正在狂奔咆哮的公牛,被誰猛然絆住了四蹄,喉嚨里不時發出含混痛苦的哞嗷聲,由于太過亢奮,臉色憋得像塊豬肝子,這越發加深了這張臉丑陋不堪令人生畏的印象。所以,她干脆忙別過臉去,就勢伏在枕頭上,雙腿自然分開跪在棉被上,她覺得這樣也許最好,所謂眼不見為凈。按理說,這種時候,她是不該挑肥揀瘦的,像她這樣的女人,有什么資格要求客人這樣那樣呢,可這張臉著實叫她不敢恭維,尤其是在這種時候。然而,她趴在那里干等了一會兒,卻再無下文了,男人已在身旁甕聲甕氣塌下腰去,繼而,如同一頭突然中了彈的獵物,一味地平板板地躺倒,長長地往外面吹氣。
咋了?你這是……馬娜好奇地側過半拉臉,但依舊保持著等待的姿勢。不會是有那種病吧,你們男人呀,就是嘴勁大,一輪到實戰,就沒?事了,嘻嘻……說著,她忍不住發出一串輕浮的嬉笑。這種夸張的笑聲,在孤男寡女形成的夜色中,顯得十分突兀,明顯帶有一種瞧不起人的傲慢與偏見。此時,朱安身已默默地拉過旁邊那床被子,照舊裹嬰兒一般,再次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馬娜一陣懊惱。這人不但生得丑,性格也夠古怪的,剛才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變成這副德性了?難怪他討不到老婆,活該!或許,他還真就是個陽痿,一定是她剛才很無心的一句話,刺準了他那根最脆弱的神經,男人都好個面子,特別是在這種事上。這樣想著,她多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向來是口無遮攔地跟客人打情罵俏的。接下來,她像是要刻意討好男人似的,又一次輕輕柔柔地爬到他的被卷邊,哪知手指頭剛一碰到柔軟的被面,對方就跟被針戳著似的,一個打挺,詐尸般翻坐起來,同時,不忘把被子嘩地披在身上。
喂,你最好離我遠點!朱安身的口氣不容置疑,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說罷,復又倒身睡去,只把后背堅硬地對著她,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
有??!馬娜心里再次恨恨地嘀咕道,真是個丑怪物!不過,她多少有些后悔了,自己一定是吃錯了藥,才答應跟這個相貌丑陋的家伙一起回家的。
他倆本打算只在家住一宿,天一亮就速速返城的,可是家里人死活不依,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么也得住上個三兩日再說。朱安身在家排行老幺,他前面有三個姐姐,早都嫁人了,當她們得知小弟回家來了,而且還從城里領回一個漂亮的對象,都想來見見這個盼望已久的準兄弟媳婦,從昨晚到今早,姐姐姐夫們就陸陸續續趕回娘家來了。老母親樂得跟要過年似的,屋里屋外地跟女兒們張羅起來,誰負責去鎮上采購酒水糖果,誰負責在院里殺雞煺毛,誰負責去和面炸油餅,誰負責邀請親朋好友。按照老家的風俗,未來的媳婦頭一回上門,家里怎么也得熱鬧熱鬧,而且,親戚們還要給女方湊個見面禮什么的。所以,整個晚上,朱安身心里自然是忐忑難安的,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會帶這么一個不著調的女人跑回來。
事先,朱安身確實沒考慮得那么周全。這次他之所以急匆匆趕回老家,主要是因為,老父親臥病在床多年,近來情況越發不妙,母親才命姐姐給他去了電話,叫他務必趕回來看看,怕萬一歸來遲了,見不上老人最后一面。姐姐在電話里說著說著,竟嗚嗚地哭出聲來。姐姐還語重心長地跟他嘮叨,安子,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咱爸咱媽做夢都想抱個小孫孫呢,你就不能抓緊時間,好歹搞個對象,趕緊成家立業啊,別一個人在城里老那么漂著,不然老爸人就是走了,也閉不上眼啊……那一刻,朱安身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硬物鈍鈍地戳了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痛感突然襲來,淚珠就噗噗地落下,渾身一陣戰栗。他覺得自己真是不孝,過去那些年,父母和姐姐們為了供養他一個人念書考學,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后來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省城的一所農學院,雖說是???,學的又是個畜牧管理,畢業后又毫無懸念地,被招進畜牧站當了一名小技術員。而他的那些同班同學,但凡有些門路和人脈關系的,多數都改弦更張另謀高就了,唯獨像他這種沒有任何背景,又天生相貌比較雷人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畜牧站的工作,成天價跟那些牛啊羊啊的牲畜打交道,干的活似乎并沒有完全脫離農村,可那畢竟讓他捧上了老家多少人眼紅心跳的鐵飯碗啊。朱安身還記得,當初剛參加工作,頭一次跟著實習師傅,牽著幾頭母牛去配種的情景。想想看,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愣頭青,這輩子還從未真正摸過女孩子的手呢,頭回見識那種野性十足的場面,情況可想而知。那頭長勢跟牛魔王相仿的大種牛,一見陌生母牛,便一副獸性大發的樣子,哞地發一聲吼,便直沖母牛撲來,趾高氣揚地高高舉起兩只前蹄,下身那陽物好似燒火棍子,一個勁在母牛屁股上亂戳,那頭小母牛嚇得驚慌失措,在原地來來回回踢踏著四蹄,要不是讓師傅和他攔著,幾乎隨時會奪路而逃。
關鍵時刻,帶領朱安身實習的師傅,居然命他過去幫把手,就是用手掀起母牛的尻尾,好把那個敏感部位露出來,以便種牛能夠順暢進入完成交配。那天,朱安身目睹了公牛和母牛之間的情事,除了感到一陣血脈僨張之外,更多的還是惡心,尤其是大種牛發出粗野的哞叫聲,以及那掛滿了牛嘴和脖頸上的,跟肥皂泡一樣喧騰的白沫子,他就差當場把膽汁吐了出來。師傅嘴角始終叼著煙卷,瞇縫著兩條肉蟲子眼瞅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后來見他蹲在牛柵旁邊,像個小孕婦似的哇哇干嘔,師傅便撇著嘴角嘲笑道,你真格是個學生蛋子,連這個也沒見識過,我就不信,你在大學里沒搞過對象?
不提這個還好。對象自然是要搞的,校園里有那么多的課余飯后和月下花前,不過那好像都是別人的勾當,這種時候,朱安身只能默默地靠邊站了,他總是一個人躲進閱覽室,或教室的某個旮旯,盡量裝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埋頭苦讀的好學生樣子。由于相貌難看,四年的大學生活,對于朱安身來說,有時簡直就是場噩夢。過去在老家念書,因為那時年紀畢竟小,對于男女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平時雖說難免會被某些調皮的學生嘲弄一下,但那時他自己并不太在意,因為那陣他的學習成績突出,老師還算器重他。
可進入大學以后,這種局面立刻發生了改變:一者,他自己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了,被一種很濃的羞恥感所包圍,對于個人形象開始在意了;再者,班里一到周末和假日,不是組織大伙去郊游爬山,就是在教室里舉辦交誼舞會,男女生親密接觸的機會變得頻繁起來。更要命的是,那陣子不知是心理負擔太大,還是剛換了新環境水土不服,他的內分泌系統突然就失調得一塌糊涂,青春痘就像三月含苞待放的花蕾,那張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臉龐上,又暴增了這些疙疙瘩瘩的東西,乍一看去,簡直跟公園里老猴子腚差不多,他當然沒臉更沒勇氣去參加班里的任何集體活動。
他不得不悄悄上校醫務室去做檢查。大夫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據說她還是某校領導的家屬,手里整天抓著兩根竹簽子,在一堆花花綠綠的毛線團里興致盎然地挑來挑去,活像一只正在愉快玩耍的老貓。學生進去半天了,她還是愛答不理的,充其量,騰出一只織毛衣的大手,浮皮潦草地捏捏學生的脖頸,或者,拿壓舌板壓壓舌苔,然后來一句,沒啥大不了的,回去多喝水,注意個人衛生,就完事了。好像,水是這里唯一能開出的靈丹妙藥。輪到朱安身來看臉,女校醫手里的竹簽子始終沒停,只那么歪斜著眼掃了他一下,女人臉上的表情就突然凝固,嘴巴莫名地張開,像是要打一個超級哈欠,卻又因條件不成熟擱淺了,顯然是被眼前這個年輕患者的相貌給震驚了。但是,女校醫畢竟什么樣的學生都見識過,馬上就擺出一副職業性很強的敷衍神情說,這沒啥大不了的,青春期嘛,平時少吃辛辣的東西,沒事別老拿手去摳它,還得注意個人衛生,過一陣子自然就好了。后來,經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女校醫總算是破例給他開了兩小紙包維生素C、E之類的口服藥。這個一貫以不給學生開藥而著名的吝嗇女人,也算破了一次天荒。也許,女校醫只是不想長時間盯著那張丑臉吧,所以才速速打發他走人。
就是這張遍布粉刺的丑臉,還是引起了班上一名女生的格外關注。有一天,他們在去教室上晚自習的路上,一個名叫肖曉虹的女生,突然從后面趕上來,輕聲地叫住了朱安身。當時,天色基本上暗下來,旁人并沒有太在意,叫住朱安生的女生,跟電影里的女特務似的,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將一個小塑料袋遞給他,并且,以同樣快的速度叮囑道,擦臉藥,我弟以前用過,很管用的,你按說明書每天堅持擦擦吧。在朱安身幾乎沒有完全看清女生的臉面時,肖曉虹已經快人快語地轉身離去了,整個過程快得像眨了一下眼皮,等再睜開眼時,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但正是這次飛快的傳遞和關懷,一下子就激活了那顆原本死氣沉沉的年輕的心。
當天晚上,朱安身一回到宿舍里,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只小塑料瓶,白色的瓶身上貼有標簽:爐甘石洗劑,外用藥液,輔助治療皮膚過敏、痤瘡、濕疹等瘙癢癥等。這應該是朱安身自小到大,近二十年來,頭一次收到的女生主動送給他的物品,而且,是絕對的雪中送炭,急他所急,想他所想,那張臉再不好好治療的話,他眼看就要崩潰了。他的心在莫名地狂跳,十根手指始終在顫抖,小小的塑料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潮濕的汗液漫漶起來,他像是攥著姑娘那顆火燙的紅心。上床之前,他悄悄躲在衛生間的某個角落里,借著一抹昏暗的燈光,像頭一次嘗試化妝的愛美女生,手持藥棉,將那種涼絲絲的如圣水般的藥液,仔仔細細地在臉上涂抹了一層。
盡管爐甘石的味道有些刺鼻子,而且,涂在那些紅兮兮的粉刺疙瘩上,會產生一種隱秘的灼痛感,但他的心情從來沒有那么舒暢過,他甚至透過那白石灰一樣難聞的藥液,清晰地嗅出一個女生最恬靜最生動的香氣。后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那個叫肖曉虹的女生,一會兒變得異常清晰,楚楚動人,一會兒又顯得模模糊糊如隔云霧。他把肖曉虹在路上跟他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想了若干遍,就像人們在睡不著的時候,不停地數綿羊那樣,而幾乎每一遍,他都覺得,自己一定遺漏了某個至關重要的細節或詞語。他一直固執地認為,她一定跟他說了很多很多,只是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當時他簡直緊張得快要休克了。
那段時間對于朱安身來說,一定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在連續擦抹了兩周左右的爐甘石洗劑后,臉部的病情大為改觀,那些惱人的層出不窮的紅疙瘩,被明顯壓制住了,一種類似于久病康復后的自信和感念,讓這個年輕小伙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他上課不再像往常那樣,總是蔫頭耷腦一言不發。課間,偶爾也能跟別的同學說說笑笑了;體育課上,他甚至主動報名,加入男生的籃球比賽中,從而發揮出一個鄉下小伙應有的耐力和體魄,讓大伙對他多少有點兒刮目相看。
每天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學生們由宿舍樓下來就餐時,都會順手拎一兩只空的暖水瓶,這些外表紅紅綠綠的玩意,通常先被大片大片地扔在開水房門口,等到去食堂吃過晚飯以后,大伙再順路去開水房,灌滿各自的暖瓶,然后成雙結對地拎回各自的宿舍里去,這是大學生每天必做的功課。朱安身雖說其貌不揚,但身上有的是力氣,畢竟打小就生活在鄉下,農忙時節,他也得幫家里干兩把地里的活計。朱安身總是盡可能快地吃完晚飯,然后迅速離開學生食堂,健步如飛地奔向開水房,在那一大堆花叢樣鮮艷的暖水瓶里,準確無誤地找到屬于肖曉虹的那兩只(上面用即時貼注明了年級姓名),當然他也會順帶再多拿兩只,那是跟肖曉虹很要好的同宿舍的另一個女生的,他很小心地替她們灌滿開水,一只手拎兩三個暖水瓶,走起路來腳步嗵嗵直響,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女生宿舍樓在男生的對過,那里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引得無數男生望眼欲穿,又想入非非。一旦爬上陡峭的樓梯,走進幽暗狹窄的樓道,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就會撲鼻而來,那時的朱安身活像一名訓練有素的運水工,他通常不怎么敢抬頭看人,只顧大步流星一路向前,即便遇到班里某個女生,他也視而不見,在把手里的暖水瓶款款放在主人的宿舍門口之前,他甚至連大氣也不出一下。一旦手里的重物卸下,他立刻如釋重負,轉身一溜煙跑開去,又像是調皮的男孩敲響了別人的房門,卻又溜之大吉,嘴里倒是發出類似口哨的噓噓聲,仿佛完成了多么重大的使命。
但是,這份送暖水瓶的工作并未持續太久,因為那些喜歡嘰嘰喳喳的女生,很快就把這樁趣事,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全班的角角落落。最開始,還是比較積極正面的,她們說咱班可出了個活雷鋒,號召全班男生要向朱安身同學學習,但接下來,事情就變了味了,說什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簡直是癡心妄想……幾個平素對肖曉虹頗具好感的男生,也仿佛原本屬于自己的某項福利,突然遭到了一個相貌丑陋者的攔路搶劫,于是他們就依照雨果小說《巴黎圣母院》里的經典形象卡西莫多,也陰陽怪氣地給朱安身頭上安了一個雅號“朱西莫多”。他們私下里總吵吵說,快看快看,朱西莫多屁顛顛地要去學雷鋒了……朱西莫多又獻殷勤去了……朱西莫多愛上咱們的班花肖曉虹了。
有一晚正上自習課,一個男生故作嬌滴之態,將自己的嗓音憋成女生才有的那種尖細的頻道,對身邊的另一個男生說,卡西莫多,我美嗎?對方馬上會意地應和和演繹,你太美了,艾絲美拉達!大伙稍一愣怔,整個教室突然就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在那喧嘩的笑鬧落幕之際,大家忽然聽見另一個聲音憤憤然地從某個角落陡然升起:喂,你們——真是——太過分了!此語正出自肖曉虹之口。她當時的臉色難看極了,好像是,剛被外面凜冽的寒風凍透了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總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一班同學從未見她這樣過。打那之后,大伙就發現,肖曉虹再也不把暖水瓶隨便放在開水房前,或別的什么地方了,她總是寶貝似的隨身攜帶,不給人創造任何可乘之機。
那張四周蒙了蚊帳的單身床鋪,簡直成了朱安身當時唯一有效的避難所,沒課的時候,他總是把自己窩在里面,同寢室的人只能從外面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好似一個虔誠的僧侶正在面壁打坐。他不主動跟任何人說話,有時別人向他打問一件什么事,他老半天也不吱一聲,活脫脫成了一個啞巴。他一味地將自己囚禁在那個由發黃的舊蚊帳圍攏起來的小小空間里,看書、聽半導體小廣播,或者長時間發呆,他幾乎不再參加任何一項集體活動,時間久了,別人甚至都快忘了班里還有這樣一個成員。
那時,他唯一喜歡的活動,就是在熄燈以前,一個人去學校的操場上快速奔跑,跑完一圈又一圈,他盡量跑得像狂風一樣快,讓渾身上下熱汗橫流,不給任何一個熟人上前跟他搭訕的機會。也只有在這寂靜昏黑的煤渣跑道上,他才感覺到自己不再那么孤單了,因為這里有呼吸不完的自由空氣,頭頂還有跟家鄉一樣深邃湛藍的天空。有時,月亮也會恰到好處地照亮他陰郁愁煩的面部輪廓,他就輕輕閉上眼睛,完全憑著感覺摸黑奔跑。這種時候,他才可能忽略白天的種種遭遇,忽略別人險惡的冷眼,和無處不在的嘲諷。他唯一困惑難解的是,老天爺為何會讓他以這樣的容貌活在世上,或者,那個被稱作同學的群體中,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男生女生組和起來,竟是那么的強大而不可一世,除了那個充滿善意的肖曉虹之外,他們每一張面孔都那么地猙獰可憎。
朱安身的第一場戀愛,不,更確切點說,是他大學時代唯一的暗戀或單相思,就這么短暫地夭折了。
二
醒來后,身邊的男人已不知去向,被卷空成個狗窩樣。
馬娜一邊噢噢地打著哈欠,一邊懶懶地往自己身上套衣裙。她上身穿了件鵝黃色的開司米衫,盡管桃心領口開得不是很低,可那一對飽滿的球形胸廓還是傲然凸現著;下面是條及膝的藕荷色條紋筒裙,里面配了肉粉色半透明的長筒襪,腰間還系了條裝飾性很強的帶金屬扣的黑色細皮帶,讓她身材看上去很苗條。其實,這套裝束比她平時穿的要保守得多,因為朱安身在付給她錢的時候,順帶提了唯一的附加條件:記住,到時候可別打扮得太那個了。因此,出門前她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像一個良家婦女,她幾乎沒敢怎么化妝,除了指甲的顏色艷了些。說心里話,她討厭這種稱呼,“良家婦女”直接對應了她們這種墮落的女人,就像好和壞、美和丑、真和假一樣。
有時候,恐怕是極少極少數的時候,她也想過要當一個良家婦女的,清清白白,過正經日子,莫讓旁人指指點點,可生活對于她來說,就像一個爛泥坑,她一著不慎就栽了進去,結果從頭到腳污染得沒一處干凈的地方。那時在老家,她聽從父母之命,尚不足二十歲,就草草嫁給鄰村的一個男人,婚后才知那人嗜酒如命,每天離開二兩貓尿,簡直咽不下飯菜,可一旦喝醉了,又肆意動手動腳,她的臉上身上,隔三岔五就會青紫起來,腫痛難忍,她終究受不了丈夫的家暴,幾次三番跑回娘家避難,結果還是給男人軟磨硬泡弄了回去,接著又是毒打,又是囚禁,甚至還鎖在黑屋里,一連兩天不給她飯吃。她后來到底想法子逃了出去,遠遠地去了外地,投靠一個老鄉。
哪知遇人不淑,這個女老鄉在外面混世界呢,專門和男友哄騙和召集有些姿色的婦女,在城鄉接合部做皮肉生意。她一開始當然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就落入對方設好的圈套,先是被老鄉的男友下藥迷奸了,再后來人家又軟硬兼施,說她條子展容貌受看,只要聽他們的話,舒舒服服就把票子掙下了,干嗎還回老家受那號罪呢。人就是這樣,一旦跌入污泥濁水中,就算再多跌幾跤,跌得再狠些,也都無所謂了?,F在,這個丑男人肯花錢雇她扮演兩天良家婦女,她既能輕輕松松拿到一份應得的酬勞,又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做一下良家婦女的愿望,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早飯一過,家里就出現了某種混亂。
先是唰啦唰啦清掃院子的聲音,接著是丁零咚隆搬箱挪柜的聲音,再接著又是嘰嘰咕咕母雞拍打翅膀滿院奔逃的聲音,當然,這中間少不了大人孩子說說笑笑的聲音,總而言之,混亂的局面里透著一股難以壓制的洋洋喜氣——盡管,在這家堂屋里間的床上,還躺著一個病入膏肓的老爺子。這個情況馬娜早就知曉了,她來此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這個老人。昨天,乍一見到朱安身的老父老母,她的眼眶莫名地濕熱了一下,怎么說呢,這對年邁的鄉下老人,幾乎跟她在老家的父母沒有多少區別,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清瘦,一樣的憂愁,一樣的少言寡語。她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過家了,只是逢年節寄些鈔票或衣物吃食回去,一來怕那個醉鬼男人上娘家糾纏不休,二來自己干了齷齪的事,實在是沒臉回去見人。她想,等將來自己存夠了花銷,或許可以在城里買套小房子,到那時候,再把一雙老人接來享幾天清福也不遲,百善孝為先,她懂這個理。
屋里屋外轉了一大圈,始終沒見到朱安身人影。
馬娜不清楚一大早他上哪去了。想到夜間床上那一幕,她的臉皮微微有些發熱,倒不是說她有多么矜持和害臊,這種事她經歷得不計其數了,可這個朱安身給她的感覺太出乎意料,她簡直就是拿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由此,她又覺得在這個丑丑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種獨特的東西,具體是什么,她一時還歸納不出來。與朱安身對她的態度完全不同,這家里幾乎每個人,都對她笑瞇瞇的,他們都以熱情待客的語調,輕聲細語地跟她打招呼:小馬起來了,夜里睡得好不好,飯還吃得慣吧……她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頂重要的一個客人。
客人,這個稱呼她其實非常反感,在她昏天黑地應付男人的那個世界里,所有的男人都被稱作客人,老板經常會打來電話交代,某個客人點名要你陪,馬上過來!或者,你的那個老熟客又來纏你了,等等。一時半會兒她還適應不了,這家人帶著討好意味的親近與問候,但她盡量裝得一本正經,盡量讓自己的舉手和投足,都像個頭回上門來的好女人,反正不能讓他們瞧出什么破綻。她來這里就是裝模作樣演戲的,所有的戲都是假的,可假戲也得真唱,再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所以,她不能總在人家忙亂無序的院子里晃來晃去,那樣肯定有失禮數,她得禮貌性地去做點什么,比如幫他們隨便干點家務活兒。她想去搭手拔拔雞毛的,可剛在那只冒著騰騰熱氣的水盆前蹲下身子,朱安身的大姐就好心好意地說,用不著你插手的,當心濺臟了新衣裳。之后,她又想去伙房里試試,正在那里吭哧吭哧揉面團的,是朱安身的二姐,這個胖乎乎的矮個子女人,扭過臉對她說,小馬,你還是去堂屋歇著吧,咱家伙房實在太憋屈了。朱家的廚房確實又矮又小,簡直像個小煤房,她覺得自己要是待在里面,那個胖女人一定會喘不上氣來的。這樣一連幾次,她都沒能幫上啥忙,最后,只好一個人低頭走進堂屋。
堂屋是那種里小外大的套間,昨天她已經在里間屋里正式見過朱父了。聽朱安身說,老人幾年前患了腦出血,從此便中風癱床不起,連屎尿都不能自理,到后來竟話也說不成了,只是心里明白,這個家就苦了朱母?,F在,她百無聊賴,一個人坐在堂屋的一只很破舊的沙發上,沙發的扶手早被人摸得油黑放光,乍看上去,很像兩塊硬邦邦的生鐵,屁股下面的灰布墊子也坑坑洼洼,有一處破了雞蛋大的洞,黑黢黢的彈簧鋼絲,臟兮兮的棉絮團,都如開了膛的動物內臟,清晰可見。她不無嫌棄地將自己的屁股稍微挨那么一點兒座位,生怕弄臟了自己的新裙子,或被彈簧扎著??諝庵惺冀K彌漫著濃濃的草藥氣和尿臊味,她的鼻子不時地一抽一抽,很快,她就爆發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外間屋除了有一臺十幾寸很老式的電視機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樣家用電器了。她實在是悶得慌,就起身去摁下了電視開關,一串刺耳的噪聲直戳耳膜,她的目光就在茶幾和桌子上搜尋起來,想找到電視遙控器,可半天什么也沒發現,她只好隨便用手指去摁屏幕右下角幾個同樣黑得出奇的按鈕,總算是把那驚人的音量調小了,后來屏幕也終于浮現出人臉,僅有的一個地方臺,正在播放電視購物節目,推銷員夸張的語氣和矯揉造作的表情,讓她覺得很搞笑,那幾位起初還是平胸的女人,因為試穿了同一款婷美內衣,胸部立刻產生了不可思議的豐滿效果,于是,她們便傲傲然地挺胸抬頭,眾口一詞地講述著早就設計好的臺詞:從此可以做自信女人,讓男人整天跟屁蟲似的黏著你……她覺得,這些女人真夠賤的,大庭廣眾,多不要臉啊,兩只手就那么在胸罩上摸來摸去,丟先人呢!于是,她近乎氣急敗壞地關掉了電視。與其說是電視上的模特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倒不如說是這樣的畫面,讓她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有時為了討好某個客人時的所作所為。
就在這時,她聽到哐啷一記兀響,類似瓶罐之類的東西突然墜地的聲音。她愣了一下,忙側耳細聽,一串含含糊糊的嗚嗚聲,從里間屋緩緩傳來。
那間屋子沒有安門,只是掛了一條用零七碎八的布頭縫制成的簾子,她就循著聲音走上前,輕輕掀起那道布門簾,整個人再次怔住了??坷锇ぶ皯粝旅?,有張木頭板拼湊起來的簡易床,朱父正面朝她的方向側躺著,青灰色的瘦臉小得像只山核桃,由于半拉臉是陷在枕頭里的,好像那只核桃被誰敲開后拿走了一半。老人的一只手彎曲著,垂懸在床沿外,似要竭力伸開,又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樣子。順著那張同樣蒼青枯瘦的老手的方向,她的目光旋即落在地上的一攤液體上,倒扣在那液體上的,還有一只淺藍色塑料尿壺。不用猜,朱父一定是自己摸索著想要小解。今天,包括朱母在內的所有家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朱父就被人們暫時忽略了,沒有誰還顧得上他,病人大概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了。那個藍塑料尿壺,原先是放在緊挨著床頭邊的一只小方凳上,老人臥床多年了,幾根手指猶如痙攣的鳥爪,均扭曲著往內蜷縮,想要準確地拿起那只尿壺,對他來說太不容易了。
馬娜的鼻孔急速抽動了幾下,那股子頑固的尿臊味,幾乎快讓她窒息了。她一時有些進退兩難。她想,自己應該立即轉身出去喊人幫忙,但一只腳剛跨出里間屋門檻,耳邊就冒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喂,你難道不是人嗎,這種事你還好意思去叫別人?你是沒長手,還是沒長腳呢……于是,她就被這個有些莊重的聲音重新拉回到里屋,她繞開那片亮晃晃的尿液,謹小慎微地往里走著,她在手指能夠到塑料尿壺的地方彎下腰身,她盡量屏住呼吸,但越是這樣,那難聞的臊臭味越讓她心煩意亂。
這時,馬娜閃爍的目光,就跟躺在那里的朱父不期而遇了。
昨天,她已經被朱安身很隆重地介紹給了朱父,所以,此刻對方的眼光里就流淌著長輩特有的那種羞赧和無奈,她覺得他的樣子好可憐,是那種既需要別人幫助,又羞于啟齒的窘迫。況且,他要面對的還是他兒子的對象,未過門的兒媳,盡管她知道自己狗屁也不是,充其量只是個女騙子。這樣胡亂思忖時,她已用右手三根手指,從地上艱難地撿起了尿壺。那一瞬間,喇叭狀的壺口,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著什么。她的腸胃一陣翻涌,惡心,想吐,最好一走了之,但最終都讓她強抑住了。她表現得很像一名訓練有素的演員,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任何困難都能坦然面對。她伸過另一只手,從朱父枕頭邊上抓起幾片手紙。那些手紙,一看就知是由廉價劣質的大包衛生紙剪出的小方塊,厚厚地摞在一起,方便病人平時使用。她拿起紙片去擦尿壺的外殼,她盡量讓自己擦得仔細一點兒,因為她發現,此時朱父的目光老半天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尿壺,像是在嚴格審查她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如何做事,以便在關鍵時刻拿出他自己的意見。
擦完尿壺后,她才重新抓著這個塑料玩意,身體盡量往床邊靠了靠,然后探過頭去問,叔,你還要用嗎?她的口氣帶著一種關切,她盡量不讓內心的那種厭嫌和惡心表露出來。老人像是沒聽清,或者,聽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表達。她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點什么,以打破眼下的尷尬局面,她想了想才說,沒事的,叔,你跟我老家的父親差不多少,他有一年摔傷了腿,在家整整躺了三個月,都是我跟我媽服侍他的。她這樣說,是為了打消了朱父此刻的顧慮和羞赧,當然,這同樣也能打消她內心的種種不適感。對方又沉默了片刻,下巴頦終于抵在枕面上,微微動了幾動,干癟的嘴唇使勁往里抿著,牙床頂得高高的,晶亮的涎水如緩慢的溪流,正順著嘴角漫延到枕巾上。這應該是表示,他需要繼續小解吧。
她稍一猶豫,便自作主張地掀開了對方的被角,當她手指哆嗦著,將尿壺口對準老人下身,遞過去的一刻,她的心還是莫名地狂跳了起來。朱父的私密處似乎也是病態的,萎縮的,甚至丑陋不堪,她都有點兒懷疑,對方還有沒有小便的能力。為了不打攪病人方便,她迅速轉過身去,背對著朱父。她讓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一只小相框上,那里應該是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她靠近相片,細細端詳,她很快就從很小的一堆頭像里,找到了朱安身。相片上的他,似乎比現實中更丑一點兒,也許是那張臉太過嚴肅的緣故吧。她又挨個把上面的每張臉都打量了一番,她發現,朱安身的幾個姐姐好像也沒那么丑,朱父朱母也沒那么難看,可唯獨這個朱安身,好像基因突變后的一個怪胎,丑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
馬娜拎著尿壺一走出堂屋,就跟迎面匆匆趕來的朱母碰上了。
啊呀呀,小馬,咋讓你拿這個啊……都把人忙糊涂了,快快給我吧……小心弄臟了你的手。
朱母一連聲說著十分過意不去的話,一面慌里慌張從馬娜手里搶過塑料尿壺,然后勾著頭,見不得人似的,急匆匆朝院墻根下的茅房碎步而去。
很快,朱母就回來了,臉上的笑容多少顯得有些不自然,但依舊帶著道歉式的討好,仿佛無端地讓兒子對象拿這種臟東西,做老人的臉面無光似的。朱母利索地回屋端了臉盆,進伙房打來了半盆清水,又拿出一塊新鮮的香皂,和顏悅色地招呼她說,小馬,你快過來,好好洗一洗。
馬娜覺得朱母的表情始終帶著羞赧,就給她寬心道,阿姨,這沒關系的,誰家還沒個老人呢。
朱母就垂手站在一旁,像個本分的老用人,伺候著小姐洗凈了手,又取來一條粉嫩粉嫩的毛巾,這東西正散發著一股鄉野味很濃的商品氣息,一看就知是才新買的。
馬娜用那條毛巾擦手的工夫,朱母才又叨咕起來。
我尋思著,姑娘大老遠來一趟,怎么也得去外面,買個新胰子新手巾,給你使,我知道你們在城里,都衛生慣了的。
朱母頓了片刻,又啰唆道,剛剛真是多虧了你呀,要不他準又弄得一褲子一床單,害得我又得大洗一場。唉!人活成這樣,真是家里的負擔啊。
馬娜忙接過話頭,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再說上年紀的人嘛,誰沒個病啊災的。
朱母微微點點頭。誰說不是,咱這個家,姑娘你全都看到了,安子他爸一躺就是好些年,可把一家老小拖累苦了,安子好歹也算是個大學生,可到現在都沒成個家,愁得我和他爸夜夜睡不著……這回好了,小馬你不嫌棄咱安子,不嫌棄咱這個爛桿家,他爸就是哪天真走掉了,也瞑了目……
忽然,竟無言以對。
馬娜發現,朱母說這話時的眼神,充滿了渴望和欣慰——那渴望幾乎是望眼欲穿的,那欣慰更是苦盡甘來的。所以,她再也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了。她覺得自己有罪,且罪不可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