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第5期|張悅然:法力(節選)
天快黑了,屋里沒開燈,我站在熒光顯示框前,等著音樂從柱狀音響里冒出來。如果是以前,把碟片放進去我就走了,泡茶或者煮咖啡,現在我會站在那里,一直等著音樂響起來。是擔心唱片壞了,還是機器出故障,我自己也說不清,就是有點心悸,擔心音樂再也不會響起來了。
音樂響起來了。我打開了燈。沙發上丟著可可的畫筆,還有一只長頸鹿頭倒插在靠墊之間。我斂起畫筆,把長頸鹿拽出來夾在胳膊底下。邢蕾走過來,繞過我走到矮腳柜前,拉開了最上面的抽屜。我問她找什么,她說弄魚把手劃破了。我叫她放在那里讓陳姐干。
“你能下樓買包白糖嗎?魚還在撲騰呢?!彼龁?。
“他們來了先喝點酒,七點吃飯也不遲?!?/p>
“達奇有事,要早點走?!?/p>
“不是他嚷嚷著沒地方過中秋嗎?”
“還有料酒,白糖和料酒?!?/p>
她又繞過我走了。最近我們很少說話,她看起來總是有點心不在焉,也可能心里對我有意見。那不是我做點什么就能改變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做點什么,我們早就過了討好對方的時間。到了一定的年限,婚姻就像一艘無人駕駛的船,雙方都懶得去碰方向舵,任憑它在海上漂著,漂到哪兒算哪兒。
從小賣店出來,我點了支煙,在小區的長椅上坐下。幾個七八歲的男孩蹲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底下玩,其中穿藍色帽衫的那個好像跟可可打過架。一只臟兮兮的白貓從他們身后經過,鉆進了灌木叢。送外賣的人走過來問九號樓在哪里,他手上的塑料餐盒里裝的好像是烤串,配冰啤酒應該挺不錯。過了一會兒,男孩們的媽媽來了,把他們叫走了。樹底下留下一堆樹枝,橫七豎八摞在一起,看起來像是要點篝火。
篝火。木頭上還附著一絲熱氣,證明才熄滅不久。露娜繞著它走了一圈,在它旁邊坐下來。昨天剛下過雨,能找到這么一堆干木頭不容易。她解開背囊,從里面摸出幾顆煮栗子吃起來,然后打開地圖,用鉛筆標出昨天走過的路。地圖是憑靠盲眼鐵匠的記憶畫的,很可能靠不住。但是如果到了那里,她知道她能認得出來。就算房子沒了,稻田沒了,芒果林沒了,她也能認出來。
她沿用了小時候吃栗子的方式,咬開小口,把栗肉用小拇指剝出來,果殼幾乎是完整的。媽媽用的是竹簽,能把小洞開得更小,掏干凈果肉,然后在曬干的栗子殼上涂上鮮艷的顏色,穿成項鏈送給鄰居。粉紅色最難找。要在春天的時候收集夾竹桃的花瓣,放在石碗里搗碎。整個春天媽媽帶著她滿山尋找夾竹桃。反正她們有的是時間。露娜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那個小村莊,她做過最離譜的夢就是嫁給村頭裁縫的兒子。
手機響了,邢蕾問我去哪了,說鄧菲菲已經到了。我掐掉煙,——第五根,從長椅上站起來。手機上有一條未讀短信,我點開了它:
放過露娜吧,好嗎?算我求你了。
我打開門,鄧菲菲正坐在餐桌前翻一本家居雜志。她好像胖了,也可能是剪了短發的緣故,圓鼓鼓的臉上貼著七八個指甲大小的透明膠布貼。
“我昨天去點痣了?!彼f。
“有這么多?”我問。
“我還留了兩個呢,大師說那倆是吉利的?!彼噶酥缸郎系姆胶凶?,“可可呢?我給她帶了巧克力?!?/p>
我告訴她可可在姥姥家,邢蕾的表姐從美國回來了。鄧菲菲立刻問我是不是那個生了一對混血雙胞胎的表姐,說她看過照片,很幸福的一家子。我沒做評價,反正邢蕾沒讓我去和他們過中秋節,我心里挺感激的。我開了一瓶香檳,給鄧菲菲倒了一杯。上次見面還是她話劇上演的時候,她穿著維多利亞時代的長裙,頭發亂蓬蓬的,眼睛周圍畫著濃黑的眼影。別的我都忘了,關于那個晚上,我唯一記得的是下了很大的雨。
“巧克力記得冷藏,別讓可可一次吃太多,”鄧菲菲看著我,“你生病了?”
“在趕一個劇本?!?/p>
“新的?”
“還是那個?!?/p>
“什么題材來著?”
“奇幻,動畫片。但不是給小孩看的那種?!蔽乙膊恢雷约簽槭裁匆忉?。
“厲害。是那種人都活好幾千年,會各種法術的嗎?”
“可能活不了那么久?!焙芫脹]跟人聊天,我感覺有點吃力,就建議她嘗一嘗杯子里的酒。
“幸虧有你們,”她放下杯子說,“過節的時候收留我跟達奇?!?/p>
“不算收留吧?”
“我上個月離婚了啊,邢蕾沒跟你說?”
她的眼神充滿了傾訴欲,正等著我發問,而我卻怎么也想不起她前夫的名字。其實見過很多次,就在一年前他們夫婦還坐在這張桌子前面,跟邢蕾熱烈地討論到底要不要生孩子。當時我饒有興趣地聽了一會兒,主要是覺得邢蕾挺有意思,她一直后悔生下可可,可是但凡有女人詢問她的意見,她總會告訴她們一定要生個孩子,那樣人生才完整。她看起來一臉真誠,讓我不得不相信她所體會的失望是人世間罕有的不幸。
我有種預感,整晚可能都會陷入情感話題的討論。最好別讓鄧菲菲開這個頭,我站起來走進了洗手間。我在馬桶上坐下,盯著水池邊花瓶里的一小簇綠色植物。
天黑的時候,露娜點著了篝火。灌木叢沙沙響了幾聲,又恢復了安靜。她朝那邊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有雙眼睛躲在樹叢里注視著自己。那家伙剛想跑,她一躍而起,跑過去揪住了他的衣服。他驚恐地扭過頭,一張畫滿顏料的小丑的臉,透過眼皮上的菱形油彩,可以看到一雙稚氣未脫的眼睛。小丑解釋說,篝火是他點的,他出去找吃的了,回來就看到露娜坐在旁邊。
小丑把一只肥美的野兔架在火上,邀請露娜和他一起吃。他神秘兮兮地告訴露娜,再過幾天火山就要爆發了,這里將會夷為平地,只有坐克萊因飛船離開才能得救。所以他從馬戲團逃出來,打算去找飛船。他發現露娜已經知道這個秘密,就感到很費解,那為什么還要往火山口的方向去呢?露娜說,小時候自己住在那附近的一個村莊,后來經歷了戰爭、瘟疫,人們都離開了。她想在火山爆發前再去那里看一看。小丑問,看什么,不是都沒有人了嗎?露娜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做夢總夢到,就去跟那里道個別吧。
第二天分別前,露娜把自己登上克萊因飛船的船票送給了小丑。她安慰他說,我是圣火使者,沒有船票也可以登船。小丑抱著她哭起來,把自己表演魔術的黃手帕系在她的手腕上。他問露娜飛船長什么樣。露娜說,有扇圓形的金屬門,像月亮一樣。
我希望晚飯能在九點前結束,就可以回到書桌前把這段故事寫下去。來到客廳,桌上擺著涼拌萵筍絲、皮蛋豆腐和白切雞。邢蕾端著一盤茨菇燒肉走出來:“誰能給達奇打個電話?”
“我打吧?!蔽艺f。邢蕾看了我一眼,既沒有鼓勵,也沒有反對。我找出他的號碼撥過去。達奇接了,說有個紐約畫廊的人忽然到他的工作室參觀,把他們送走就過來。
“看來達奇要轉運了,沒準人家想邀請他到美國做展覽!”鄧菲菲說。
“喝一杯?!蔽遗e起酒杯看著邢蕾。
達奇是個攝影師,但他可能更樂于稱自己為影像藝術家,以此來和那些商業攝影師區分。不過在我看來他們最大的不同是,商業攝影師把東西往美里拍,達奇是怎么丑怎么來。他最有名的一張照片,是三個苗族老太太,舉著裹過的小腳,咧開沒有門牙的嘴哈哈大笑。要我說,他獲得的那點贊譽,全得感謝中國偏遠地區的臟亂差,有一回喝多了我表達了這個觀點,結果邢蕾跟我吵了一架。
這下邢蕾好像不急著開飯了,當我再一次提議我們邊吃邊等的時候,她才慢吞吞站起來去拿碗筷。
“我不能吃蝦,臉上的傷口會發?!编嚪品普f。
“酒也別喝了?!毙侠僖兆咚谋?,她連忙用手擋住。
“啊呀,喝一杯沒事,反正最近也不用排戲!”
邢蕾端詳著她的臉:“那么多痣都是不好的嗎?”
鄧菲菲指著那些小膠布挨個向我們介紹:“這個是容易犯小人,這個是容易漏財,這個是容易有交通意外,這個是沒有主心骨……”
“點了這個痣主心骨就能長出來?”我問。
“會長出一截?!?/p>
“我倒覺得你眉毛邊上那顆痣挺好看的?!毙侠僬f。
“那個就是離婚痣??!它有點大,過陣子可能還會長出來,長出就得再點一次,反正大師說了,我的正緣后年才來?!?/p>
“不吃蝦就多吃點肉吧?!毙侠偻肜飱A了兩塊紅燒肉。
“菜都是陳姐燒的?”鄧菲菲嚼著肉問。
陳姐正好走出來,沖鄧菲菲笑了笑。她把清蒸鱖魚放在桌子中間,碧綠的蔥絲上繚繞著熱氣,魚瞪著蒼白的眼珠,張大的嘴巴里塞著一團姜絲。
“陳姐,你快走吧,明天來了再收拾?!毙侠侔殃惤闼偷介T口,“掛號的事,我明天上班再問一下。聽我的話,別想太多好嗎?”邢蕾的語氣里有種訓練有素的職業性,但睫毛上籠罩著的溫柔光暈足以遮蔽冰冷的理性。她那雙美麗而睿智的眼睛里,總是蓄滿了對人間的理解和同情。僅憑這雙眼睛,也足以勝任她現在的工作,——她是一名出色的心理醫生。
…………

作家簡介
張悅然,14歲時開始發表作品,并引起巨大反響。至今已出版小說作品有:《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紅鞋》、《是你來檢閱我的憂傷了嗎》、《晝若夜房間》、《月圓之夜及其他》,主編主題書《鯉》系列等?,F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講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