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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9期|林森:海里岸上(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 | 林森  2018年09月28日07:40

    岸上

    午后三點半,老蘇搬著條凳到家門口不遠處的木麻黃林中,開始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木麻黃林里吹過來的海風,裹著濃重的腥臭味。這種味道好像能腐蝕一切,海邊人家的門窗,若非擦拭上厚厚油漆,就會在其摧枯拉朽之下,銹跡斑斑。有的人鎖上房門離開半年,回家時,陽臺、窗口的防盜網就會在手掌的揉捏下,碎成滿地銹渣。唯一能抵御海風侵蝕的,只剩下海邊生長的植物,尤其是木麻黃。木麻黃在海風的梳理之下,針葉根根分明,好像是浮動在空中的有形光線。老蘇的工具不復雜,不過是木工用的小斧頭、鑿子等,加工對象是一塊木麻黃樹的老根。兩年前的那場超大臺風,讓靠海的地方滿眼狼藉,風過后他走在殘枝斷干的木麻黃林里,內心滴血。一棵被風連根拔起的木麻黃樹絆倒了他,爬起后,他望著那團盤根與錯節,心有所動。幾天后,他借來鋸子、斧頭,把老樹根截斷,找來兩個后生,抬到院子里放著。老樹根在院子里放了快兩年,他還沒動手,在此期間,他買了木工工具,在很多小玩意兒上練手。真正對老樹根動刀,是在大半個月前——他覺得,可以開始了。

    他把交錯的根須全都除去,剩下光滑的木塊。他學會了用鉛筆、量角器、尺子等,還開始畫圖——那是一艘船的造型。他想把那艘記憶中的船,以縮小的方式,用一整塊樹根雕刻出來。他并不急于完成,每天在這片樹林里的時光,是獨屬于自己的。陽光仍然猛烈,海面吹過來的風是有重量的,但從此時到傍晚,風會越來越涼快。他刻幾刀,就停下來,抽一根煙。收拾回家之時,地上丟了半包煙的煙頭。他其實很少坐到暮色起,而是在接近五點左右收拾整齊,到鎮上的茶館里喝杯下午茶。鎮子和漁村挨著,是海南島上最著名的一個漁港,多少年來,一代代“做?!钡娜?,從這里揚帆航向廣袤的南中國海。穿過村頭往北就是港口,但他步子很急,不敢多看那個他離開、回來無數遍的海港。他已經很久沒有機會到海上去了。

    茶館里人聲鼎沸。說話的人為了壓住雜音,只能把聲音喊得更高——人人都在嘶喊,卻連對面的話都聽不清。老蘇還是聽到了一些,大概是關于這座小鎮的。小鎮近些年已經完全變樣了,早先那個落魄、凋敝甚至可以說被某種悲傷籠罩的港口,顯示出某種迸發、昂揚的新面貌,高樓快速建起,還修建了海洋工藝品一條街,引來不少游客。街角那家店,據說生意最好,老板早已是千萬身家了。但有人覺得發展的速度還不夠快,還得提提速——提速最好的辦法,是得到上級部門的重視。

    其實,鎮里在出方案時,問過老蘇意見的。他在會場聽著,只是聽,一言不發,被問急了,就說:“我不出海多年了,腦子又壞,這些東西,哪懂?”后來證明,他的沉默讓他保留了一些臉面——和他年紀差不多的老漁民阿黃,中氣十足地提了幾十條建議,條條言出有據,沒一條被采納。最終的方案,是北京一個文化公司的三個九〇后設計師拍著腦袋做出來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出《海賊王》和《加勒比海盜》的氣息。但不管怎樣,這鎮子算是煥然一新了。各級領導在鎮上的行程,通過電視、報紙、網絡等媒體的報道,把鎮子推到了全國人民面前,給小鎮帶來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領導考察之后,鎮里尊重阿黃,給他寫了一封信,感謝他為小鎮的發展建言獻策。阿黃把那封信甩在老蘇面前,臉變成了彩光燈,各種顏色交替閃耀。老蘇說:“阿黃,消消氣,你也活這么久了,氣還這么大?該提的建議你也提了,人家感謝信也給你寫了,你還氣什么?吃茶,吃茶……”

    “我們這些人,就該死在咸水里,不該留下來見這個!”阿黃再拍桌子。

    “吃茶,吃茶!”

    阿黃不作聲了。

    老蘇年輕時出海,和阿黃從未同船過,但他聽過阿黃的勇猛之事。阿黃的水性好到在海里就正常、上岸就發暈,他曾說過,把他四肢捆綁丟到海里,他僅靠耳朵根、舌尖劃水,也能安然無恙回到漁村。但阿黃卻是同一輩人里最先走下漁船的,五十五歲一過,就渾身不適,海風一吹便骨頭痛——據說是他泡在水中的時間過長,寒氣侵入了骨頭深處。這事也讓阿黃在同輩人面前抬不起頭,憑什么那些家伙比我在船上多待十幾年?他還變得神經敏感,一看到別人低頭說話,就覺得是在暗中嘲笑他,脾性愈加暴躁。一暴躁,身上一些關節就發痛,又得壓抑著,壓出一肚子悶氣。他是一名自恨沒有死在海中的好水手。

    阿黃去木麻黃林里看過老蘇的雕刻。他前前后后細細看了十多分鐘,越看眼睛越發紅:“你在刻那艘船???你在刻那艘船啊……”老蘇取出一根煙點著:“你能看出是哪條船?漁船不都長一樣嘛!”阿黃擺擺手:“哪里一樣,不一樣,我知道的,你刻的,就是那條船。當年要不是我運氣好,生了一場病,沒趕上出海,我也隨著這船,死在南海了……我該死在海里的……我覺得我是偷生的人,這些年都是偷偷活下來的。晚上睡著,骨頭縫里,海風直接穿過去,把人都打散了……”

    老蘇拍拍阿黃的肩膀:“這真不是給你刻的,我哪知道你心里想著啥,我給自己刻的。閑得慌,手不動一動,人就傻了?!?/p>

    阿黃也拍拍老蘇的肩膀:“你還會刻這好東西,我也有一件寶貝,藏著沒給任何人看,來來來,你跟著我,帶你去看看!”

    “不去,不去。你能有什么好東西?!?/p>

    海里

    “出海的人,永遠不能喝酒,否則你總會在醉后淹死在水里?!薄獢凳昵?,老蘇的父親在老蘇上船之前,已經無數次這么警告過他。老蘇當然是懂得水性的,他三歲的時候,已經能獨自在海面劃游,在大人們的笑聲中玩潛入水中又浮起的游戲。這不算啥,哪個漁家孩子不這樣呢?但近海劃游與登上漁船出征遠海,是兩回事。出海,是男人的事,岸上是屬于女人的。風浪和噩運,被男人的身軀擋住,女人們則要面對難熬的等待和寂寞的無眠。

    出遠海之前,老蘇所有關于海的記憶,都跟黃昏和月夜有關。

    黃昏是酸楚的。通訊不發達的很多年里,等待是唯一的聯系方式。女人們每到黃昏,就會在岸邊的木麻黃樹和椰子樹下遙望大海,希望鋪滿黃金的水面上,出現一個黑點。黑點逐漸變大,變成她們的男人以及船艙里的魚蝦。這樣的等待,有等到的歡喜,也有顆粒無收的失望——有時是絕望,出海的男人和那艘船,永遠留在某一次風浪里了。月夜則是歡騰的。當月夜下有人,說明漁船已安然回來,女人們懸著的一顆心,暫時回歸原位。漁獲從船上被卸下,在月光下,魚蝦蟹閃耀著奇特的光澤。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月光穿過魚蝦的身體,散發著晶瑩的光。這是小孩子的節日。

    老蘇十三歲第一次上船。父親是在出海的那天早上,才告訴他這個消息的——若提前告訴,怕他過于興奮,睡不好,影響在船上的狀態。船離開岸邊的時候,老蘇陷在興奮里,不去看岸上老人和女人的揮手。船駛向碧藍深處,興奮很快化為烏有。四望全是一樣的,只有水天,只有單調到花眼的碧藍色,航向掌握在父親手里、心中。船行半天之后,老蘇已經把該吐的都吐出來了。船員上前幫他捏肩捏背,被父親喝止了:“才剛開始,后面兩個月都要在水上,怎么受得了?讓他吐!”

    父親不理在船上打滾的他,只顧觀看太陽,對照著手中的羅盤,有時會從懷里掏出一個被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打開那本紙張灰黃的小冊子。那么多年了,識字不多的父親,已經能把冊子上的文字背下來了,可海上航行,馬虎不得,還是得拿出來印證一下記憶。小冊子上,寫著這片海域所有的秘密。翻滾到肚子疼,翻滾到口腔泛酸、泛苦,翻滾到無力呻吟。父親還是不理他,也不讓船員過去。

    傍晚時,海面平靜,有人給父親換手,父親把羅盤交到那人手中。父親下到船艙里,用毛巾沾染了一點淡水,遞給他。他接過毛巾時,手是發抖的,可他眼中的恨意并不消減。父親淡淡地說:“要出海,這一關得熬過去,誰也幫不了你。海風吹了一天了,你用毛巾擦擦臉、擦擦褲襠。風咸,不擦要爛掉?!蔽罩赣H遞過來的濕毛巾,他發抖的手抬都抬不起來了。父親伸手扶住他的后背,用力在他肩膀一捏,又搶過毛巾,蓋在他臉上。毛巾掀開,好像揭開了一層厚厚的海鹽面具,臉上一陣涼意。父親把毛巾塞進他褲襠,他掙扎而起,嘔吐到一動就肚皮刺痛,也不管了,推開父親的手,自己擦著襠部——淡水少,不能洗澡,這是唯一要優待的部位。

    這一趟出海,父親沒給他安排捕撈的活計,只任他在船上不停地嘔吐,只任他學會在海上的第一件事——習慣暈船。

    岸上

    老蘇生了兩男一女,女兒是老二,嫁到別的縣去了。老三讀完大學,沒有回海南島,留在上學的那個城市,成了市民,雖然時不時會在電話里說想念家里的海鮮什么的,但他每年回來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他的小孩已在那個城市讀幼兒園了,老蘇也只見過一回,語言也不通——終究和自己、和這片海沒什么關系了。距離最近的是大兒子,就在鎮上經營著一間鋪面,賣的是硨磲貝加工成的工藝品,還和海水相關,但他已經不出海了,只是從人家手中進貨、賣出而已。海上的生活太辛苦,老蘇自然不愿兒孫們再繼續走自己的路,可……想到祖先多少代人以海為田,兒子這輩卻遠離了,老蘇還是涌起一陣陣悵然。父親從祖父那里接過《更路經》和羅盤,后來傳給自己,自己要遞出時,眼前空蕩,沒人接手。

    大兒子在鎮上建了四層樓,叫他來一起住,熱鬧些,他說:“住不慣?!钡挂膊皇亲〔粦T,只是老家若是沒人看著,幾個月后回來,家里的一切估計全都銹為粉末了——只有人的目光,能保護家中一切物品抵御海風的侵蝕。

    這一天,大兒子到木麻黃林里找他,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等著他把一天的雕刻任務完成。望著那一地煙頭和被挖下來的碎屑,大兒子默默地幫著父親搬椅子、鋸子、斧子。

    老蘇問:“有事?”

    “不就是想回來跟你喝兩杯嘛!爸,你不愿到鎮上跟我們住,我不放心你?!贝髢鹤有α?。

    “別繞彎彎?!?/p>

    大兒子不再嬉笑:“爸,你也知道的。還是那事,正式通知已經下達了,硨磲不讓賣了,我的錢全壓在里面,若是這些貨出不了手,我下半輩子全丟進去,也還不了人家的錢……”

    “當初我就跟你說過,這東西不能賣,你偏不聽,怪誰……”

    “誰料到會這樣?當時鎮上的店鋪都賣,也不是我一家。何況當時鎮上也是鼓勵賣的,一艘艘船遠赴南沙、西沙,把硨磲撈回來,有廠子加工,我們不賣,別人也要賣啊,發財的人多了去了。前兩年上頭領導來,鎮上不也還賣著?若不是你當年擋著,我早點進去,早賺到大錢了。我進去太晚,你看,才搞了一年多,又說不讓撈、不讓賣了,這不搞死人嘛?!?/p>

    “硨磲是海底的靈物,你們撈上來賣,這是什么?出海的人,不干這種事的,你們……我早講了,這事不能持久的?!?/p>

    “爸,這時再說這個,沒用了嘛,我就是想把損失減到最小?!?/p>

    硨磲加工產業在鎮上發展了四五年,大批人以此為生,鎮里也曾出了相關規定鼓勵硨磲加工產業的發展,可最近,省內出臺了《珊瑚礁和硨磲保護規定》,要求兩個月后,禁止對南海硨磲的開采、加工,這使得興盛了四五年的小鎮,陷入一片哀號。禁賣時間快要到了,那些囤貨多的,忙著要把貨出手,買家手頭捏著錢,就是不愿說個爽快話,硨磲價格一路下跌。老蘇的大兒子看著堆在庫房里的貨,倒數著禁賣的時間,急出了通紅的雙眼和滿口腔的潰瘍。

    “你想怎么辦?我又不認識什么老板,哪有本事幫你把東西賣出去?!?/p>

    “爸,其他的事,你別管。有個記者朋友,姓宋,他聽說你是老船長,通過朋友找到我,想來采訪采訪你。我知道,媽過世后,你現在越來越不愿見人——連我們這些子孫都不想見了——你也不愿談那些船上的事,但我不是沒辦法嘛。宋記者說了,他認識一些想收硨磲的老板,你就配合他做一下采訪,他認識的人多,后面他給我介紹點生意……”

    “就是說說話?”

    “就是說說話!”

    宋記者在三天后來到漁村。大兒子安排他跟老蘇相見后,就急匆匆返回鎮上去了,有人打電話給他,說要去看貨。宋記者三十多歲,矮墩墩的,幾個相機掛在脖子上,簡直要把他壓趴下。腰間的包里裝滿各種鏡頭,顯得更矮了。他說:“您忙自己的,我先拍拍照?!崩咸K只好在木麻黃林里,雕刻著自己的那艘船。在老蘇的雕刻下,船的造型已經顯現,他正在專注的,是那些細節,他要刻出船身上的紋理和氣息,他還想刻出海水在漁船上留下的斑駁感。宋記者把相機鏡頭靠近木船,拍下了木屑飄落的畫面,也拍下老蘇對著木船的凝視。宋記者對構圖有著極端的敏感,他甚至覺得,是老蘇的目光而不是刻刀把這艘小船雕刻成型。宋記者拍攝新聞圖片,也拍攝一些永遠上不了報紙的圖片,他覺得,老蘇是一個讓他不斷摁下快門的拍攝對象。

    老蘇一根煙接著一根煙,臉藏在煙霧后面,宋記者拍了不少他嘴角叼著煙頭的照片。忙了有半個小時,宋記者說:“老蘇,可以拍拍你的羅盤和那本書嗎?”老蘇把煙頭丟到腳下,鞋底一劃:“你是我兒子帶來的,我就直說了,羅盤你隨便拍,那本書不行。你們采訪有紀律,我們漁民也有紀律。不是我們小氣,確實是上面來過一些領導,告訴我們,沒有采訪介紹信的,不能給看。我們的漁民在南?;顒忧О倌炅?,這些書是我們在海上活動的證據,不能亂傳?!彼斡浾哒f:“我理解的,這是我的記者證,你看看,這次下來得急了一些,也沒想到會需要介紹信……”老蘇說:“那,不好意思了!”宋記者著急了:“你看……老蘇,我答應了,給蘇伯介紹些生意的,我這次來,并非我個人的事,是省里的日報,要做一期關于南海主權的專題報道。你也知道,有的國家近來跟我們在南海鬧得厲害,我們拍你這本書,是要在報紙上登出,是宣誓主權的正能量行為,不會拿來亂搞的?!?/p>

    老蘇就沉默了好一陣說:“我信你。但得答應我,不能全拍。封面封底你可以拍,其他的,就不行了?!彼斡浾呋琶c頭說:“好?!崩咸K站起身,朝院子里面走,宋記者跟在后面。院子很大,側邊小點的房子是祖屋,里面供奉著牌位。老蘇時間多,又是閑不住的人,這間祖屋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祖屋高處是神龕和牌位,下面是八仙桌。老蘇并沒有直接去取他的羅盤和經書,而是取了幾根線香,燃點起來,插在八仙桌上的香爐里。老蘇拜了幾拜,念念有詞,這才走到八仙桌前,從腰間取下鑰匙,插進八仙桌側面的一個柜鎖里。拉開柜子,抱出一個木盒子,老蘇說:“出去看?!?/p>

    木盒子擺放在院子里的條凳上,呈黑褐色,已經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木頭了,外面刷了一層光亮亮的天那水,用來防潮。木盒并沒有鎖,把蓋子揭開,里頭還墊著一層布。布掀開,就看到了一本紙張脆黃的冊子、一個古舊的羅盤。老蘇正要把冊子和羅盤取出,宋記者說:“等等,我這樣拍一張?!绷_盤有一個蓋子,打開后,一個圓盤被“甲寅艮丑癸子壬亥乾戌辛酉庚申坤未丁午丙己巽辰乙卯”瓜分為二十四塊,黑褐色的羅盤上,字刷著白色的油漆,指針隨著羅盤在老蘇手心的抖動,不斷變化著方向。冊子則是以毛筆字抄就、手工訂成的一本書,這本書裝訂得不平整,書脊以一根早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線穿透、捆緊。紙張脆黃,甚至有點黑褐色——任何老舊的東西,好像都不得不被黑褐色掩蓋。書的頁邊也有些翹起,封面上三個字歪歪扭扭——更路經。

    宋記者拿著相機的手有些抖:“這東西,怎么用?”老蘇指著羅盤:“羅盤上這二十四個字,代表各個方位,每個字之間的經緯度是十五度,轉一圈是三百六十度,是整個地球,行船都要靠這個指引航向……哎,不說這個,現在沒人用了,現在都用衛星導航了。這本《更路經》,得結合羅盤來用,上面記載著南海上的各個礁盤、暗沙和島嶼,記載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和方向。我們以前出海,都要依照上面的記載,算好船的速度和方向,海上茫茫,得繞開礁盤和暗流;風浪來了,得依照這本經書上的記載,找到最近的小島來躲避……總之,若沒有這兩樣東西,出了遠海,即使全程風平浪靜,也會迷失方向,沒法返航……唉……不說了,不說了,你拍,你拍?!崩咸K隨手一翻,展開《更路經》的一頁內文。他話一多,就忘了剛剛跟宋記者強調過的只能拍封面封底的話,宋記者趕緊摁下快門。

    老蘇展開的這一頁,用毛筆寫著:

    自大潭過東海,用乾巽駛到十二更時,駛半轉回乾巽巳亥,約有十五更

    ……

    自三峙下石塘,用艮坤寅申,三更半收

    自三峙下二圈,用癸丁丑未,平二更半

    自三峙下三圈,用壬丙巳亥,平四更收

    自貓注去干豆……

    這一行行猶如天書般難解的文字,讓宋記者頭昏腦漲,他收起相機,掏出紙筆,說:“老蘇,你講些在海上的遭遇吧。聽說你經歷過各種驚險,跟我隨便講點什么,我寫下來,一定很吸引人?!?/p>

    “講什么?”

    “什么都行?!?/p>

    “漁民嘛……就那樣,有什么好說呢?”

    老蘇把《更路經》和羅盤重新放歸盒子,抱進祖屋鎖住。八仙桌的抽屜關住的瞬間,老蘇腦子里電光石火,閃過一些片段。一九五〇年之后,老蘇剛剛上船不久,那時基本不去南沙,而隨著船在西沙和中沙捕撈作業。二十多年以后,響應國家戰略的需要,他踏上了前往南沙的征途。南沙的氣候比西沙、中沙更加變幻莫測,需要船長有真正過硬的技術。老蘇帶著船員,以一本《更路經》和老羅盤,躲過一次次生命中的劫難。當時的老蘇和船員,每發現一個小島礁,就做一件事:撿起島礁上的石塊,壘成一座小小的“兄弟廟”,燒香祈盼順風順水,行船平安。祭拜兄弟廟之風,始于明代,其時有漁村一百零八人出海遇難,漁村之人便在海邊建廟祭奠,既為招魂,也是祈愿。這一百零八位“兄弟”的亡魂,在漁民們的紀念之中,逐漸變成了漁民們的保護神。島礁小而荒涼,不像在漁村里,可以把廟修得高大氣派,甚至在廟門上寫下“孤魂作頌煙波靜,兄弟聯吟鏡海清”的對聯。幾塊礁石壘成的小洞,便足以安放漁民們的恐懼與不安。若是登上的是被別國侵占了的島礁,老蘇還會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木牌插下,上有大紅油漆文字:“中國領土不可侵犯?!眮砟暝俚菎u,木牌往往不見了,只好把字刻在礁石上。下回再來,刻了字的石頭,同樣不見了,不知道是被海風、海水磨光還是被別國的人丟了。那些年里,捕撈不僅僅是捕撈,也是憑著一股中國人的熱血,在自己的海域巡游。數十年的海上生涯,他被抓去越南蹲過監獄;也曾登陸某個小島后,被島上的外國駐軍拿槍頂著肚子;他甚至在海上遭遇過某國士兵的持槍掃射,當時他冷靜地指揮船員以裝著大米的袋子堆在船舵邊擋子彈,讓船員躲進船艙,他依靠對羅盤、《更路經》和風向水流的諳熟于心,掌舵閃躲,沒有讓船員成了新的“兄弟亡魂”。他和窮兇極惡的海盜有過生死搏斗,當然也曾遭遇淡水箱破漏,喝自己的尿解渴救命……這些記憶重疊、堆積、糾纏,在祖屋里的這一瞬,攪成一團糨糊。

    老蘇走到院子里,宋記者遞過去一支煙:“講講出海的事嘛!”

    “出海?”

    “是咯,現在跟以前條件不一樣,以前出海,很辛苦啊?!?/p>

    “世上哪有不辛苦的事?對了,你知道不?以前我們出海,遭遇了不測,要怎么辦?”

    “遭遇不測?指什么?

    “唉,到底是年輕。漁家每一次出海,都走在生死邊緣。風浪大了,連人帶船,都找不到痕跡了,硬生生,全部吞沒了,絲毫不剩啊?!?/p>

    宋記者臉色嚴峻,取出錄音筆,調到錄音狀態。老蘇繼續講:“死在風浪里,倒還省事。有人死了,其他人找到他的尸體,水路那么遠,把尸體運回來,那才叫辛苦。船在海上航行多天,尸體就擺在船上,又熱又潮,腐爛得很快,你說,要怎么運回來?”

    宋記者嘴角泛酸,胃里在翻滾。

    “得用鹽腌。像咸魚一樣,把海鹽覆蓋在尸體上面,吸收水汽。從不暈船的船員,也會被臭味熏得膽汁都吐出來……”

    宋記者手一抖,錄音筆掉落地上,他沒去撿,用雙手捂住嘴巴,也沒能捂住胃里翻涌上來的腥臭,錄音筆被穢物覆蓋了。宋記者不知道錄音筆壞了沒有,但他知道,不用錄音筆,他也會清楚地記得老蘇講出來的每個字。

    海里

    從初登船到真正自己掌舵,老蘇用了接近二十年。如果不是一場意外讓父親瘸了右腿,這個時間還得往后延遲。經過最初的不適期,適應船上生活之后,老蘇去了別的船當船員。這是漁村的規矩,父子兄弟不能同一艘船出海,以免遭遇不測的時候,全家滅絕。在別人船上的那些年里,每次在岸上,父親緊緊叮囑,讓他背熟那本《更路經》、學會看羅盤。對他來講,學這兩樣東西比在海上暈船嘔吐還難受。但又不得不學,這也不是誰想學就能學的,《更路經》版本不一,卻都是各個船長的珍貴私藏。父親手頭這本,傳了幾代了,已難以說清。在漁村的很多傳說里,最初的《更路經》還與明朝的鄭和船隊有關,他們相信,下西洋的鄭和,曾因為一場風暴,??吭跐O村,嘗到了漁村最鮮美的魚蝦,并留下了一部最初的《更路經》。之后,一代代的漁村先民,用一次次慘痛的代價,完善、增補著這部小冊子——這是一部附著無數海上亡靈的冊子。

    一位船長,不僅需要掌舵,也是一個記錄者,隨時記下海上發生的一切。航行路線附近的水況、最新發現的魚群位置、島礁的位置……甚至云層也是觀測的對象。云天的變化,很少記錄在《更路經》上,那是出海人一種口口相傳的骨血經驗。白天,可以通過瞭望水面的顏色來判斷海水的深淺,判斷附近是否有礁盤——有礁盤的水要淺一些,日光下,是一種翡翠藍;沒有月亮的夜里,那些經歷了生死的老船長,通過云層的反光來分辨島嶼、珊瑚礁以及水下的魚群。對于老船長來講,每一次出航,也是驗證和矯正《更路經》的過程。

    父親出海多年,在一次大風暴中,他完整地把所有船員帶回來了,甚至連捕撈到的海產,也沒有多少減少,但是,他付出了一條腿的代價。他嚴陣以待,頂住了無數次海浪的迎頭碰撞,但一次的不留意,他的腿瘸了。傷好之后,父親萌生退意,老蘇很不理解,因為父親雖然有些微瘸,但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影響并不大。父親很堅決,他說:“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情況,但我知道。這一次放過了我,我再下海,就回不來了?!备赣H立即下船,不再掌舵,家里的船交給了老蘇。

    老蘇用了三年的時間,才擺平了自己、船員和那片海域。他指揮著航線,不僅關系到能不能滿載而歸,還關系到一船人的性命。在之后的好多年里,他的船大多數是滿載而歸的,但總免不了有失落的時候,白忙一個月,船艙空蕩蕩。最大的損失,當然是有人把命丟在了海里。比如說,那一次疏忽,老蘇船上最好的水手曾椰子,就把命丟在海里了??吹皆拥纳眢w浮出水面,船長老蘇才想起父親無數次的告誡:“出海的人,永遠不能喝酒,否則你總會在醉后淹死在水里?!币恢钡蕉嗄暌院?,老蘇還為此慚愧和自責。

    當了船長的老蘇,一直嚴禁船員帶酒上船,但還是會有些船員悄悄塞著一點,當夜色籠蓋,舌尖舔兩舔,躺在船板上,遙想茫茫大海盡頭處漁村里的家人。若沒一點酒,很多人會在咸腥的海風中,灑下飽含鹽分的淚滴。

    那日,天已亮,曾椰子跟老蘇招呼過后,就帶著氧氣瓶潛到水中去了。在下水之前,老蘇聞到了一絲米酒的味道,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水花濺起,曾椰子已在水中了。這一帶是海參出沒之地,而海參是此趟出海最重要的目的。老蘇不停盯著手表,希望曾椰子在氧氣用盡之前浮上來。老蘇等到的,是曾椰子抽搐、扭動的身體,在海面上翻滾。老蘇和其他船員把他撈上船來沒多久,曾椰子就斷氣了,眼耳鼻甚至肌膚,都滲出鮮紅的血。這般死法,突兀而讓人驚駭。老蘇沒來得及細究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就得在船員六神無主的哭聲中,想好怎么把曾椰子的尸體運回漁村。

    船員的作業都停歇了,他們只要看一眼曾椰子的慘狀,就忍不住劇烈地嘔吐。老蘇讓人把捆在曾椰子身上的氧氣瓶脫下,解開他的衣服。又讓船員到艙里取來淡水,他一點一點擦拭著曾椰子漸漸變得僵硬的尸體,一邊洗,一邊扇自己的巴掌——他想起了曾椰子下水前聞到的那絲酒氣,想到了父親持續多年的告誡。父親那么多年的苦口婆心,也沒能阻止慘劇的發生。洗凈身體的曾椰子,比下水前瘦了一圈——老蘇已經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干凈衣服換上,曾椰子總算有了點人樣。天氣炎熱,在往漁村趕的過程中,要怎么保存這具尸身,成了最大的問題。船上有裝淡水的桶,可太矮,沒法把那么高的曾椰子裝進去。最后,老蘇讓船員把一艘掛在漁船上的小船抬上甲板,把曾椰子放了進去。再把海鹽取出,覆蓋在曾椰子身上。海上作業,時間久,有些魚沒法活著運回到岸上,每艘船都備了大量的海鹽,用以腌魚。曾椰子就像咸魚一樣,被鹽覆蓋在小船上。老蘇讓船員用鋪在船上睡覺的木板,把小船蓋住,曾椰子就像一具木乃伊,被封住了。再取來繩子,把木板蓋住的小船死死捆住,防止一絲絲的泄漏。本來應該燒在某個海礁上祭拜一百零八兄弟公的線香,插在小船上,被海風吹拂,燒得很快。

    船全速返航。

    封不住的尸臭開始滲出,起先還很微弱,后來則是洶涌而來。所有人都吐了,連喝水也變成巨大的折磨。五天四夜的漫長航行,船才回到漁村,當眼前的碧藍中冒出椰子樹和木麻黃的一線綠色的時候,老蘇松開船舵,轟然倒在船頭——他這幾天幾乎沒有閉眼過。

    上岸后,尸臭味幾乎在他鼻孔里縈繞了一個多月。而后來很多年里,每逢壓力大,老蘇就做著變成曾椰子的夢……在那個夢里,氧氣瓶壓在老蘇的身上,潛入到十幾米深的地方,所有的肌膚、血肉都擠壓著骨頭,或許,是早上的那點酒,讓他失去了往日的警惕,只專注著眼前的海參。他忘了,氧氣瓶已經快要用完。當呼吸開始急促,他慌亂了,忘了要緩慢升起以卸掉沉重的水壓,而是一轉身,匆匆往水面上射去。這一浮太快了,渾身每寸肌膚上的水壓頓時消失,造成體內壓力比體外大得多,血管爆裂,鮮血滲出……

    曾椰子只死了一回,而老蘇則在夢中,一次次這么死去,又活過來。

    岸上

    一個十字路口就把這個小鎮的格局劃定了,所有的鋪面都沿著十字生長。在統一的風格之下,每家店鋪都花盡心思擺放各種器物以吸引游客的目光,有的擺放著一只巨大的船錨,有的則擺放著一堆珊瑚礁,有的甚至把一艘木板深黑的小船斜放在門口……在硨磲生意無比熱鬧的時候,總有游客擺著各種姿勢,在店鋪門口立起剪刀手拍下照片,傳到朋友圈。而此時,店鋪依舊,卻由于少了游客的光顧,平添了蕭條慌亂之感。老蘇大兒子的店鋪在東街的中間,他找來一塊石頭,在上面刻出一個羅盤的模樣——照著老蘇的羅盤來刻的——取了一個頗為霸氣的名字“望海樓”,立即有了一股在海上指揮若定的氣勢。

    兒子的店鋪半掩著門,老蘇沒有在兒子的店面前停留,而是直接到了阿黃家。阿黃因為下船早,也是漁村里較早搬到鎮上的人,由于先發優勢,他家占據了一個很好的位置,處于鎮上唯一的十字路口處。阿黃當年買下的地還不小,他的房子除了鋪面之外,還留有很大的一個院子。阿黃的房間在后院,即使悶熱,窗子也緊閉著——阿黃已吹不得海邊過來的風。他癱坐在房里的沙發上,還裹著一條薄薄的被單,面前擺放著工夫茶的茶具,已經泡好了顏色金黃的茶水。

    “會享受啊你!”老蘇說。

    “我倒是想到茶店里喝,跟人聊聊天,但哪出得了門?風一吹,鼻涕跟水龍頭似的。我這病,那么久了,吊針打了好幾回,也不見好……”阿黃的鼻音很重,聲音沙啞。

    “你這樣了,還能喝茶不?”

    “我不喝,泡給你喝的。我喝水?!?/p>

    “我自己來,不然你傳染我?!?/p>

    “也不是你想傳染就能傳的?!?/p>

    老蘇拿起一小杯,一飲而盡,茶水已經沒有那么燙了。阿黃等了多久呢?茶水是不是一遍遍涼透,又一遍遍再添?阿黃又裹緊了身上的被單,身子縮到軟沙發里面去:“過來的時候,看到鎮上那些鋪面了?”

    “看到了,好多都清空了?!?/p>

    “誰說不是呢?那些硨磲生意,我總覺得做不長久。千年萬年的硨磲貝才能玉化,就這么拿來加工賣了,也是罪過啊……”

    “生意人只認錢,哪懂得什么是海?我那兒子,我為這事,才不想搬去跟他住??粗切┏岉岜患庸こ赡菢淤u掉,心疼啊?!?/p>

    “……唉,老蘇,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個事。這事我也猶豫了好久,我自己做不來,得你一起才行。我知道你這些年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不喜歡拋頭露面,但這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事,有時也是不好推掉……”

    “鎮里找到你的?”

    “不僅僅是鎮里,還有市里,據說省里領導也很重視。剛才也說到的,鎮上這些店鋪不讓賣硨磲,這不也是好事嗎?你也不想看著南海被這么挖吧?可是,不讓賣了,鎮上這些人,包括你兒子,他們干嗎去呢?大家總要吃飯啊,那么多人,總不能說把店鋪關了就完事。有些人得分流回漁船上,也有些人得引導去做別的事,上面想在鎮上發展旅游,今年漁季開始之時,想舉辦一個開漁節。上頭問來問去,也找不到人來主持開漁節的祭祀儀式,我倒是很有心參與,但很多東西,我也不懂,我沒當過船長,手頭也沒有一本經書和羅盤,這活兒,我是做不了的了,得你來啊……”

    “阿黃,你有熱心我知道,但那種場面,我哪里把握得了?還得是慶海爹才行,我哪懂這些……”

    “慶海爹不都走了三年了嘛,去挖他尸骨來主持嗎?”

    老蘇也啞口了。慶海爹還在時,每到開漁之前,漁村的人都會提前商量好祭拜的程序。海風灌涌的港口上,聚滿漁村老少。鑼鼓敲響,禱詞念出,人人都點香燒燭,祭拜大海,也祭拜那些喪生在大海中的人。很多年里,慶海爹都是那個事無巨細、把握著一切流程的人,他比老蘇大十幾歲,是南海上最好的船長。他被當作最好的船長,并非他的船漁獲最豐,而是數十年中,他的船員從未有一人把命丟在大海之中。甚至有人傳說,那都是因為慶海爹熟悉祭海之俗,能夠和那些海上亡靈交流,每當風暴與危險將至,他都能提前獲得信息。依靠手中的《更路經》、羅盤和船舵,他把船駛出一條曲折隱秘的線路,避開了風浪,毫發無傷地回返岸上。慶海爹宣布不再繼續擔任船長的時候,還曾在漁村引起一陣動蕩,少了這么一位定海神針式的人物,村人就慌亂了。還好,每年的祭海儀式,慶海爹還出席。慶海爹過世前五年已經行動不便,換他的兒子來主持,村民的向心力便弱了很多。慶海爹一死,儀式等于取消了,各家只在出海之前,各自燒香點燭、轟炸一下鞭炮,算是走了一下過場。

    “慶海爹兒子不還在嘛,那套流程,他懂……”老蘇說。

    阿黃哼哼冷笑:“提那敗家子?他倒是懂得照著念,但他眼中只有錢,每件事得多少錢,那是絲毫少不得的,哪請得動他?……何況,那年他為了錢,硬要把羅盤和經書賣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樣的人,哪還能找?”

    “這事,應不下來,我這人,話都不會說。我還是刻刻我的木頭吧……”

    阿黃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一抖,滑落地上,他站起來:“老蘇,我這身體若還可以,我還想撐著試試,硬著頭皮上。實在是沒辦法了,開漁的時候,我還能不能站直都不好說了。我們這些老的,走的都差不多了,你不應承,還有誰???”

    “真不行……我再想想……”

    老蘇告別阿黃后,還沒回到漁村,就在街角處被大兒子接到了他家里。當時他腦子一片混亂,差點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兒子從店鋪里沖出來,把他往自己店鋪里面拽。店鋪的貨架已經接近清空,地板上一片混亂。不同的袋子里,有的裝著硨磲手鏈,有些則是打磨光滑的整塊硨磲貝,還有一些是完全沒有加工過的大貝殼——有些人愛在家里擺這原生態的貝殼,說那是自然的味道。幾個小工忙得一團亂,綁好的袋子,分別移到店鋪里的不同角落?;覊m沾滿了整個店鋪,老蘇簡直無處下腳。往店鋪后面走,也是一片慌亂。這些海里的寶貝,曾讓這個小鎮無比熱鬧,此時卻讓整個小鎮陷入慌亂。

    大兒子很高興:“爸,宋記者跟我說了,說你那天很配合。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你看,報紙也登出來了。你還沒看到吧?”他從柜臺抽出一張報紙,遞給老蘇。柜臺上堆著五六寸厚的一沓報紙,都是同一期的。這是省報的一期特刊,介紹漁民與南海的故事,展開的第三版上,老蘇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他捧著經書、羅盤的畫面,被毫不吝嗇地排了三分之一的版面那么大。還有一篇文字,是關于老蘇的采訪,介紹著他的一些經歷。老蘇腦子一蒙,平日里,在報紙上出現的都是大領導、大老板,自己一個漁民,被排了這么一張大照片,到茶館里遇到熟人,還不得被天天掛在嘴邊議論?老蘇立即把報紙合上了,實在不敢看報紙上的那張老臉,更不敢看記者的文字。

    到了樓上坐下,兒子笑呵呵說:“爸,那宋記者是很有本事啊。他回去之后,打了個電話來,說他問到省里硨磲研究會的一位副會長,是一位書法家,也是個大老板,他胃口大,說我這里那些品相好的貨,他都能拿下。你也看到,店里亂成那樣,就是要把貨分好,他中午要來看貨?!?/p>

    老蘇松了一口氣:“挺好嘛,麻煩解決了?!?/p>

    “是很好,是很好。其實,錢也是壓在那些品相好的貨里,那些差的,不值幾個錢,只要這批貨一出,就算是緩過來了。爸,你也在店里待著,別著急回去了,晚上咱們父子好好喝幾杯……”

    “我哪喝酒的?”

    “那就待著,吃點馬鮫魚。爸,你就在這吃完飯,我開車送你回去?!?/p>

    馬鮫魚……老蘇吞咽了一下。海里的東西他吃了多少年,馬鮫魚是永遠吃不膩的,那種鮮味,能掩蓋所有的煩惱,從舌尖溢散全身,瞬間把人包裹在風平浪靜的海水里。老蘇有時候也會想,出海那么危險,一代代人把命丟在水里,卻還要去,其實和這水中之物的味道關系極大,當舌尖觸到一塊煎得略微焦黃的馬鮫魚,所有海上的歷險,都那么值得。

    馬鮫魚……平靜的海水……人泡在水中,輕輕搖晃……

    老蘇只能答應下來。

    二樓的陽臺,可以看到街面,東邊不遠,就是港口,漁船正在那里???。目前是休漁期,但離開漁已經不遠,很多人已經在做著各種準備。兒子把二樓陽臺改成了一個喝茶的地方,吹過來的風,讓老蘇有些打哈欠。他翻開報紙,從大標題里可以看出,這期特刊全是和南海有關的。近些日子那個與中國相鄰的國家,在南海上折騰不已,在國際上發起了什么南海仲裁案,省內報紙搞了這么一期特刊,也是在宣誓南海的主權。特刊從專家、官員、收藏者到漁民,都進行了采訪,講述了南海的不同側面。由于自己被刊登在第三版,老蘇沒太有心情去細看報紙,他疊了疊,塞進口袋,心想,他娘的,還用得著證明嗎?不說別的,我們一個小漁村,這些年就有多少人葬身在這片海里?我們從這片海里找吃食,也把那么多人還給了這片海,那么多祖宗的魂兒,都游蕩在水里,這片海不是我們的,是誰的?

    書法家穿著一身中式衣服,臉很圓,手腕肥嘟嘟,左手戴一條粗大的硨磲手串,顏色通透而乳白;右手則是黃花梨手串,深褐色的斑紋鬼臉,好像還會眨眼。這些珠子都很大,可在他肥碩的手腕映襯下,顯得很細小。書法家低著頭,每個袋子前都蹲下來,細細看著里面的貨。作為收藏者,他知道物以稀為貴的道理,現在這些店家慌亂出手,正是低價進貨的好時候——禁止交易的規定很快生效,但那是對公開買賣的店鋪的要求,真正好藏品的交易,都是私下里進行的。他藏品量驚人,但他從不嫌多,當然,他只收真正的好貨。他不時從每個袋子里挑揀出一些次品。書法家挑好后,立即叫來他的司機,跟老蘇的兒子一起清點貨物,列出清單。書法家拍拍手上的塵土:“宋記者的采訪,我看了,寫得好,故事感人。我想見見你爸,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老蘇的兒子笑了起來:“剛好我爸就在樓上,平時他在漁村里,今天剛好在。我叫他下來?!睍椅⑽Ⅻc頭,不一會兒,書法家就看到滿臉銅銹色的老蘇。老蘇的褐色上衣,塞進黑色的褲子里,腰帶有一些脫色。老蘇的頭發很稀疏,額頭光亮,從額頭左側到下巴處,則布滿星星點點的黑色斑痕,他的手背猶如長滿毛刺的老樹根。書法家伸出右手,老蘇猶豫了一下,把他斑駁的手,握上了書法家肥滑軟嫩的手掌,感覺到書法家的手抖了抖,老蘇趕緊把手松開、縮回。

    書法家笑著說:“我看到你的采訪了,很佩服,想認識認識你?!?/p>

    “呵……”

    “那報紙,我買了很多份送人了,這期報紙做得好啊?!?/p>

    “呵……”

    “我今天來跟你兒子要貨……”他指著那些被他挑選過的袋子,“那些,我都要,這貨,值不少錢啊。我跟你們鎮上不少店家都是老朋友了,他們都急著出手,都在找我。宋記者極力推薦了你兒子,我確實是佩服老蘇你,在我們的海上出生入死,維護了我們的主權……我是專門到你兒子這里來要貨啊……”

    “呵……”

    “感謝……感謝!”老蘇的兒子在一旁說。

    書法家收起笑臉:“老蘇,我是直白人,不繞彎子,這次,除了跟你兒子進貨,我就是專門來找你的?!?/p>

    “找我?”

    “是。我這人,愛收老東西,連當年古代沉船的海撈瓷都不少,我這次來,就是想找老蘇你,能不能把你手頭的東西轉讓給我?”

    “我這人,哪有什么東西能讓你瞧得上的?”老蘇撓撓頭,左臉那些斑痕一跳一跳。

    “我想要你手上的《更路經》跟羅盤!”

    老蘇愣住了,回頭看看他兒子。兒子表情緊張,眼睛充滿祈求,手捏成拳。老蘇尷尬地說:“這東西,不算有多貴重,眼下出海,是用不上了,可這是從我爸、我爺爺、我爺爺的爸……一路傳下來的,這東西現在到我手上,哪能賣了?”

    “老蘇,我知道!你看,我這不是跟你兒子做了很大一筆生意嘛。他目前遇到困難,需要出手這些貨,我幫他收了那么多,你看……”書法家指著那一個個袋子。

    “爸……爸……”兒子喊了兩聲,把老蘇拉到一邊,指手畫腳,低聲說著什么。老蘇只是搖頭,他兒子頭上的汗不斷涌出。

    “這樣吧!我干脆點,老蘇,你只要愿意出手,價錢好說,你自己開。另外,我也不挑了,你兒子剩下的這些貨,我也給他全拿了。這樣,你兒子立即資金回籠,想做點什么,也就寬裕了……”書法家的這句話,把老蘇的兒子也驚得愣住了,他唯有看著父親,不停使眼色,就差跪下去了。

    老蘇長嘆一口氣,說:“你跟我兒子做生意,我感謝你。要是別的什么,賣了也就賣了,但這兩樣東西,也不是自我手上才有的……”

    “你看,你看,老蘇,你也是不好講話,你留下這東西,以后也不是要傳給你兒子嗎?”書法家指了指老蘇的兒子,“你以后也是要傳給他,他也是能做主的,現在出手,能把他的資金全都救回,他也能趕緊做別的事情去,這不是挺好的事嘛。你這……”

    “爸……”兒子抹臉,汗水淋漓。

    老蘇的語氣愈加生冷:“以后我死了,他要賣,是他的事。實在不行,我死前燒了?!崩咸K臉色黑沉,知道今晚的煎馬鮫魚是沒得吃了,邁步跨出店鋪。

    “老蘇……老蘇……”書法家喊著,老蘇并不應承,他只能轉頭對著老蘇的兒子,“你爸這么不好說話。我想,你還是去做做他的工作,這些貨,等你談定了,一起算吧。我先去老曾那店里看看,他也給我留了些貨……”

    海里

    天色還沒暗透,海面上出現了海螺大小的漩渦,白天波瀾不驚的海面,此時變得怪異。老蘇的心中緊張起來。這是大風雨即將來臨的征兆——可這是十二月底啊,春節已經不遠,這一趟之后,很快就要返航過年了,這個月份,按常理講,是不應該有臺風的。漁船的位置,在永興島、西島、浪花礁之間,老蘇心里很快做出決斷,準備前往面積最大的永興島避風。船員中有反對的,說老蘇太過膽小,這個月份哪會有臺風?這一片海域,并非只有老蘇的一艘船,從海南島來的不少船只,最近都聚集在這片海域。這片海域,前些時候有一艘外國的大輪船經過,觸礁沉沒了,滿滿一船的貨物,全灑在海里,附近知情的漁民們很快圍聚過來打撈,反而沒再去留意魚蝦。白天,各艘船散開打撈貨物,夜里,亮著燈,各艘船一起??吭诟浇粋€小小的島礁。

    一看到水面起了漩渦,老蘇喊起來:“大家也看看,是不是要起風?”

    各家船長都走出船艙,細細觀看水面,臉色凝重。

    老蘇說:“我看風是要起,這里太小,風要來了,怕是沒處躲,還是得提早去永興島?!?/p>

    老蘇讓船員起錨,掉轉船頭,朝永興島的方向而去。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大多是木帆船,而此時是一九七三年了,大多是機船,發動機帶動船槳,嘩啦啦打著水花。七八艘漁船,也跟隨著老蘇的船,一起前往永興島。漸漸黑起來的海面上,一串亮燈的船隊,像一條在海面上流動的龍。

    “老蘇!老蘇!”聲音來自一艘逐漸靠近島礁的船。

    老蘇緩慢把船停下,那艘船也慢慢地移靠過來。那是一艘新造的大噸位漁船,船長是位中年人,前些時候,那艘船才從漁港下水。那船長老蘇也是認識的,兩艘船基本上同時出發,沿著相同的航線,但大船速度快,比老蘇要早抵達這片海域。

    “老蘇,去哪兒???”對面船高,中年船長的聲音壓下來。

    老蘇指著海面:“水面奇怪,怕是要來風浪,去永興島躲躲!”

    “哈哈哈,老蘇,出海多年了,哪聽說過十二月有臺風的?也太膽小了?!?/p>

    “滿船的人呢,哪能開玩笑?海上找吃的,不靠賭氣,不靠膽子肥,得小心啊?!?/p>

    “老蘇,這氣我就賭一把!”那艘大噸位船立即加速,把老蘇的呼喊拋棄在海面上。

    對漁民來講,永興島是茫茫南海中最安全的地方。它的面積足夠大,有漁民在島上蓋了臨時的房子,也有部隊官兵駐扎在這里。從永興島上岸之后,船員都分散住到那些臨時搭建的房子里,老蘇聽到了船員們的埋怨。船員在牢騷中睡著之后,老蘇還在翻來覆去。他踱步到小島的岸邊,觀察著水面的變化,他更把目光放長,希望能從海面上看到有一點漁火出現。那漁火一直沒有出現。

    風終于起來了,在接近凌晨四點的時候,原本輕拂的風,顯示出了猛烈的氣勢,海浪開始翻滾,不斷擊打著岸邊,拋錨定好的漁船也被浪拍打得噼啪作響。雨的到來要緩慢得多。先是灑下一些小點,大半個小時后,傾盆大雨才追趕過來。老蘇不能再在岸邊待著了,他回到屋子里,渾身已經全是水了。因島上缺少水泥和磚石,這些房子都用木頭搭建,覆蓋著鐵皮、油毛氈,在風雨中有隨時被刮走的感覺。撐了沒多久,這些房子全被掀垮了,漁民們匆忙到島上的水產公司的加工房躲避。因為返航回海南島比較遙遠,這家國營的水產公司把加工部門設到永興島上,方便捕撈之后,就近加工,再運輸回海南島。這些加工房把鋼管打進土里,要牢靠得多,可仍然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晃晃。

    漁民們聚到一塊,也沒說話,安靜地聽著外頭的風雨交加。

    “唉,還好我們躲上島來了,還好……”終于有人從哪個角落說了一句。

    “那艘大船,回來了嗎?”

    又都沉默了。

    暗黑之中,有人壓抑不住,抽泣起來。

    幾乎所有人都沒怎么睡好,天色發白之后,呼嚕聲才相繼四起。

    這場罕見的冬季臺風,竟然刮了整整三天。其間最大的風浪有十多米,巨浪吞沒著一切,連這永興島好像也不安全了。在這三天里,每逢風小一些,老蘇就要冒雨去岸邊查看漁船,他擔心錨和繩子也沒法拉住他的船。

    臺風過后,天空如洗,一切恢復平靜,島上一片狼藉。老蘇決定休整兩天再出海。有些漁民已經躍躍欲試,準備出海收拾還在風浪里驚慌失措的魚蝦。水產公司的漁民出去后,第一天就有了收獲,竟然捕獲了好幾條大鯊魚。老蘇出海,從未動過捕撈鯊魚的念頭,聽說那些海中霸王被拉回永興島的時候,老蘇也跟著躲風的漁民去圍觀,還吸引來了一些島上駐扎的士兵。捕獲的鯊魚有六頭,有大有小,很顯然,這些鯊魚在被射傷之后,再被粗大的網捆住,拉到永興島,已經全都死去了。它們巨大的身軀,還是把老蘇給震撼了,渾圓的肚子像打滿了氣。

    老蘇穿著拖鞋,走到沙灘邊上,伸腿踢踢那些鯊魚的肚子,鯊魚彈性很足,把老蘇的腳打滑到一邊去。人都圍攏過來。加工人員臉上笑開了花:“先挑一頭最大的看看,吃了什么東西,肚子這么圓!”鋒利的大刀劃過,把鯊魚肚子剖開。猛烈的腥味有著巨大的推力,把圍聚的人給推開了。刀繼續劃開,劃開鯊魚的胃,有圓滾滾的東西掉出來,也有條形的東西掉出來,濃烈的腥臭味更加強烈了,圍觀的人又退縮了幾步,有人受不了這強烈腥臭味的刺激,就蹲下來嘔吐。加工人員皺起臉來,他用長刀推了推那圓滾滾的東西,滾動了幾下。

    尖叫聲響起來:“人頭!”

    是人頭,正面朝上,臉上黏著鯊魚胃里的黏液,可沒被胃酸化完的樣子,還能看出那是一張人臉。那人眼睛暴凸,瞪著所有圍觀的人。

    尖叫聲此起彼伏,老蘇也再次往后退。那加工人員也嚇得手中的刀掉落了下來。大家這才注意到,剛才掉落的那些條形的東西,是人的手腳。

    ——這些鯊魚,是被人喂飽的。

    在大家的驚慌失措中,圍觀的士兵們主動上前,接過刀,把剩下的幾條鯊魚也都剖腹了。無一例外,鯊魚肚子里,全都是人頭與殘肢。

    士兵清洗那些殘骸后,老蘇和船員從還沒被腐蝕殆盡的四個殘破的人頭中,隱約辨認和猜測,應該是那艘大噸位漁船上的漁民。那艘船上可是有著三十多人啊,馬上又要過春節了……所有的漁民都號哭出來。

    哭聲是永興島的另一場臺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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