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18年第5期丨周曉楓:野貓記

如果在家門口的花園遇見一群游蕩的野貓,你會給它們取什么名字?邋遢王子、團豹、沙漠、毯子、芭蕾、海盜、警長、大花生、斗斗、夢露……這是散文作家周曉楓給它們起的名字,在起名和改名的過程中,她與這些性格各異的野貓們建立了情誼。而當愛貓者以拿著鐵籠的緝貓者身份出現,劫后余生的野貓們是否還會依戀人類腳邊的樂園?“這個世界,有多少愛以傷害的方式進行,又有多少殘酷以拯救的面目出現?!比伺c貓與其他,該怎樣實現艱難的和解?

周曉楓,女,1969年生于北京,現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紋》《收藏》《你的身體是個仙境》《聾天使》《巨鯨歌唱》《有如候鳥》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朱自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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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鄰居的負評,因為野貓發生轉折。
我們住一樓,門前有個下陷式小花園。我疏于打理,只種了一層敷衍的草皮,斑禿似的生長著。鄰居家利用這塊空地,搭建了半間玻璃房,剩下的地面鋪滿磁磚。他家養了巨型狼犬,它還是條小奶狗時,就能看出是城市禁養的危險品種。幼年期的狼犬,每天還能放到院子里幾分鐘去拉撒。長大了,不行,它的樣子接近福爾摩斯偵探小說里的惡魔。狼犬每天在玻璃房里狂吠一會兒———它炭黑的臉陰郁,骨白的牙冰冷,令我不寒而栗,路過的孩子有時會被嚇哭。
鄰居家的男主人彪悍,晚秋也光著膀子或穿著短薄的內衣褲在外面走動,抽煙,邊罵邊大聲打手機———他的后脖梗上積著一圈發硬的肉。他直接跳入小區草坪,搬開井蓋,擰動閥門,接上膠皮管,例行地盜用公共水源,給自家院子澆灌花草。女主人樣貌年輕,睡醒了,不換睡衣、首如飛蓬……但她對流浪貓來說,美麗如天使,明亮如圣母。
鄰居家也養貓。兩只名貴些:一只美短,背后花紋像地圖上的等高線;一只布偶,臉上一團暈染開的深暗,像被防色狼的噴霧襲擊過。此外,女主人還收養了兩只殘疾貓,一只路上撿的幼貓。貓貓狗狗加起來六口,家里不能再接納什么了,何況小區里的野貓那么多。她只能把寵物的口糧,分給那些餐風露宿的小可憐。
流浪貓到離我幾有數米之遙的鄰居家取食、喝水、曬太陽。女主人不僅提供基礎貓糧,還因為偏愛,給它們加餐貓罐頭。一邊喂食,她一邊胡亂地抓起毛叢打結、藏污納垢的貓放在懷里撫弄。最膽怯的野貓也敢把身體平放在女主人的懷里幾分鐘,狀若嬰兒,然后才從這種不適應的體姿擺脫出來。
這些流浪貓一點都不消瘦,除了個別天然有著整容臉追求的尖下頷,多數都有圓實的小腿、胖胖的指爪。如果不仔細看,就注意不到它們的毛皮有種隱約的霧灰,缺乏緞光———那種經心保養才能閃爍的緞光。不過,至少從儀態上看,它們一點兒不顛沛流離,倒有些養尊處優的架式。有只大貍貓的體型,簡直胖成了短腿的柯基犬。
它們或野心勃勃,或自命不凡,它們也被自己的缺陷所害,比如一只貓躥到了讓自己下不了臺的高度,在二樓陽臺上發出陣陣不顧體面的哀求……后來被女鄰居和孩子,搭著梯子,拯救下來。
2
許多孩子童年都有養貓的經歷,我也有,前后養過三只。過程愉快,但總是以惆悵和悲傷結束,回憶起來有陰影。
第一次養貓,我還上小學。小伙伴掏貓窩帶回來的黑白貍,起名小偷。它剛開始是賊眉鼠眼地偷東西,很快演變為公然搶劫。印象深的一幕出現在廚房:拔光了毛的光裸雞,雞頭被小偷死死咬住,紫瘦的雞腿被爸爸拽住,雙方都在一邊咆哮,一邊較力。小偷每天在院子里自由玩耍一會兒,它和第二只名為肖邦的愛聽音樂的貓一樣,后來自愿選擇流浪和逃亡。第三只貓泡泡,在我的寵溺下,反而性格怪誕,也許是因為我當時缺乏喂養常識,喂了過多的熏雞肝而導致它患上腎病。泡泡形銷骨立,瘦到失去貓形,腹側像是搭在脊椎上的一張貓皮……我泣不成聲,無望地眼看它被一個擅長救治的朋友接走。我后來不敢追問泡泡的下落或下場,以至疏遠朋友,斷了彼此音信。
看樣子,我不是個理想的主人,貓比我更早認識到這點。
前兩年,我發現一只母貓在我荒涼的雜草院里產仔。我生怕驚動它們母子,我知道即使喂食,也會引起貓媽媽的警覺和不安,從而將迅速轉移幼崽。所以,我每天克制自己的好奇,始終坐在外飄窗臺上,觀察兩米之外那些活動著的小毛球。
有一天,哺乳之后的貓媽媽出門打獵,只剩幾個小崽子,在草地上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陽光晴朗,它們的毛絲有著芒尖,狀如晶簇。我打開陽臺上的推拉門,從露臺走了幾級臺階,走到下陷花園的草皮上。我什么也沒干,只是近切觀察了一會兒那些可愛的小家伙。真的沒有碰觸,我只是隔著幾十公分近距離問候。三只萌物走路都不穩,還是堅持著搖搖晃晃地挺直身子,試圖用兇悍而囂張的表情恐嚇我。停留了大概十幾秒,我快速后撤,我怕留下自己的氣味,驚擾到它們多疑的母親。
數小時之后,母貓回來看望孩子。
我沒有留下蹤跡,我幾乎倒退著走在自己來時的腳印上。我確信自己毫無破綻。然而,母貓當天搬家,逃難般,把自己的孩子轉移到某個秘密巢穴。幼貓在草叢里的輕微壓痕還沒有消除,院子一下就撤得空空蕩蕩。問題是,那些不會說話的小崽子,它們是怎么告的黑狀?我百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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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和狗是不同的。土耳其一部關于貓的記錄片里說:狗以為人類是神,貓不這么看。貓,神秘得跡近詭異的動物,它本身被認為具有超能力。
通常認為,狗有憨厚的忠心,貓有靈巧的狡詐——甚至在身體條件上,貓都靈活到詭譎??s骨術是人類里的雜技與絕學,表演者并非真能縮小骨骼體積,而是通過訓練,壓縮骨間隙,使得全身骨頭有序地緊密疊排。貓的骨頭有230根,比人類還多24根,顯然出自更精密靈巧的組裝。貓天生就會縮骨功,大概跟它沒有鎖骨很有關系;它可以像水流一樣,攤溢并塞滿窄口的玻璃圓罐,以至有人說:貓是一種液態。
九條命的貓,擅長的奇技淫巧頗多。既可以上樹,行走在細懸的樹枝間;又可以高空翻轉,完美落地。熱愛曬太陽,在弱光環境乃至黑暗里也暢行無礙。被公認為是最具好奇心的動物,又是極盡謹慎的躡足者。貓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強,并且能保持優雅和克制。有只貓潛入養殖戶的院落,它每天只偷一只雞,視之為羽毛包裝起來的點心——貓有節制地享用,控制得近于自律;不像狐貍,有著作惡的樂趣,飽腹的狐貍也會無端咬死許多無辜者,不為明天節省口糧。
我們小區有假山和池塘。人有兩只手也撈不起來魚,貓可以。仿佛會下蠱,貓凝視水面;魚見到水面之上那雙礦物質般的眼睛,就喪失反抗能力……呆滯也好,聽從也好,反正結局是被貓撈出來吃了。據說魚的記憶力不好,它們的確不長教訓,每天上當,日復一日上演劇情單調的悲劇———就像單戀者傾心于讓它絕望的愛人,不惜用生命去喂養自己鐘情的殺手。有時兩只陌生的貓相遇,它們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長時間彼此凝視,直到瞳孔深處……我懷疑它們是在彼此下咒,比拼誰的法力更厲害。
貓不僅是城市里的寵物,鄉村也愛養貓,據說只有它們能看見鬼魂漸近。出殯時要有專人守夜,陪伴逝者最后的旅程,尤其要防范著貓:傳言貓若跳上棺木,里面就會詐尸。也許,因果相反。貓有獄警般的使命,它要監督關在肉身監獄里的魂魄。如果發現風吹草動,魂魄想趁機逃亡,貓就跳上去,按住棺材;魂魄瘋狂掙扎,所以才會詐尸。都市里沒有類似的機會,貓不會跳到棺材上,要跳,也只有一個狹小的骨灰盒———詐尸不能,頂多,騰起一團由灰燼構成的迷霧。
貓對死神的氣息格外敏感。有個故事,說主人善待他的貓,貓忽然不肯好好吃飯,整晚凄傷地慘叫。主人以為貓病了,馬上帶它去看病,醫生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氐郊乙院?,這只貓一反常態,驚恐掙扎,無論如何也不肯待在主人的懷里……主人抱怨這只被寵溺的貓,直到他的抱怨變成呻吟,一頭栽倒在地,死了。
貓能看透白晝,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謂暮色和虛無,只是為了人類設置的障礙,對貓,構不成任何威脅,它暢行無障。也許,這是神明對貓的偏愛,為了凸顯它們的神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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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這些游蕩的野貓關系密切起來,是因為一次偶然。我發現,貓對生死的參破,確有天賦。
我愛吃螃蟹。朋友們知道我的饕餮愛好,每到應季時節,紛紛快遞給我。我每天樂此不疲地拆卸,餐桌上堆積著赤紅的甲殼、圓實的鉗子還有細而彎折的腿。直到有一天,吃到腸胃寒涼,腹腔痙攣且疼痛。冰箱里還剩下三只生蟹,我如何也消化不了。我稍一猶豫,眼看兩只公蟹就咽氣了,一只母蟹也氣息奄奄———它們的生死間距,大概只有二十幾分鐘。河蟹昂貴,我不忍棄擲,還是把它們放進蒸鍋。我把三只升騰熱氣的熟蟹揀出來,盛在簡易紙盤里,拉開陽臺推拉門,端到外面的平臺上,看看野貓們有無食欲。被吸引的它們隔著距離觀望,很快從鄰居家跑過來,一探究竟。
它們靈巧、警惕,有著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對這種它們從未見識過的生物,能分辨細微死亡氣息的貓,竟天然知曉剛死的螃蟹也會積聚毒素——它們吃死魚,不吃死蟹。它們把那只母蟹吃得很干凈,找不到一絲肉屑;兩只公蟹,它們不屑于嘗嘗一條小腿。也許,野貓把我魚目混珠的行為視為對尊嚴的挑釁,它們把兩只公蟹踢出盤子,讓它們四仰八叉地翻倒地上。它們能夠分辨,精確到分針的死亡。
隔著推拉門的落地玻璃,它們與我對視……睥睨,然后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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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它們的眼神真讓我羞愧了。雖然出差頻繁,但只要在家,我總會放置一些食物和水。我謹慎選擇,我知道含鹽和含添加劑的食物對它們的健康不利。除了清蒸魚、白灼蝦的頭尾,還有家幾乎像是專為高血壓病人準備的所謂熏雞:只有肉香而毫無鹽味。我又用水反復泡過,才敢喂過兩次。剩下時間,我都選用貓糧。
它們挑剔,貓糧口味不同,它們有的喜歡,有的不。我出于科學上的理解,堅持喂些天然材質的貓糧,可它們自有鑒賞力,尤其喜歡人類的鮮食。如果我喂食可以共享的食物,我是否在鼓勵它們的僭越?還是說,我們靠食物建立的某種等級制度,并不能約束這些流浪而自由的靈魂?我怕隨意喂食,營養配方不全面,影響它們的健康,乃至重蹈泡泡身上的覆轍,我下決心斷供別的,只喂口碑之選:各種貓糧、貓罐頭和貓零食。
它們逐漸前來,依然高度提防。發現我在偷窺,即使我站在絕對安全的距離之外,貓也會停止進食,轉頭,縱身跳入灌叢。我猜它們不是害怕,是難堪。貓被視為一種高自尊的動物。它們熱愛清潔,每天精心打理自己,這幾乎占據醒著的三分之一時間;來努力掩蓋排泄物,這是被視作羞恥心的表現。排泄難堪,接受嗟來之食也難堪,這些小東西的內心戲豐富;除非信任,它們才肯施展撒嬌賣萌的絕技,否則,它們維護著冷傲。
貓是如何判斷人類,如何建立信任感的?前年冬天,地下車庫有只行動遲緩的年邁貓,每次見到我,無論隔得多遠,都樂顛顛地疾跑過來。它不停蹭磨我的褲角,讓我蹲下來,替它搔癢或摩挲腮骨。這只老貓對其他路人非常警惕,幾乎缺乏直視的膽量;最初它與我并無交道,它的直感從何而來?老貓樂于與我親近,會隨行數百米;哪怕我手里沒有食物,它也能跟入電梯間和房門,信任得就像它從小就是我的家族成員。后來看不見它了,也許它沒能熬過隨后的冬天。
我又想起一件事,不知是聊天中的戲言,還是生活里的實情。劉亮程說他從村莊經過,所有的貓都跟隨,并且向他跪拜。貓到底是出于敬畏,辨識出他有虎之威儀;還是出于好色的求歡,嗅探出他身上有撩動的氣息——如此迷魅,以至它們不惜降尊以求?我難解其意。不過從此再見劉亮程,我就懷疑他有怪力亂神的能力。
隨著喂食時間和頻率的穩定,野貓們越來越多地光顧我的平臺。它們早晨會集中來一會兒,沒有誰守在這里。它們從不搶食。無論是多么誘惑的食物,它們都心如止水,團起爪子,以標準的貓式立姿站著。一只吃過早餐,不慌不忙地離開,下一只慢條斯理地靠近陶瓷的飯盆。它們三三兩兩,看似毫無規則,其實是按照隱形秩序在排隊。
多數貓看起來年紀不大,像是青春期,只是即將成年,若算作成年就有點勉強。它們平常在哪兒?想象中,我把它們當作在公園里晃蕩的流浪少年,有陪它們一起浪蕩的問題少女,有隨遇而安的住所和食物。喝水的時候,它們彈簧般的小舌頭快速進出,比彈簧刀還快。還有幾只成年了,也讓我想起電影鏡頭里,橋洞里圍攏篝火餐風飲露的流浪漢們,在勉強可以避雨的夜晚抵足而眠。也許正因江湖險惡、兄弟情深,所以無論大貓小貓,它們都不搶食。
過了數日,我才反應過來。之所以不爭,到底是超乎生存的情感力量,還是這本身就是生存技巧?它們一只一只有序地嘗試食物,并未一擁而上——不過是,免得集體中毒?對陌生的善意,它們并未喪失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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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來來往往,新面孔此起彼伏,像缺乏管理的流動人口。有的毛色斑斕,如海龜里的玳瑁;有的表情憂郁,甚至像是有了熬夜后的眼袋。有的貓一看就是江湖出身,野力十足;有的可能經歷過從寵物到棄兒的命運轉折,它們依然保持著良好儀容和典雅舉止,包括與人親近的強烈渴望。有的體型優雅如芭蕾演員,有的走路驕傲得像只獵豹。它們綠松石或蜂蜜色的眼睛,閃爍著童話之美……不過,貓的視力不如人類,并且它們還是色盲。
野貓開始比小區保安還殷勤地巡查我的露臺。雖然喂的都是品牌貓糧,不存在什么廚藝大賽,但鄰居女主人和我,依然像兩家在門口競爭拉客的服務員那樣,殷切盼望到來的客人走向自家的餐桌。
漸漸地,我總能在附近發現它們的身影,拿我的露臺當貓客棧;即使沒有食物,它們也來此小睡。它們臥在植物已經枯死的花盆里。它們藏身在露臺下面的陰影里,一旦我抓取貓糧,撕開零食的包裝袋,或者拉開鐵皮口的罐頭……它們就像登臺的謝幕演員,瞬間集體涌現。
更熟悉以后,它們喜歡透過落地玻璃向里窺視,像一群間諜。它們更喜歡溜進打開的推拉門,小心翼翼地勘探環境。如果我坐在沙發上,它們不敢前進又不愿后退,就站在它們認定的心理安全線上,觀望。
貓能夠長時間不眨眼睛,所以顯得特別專注。最初,它們總是標準立姿,筆直地站在對面,儀態有如奢華酒店的西餐侍者,只是表情有些呆萌。后來畫風變了。我感到迷惑,它們為什么一見我就乏困。無論剛才多么閃轉騰挪,我們的目光只要對視超過數秒,它們就微瞇眼睛,很快半閉半擠,合攏的眼瞼一線隱約。屢試不爽,它們簡直無一例外。我仿佛突然成了擅長催眠的巫師,我對自己陌生的特異功能頗為不解。許久之后,我反應過來,這是向我示意信任的表情語言:比拋媚眼更端莊、誠懇。我體會到小小的暖意,只是這個景象有些詭異。進門來的六七只貓,都沖著我的方向形成小扇面,它們立姿,擠著擠著眼睛,就變成緊閉雙眼……我就像面對著一個盲人乞討團。不過,我也像一個沙眼癥患者那樣,頻繁地擠眼,以回應它們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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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它們取了名字。
邋遢王子、團豹、沙漠、毯子、芭蕾……哎呀,群眾演員可多了。有幾只貓,每天前來報到:海盜、警長、大花生、斗斗和夢露。我承認,自己對后幾位有些偏袒,它們更像是家里的常駐人口。
海盜,身體是白色,尾巴是黑色,臉也是半白半黑,左邊像被斜下來的眼罩覆蓋。其實我最早管它叫蒙娜麗莎。因為,它以不變應萬變,永遠只有一個神態,總之是那種做不成表情包的貓。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一樣,讓人分不出微笑還是感傷,可以說它是零度表情。我無法判斷它的情緒起伏。不僅如此,它的專注超乎想象。它盯著我,如果是用七分臉的角度,它能始終不移半寸,連眼神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它適合當畫家的模特,它不挪動,不眨眼,甚至不會抖落身上的光線。它的削腮狹眼,有點像狐貍或者奸佞那種。它謹慎,習慣懷疑,從不只身進入房間,行動之前,它至少需要兩名試探者或陪伴者。即使其他貓已經在房間里假寐了,它依舊選擇離門最近的位置,以便及時逃脫。我想,這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貓,它排斥親密。我說得對,也不對。事實上,它竟是最早與我有肢體接觸的。
有一天,它們溜進陽臺,準備在房間里小小午休。很奇怪,盡管在客廳里停留時間短暫,而且容易被打擾和打斷,它們對登堂入室卻樂此不疲。我拿了零食嘗試靠近,它們倒著身子退后,一起向外撤離。我手里捏了一條很小的魚干,向蒙娜麗莎示好。它毫無征兆,閃電般伸出前爪,打落了我的賄賂。似乎在表達,它在意室內和態度的溫暖,遠勝過區區口糧,我的表面籠絡、實則驅逐的行為,跡乎羞辱。我的手指,感受它指甲的堅硬和鋒利。因為無法從表情上猜測蒙娜麗莎的心理預謀和動作變化,我從此,對它多了生分和警惕。感覺它是女性,沒想到這么兇。不叫蒙娜麗莎了,改名海盜,從近似的相貌到強悍的邏輯———雖然也有女海盜,但好像不這么蒙上一只眼?管它呢,那么兇悍,就叫海盜。
我是很久以后,才理解海盜的心意,原來它只是想跟我玩。海盜的動作沒輕沒重,有一次它竟咬我的腳踝,留下一道拉長的牙齒劃痕……它不知道怎么表達親熱,才是合適的分寸。
黑貓警長,長得和我小時候看的動畫片形象一模一樣,簡稱警長;大花生是只老貓了,黃白花,嘴巴上面的胡子斑,形狀像顆大花生;護士,它熱衷照顧和看護,總是在幫助別人打理皮毛———它們只能叫自己的名字,沒有替換的。不像海盜,是從蒙娜麗莎改名過來的;不像斗斗,也改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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