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第5期|艾瑪:夾叉(節選)
我是一名做爆破工程的生意人,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住到溫泉鎮后,我結識了經營園藝場的王功成和金文玲夫婦。我雇金文玲替我打理園藝。她是一名曾經上過戰場的醫務兵。共同的軍旅經歷,構成了彼此的理解和情誼,我給予王功成生意上的幫助,也逐漸了解到,隱藏在金文玲繁重的勞作背后的,是她內心深深的創痛。正如我一樣,在她的生活里,過去始終沒有真正過去……
選讀
1
我住到溫泉鎮后的第二年,認識了金文玲。
金文玲是山東即墨人,她和她丈夫在即墨溫泉鎮大石村經營一家園藝場。從青島市去溫泉鎮可以走濱海大道,也可以走青龍高速。走青龍高速要交二十五元過路費,但節省時間。走濱海大道倒是不花錢,但比走青龍高速要多花二十來分鐘,遇到堵車,需要的時間就更長了。我一般走青龍高速。下青龍高速后要走一段鄉村公路,這條雙向兩車道的公路穿過一大片平坦的耕地,公路兩邊密實地種著幾排高大的白楊樹,也有欒樹。深秋時分,白楊黃,欒樹紅,會把這段鄉村公路渲染得十分美麗。我愛走這條路還有個原因,這段路上來往車輛不多,大多時候都很安靜。汽車蜿蜒穿過田野,春來落花默默隨風,秋來黃葉無聲飛舞,總有動人處。不過,等這條公路到大石村,和從即墨通往海邊溫泉鎮的省道交匯時,就會喧鬧起來。車多,加上臨街兩邊都是店鋪,來往的人也多。邊上還有一所小學校,大石村中心小學,課間休息時,孩子們的吵鬧聲能把學校的圍墻掀翻。
有一天,車到大石村時,我在金文玲家門前停了下來。
在大石村,像金文玲家這樣的家庭園藝場很多,格局也都差不多:馬路邊一座規整農家小院,院門上扒著一圈凌霄,或是紫藤,院里跑著幾只雞、鵝,院子后面是連接成片的大棚,大棚里種著各種花草樹木,不問季節地開花結果。我只是碰巧停在了金文玲家門口。
“老板!”我把車窗搖下來,朝著院子里喊。一只小灰狗聞聲從側門出來,邊跑邊回頭叫,過了一會,金文玲也從側門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黑色帶帽短羽絨衣,用一塊鮮艷的頭巾包著頭——就是這一帶漁村婦女愛用的那種頭巾,溫泉鎮大集時常見有人在路邊擺攤叫賣。她喝住狗,問我:
“要買什么?”
我家有株茶花樹,葉子掉得厲害,這些天花骨朵兒也開始掉了,我問她能不能上門幫我養護下。
她袖著兩手,側著臉聽我說話,完了正過臉來看著我問:“是在我們這買的不?”問完又把臉側過去。接下來一直這樣,問話時面對我,聽話時則微微側過臉去。大約有只耳朵不好,我猜。年輕時我當過幾年炮兵,知道耳朵不好是怎么回事。
我把車窗開大了些,大著嗓門說道:“不記得在哪家買的了,我可以付你錢?!?/p>
“茶花不好養,”她面對我,把兩只手從袖管里抽出來搓著,問我,“你住哪里?”
“往前開十來分鐘就到,”我抬手指了指前方,“盛世王朝小區?!边@個小區就在大石村和溫泉鎮之間。
“你能出多少錢?”
我說:“只要能養活,錢好說?!?/p>
她沉思了會,說:“一次一百?!彼粗?,一副生怕我會說貴了的樣子,“肥料免費,我們的花肥是很好的有機肥?!彼譀_我招了招手,道:“你下來瞅瞅,都是用花生殼漚的,網上要賣一塊錢一斤?!?/p>
我沒什么興趣看花肥。我說:“一百就一百,現在就能派師傅去不?”
“現在不行,我家那位給人送貨去了,現在家里沒人,你等一等啊——”她說完跑回屋內,拿了一支圓珠筆和一張巴掌大的紙片出來,讓我把地址和手機號留下,和我約好下午四點派人過去。
“你得提前跟你們保安打聲招呼,你們王朝的大門可不好進了?!蹦┝怂侄谖艺f。
盛世王朝在這一帶算是個高檔別墅小區,但它的冬天一直都不太好過,沒有集中供暖,家家戶戶都是燒燃氣壁掛爐取暖。這爐子是個燒錢的東西,我的房子是小區里面積最小的,兩百來個平方,但要想讓每間屋子都有點熱乎氣,一個冬天下來,沒有兩萬來塊錢是不行的。我不在家的時候,就讓燃氣爐低溫運行,回家后我先把溫度調上去,再去溫泉鎮上找個池子泡個澡,估摸著家里該暖和了再回去。
下午四點,我在湯上溫泉旅館泡完澡剛到家,金文玲就到了,準時得令人吃驚。我住到這后,跟周邊幾個村的村民都打過交道,總的感覺是時間觀念不強。他們一般很少說幾點,而是說“吃過早飯”“晌午”什么的,這個“晌午”,有可能是中午十二點,也有可能是天黑前的整個下午。
金文玲騎著一輛三輪車,在一個保安的陪同下過來了。我家的電子防盜系統出了點問題,可視對講機拿去修了,雖然我提前給小區門口的保安打了招呼,說下午有花匠過來,但我無法通過可視對講機確定來客是誰,這樣,金文玲等于是給一個穿著制服、屁股后掛了根丁字棍的保安押著過來的,這讓她很不高興。
“你沒給他們說么?”她帶著責備的語氣問我。
“說了說了,”未等我答話,保安就連忙解釋起來,“對講機維修期間,訪客必須有人陪同到戶,這是我們的規定,不是針對某個人的,請理解?!?/p>
金文玲不再說什么,默默從三輪車上往下搬東西。保安是個靈泛、和氣的年輕人,趕緊上前幫忙。金文玲不客氣地推開他,說:“忙你的去吧!”我笑著沖小伙子揮了揮手,他也笑著沖我敬了個禮后走了。
金文玲脾氣似乎不太好,但是個好花匠。她一見我家那株茶花樹,就心疼地說:“哎喲!瞧它憔悴的!”然后她問也沒問我,沖過去乒乒乓乓把我家暖房的窗戶全推開了。
“天氣好,要讓它們透透氣兒?!彼h顧了一下四周,邊擼袖子邊說,“還都是些好花呢!你都咋養的?!”
我家的暖房里確實有不少花草樹木,都是我妻子買的。我們剛買下這房子的那年,我妻子對園藝的興趣高漲,買了不少花花草草,院子里,露臺上,房間內,到處都是?,F在就剩暖房里這些了,還都要死不活的。
我對金文玲說:“要不,你一并幫我弄弄?我付你錢?!?/p>
“成!”金文玲開始干活,頭也沒抬。
我回到書房看書,一個人喝光了一壺茶。日影西斜,很快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金文玲還沒忙完。我端了杯水過去給她。
“茶花不能缺水?!彼舆^水杯,坐到一只花墩子上休息。她脫了外套,把頭巾也摘了,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
“哦?!?/p>
“原來是養在院子里的吧?”
“是的?!蔽艺f。
前年冬天,我和我妻子路過大石村,順路逛了一家園藝場,她一眼看中了這株茶花樹,當時它被種在一個水缸一般大的陶盆里,茶杯粗的樹干,滿樹都是粉紅的小花蕾。我妻子愛一切粉色的東西。老板讓我和我妻子蹲下來看樹干,老板說,這可是珍稀品種,抓破美人臉,原株,非嫁接的,原株茶樹能長那么大,少說也得十四五年。
我妻子是南方人,她的家鄉盛產茶花,她當然知道這株茶樹長成這樣需要多長時間。當時她蹲在我身邊,激動得一個勁地拽我衣袖。我還能說什么呢?最后我們花了不少錢把它弄了回來。第二年春,我妻子找人把它連盆種到院子里,入冬后挖出來拖進暖房。今年春,她給它換了個更大的盆后,又將它種到院子里,暑假時她不辭而別,去了美國,入冬后是我找人將這株茶樹挖出來拖進了暖房。我對怎么照顧它沒什么頭緒。
“也缺肥?!苯鹞牧嵴f,“花骨朵我打了好些,只留了幾個給你看看解解饞。它現在是要活命,開花是顧不上了?!?/p>
“好?!蔽艺f。
“是棵好茶!好好養著吧?!彼ь^看著我,問,“你家有灑水壺沒有?”
這倒是有的。我到處找了找,可沒看到那把灑水壺。我妻子曾從網上買了一把普通的鐵皮水壺,她在上面畫了幅梵高的向日葵后,常有人站在我家花園的籬笆外問她這水壺在哪買的?,F在,這把水壺和我妻子一樣,不知所蹤。
“等溫泉鎮大集,我去買一把?!蔽艺f。每逢農歷三、八,溫泉鎮都有大集。
“我家有多的,下次來我給你帶一把?!闭f著話金文玲站了起來,我這才發現她穿著一件老式軍用絨衣,袖口領口都重新縫補過,看樣子穿了很多年了。她把水杯擱到窗臺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幾盆蕙蘭我清理過了,枯死的鱗莖都扒了,剩下的還能活。那盆章魚蘭可惜了,這一帶很少有人養這個,你從哪買的?”
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都弄回家來了,就得管,現在上網那么方便,有什么不知道的,網上一問,啥都有人告訴你?!彼淹馓状┥虾?,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我叫金文玲,有啥情況,打上面這個電話也行?!?/p>
我接過名片看了看,原來她家那個園藝場叫“功成花卉”,經營各種花草樹木、奇石根雕。
“我老頭叫王功成?!彼f。
我遞給她兩張百元票。她看了下,只接了一張。和她約好下個周末再來的時間后,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叮囑我哪些花草今天得澆水,哪些過幾天再澆。她說她曬了一桶水在暖房外。
“花草嬌貴,水太冷了可不行!”金文玲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