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8期 |夏立楠:西西伯利亞的風

夏立楠,1990年出生,曾在新疆生活十年。近年開始文學創作,小說見于《上海文學》《清明》《山東文學》《青年作家》《雨花》《滇池》等刊,出版短篇小說集《粉底人》。
1
墻上那只破舊的掛鐘,正咯噠咯噠地走動著。我看了看時間,快下午三點,媽媽還沒有回來。從家走到學校,約莫二十分鐘。這樣的天氣或許還會更久。雨還在下,這是入秋以來鐵熱克鎮難得一見的降雨,像天氣預報里說的,受西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影響,天山以南的地區氣溫還會持續變冷。
“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可能要下午才回來?!卑职侄字?,正在裁剪著地上的塑料薄膜。我瞅了瞅對面馬路上的行人,他們騎著自行車,披著雨衣,穿梭在雨霧里。這樣的天氣,我是不想去上學的。我又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分針已經走到了12的位置,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會遲到。
我小心翼翼地脫掉腳上的球鞋,換上媽媽留在墻根后面的雨鞋。這是一雙黑色的寬大的雨鞋,我的腳很輕松地塞了進去,有些空,不過屋里已經沒有別的防水鞋了。我沒有雨衣,也沒有雨傘。爸爸說,媽媽出門時把雨傘帶走了?,F在,塑料薄膜經過裁剪和折疊變成了尖三角狀。爸爸站起來,舉著那張經過改制后的塑料薄膜同我的身體比劃。他說塑料薄膜頂在我的頭上,就能避雨了。
頂著爸爸做的雨衣,我沖進雨里?;蛟S是身子小的緣故,雨衣的尾巴有些長,從頭拖到腳。我一路朝著學校的方向跑,生怕路上遇到同學,他們肯定會嘲笑我。到學校門口時,我看見校園里沒有多少學生,估計多半是在教室里躲雨吧。我怕被人看到,偷偷跑到了門衛室后面,站在屋檐下把塑料薄膜收了起來。收起后的塑料薄膜,看起來更像是件透明的雨衣,我就這樣夾著這件雨衣,朝著教室的方向跑。
走進教室,同學們正在做游戲,不用猜也知道是瞎子摸瘸子。有同學說,小夏,你怎么有雨衣不穿?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不打算回答。我擦掉臉上的雨水,把雨衣塞進桌箱里,害怕雨衣把書打濕,我又將它和書本的距離分得開些。
同學們嚷著,捉到了捉到了,他們圍著大胖子,一邊喊,一邊讓我加入。我整理好桌箱,走到教室后面,決定和大家一起玩。輪到阿孜古麗做瞎子,我們給她蒙上紅布,她數好數,我們躲起來。蒙著眼睛的阿孜古麗伸著雙手在教室里轉悠。她就是在抓我的時候摔倒的。她的雙手正抓向我,我側了側身,輕易地翻過桌子,她撲了個空,整個人被椅子絆倒在地。
教室里瞬間充斥著阿孜古麗的哭聲。有同學勸她,也有人在旁邊說她矯情。我木愣愣的不知道該怎么做,只知道自己遭殃了。爸媽平時教導我,千萬不能在學校惹事。入秋以后,爸爸變得越發沉默,有時脾氣暴躁,上個星期我把一只茶杯打碎,還被他揍了一頓。
老師進來后,阿孜古麗還在哭。在老師進教室之前,我就站在她桌前求過多次情,均于事無補。我希望她停止哭泣,她雖然被絆倒,但是天氣還不算冷,不至于有多痛。她的歇斯底里令我惱火。
老師問她怎么回事,我立刻站了起來。
“趙老師,是我害她絆倒的!”說這話時,我抬頭掃視了一下老師。
“老師,也不怪小夏,是阿孜古麗自己不小心?!?/p>
“就是,就是?!?/p>
我聽到了同學們莫衷一是的說辭。
“好了,先上課。阿孜古麗也別哭了?!崩蠋熥叩桨⒆喂披愖狼?,撫了撫她的肩。阿孜古麗受到安慰,聲音小了許多。老師繼續勸她不要傷心,見她半天不抬頭,老師走上講臺,示意我坐下,讓大家開始上課。
這節課對我來說難熬無比。阿孜古麗哭的時候,還說要告訴她媽媽。我害怕她媽媽怪罪我,更害怕會找到我家。如果那樣,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2
為了問清事情的原委,老師把我和阿孜古麗叫去辦公室,她讓我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做游戲難免會磕到絆到。我心里舒了一口氣。阿孜古麗并不甘心,整個下午都在生悶氣,直到放學。同學們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阿孜古麗。阿孜古麗趴在桌子上,像是余氣未消。
“你的腳還痛嗎?”我問。
“嗯?!卑⒆喂披愞D過身,她眼角邊哭過的痕跡很明顯。
“不過沒出血?!蔽艺f。
“你是希望我出血?沒出血就不痛嗎?”她有些氣惱,撓開褲腳,我看見紅紅的一塊?!岸寄[了,我媽說今天帶我去福利區洗澡,這樣怎么洗?”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
她說的福利區,是鐵熱克鎮火電廠給正式職工修的住宅區,里面都是樓房。我家沒有住在那里,我也沒有去過那里洗澡。爸爸是火電廠的臨時工。我們家住在電廠大門口前方的工三團,那是個四合院,里面住著許多在工地上干活的叔叔阿姨。聽阿姨們說,工三團就要拆了。
“你的腳要緊嗎?”
“都是你害的?!?/p>
“你會不會告訴你媽媽?”這是我所擔心的事情。我說這話時,瞥了眼阿孜古麗,她的眼睛有些微腫。
“你害怕我告訴我媽?”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說不害怕是假的,說害怕豈不是讓她揪住了辮子。
“算是吧,我只是不想讓我爸爸知道?!?/p>
“為什么,你怕被打?”
“嗯?!?/p>
“好吧,那我不說。不過,我有什么好處?”
我想了想,想不出能給她什么好處。我有的她都有,我沒有的她也有,我能給她什么呢?我想起了家后面的喀普斯朗河,河里不是有魚嘛。我送她兩條活魚,她會不會既往不咎?
“給你兩條活魚吧?!蔽艺f。
“好吧!我正想在我爸做的假山盆景里養兩條魚呢?!彼煜卵澞_,拎上書包:“好了,不跟你說了,我媽這會兒應該到校門口了?!彼叱鼋淌?,我感覺她的腳還沒恢復,我害怕她媽媽看到她臉上的淚痕,要是問起,她會怎么回答。她的爸爸是政府上班的領導,要是曉得阿孜古麗被絆傷,肯定會問罪到我家里來的。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見阿孜古麗折回來,我松了口氣,她媽肯定已經帶她去福利區了。天空中還在飄著小雨,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我從桌箱里摸出那件雨衣?,F在,我就這樣披著雨衣走進雨里,我感覺雨并不大,它們都沒有淋到我。走出學校大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大路,一條是小路,小路走的人少,不過離家遠。我思忖再三,還是走了小路。
到家時媽媽正在炒菜,我老早就感覺餓了。爸爸才回來,他進屋后,脫掉身上長期穿的藍色工作服。
“怎么樣,還是沒要到嗎?”
“沒有遇到經理,問出納,出納讓找會計。問會計,會計說找經理?!?/p>
“他們是在推諉?!?/p>
“我明天再去一次,就不信遇不到?!?/p>
“天氣越來越冷了,實在不行,明天先把火墻和爐膛打一下?!?/p>
“也好?!?/p>
說話間,媽媽已經炒好菜。屋子里滿是油煙味,我嗆得咳了起來。母親張羅著飯菜,爸爸翻出墻角那張折疊桌子,撐開,然后我去盛飯。
“小夏,明天放學后,幫爸爸挖點泥,把灶臺改一下?!?/p>
“好的?!?/p>
“不用,他做作業就行,我自己能弄?!?/p>
我知道,爸爸今天又去找原來工三團的老板了,他和媽媽在工地上干活的錢還沒有結,已經拖了很久。爸爸新進的火電廠,又沒有發工資。天氣越來越冷,他是想要到錢,去煤礦上買煤炭,好讓我們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3
媽媽坐在板凳上打毛衣,她把電視調到新聞頻道。天氣預報里說,未來幾天溫度會下降,風比較多,雨水倒是不再持續。媽媽說今天沒白跑一趟,她和老鷹子阿姨說好了,明天一塊去河壩。爸爸在往爐膛里添少量的煤,問媽媽工錢談好了沒,確定是現錢?媽媽說是的。
我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瞅了瞅墻根旁的那雙舊球鞋,明天沒雨,我就要穿著它上學了。誰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情愿穿它。我寧愿下雨。
媽媽起得比我早,我醒來時,她已經煮好一碗面,放在桌子上,還給我加了個雞蛋。用媽媽的話說,家里再怎么緊張,孩子都要吃好。
吃面的時候,媽媽已經換上了她的那雙雨鞋。老鷹子阿姨扛著鐵鍬出現在門口,問準備好了沒,說達努爾叔叔的車子已經開到喀普斯朗河邊了。母親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戴上頭巾,跟著老鷹子阿姨出了門。在鐵熱克鎮,凡是起風的日子,維吾爾族婦女頭上都會圍一條頭巾,免受風沙之苦。媽媽是去河里篩沙子,沙子鏟起來,風一吹,就會揚在身上,揚進眼睛里。
我吃完面,小心翼翼地穿上那雙球鞋。右腳大腳趾前方那層薄薄的帆布已經快被頂破了,我能感覺到下次洗鞋要是再用力點兒,鞋子就會露出大腳趾。我試著縮著大腳趾走路,避免鞋子早些壞掉。
路過火電廠老區的時候,阿孜古麗在后面喊我,我才想起,答應給她的魚還沒有捉呢!
“小夏,你說給我帶的魚呢?”
我裝作沒聽到,繼續朝前走。
“小夏,你干嗎躲著我?”
阿孜古麗追了上來,她在一株柳樹旁抄了近道。
“往哪兒跑,答應送給我的魚呢?怎么見你空著手來上學?”
“這幾天放學后,沒有時間撈魚,明天周六,我給你撈吧?!?/p>
我這么說,阿孜古麗不高興,她哼了一聲從我身邊走過。她放出一句話:“你要是再不給我捉魚,我就把你絆倒我的事告訴我媽?!边@話害得我心事重重。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沉浸在雨后放晴的舒爽天氣里,有說有笑。體育課還沒到,大伙兒就籌劃著如何踢一場漂亮的球賽。放在往日,我是班里矚目的運動健將,只要有球賽都少不了我。去年的兒童節,學校搞運動會,我還拿了跑步亞軍和跳遠冠軍,獎品分別是一盒水彩筆和一套床單,我為此高興了許久?;锇閭兌计诖w育課上我能和他們一組,我卻心不在焉。
體育課上,老師點完名,把大家分成兩隊,讓我踢前鋒。這真是糟糕透了,我只想做守門員,這樣就不用跑跳,更不會把鞋子踢壞。老師沒有同意,選了球技較差的大胖守門。
球賽異常激烈,整個過程我留有余力,顧念著怎么縮住大腳趾,或者怎么避開右腳踢球。很多次,我都嘗試著用左腳踢,操作起來是有些困難的。我就是在用左腳踢球時把球差點踢偏的,險些幫對方進了個球。
老師喊一聲:“小夏,你今天怎么回事?不在狀態啊?!?/p>
我看了一眼老師,不知道該怎么說,繼續奔赴在戰場。后來對方手球一次,隊友們建議由我點球。大家都看著我,守門員警惕地跨著馬步,隨時等待足球飛向球門。我點球是沒什么懸念的,大家都知道我的球技。不過現在,我不自覺地縮了縮右腳大腳趾,掃了下球鞋,趾頭還沒有露出來,我真怕一腳踢上去,鞋壞了怎么辦?爸爸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工錢了,媽媽還會給我買新鞋嗎?這雙鞋都是很久以前才買的,平時周末在家,我都舍不得穿。
“踢??!”同學們喊道。
我環視著他們,然后沖了出去,一腳踢在球上。不知道是我緊張,還是我力沒有施好,我一屁股跌倒在地,等我反應過來時球已經飛偏了。那場面很是尷尬。老師頓感詫異,像是對我失望而又表示無奈。同學們來扶我,問我傷著沒有。我悻悻然地拍拍灰,說沒有。
4
整個下午,我都在為踢球出丑的事情悶悶不樂,鬧了這么個大笑話。放學回家,媽媽還沒有回來。我放下書包,去找米袋做飯。做飯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什么大事。三年級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在外面干活,小鎮上車多,他們擔心我亂跑,就把我鎖在家里。有時候他們回來很晚,我就得挨餓,為了填飽肚子,媽媽教會我如何簡單地下面條。
飯燜好時,媽媽扛著鐵鍬拎著菜回來了。媽媽洗完手,著手炒菜,我不會炒菜,抬油鍋是件危險的事情,還沒有學會。今天的菜比往常豐盛,有肉。算下來,我們有段時間沒吃肉了,上次吃肉還是中秋節。
媽媽邊吃飯,邊說我生日快到了,要送我一份禮物。我問是啥。媽媽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想象著該是怎樣的禮物。吃過飯,我幫著媽媽洗碗。爸爸上的是午班,要凌晨才回來,那時候我們已經睡下了。
前半夜我沒有睡著,不知道媽媽要送什么禮物給我,搞得如此神秘。倘若禮物是雙新鞋就好了,我現在的鞋子還能穿多久?我不禁自問。天外有星星閃爍,夜空明朗,不過寒氣逼人,時不時地聽見北風呼呼的聲音。我透過窗子,看著天上的星星,忘記了什么時候睡著的。
鬧鐘才響,爸爸就把我叫醒。他今天上的早班,給我做完吃的,就得去上班了,媽媽已經提前走了。爸爸叮囑我不要亂跑,讓我在家做作業,把該洗的衣服洗了。說前幾天下雨,河壩邊漲了水,有個娃娃去捕魚,讓洪水給裹走了。
我還想著怎么幫阿孜古麗捉魚,聽爸爸這么一說,心生膽怯。中午的時候,太陽升在當空,天空湛藍湛藍的,氣溫卻不高,我還是忍不住想出去玩。我鎖上門,偷偷從屋里拿走漁網,朝著河壩邊跑去,像只回歸自由的脫兔。
快到河壩邊時,我才想起媽媽這些天正在河里篩沙子,要是被她發現就麻煩了。篩沙子的地方我是知道的,那是河壩的右岸,那里河沙多,能開采的鵝卵石也多,媽媽就是在那里干活。那里的魚挺多,除了那里,還有哪里好撈魚呢?我思來想去,只有下游了??ζ账估屎恿鹘涜F熱克鎮的地方,其下游有好多地下井,井很深,看不見底,要是走路不小心,就會掉到井里。好在那些井冒的不是污水,是火電廠的冷卻塔里的熱水,水溫偏熱,天冷的時候還能看到地下井周邊有魚游動。不過那里的魚不好抓,井水流淌過的小溝里,鵝卵石上長滿青苔,滑膩膩的,踩在上面容易摔倒。
沒有辦法,我不想做個失信的人。萬一阿孜古麗真的把我弄傷她的事告訴她媽了,那怎么辦?我還是去給她捕魚吧。
走到地下井旁,井口已經坍塌了,周邊的磚塊七零八亂地倒著,井水和往常一樣往外冒。我伸手碰水,暖暖的。脫掉鞋子后,我朝著井口流經的小溝下方走,我得在更往下游點的地方下網。下好網,就得找柳樹條趕魚了。我拎著柳樹條從上游往下趕,這是從父輩那里學來的捕魚技巧。
別看水里青苔茂盛,瞧不見什么魚,等趕到漁網處,網子往上抬,里面就是細細碎碎的小魚仔了。它們翻動著白色的肚子,在網子里跳躍著,只不過都有些小,我得再去別的井口看看,看能不能捕到大點兒的。
我換了地方,風從河面上吹來,帶著些許寒意。這是西西伯利亞的寒風,在寒風過境后,氣溫可能就會驟降了。這是個很好的井口,水不停地往外面冒。我趴在井上往下看,黑乎乎的,深不見底。我在想,要是有魚鉤多好,說不準能釣出條大魚,我的網子不適用在這種地方。我伸手去夠井里的水,水涌動在我手邊,熱熱乎乎的。我不知道,井口年久失修,磚塊已經浸泡透了,我伏在上面一小會兒,磚塊一股腦地往下垮,我跟著磚塊滾了下去,我拼命撲水,像只掉進水里的雞。不知道是平時體育成績好,還是我動作靈敏,我已經找不到準確的答案,我在幾翻掙扎后爬到了岸上。拍著胸脯,嚇死了,差點嚇死了。
等我冷靜下來,我才發現褲子已經劃出長長的一道口子。
5
我被打的事情全院子都知道。叔叔阿姨們下工回家,正端著碗在外面吃飯,碰巧看了這么一出好戲。爸爸握著一把掃帚追得我滿院子跑?!霸倥?,再跑就別給老子回來。我還不信這個邪,白教育你了?!卑职忠贿呑?,一邊罵著。
“李榮江家的兒子又被打了!”
“別打了,他做錯啥事也犯不著這樣啊?!?/p>
各種聲音混雜于耳。我躲到劉奶奶身后,爸爸才松一口氣,把掃帚丟一旁。劉奶奶是陜西人,也是院子里最年長的,她住這里的時候,院里的人都還沒搬來。丈夫死后,她就靠著賣涼皮養活著兩個兒女,人們都很敬重她。
“走,跟我回家,給我說清楚?!备赣H拉下臉,對我說道。我從劉奶奶身后探出腦袋,父親一把拽著我朝家的方向走。
媽媽坐在板凳上,問我怎么回事,讓我老老實實講。我說褲子是在撈魚的時候,不小心被樹枝刮破的,沒敢提去井口邊的事情,否則非得被打死。爸爸似乎不解氣,握起掃帚又準備料理我,媽媽把掃帚奪了過去。
“小夏,你怎么不能讓爸媽省點心,你不知道前些天有個小孩被河水沖走???要不是看在明天是你生日,你爸可真要好好揍你一頓?!?/p>
我低著頭,什么也不敢說。半晌,見我不語,媽媽才讓我趕緊寫作業。我鋪開書本,筆在紙上沙沙沙地寫著,一邊寫,一邊聽父母之間的談話。媽媽有些咳嗽,問爸爸明天上什么班。爸爸說明天是夜班了。媽媽說,要不明天去趟溫巴什煤礦。爸爸說前些天他問了察爾其煤礦的熟人,那兒的老板不愿意賒賬,溫巴什的或許也不愿意。媽媽說不試試咋知道,還說我愛亂跑,明天揪我跟著去。說著,媽媽起身,說想找點生姜熬水喝。
早上,我還沒睡夠,爸爸就把我叫醒。枕頭邊放著一雙新鞋,我高興極了,那是一雙墨綠色的帆布鞋,鞋底是塑膠的,比以前穿的球鞋要防水得多。原來,媽媽知道我的鞋壞了,這是她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想感謝媽媽,她已經出門了。
起床后,我最先想到的是魚,不知道昨天撈的魚還在不在。魚被我裝在瓶子里,藏在家門口的廢棄木料堆里。我悄悄給魚換上水,又若無其事地回屋。
昨天,爸爸已經把爐膛和火墻重新打了一次,我們在新的爐灶上做了早餐。吃完早餐,爸爸騎著車載著我朝溫巴什煤礦的方向去。溫巴什給我的印象不深,年幼時候,有幾個從貴州來的老鄉,在那里干過煤礦,那時候他們與父親走動較密,后來他們回了老家,漸漸就斷了音訊。
過了喀普斯朗河,就是火電廠的福利區了。我坐在爸爸的車上,想起阿孜古麗問我要魚的那個傍晚,還想起前些天她質問我的語氣。阿孜古麗是鐵熱克本地人,她的媽媽在火電廠材料科當科長,爸爸是政府里一個領導。她的條件比我優越太多,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當然不能理解我為何不及時給她弄到魚。
我們沿著喀普斯朗河邊的柏油路走,拉煤的車多,這條路早就坑洼不平,有些地方堆滿灰塵。輪胎陷進去,裹得厚厚一層。有大車經過時,我拼命捂住嘴,爸爸則瞇著眼睛。
我說:“爸爸,我們能買到煤嗎?”
爸爸說:“能買到吧?!?/p>
我說:“天氣是不是要冷了?!?/p>
爸爸說:“是啊,再過些時間,開煤的地方就更少了,會更難買,所以這幾天必須買到才行?!?/p>
我們走過三岔路口,前方就是煤場了。要下坡時,父親停下車,說前面的路不好走,讓我下來等他。那是個露天煤場,各種機械正在作業,嗡嗡嗡地響。我能看見等待拉煤的車子在排隊,還能看見幾個工人戴著安全帽,手里握著對講機在喊著什么,他們喊了什么,噪音太大,我聽不清楚。
“在這等我?!卑职终f著,推著車朝露天煤場走去。
我看著爸爸推著車走進偌大的煤場,他到了煤場中央,向拿對講機的人搭話,那人似乎很忙,指了個方向,就忙自個的了。爸爸推著車又朝另外一面走,他到了另一個人跟前,摸出煙來遞煙給那個人,那個人擺手。他們像是在交談什么,然后我看見那個人擺手的弧度越來越大。再后來爸爸像是在追著那個人,那個人沒有理會,不停地擺著手,徑自朝著另一面走去……
爸爸回來時,我正蹲在地上看幾塊裸露的石頭,它們被煤水浸泡,已經被腐蝕成了黃褐色。
6
我說:“他們不愿賒賬嗎?”
爸爸說:“沒關系,我們再看看別處?!?/p>
我坐在爸爸的車上,繼續朝著前面走。我們路過一排舊房子時,我才想起,那是貴州老鄉陳家軍曾經住過的地方。很久以前,媽媽帶我來過一次。那時候陳家軍的老婆生產,礦上分了套房子給他們,說是房子,其實是簡易的窯子。我還記得那排房子后面有很多沙棗樹,春天的時候,淡黃色的沙棗花開得繁盛,密密麻麻的,星星點綴般。即使是煤礦這樣一個布滿灰塵的地方,站在沙棗樹下也能嗅到花的芳香。
自行車駛過那排房子。沙棗樹已經光禿禿的,房子門口的草木凋零著,早已沒有人居住。以前,爸爸還來過這里拉煤。
我們遇到個陡坡,爸爸讓我下來走路,他推車。我們很少交流,哪怕在家里,我們的談話也不多。他一邊走,一邊問我期中考試考了沒。我說考了。他問考得怎樣。我說第二名。他沉思片刻,說讓我好好讀書。我說嗯。就這樣,我和爸爸跑了一天,總算遇到個四川老板,那人樂呵呵的,或許是口音相似,有親切感,所以愿意賒賬給我們。不過他的煤不多,都已經有主,只能兩天后再來拉了,而且賒賬也只能賒半個月。
我問爸爸:“半個月后,我們哪來錢還煤錢?”
爸爸說:“你媽這幾天在河壩里篩沙子,得的是現錢,只要篩足一個星期,煤錢就夠了?!?/p>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媽媽的咳嗽似乎越來越重。爸爸問,沒買生姜熬水嗎?媽媽說,從河壩里回來后,在老鷹子阿姨家找了點干蒲公英熬水喝,現在已經好些了。爸爸說,怕是得去看醫生。媽媽說不要緊,問有愿意賒賬的老板沒。爸爸說有,只不過得再等幾天。媽媽喝著開水,爸爸熱著菜,我們簡單地解決了晚飯。
夜深后,我沒有睡。媽媽的咳嗽并沒有好轉,反而有所加劇。爸爸要上夜班,凌晨前又騎著車出了門。出門前,我聽見爸爸勸媽媽看醫生,媽媽說不礙事。
這個晚上注定無眠,我躺在床上,聽見從另一個房間里傳來媽媽的咳嗽聲。我的上方就是夜空,星星已經沒往日那般明亮了。寒風呼呼地響徹著,我擔心天氣會更加寒冷,要是明早醒來,空中飄著雪花,可怎么辦?媽媽還能篩沙子嗎?媽媽的感冒還會好嗎?
不知道爸爸有沒有看到星星,他的瞌睡來了沒,上夜班應該很辛苦吧,他困了怎么休息?我想起爸爸才去火電廠上班的那個星期,他帶我去他們車間吃飯,人們都不相信他已經有了這么大的兒子。爸爸就笑著說,我們農村老家結婚早。爸爸車間的飯很好吃,維吾爾族的手抓飯,小丁點羊肉,加點白菜,再加些胡蘿卜丁,米飯炒得黃澄澄的。吃這樣的一頓飯,竟成了我特別懷念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那是爸爸省下自己那份,留給我的。
風繼續吹著,不時能傳出玻璃窗被吹動的當當聲,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早上起來時,媽媽還沒有起,或許是聽到我的走動聲,她才要起床給我做吃的。我說不用,我感覺媽媽說話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她說:“小夏,外面風大嗎?”
我說:“大的?!?/p>
她說:“記得帶雨傘,怕是要下雪?!?/p>
我說:“嗯。媽媽,你今天要去篩沙子嗎?”
她說:“要吧,我等你老鷹子阿姨來喊我?!?/p>
我隨便下了碗面,吃完面,老鷹子阿姨已經來了,她敲著門,進屋后哆嗦著身子,說今天就不去篩沙子了,怕是要下雪,還說達努爾叔叔的車子都沒來。要是天氣持續這樣,恐怕以后都不能篩了,工地只能暫時休工。母親發出遺憾的嘆氣聲。
7
這個早上我拎著瓶子里的魚,朝學校的方向快速走去。寒風呼嘯,路上揚起灰塵,我害怕魚會被凍死,得早些把魚交給阿孜古麗。到了學校,我把魚放在阿孜古麗的座位下,事情就算搞定了。她瞅了瞅魚,高興地說自己會把它們養大。
還沒上完第一節課,我就已經籌劃好如何請假了。在學校到家的途中,會經過一條干涸的河流,河流上游是煤礦,河兩邊沒有人居住,山上長有麻黃草。我想起在察爾其煤礦時,我得了重感冒,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醫生,媽媽就挖麻黃草熬水給我喝。
現在,我已經請好了假,說自己頭疼得厲害。我走出學校,背著書包,朝著那條干涸的河流跑去。我要扯麻黃草,這樣媽媽的病才會好起來。我跑到那里的時候,風越來越大了,河里的沙子吹得滿天都是,還鉆進了我的眼睛里。我揉了揉眼睛,繼續往前走。我需要爬上山,把麻黃草扯進書包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風裹挾著雪花,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地就落了下來。雪落在地上,落在我要采的麻黃草上。我找到了麻黃草,一把一把地扯著,不停往書包里塞。我塞得已經很多了,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嚇我一跳。
“嗨,干什么呢?”
我一個趔趄,險些從山坡上滑下來。那是一位頂著圓頂帽的老人,他騎著馬,身后是一群綿羊。這么冷了,他還在放羊。他的胡須冗雜而卷曲,是典型的維吾爾族。
“小巴郎,干什么呢?”
“我的媽媽病了,我采些草藥給她。這片山是您的嗎?”
“不是,我是放羊的,現在雪那么大,我要收羊啦。見你一個小孩子在這里,所以問一下,你也趕快回家吧?!?/p>
我背著麻黃草往大路上走,腳踩在干涸的河床上,遇到飛沙的地方一腳一腳地往深處陷。我是無意中發現煤塊的,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看到煤塊。是的,我的腳被煤塊擋住,它漆黑而明亮。它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我有些納悶。我知道老人正在看我,我激動地轉過身問他:“老人家,您知道這些零散的煤塊是從哪里來的嗎?”他笑著說:“應該是前段時間發洪水,從煤礦上沖下來的吧?!?/p>
我高興極了,我撿起地上的煤炭,逡巡四周。我還看到了別的煤塊,只不過雪越來越大,漸漸蓋住了地面。我得回家,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爸爸,我們可以不用賒賬了,我們可以撿煤炭。
我不停地往家的方向跑,沖進家里時,我全然忘記了此刻自己應該坐在教室里。爸爸一臉詫然。媽媽還躺在床上。
我說:“爸爸,我給媽媽扯了麻黃草,熬上喝了就會好的?!?/p>
爸爸有些生氣,問道:“你怎么不上課?”
我說:“我怕媽媽病情加重,請假了?!?/p>
然后我不由分說,把撿到煤塊的事情告訴了爸爸,還拿出撿到的煤塊給他看。爸爸是不相信的,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有可能。他似乎忘記追究我請假的事情,他架起自行車載著我朝有煤塊的地方去。
我和爸爸到達那條干涸的河流。爸爸把車丟在一旁,打開蛇皮袋子,同我彎著腰在河床上撿煤炭。煤炭東一塊西一塊。我多么希望雪不要再下了,要是我早點發現這里有煤該多好。慢慢地,我們撿著撿著就朝河道的下游走去,再過一會兒,就到那座上學時必須經過的橋了。我問爸爸,現在幾點。爸爸說他也不知道。我們就這樣埋著頭撿煤塊,我的眼睛都快花了,地上白茫茫一點。廠區的大鐘報時聲不知道什么時候響起的,當當當,我才曉得放學時間到了。
同學們會不會看到我在河壩里撿煤炭呢,一定會看到的,老師每天都會經過這座橋,人們肯定會看到有兩個人在河里撿煤炭。遠處傳來了學生們的說笑聲,我不想看到他們,也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我的頭埋得很深,腰彎得很低,我多么希望人群快點散去。
“小夏,是小夏嗎?”不用猜,我也知道是阿孜古麗在喊我。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轉身。我知道,只要不轉身就不會被認出來,等我轉身看向橋頭時,阿孜古麗已經離開了。我瞅見她的身影,她正端著一只魚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剛從商店里買的。
我送給她的魚肯定在缸里吧。風繼續吹著,雪繼續落著。雪花飄落在地面上,飄落在山上,飄落在我的臉上。我伸出舌頭接了一朵雪花,它融化在我的舌頭上,涼涼的,那感覺像是一條魚在彈跳似的。
我想起了我的魚,它們在阿孜古麗家一定很溫暖,一定比跟著我溫暖。而那些冰河中的魚,它們一定要經受住這個寒冬的考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