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18年第9期|戴濰娜:天年小鎮(節選)

海岸線上濫情的浪花一波波帶來不潔的聲音,來自外面世界的聲音,大海深處的聲音。漢舍追隨方糖兄走了以后,鎮子上的人們時常驚詫地見到一個少女獨自徘徊在海岸線上,臉上掛著無法識別的愛與失意,那是他們沒有見過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情。被拋棄的苦楚,讓她深沉地同情自己,同情生命,像是丟失了最珍貴的寶貝,她帶著與生俱來的疑問在零亂的人世間找尋,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偶爾間,想起了什么,她會忽然對著空曠的塵世泛起沒緣由的傻笑,好似進入無人之境。白雪砸到她的貝雷帽,海洋對岸的一幕幕撞向她迷幻的眼簾;漫天飛雪的大冷天,兩個男妖湊在一塊兒抽大麻,那是他們能一起干出的最浪漫的事。天氣好了,他們就擦亮皮鞋,掛好白帆,興致勃勃前往體驗其他世界。方糖兄繼續向別人展示他的樹葉標本,不過,他近來又開始轉向搜集珍稀的峽谷蝴蝶;漢舍則樂此不疲向人講解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好處。只是那些月全食驚現的夜晚,他們惦念起這個小鎮上還有一份遙遠的癡情,還有一個名叫白雨點的、天使般的少女。白帆黑風底下,他們并排躺著,胳膊當枕頭墊住后腦勺,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著月亮被天狗一口口啃下去,良心被一口口咬出了疼!憋了三個冬天的話,趁著徹底的黑暗噴涌而出。他們相互埋怨,大吵一架,誓言第二天帆船靠岸后就要各奔東西,從此不再有瓜葛。一線微亮的光澤,怯生生棲息到木船舷上。他們停止爭吵,抬眼向天空瞅去,月亮又一圈圈被天狗吐了出來,海面上再次瀉滿了月光華彩,像一條月光做的河流,順著引力,伸向她永遠潔凈的身軀……白雨點站在天年小鎮的狂歡廣場中央,向著天空,呆仰臉面,見到月亮復活了,想到宇宙的奧妙,簡直感動得想哭。不遠處,小酒吧留聲機里剛剛巧流淌出一曲“Moon River”……
她在想象的界域里完成了他們的人生,一個白日夢般的世界。
終于有一天,她相信了漢舍對她說過的話:他和方糖兄是賭場上認識的朋友,他們是優雅耐心的騙子?!爸皇沁€不夠耐心,還不夠耐心……”她輕輕地對自己說。
她不再去海岸線上等待。
秋天來了,白雨點的曾祖母日漸委頓,面孔很快老成了一顆干核桃。老人病重的日子,全家都很難挨,除了白雨點。她端著曾祖母的痰盂進進出出,心頭暗自慶幸。她想,她等不到二十七歲了!她托起曾祖母元氣殆盡的顱頸,神秘地湊近她耳旁,“親愛的曾祖母,不要害怕,白雨點永遠不會離開你……”接著,她將那年牛鼻子山上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一陣秋雨打落門口的一樹老棗。老人撐起松垂的眼角,突然絕望得怒不可遏:“誰破壞了確定的規則,就會被冥王詛咒。確定性一旦被打破,即便愿望實現,你二十七歲后的孤魂也只能在海上游蕩,無人接應……”
房梁上的喜鵲聽到這話,也會變成烏鴉摔下。
老祖母渾身的筋骨朽屋般崩塌——
“天年小鎮曾是一個由惡棍和歹匪組成的世界。
“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先知一樣的人物,由于破解了上帝之謎,成為人類社會容不下的異數和渣滓。他們被流放到這片中了咒的土地。憤怒的不僅僅是他們蠢鈍的同類,震怒的天神降臨給他們已知的人生,作為最大的恐嚇。天神們終于高枕無憂,坐觀這群智慧生靈在知曉天年的人生里,可以變得何等丑惡瘋狂。果然,很快,他們同他們的子女都成了窮兇極惡之徒、無所禁忌的野獸!他們確信生產建設毫無意義,你偷我,我掠你,燒殺搶劫無惡不作,更要命的是,一到夜晚他們就互相竊取彼此的天年。最惡劣的偷盜在夜色掩護下接連發生,原本長命之人被偷得一天不剩。于是人們不敢睡覺,睜著眼睛干熬。一天,一個聰明人發現:用金子建造房屋可以迷惑鄰里,歹毒的鄰人撬挖金磚時,自己可以安然入眠。消息走漏,一時間,金子造的房屋在鎮上風行開來,人人忙于日鑄金房,夜撬金磚,一周里總有幾天能安睡到天亮。
“他們意識到了生命的有限??伤麄冊桨l無所畏懼,大口嚼肉、大秤稱金,他們吃遍活物,咀嚼的聲音刺耳震天。但總遵循一條原則:天上飛的、山上跑的、海里游的,但凡自由的生物,他們都心存敬畏。他們只吃自己飼養的活物,肉雞、肉狗、肉蛇蟒、肉鯨鯊、肉孔雀……他們還專門飼養一種“肉人”來供進補。肉人一日八餐,膘長得飛快,一般喂到七八個年頭就能屠宰,配上罌粟花籽,在大鍋里高火翻炒,美味無敵。鎮上的男人逐漸長成彪悍的體型,個頭大過常人一倍。那些大漢,路遇女子,無論美丑,揪起頭發就掄到胯下。女人們一個勁兒生蛋似的產孩子,生完了就臍帶一扯,裝進竹筐,拿去街頭日夜叫賣,運氣好時,賺出些許天年,換取多一點美麗的時間。男人們雖窮兇極惡,卻真心喜歡孩子,樂意讓這些多出來的小生命分攤人間的不悅。他們邋里邋遢,野獸般地巡逛女人的地攤,高興了就掏出天年,換個把孩子,抱回去扔給院里的狒狒哺乳。至于那些沒人買的孩子,則被一律扔進圈里,成為肉人。終有一日,天神們再也看不下去,牛鼻子山上的冥王奉命發作,為天年小鎮立下三條規矩:一是吃戒。一是殺戒。一是不可改變天年。
“不吃葷以后,惡棍們從體質到精神都發生了改變。他們的皮膚潔凈起來,身上不再散發野性渾濁的氣味;他們的頭發變得細密綿軟,老了自有一派氣質上等的銀白。他們不再躁立不安,開始喜歡坐下來冥思清想,也沒有更多生育的愿望。因為不再覬覦彼此的天年,已知的生命沒有了修改余地,他們開始感覺無聊至極,這種無聊進而演化為悲傷。最后,惡棍的子孫們紛紛研習起天文物理,成為一群憂傷的隱士。到了如今你們這一輩,巨人金磚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人們也就忘卻了當年丑惡的歷史。三條戒律當中,最嚴苛的當屬第三條對天年的規定??蓱z的孩子,你還不知道這愿望的代價!擅自改變天年的人,會遭受最嚴厲的懲罰……”
天上的什么星星、月亮、云塊全都冰塊一樣地砸下來,她不知怎么走出了曾祖母的房間,一路走到了街口。她甩開膀子就走了,因為她覺得這個小鎮再沒什么值得她停留的了,那一路她只管悶著頭前行,一點意識都沒有,直到忽然想起她還在這個世界上,想到這個她就馬上想起漢舍。她立刻掉頭,路上一只惡狗沖上來朝她狂吠,她也全不理睬。無與倫比的荒謬感將她裹住,她又記起二十歲那年的春天,他們三個一拍腦袋做下個多么輕率的決定。過往的一幕幕,從快樂輕唱的云端摔下了寒冷徹骨的冰川。不論是消受無憂無慮的溫存甜蜜,還是承受冰川刀鋒的痛徹心骨,都是純粹極致的,或者純潔的白,或者血色的紅。白雨點這時候回憶起鐫刻在冥王雕像上的,有關愿力解除的條件——
巨石洞里,同行人的三滴鮮血加三個微笑可以化解誓言。
她死灰般的心中再次騰起火焰,滿足條件并不困難,只需趕在“換海儀式”發生的前夜,與當初同行之人再上一趟牛鼻子山,詛咒就可收回。
現在,只有漢舍和方糖兄救得了她,可她該去哪兒揪回這兩個渾蛋??!
白雨點無力地伏倒在梯形書架上,掀倒了一排圖冊,滿目飛過書頁與寂靜的流云。忽然間,像石頭中蹦出一朵涅槃的花朵,她胸中涌出一個膽大包天的狂念:這六年,她泡在漢舍留給她的“圖書館”里,遍覽了各種航海、地質、儀器類的書籍;現在,她要用這些他們留給她的知識,去把他們找回來。必須趕在二十七歲未亡日前夜!
白雨點卷起褲腿,趕風捉雨沒日沒夜地花了一周時間,弄到一條白肚皮的帆船,備好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帶上必要的航海書籍,就獨自駕船出海了。她一路向東,途經南太平洋,繞過非洲的好望角。僅在馬六甲海峽,她就被困在那里十三天。四周全是暗礁和小島。她不敢睡覺,成夜盯著羅盤和航標。木船幫上生出密密麻麻的淡菜。她將帆船一路駛向神秘的東方……
那些星光與寂寞編織的夜里,她忍受著蟑螂的困擾和難耐的焦渴,原本鮮美的嘴唇覆上了一層泛白的海鹽。年輕的肌體像被腌制過的咸菜,又瘦又黃又韌。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卵一般的能受孕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出漸漸逼近的新大陸誘人的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