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長篇專號(秋卷)|程小瑩:白紙紅字(選讀)
內容提要:
白色恐怖下,左翼作家用鮮血和生命書寫紅色的篇章。
1927年春,大革命失敗,白色恐怖下,中國紅色力量重新集聚于上海,并孕育新的革命——革命文化。
本文以1930年代前后的中國歷史為背景,著重書寫中共建黨后在上海開展左翼文化運動;左聯是個標志。魯迅、瞿秋白、馮雪峰、茅盾、周揚等革命文化先驅為此嘔心瀝血,其間既有對敵斗爭的艱苦卓絕,又有人物關系的世態炎涼。革命文學初創階段走過一段崎嶇經歷,終于開啟中共對文化工作、組建文化軍隊的起始。
紅色起點,紅色經典,通過文學敘事,再現這一段史實和諸多真實生動的歷史人物。
1 “左聯”誕生之前
1921年7月中旬,留學日本的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張資平、田漢、鄭伯奇等人在日本東京成立創造社。1927年秋,太陽社成立于上海。發起人蔣光慈、錢杏邨 (阿英)、孟超、楊邨人等。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失敗后,轉移到上海從事文化活動的中共黨員,成為太陽社的主要核心成員。這些文學青年的革命精神與當時中國時代潮流合拍,他們積極介紹馬克思主義理論、熱情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
但是創造社和太陽社的文學主張頗有激進之處,甚而至于,他們把魯迅、葉圣陶、 郁達夫等進步作家視為 “革命文學” 的障礙。把魯迅作為主要攻擊目標而予以批判,魯迅先生對此錯誤批判和無端攻擊表達不滿和憤懣。就此發生關于“革命文學” 問題的論爭。這場論爭有其積極的一面,論爭雙方圍繞著 “革命文學” 問題進行的探索,客觀上擴大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影響力,宣傳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但在論爭中,一些人對待魯迅先生的態度,表現出明顯的宗派偏見和情緒偏激,損害了革命文藝隊伍內部的團結。
面對文藝戰線的斗爭現實,迫切需要革命文藝陣營內部團結起來共同對敵,左聯應運而生。
2 橫浜橋
1926年秋,原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的郭沫若隨軍北伐,中共廣東區委書記陳延年通過中山大學的中共組織,要求校方邀請正在廈門大學履職的魯迅到中山大學任教。時年,先生45歲。
1926年10月27日,在廣州女子師范學校執教的許廣平致信先生,盼望他速來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先生回信:
“今天看見中大考試委員會名單,文科中人多得很”,“郭沫若、郁達夫也在,那么,我的去不去也似乎沒有多大關系,可以不必急急趕到了”。
后來,魯迅先生又去信向許廣平解釋:
“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紳士們仍然加以打擊……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p>
先生終究沒有成行。他告訴許廣平,與郭沫若及創造社間的關系,是因為有好事者從中挑撥所致,如狂飆社的高長虹,“捏造許多壞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
1927年10月,魯迅先生偕許廣平到上海。下船,往碼頭不遠的愛多亞路,也即現在的延安東路長耕里共和旅館落腳。當晚,林語堂與孫伏園、孫福熙兄弟來訪。相談間,林語堂與孫氏兄弟都希望大先生在上海長期住下。
周氏三兄弟,魯迅為長兄,人稱“大先生”。大先生說:“再看看?!?/p>
史料顯示,大先生抵達上海后的第一張相片,拍攝于1927年10月4日,這張相片中,除了魯迅和許廣平外,還有周建人、林語堂等人。
10月5日。魯迅、許廣平到橫浜路景云里,去看周建人。大先生得知,建人住景云里一弄10號;西鄰10號半,現今為11號,住著葉圣陶;而葉家西鄰11號,是沈雁冰家;附近弄堂,還有更多好友相鄰而居,多為商務印書館的老同事。
大先生問建人,這景云里尚有空屋可租?建人答,空屋當有。遂約定由建人幫忙尋覓閑房,次日下午再來看房。
6日上午,郁達夫和女友王映霞來長耕里共和旅館拜訪先生;郁達夫看先生與許廣平,形影不離。內心欣喜。說起離開大學教書的職業,到上海來,先生說:“在如此不合理的政府底下是不能教育青年的,我走?!?/p>
飯后,先生有約在先,要與許廣平同去看房,不留郁達夫王映霞。落雨。先生與許廣平冒雨至景云里,和建人同去看房,相中第二弄篤底一家,即23號的三層樓房。
10月8日,大先生入住,除隨身行李外,添置一張鐵床,一張書桌,幾把椅子和書架。家里吃飯,先在建人家搭伙。那時候,大先生還是沒有決定自己在上海究竟要住多久。
大先生定居景云里,收拾定當,便由三弟周建人陪同,去茅盾府上拜訪。其時,茅盾遭當局通緝。周建人夫人王蘊如在《回憶魯迅在上海的片段》一文記有,“為了茅盾的安全,這件事他們誰也沒有告訴,只有我們家里人知道?!?/p>
景云里,近橫浜橋。橫浜橋是四川北路中的一座橋。通常在上海,被稱為什么橋的地點,其含義并不僅僅是一座橋,它涵蓋方圓一里范圍的地塊,是一個區域。如此橫浜橋,在上海還有提籃橋、八仙橋、斜橋、大木橋、小木橋、楓林橋……如今,橫浜橋還是有橋的,提籃橋什么的,連橋都看不見。
橫浜橋距溧陽路、多倫路不遠,大先生與林語堂相鄰而居。兩人常有來往,閑談也多有相互揶揄。林語堂問魯迅:“你一天吸幾支煙?”
“這倒沒有統計過,大概很多吧。你是不是替《論語》找材料?”先生反唇相譏,“每個月要擠出兩本幽默來,真是吃力的工作。倘是我,我決計不干的?!?/p>
后來,橫浜橋便有過一個傳說,探究的是魯迅和林語堂究竟有著怎樣的隔閡。起因還是魯迅先生吸煙。那是在林語堂家,言談之間,先生不小心,手里卷煙煙頭燒到林語堂家床頭蚊帳,將帳頭燒掉一角。林語堂心中不悅,厲聲責怪魯迅。性子耿直的大先生,深感此人小題大做,為一床蚊帳而光火,未免推板,便回敬道,一床蚊帳,不過五文小錢,燒了又怎樣?兩人翻臉。
被認為是發明“幽默”一詞譯名的林語堂,為了一頂帳子就是幽默不起來。文豪之間動氣,竟是為了一頂蚊帳,尚難以認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兩人有隔閡,這是真的。
類似于“火燒帳子”這樣的風波,先生與林語堂之間還真有“二次”。1929年8月28日,一場“南云樓風波”,魯迅與林語堂誤會而疏遠。
魯迅日記:“二十八日……晚霽。小峰來,并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p>
林語堂在《憶魯迅》一文里,也回憶此事:“有一回,我幾乎跟他鬧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過敏所致。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滿于北新書店的老板李小峰,說他對作者欠賬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說了附合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嵌嘈?,我是無猜。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作和事佬。幾位在座女人都覺得‘無趣’。這樣一場小風波,也就安然流過了?!?/p>
這倆先生碰在一起就這樣“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昂褪吕小庇暨_夫則在《回憶魯迅》中,對此事很明確地表示是“因誤解而起正面的沖突”。并作結論說:“這事當然是兩方面的誤解,后來魯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語堂之間是有過一次和解的?!?/p>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因病去世。先生辭世的第四天后,林語堂寫下這樣的文字:“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p>
而魯迅先生在《天生蠻性》一文里寫道:“辜鴻銘先生贊小腳;鄭孝胥先生講王道;林語堂先生談性靈?!惫鉴欍懯乔扒暹z老,鄭孝胥是偽滿總理,把林語堂和他們相提并論,由此可見,先生對林語堂,多少是有點“棄”的。
橫浜橋、四川北路,便是這樣——橋歸橋,路歸路。
選讀2
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魯迅先生已有意與創造社和好,他在致李霽野的信中說:“創造社和我們,現在感情似乎很好。他們在南方頗受壓迫了,可嘆??船F在文藝方面用力的,似只有創造,未名,沉鐘三社,別的沒有,這三社若沉默,中國全國真成了沙漠了?!?/p>
他們終于想到一起,都主張恢復《創造周報》,以“作為共同園地”。
然而,成仿吾去了一趟日本,回來后,聯合計劃生變。日本的左傾文學,轟轟烈烈,讓回歸滬上的成仿吾氣壯如牛。他和李初梨、馮乃超等人,反對聯合魯迅,認為魯迅的文學思想與他們追索的“革命文學”大相徑庭。
創造社責難魯迅的文章,一篇接著一篇,甚至以魯迅的籍貫、家族等作為奚落之料作。他們強加于先生的是:“代表著有閑的資產階級,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資產階級”;他們甚至使用謾罵的語言:“惹出了我們文壇的老騎士魯迅出來獻一場亂舞?,F在就讓我們來看他這老態龍鐘的亂舞罷?!?/p>
郭沫若以杜荃的筆名在《創造月刊》發表《文藝戰線上的封建余孽》,說魯迅先生“像這樣尊重籍貫,尊重家族,尊重年紀,甚至于尊重自己的身體發膚,這完全是封建時代的信念!”
魯迅先生和陳源、高長虹爭論時,郭沫若對先生多少還表示過一點理解的意思,可此時,郭沫若反說他們都是非正義的,甚至意氣地將魯迅和陳源、高長虹的論戰,喻之為“帝國主義者間因利害沖突而戰”,是“猩猩和猩猩戰,人可以從旁批判它們的曲直,誰個會去幫助哪一個猩猩?”為稱快一時,他甚至對魯迅做出這樣的結論:“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余孽”,“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諦)”。
郁達夫看不下去,認為創造社和郭沫若等情緒化的表達,令人失望,便仿杜甫《戲為六絕句》,作詩一首,贈與魯迅,以示聲援:
“醉眼朦朧上酒樓,吶喊彷徨兩悠悠。蚍蜉撼樹不自量,不廢江河萬古流?!?/p>
先生心中不免凄婉,但還是保持冷靜的態度,反擊也有所節制,僅只言片語,并非連篇累牘。終不失為仁者風度、長者胸懷。
至今,先生與郭沫若之間,還有一段難以厘清的懸案。上世紀20年代初,法國作家羅曼·羅蘭有一書信,致魯迅先生,因寄創造社而了無著落。1933年12月19日,魯迅先生在致姚克的信中談及此事:“羅蘭的評語,我想將永遠找不到。據譯者敬隱漁說,那是一封信,他便寄給創造社——他久在法國,不知道這就是很討厭我的——請他們發表,而從此就永無下落?!?/p>
后來,先生還向增田涉談及。增田涉便在《臺灣文藝》發表的《魯迅傳》中披露此事。郭沫若讀后,極為惱怒,立刻在《臺灣文藝》發表《魯迅傳中的誤謬》,以作辨正。魯迅先生在未讀到此文前,即料到郭沫若的態度,遂致信增田涉:“《臺灣文藝》我覺得乏味。郭君要說些什么罷?這位先生是盡力保衛自己光榮的舊旗的豪杰?!?/p>
1929年春,有一天,魯迅先生聽說創造社要在他們開在北四川路的書店樓上咖啡座開會。這天,先生有興致,說:“走,我們到創造社咖啡座搗亂去,坐在他們面前,看他們怎樣對付罷?!?/p>
先生對橫浜橋一帶熟門熟路,于是,帶著許廣平、周建人、荊有麟一起,閑逛著便真的去了,一進門,坐在咖啡座中間一個長臺子上?!笆裁慈藖硪膊蛔??!毕壬f。結果,坐了半天,不見創造社開什么會。歸途中,先生說:“什么也不怕,怎樣來,就怎樣應付,他們就莫可奈何了?!?/p>
麥拿里,上海四川北路的一條弄堂。建于宣統三年(1911年),聯排式新式里弄建筑,磚木結構假三層,坐北朝南,立面連續券柱式構圖,多種券式混合使用,壁柱上有簡化柱頭,中置券心石。一層下部為桃紅色粉刷墻面,二層裸露磚墻面。坡頂,開老虎窗,檐口作層疊式。
創造社出版部于1926年4月成立于寶山路三德里,1928年1月遷至四川北路麥拿里41號。創造社出版部成立初,由周全平、葉靈鳳、潘漢年負責。遷至麥拿里后,由成仿吾、馮乃超、王獨清主辦。先后編輯出版《文化批判》《畸形》《流沙》《文藝生活》《創造月刊》等刊物,大力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1929年2月,被國民黨當局查封。
“4·12”反革命事變后,廣東梅縣學子黃藥眠只身赴滬,進入其時由成仿吾主持的創造社出版部。黃藥眠晚年在回憶錄《動蕩∶我所經歷的半個世紀》中,記載了幾件發生在動蕩年代的浪漫故事,與其時的創造社出版部有關。
首先是郭沫若第二本詩集《瓶》中的女主角,即日籍李安娜女士,與創造社出版部管財務的成紹宗發生戀情。成紹宗乃成仿吾親戚,這位老兄裹卷出版部現款,攜帶安娜女士私奔外逃。其時,郭沫若因參加南昌起義,隨部隊撤退到廣東汕頭,轉道經香港去了日本,以逃避蔣介石的通緝。李安娜在上海只身帶著孩子,住在創造社出版部內,與成紹宗同樓相居,歲值春秋鼎盛,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亦在難免。
第二件也是花邊新聞。主角是一位安徽人,名喚梁預人,文化程度不高,長相一般,乃創造社出版部工作人員。他有一安徽老鄉,帶著年輕妻子跑來上海。這位安徽老鄉寫詩不錯,頗有才華,但在上海找不到活路,只得回安徽去。不料,那位年輕妻子突然不想回去,原委竟是同梁預人要好起來了。兩位男性老鄉公開談判,鄉下詩人一時詩情豪發,說是尊重女性意見,既然自己的老婆愿意跟梁預人,便遂其愿,留下她在上海,詩人只身回鄉??墒?,詩人回鄉半途,思想生變,忽然就想不開了,半道沒再搭船回去,第二天大清老早,來找梁預人“結賬”。梁預人剛從床上坐起身,詩人便一菜刀劈下去,幸好有墻擋著,只劈了“第三者”腦袋的一部分,不然可真就只剩半個頭了。經諸多朋友左右相勸,“紅杏出墻”的女人回心轉意,跟著鄉下詩人回去重做鄉下人。事態平息。
黃藥眠,1903年出生,其時二十四五歲,正值青年英俊。在上海站穩腳跟后,這位廣東高師畢業生既在創造社出版部當編輯、做校對,又外出兼課教書,還譯書賺版稅。一年多后,他每月已有180元左右的進賬,去咖啡店消費,一杯2角錢的咖啡,常常扔下1塊錢結賬,不要找頭。店里的女招待自然極其歡迎他這樣的摜派頭,每次去時,“就投懷送抱,調笑一番”。
蔣光慈,同為1903生人。也是安徽人,留蘇生,其時在創造社出版部吃文字飯。那年初春,一位摩登小姐手抱一束桃花來找蔣光慈。恰好黃藥眠在出版部,便對這位光艷照人的摩登小姐說:“蔣光慈先生不在,要到吃午飯的時候才來,要么你在這里坐坐,等著他?!蹦Φ切〗懵杂熊P躇,答曰:“那么我等一會兒再來吧!”抱著一束花,悻悻而去。黃藥眠悵然,眼見有美女如此公然“倒追”,十分艷羨,暗想:“人生在世,固不當如是乎?!”蔣光慈回來后,聽聞此事,笑著對黃藥眠說:“你喜歡她嗎?我可以轉介紹給你?!秉S不好意思地說:“這樣美的姑娘還不好嗎?你接受她的愛吧!”蔣光慈又笑了:“這一類的女子,我實在太多了。我有點應付不過來了?!秉S藥眠心里有些糾結,嘴上說:“我不要!”心里卻想:他不要的女人,我接收過來豈不令人笑話?有本事就自己去找,戀愛也有個策略問題,應該使對方來追求我,然后由自己決定是否接受。若卑屈地去向女人苦苦哀求,實在有失男人氣概。
1930年,蔣光慈娶紹興柯橋來的女學生吳似鴻為妻,但自己于1931年5月病倒,入上海同仁醫院治療腸結核,6月30日逝世。吳似鴻在《大風》雜志上發表紀念丈夫的文章,內中有一段:“光慈的為人,和他的思想完全相反,是很守舊的。他的理想中的女性,是一個具有賢妻良母的資格、能料理家務、終日不出、日日夜夜可以在閨房里伴他著書的女性。這,我卻辦不到,因此在他的晚年,每有和我意見相左的地方?!?/p>
白薇是在1927年,從廣州輾轉武漢,最終抵滬,寄居于創造社出版部。
1926年4月,陳西瀅著文于《現代評論》,推出兩位女作家,一位是當時“幾乎誰都知道的冰心女士”;另一位則是當時“幾乎誰都不知道的白薇女士”。陳西瀅認為,白薇是“突然發現的新文壇的一個明星?!贝撕?,被左翼作家錢杏邨認可,是“現代女性作家中的一位最優秀的戲劇家”;陽翰笙則以為:“在左翼女作家中她堪與丁玲比肩?!?/p>
白薇長相清麗,雅致脫俗,再加文采飛揚,才華橫溢,名副其實才女,但所經歷的情感歷程卻是坎坷。
白薇十六歲,于老家湖南資興,即遭生活厄運。先是抗婚,未果,被強行嫁到婆家,受盡摧殘,甚至有一次,腳筋被婆婆咬斷。甚是離奇。白薇難以忍受,遂出逃,一直到遠離家鄉的異國日本求學。
那時候,留日學生也打工,邊學日語;白薇考入東京高等女子師范生物系;與田漢的愛人易漱瑜同為室友。是機緣,與田漢接觸。受影響,白薇開始對戲劇文學產生興趣。后來她認田漢為自己步入文學之門的“導師”。1924年,白薇認識同在東京留學的詩人楊騷。墜入愛河。
楊騷有詩人氣質,風度翩翩,瀟灑放達,性情浪漫。這樣的“文學性”,頗吸引文學女青年。
白薇原名黃彰,在給楊騷的信里,白薇對自己的名字有解:“白薇的白字,我不是取顏色形容的意義。白=‘枉然’=‘空’,我是取‘枉然’與‘空’的意義……我是深深悲哀的命名。白薇含盡女性無窮盡的悲味?!?/p>
而現在,燃起新生活的希望?!皟蓚€寂寞而狂熱的靈魂,終于像暴雨中沖出的兩股閃電,完全融合在一起了?!?/p>
楊騷的回答是:“我非常愛你,我愛你的心、靈、影”,“你是我在這世上尋來找去最理想的女子?!?/p>
白薇談感受:“你是我發現的最清新、純潔、不帶俗氣的男性,你有流星一樣美麗的光芒”,“我以為一天有他,我的精神就是活的,我的力量會十倍地充實起來?!?/p>
文學之美,詩意之美,卻并不長遠。白薇似乎注定自己的“含盡女性無窮盡的悲味?!睅讉€月,白薇沒有見到楊騷的身影,也沒有他的信訊,于人間蒸發一般。白薇傷感消沉,弱弱的,一病不起。
1925年的4月。萬物復蘇。楊騷來信。出乎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詩人已獨自離開日本回國,沒有說明理由,只有一句“十二分對不起你,我沒有和你告別”。
白薇且驚且喜且悲。白薇急于傾訴?!爸幸褂?,明月何時出?雨灑悲塵悲越新,病擾腦筋腦更病。假睡終夜,合不著悵望西湖的眼睛,心震震,可不是你在湖濱送來的嘆聲?”“啊,我絲絲垂著的發端上,都吊著一位青衣曼陀陰郁的詩人你?我眼仿佛迷惑在海底,手被風妖雨怪拖去似的……”
情書寄往當時白薇曉得的楊騷所在地杭州。最終,白薇不愿意如此煎熬,不惜借路費,只身回國,直奔杭州。西子湖畔,他們終于見面。
白薇期望的愛情與浪漫并沒有如期而至。此時的楊騷,正滿懷到南洋發財的夢想,一時卻行程未定。于是,無聊無奈,心緒惡劣;白薇的從天而降,一點沒給他帶來驚喜,反而更覺自慚形穢。積下的無名火,竟一股腦兒朝向白薇發泄。大聲喝斥痛罵后,白薇領教到冷面和絕情。數日后,楊騷扔下一句“三年后再來找你”便揚長而去。
被甩在杭州的白薇,又一次病倒。生活無著?;杷?,竟還在念叨楊騷的名字。天無絕人之路。身陷困境的白薇賣出一部詩劇作品,才脫困境。遂只身返回日本東京。哪里來,回哪里去。文學使白薇恢復神志與精神。她用自己的文字,開始表達:“人無心,宇宙昏,我受不了這些凄風厲雨的摧殘,我要發狂了!……我悶、我哭、我跳、想死。死,我不!我要和世界這一切惡毒宣戰!我要革命!”
1926年初冬,“我要革命”的白薇回國,抵達廣州,甚受創造社作家郁達夫、成仿吾、鄭伯奇等人歡迎。此前,在日本,白薇即與創造社有聯系。白薇在廣州的生活,亦由創造社同人安排。
這年,《小說月報》第17卷第1號上,刊登白薇的三幕劇《蘇斐》?!短K斐》故事情節曲折,內容跌宕起伏,將愛情、人性、宗教糅合到一起,劇情發展充滿懸念,既在想象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特別是全劇優美的語言和豐富的想象力,將白薇的文學才華展現得淋漓盡致,白薇由此叩開文學之門。
繼之,白薇的另一部詩悲劇《琳麗》出版,再次受到文壇極大關注。陳西瀅將其與郁達夫的《沉淪》、魯迅的《吶喊》并列入“新文學以來的十部著作”。
白薇到上海,寄住于創造社出版部后,楊騷也從南洋抵達上海。此刻的他一貧如洗,狼狽不堪。他得知白薇也在上海后,便迫不及待地去見她。
出現在白薇面前的楊騷,已無往昔驕狂和傲岸。青年詩人臉型瘦削,掛著疲倦。目光雙垂,滿是歉疚。白薇動惻隱之心。楊騷即發誓,女人再做情感俘虜。白薇陶醉其中,難以自拔。白薇詩曰:“潛伏的愛,經了多年的潛伏,該變為火山的冷熔巖,但你來又投進火星一點點,使我潛伏的愛呀,將要像炸彈一樣地爆發!”
這一次的情感撫慰,給白薇帶來創作旺盛期。她創作的劇本有,表現在農民運動沖擊下豪紳家庭變故解體的《打出幽靈塔》。魯迅先生曾評價:“《打出幽靈塔》寫的不差?!?/p>
另有痛斥革命叛徒的《革命神的受難》;表現姊妹倆在大革命的激流中沉浮的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這些作品迎合時代潮流,符合當時青年審美情趣,讀者愛不釋手,其中的情節和主人翁深入人心。此后,白薇創作有小說《接江》《愛網》《天地之死》,自傳體長詩《琴聲淚影》,多幕劇《薔薇酒》《鶯》,獨幕劇《姨娘》等。
白薇的作品大多發表于魯迅先生主編的《語絲》和《奔流》。其時,創造社倡導革命文學,與魯迅先生激烈論戰;感情上更傾向創造社的白薇,沒有直接參與論戰,在思想上,與魯迅先生也不接近,加上白薇素有“不高攀名人巨柱的怪癖”,因此,身在左翼文壇,白薇卻未曾與魯迅先生謀面。
但這不影響白薇給刊物投稿?!侗剂鳌贰墩Z絲》均是有影響的進步刊物。她的稿子多半由朋友捎去,即使自己去送,也總是匆匆將稿子塞給許廣平,然后趕緊跑開。為此,先生打趣:“白薇怕我把她吃了?!?/p>
這時的楊騷,也常給《奔流》投稿,發表詩作,與魯迅先生多有接觸。一次,楊騷將白薇帶到魯迅先生寓所,有意將其引薦給魯迅先生。天生尷尬和膽怯的白薇進門后,還想轉身跑開,只聽樓梯口傳來先生之招呼聲:“白薇,請上樓來呀!上來!”
此前,楊騷是征求過先生意見的,說是要帶白薇來訪。先生開心,說也想見見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女才子。
白薇微微低著頭,邁進先生書房,不敢抬眼。倒是先生,眼見小女子之怯生生,反而多了溫和。先生給白薇扇風,拿出許多書畫給她看,還是打趣:“有人說你像仙女,我看也是凡人?!?/p>
拘謹便沒有了。白薇抬眼,才看清楚“他原是我父輩的、嚴肅可親的長者”。從此白薇對魯迅先生敬重有加。
白薇的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便是在魯迅先生的鼓舞下創作,并在《奔流》上發表。曾有人要先生親自動手操刀,對白薇的這篇作品作改。先生說:“修改它做什么,那正是她的別有風格。假如什么文章都由我修改,那整個雜志的文章,只有我獨一的風格了?!?/p>
白薇的獨幕劇《革命神受難》,還令《語絲》雜志受到國民黨當局的警告。魯迅先生并無忌憚,反而對編排白薇的稿子煞費苦心。許廣平回憶,在連載白薇的《打出幽靈塔》時,先生曾說:“這樣長的詩(?。?,是要編排得好,穿插得合適,才會有人看,所以每期的編排就很費斟酌?!?/p>
因為知道白薇與楊騷的關系,先生竟刻意將他倆的稿子同期編發,并排在一起。
1930年,白薇與楊騷一起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
田漢、夏衍主編的《舞臺與銀幕》,是左翼作家在電影界爭得的一塊重要陣地。白薇頗得田漢信任,遂被列為特約撰稿人。白薇隨即成為左翼文壇十分活躍的女作家。而楊騷則是左翼詩聯的發起人之一。
兩人的情感卻再生變故。楊騷又移情別戀。未知未覺的白薇,直到結婚大喜之日,新郎無端缺席,才曉得男人變心。人生如戲。白薇再受打擊,大病。
情感生活的不幸,讓白薇轉向更深邃的文學世界,性格上也趨于堅強,有志于以文學為民族解放疾呼。1931年12日,她反映抗戰的文學劇本《北寧路某站》,在丁玲主編的左聯機關刊物《北斗》上發表。劇中臺詞曰:“世界是勞苦大眾的手造出來的,無恥的強盜把我們的幸福奪去了,我們的血被吸盡了,我們的心坎深處的痛苦再也忍受不住了,我們不能盡在壓榨機下呻吟了,我們的憤怒點的火燃燒了?!?/p>
錢杏邨說:“白薇是個戲劇作家,也是現代女性作家中的一位比較優秀的戲劇作者。雖然她近來也寫小說,可是她的小說遠不如她的戲劇有成就。當時上海戲劇界的演出,田漢的作品外,演出次數很多的還有樓適夷、袁殊和白薇諸人的作品?!?/p>
另外,白薇還有小說《受難的女性們》、特寫《三等病房》以及長詩《火信》《父和女》等作品發表。白薇是當時左聯中難得的多產女作家。
白薇身心兩虧。魯迅先生對其多有關照,說起白薇的病,先生對她說:“我想你還是開刀好,反正病到那樣,不開刀也是痛苦,始終不會長命的,不如一刀兩斷割了它?!?/p>
關于情感問題。先生自有高論。先生說:“你以為沒有感情就不好嗎?我倒以為很好,沒有感情就做沒有感情的事,你別以為寫文章才是你的事?!比欢?,先生還是關心她,“身體和感情到底什么要緊些,你去比較看!在不能兩全其美的時候,你還是犧牲感情救身體吧!救著身體總有用?!?/p>
先生還說:“開刀以后如果真是不能寫文章了,你就坐在工廠里去搖紗,今年搖紗,明年搖紗,一輩子也搖紗,做個徹底的普羅列答里亞?!?/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