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長篇專號(秋卷)|蔡駿:無盡之夏(選讀)

無盡之夏
1997年,香港回歸前夜,上海蘇州河畔一所中學年輕的女教師失蹤。十六歲的我是女教師最喜歡的學生,也是最后一個見到她的人。
時值本市連環命案多發,我斷定老師遇到了同一個兇手。一個更大膽的推測是,我甚至曾與兇手正面相遇……我排除萬難帶著一伙“問題學生”去崇明島拯救老師。四個男生,兩個女生,各自面臨不同的青春困境,初次結伴遠行,穿越野蠻生長的上海,渡過寥廓的長江口,登上中國第三大島,前往大海與灘涂下的白骨墓地,前往臺風登陸的黑夜,也涉身于一段三十年前的歷史悲歌……
此時,同行的一個女孩又失蹤了!兇手究竟是誰,為何如影隨形?大島是否永無止境,少年們能否阻止殺戮?
1997年的夏天在油污與風暴中破曉,并長久地留駐在一群生命中。
一
世界上有沒有永恒的夏天?
我的小學與中學死黨俞超說答案是YES。俞超的爸爸是一艘萬噸遠洋貨輪的大副,造訪過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的爪哇島,黑暗奴隸之鄉的東非海岸桑給巴爾,高更自我放逐的伊甸園塔希提島,遼闊濕熱的亞馬遜河,直達南美內陸馬瑙斯港的莽莽雨林……赤道貫穿的國度,除了夏天,沒有四季。烏木般黝黑的少女袒胸露乳,濃烈的肉桂香味環繞整座大島,紅樹林沼澤中的白骨忽隱忽現,汗味、尸臭與果香混合的氣味讓鼻腔高潮。真正的無盡之夏。
那一年,我十六歲,在北緯31度的中國上海,距離赤道還有3440公里。
黎明之前。衛星照片下的長江三角洲最東端,突出成三角錐形,刺向黑色混沌的大海。燈光閃爍成巨大的環。黑絲帶如長蛇蜿蜒而過。一邊密集喧囂,一邊空曠寂寥。唯獨長蛇中間的轉折部,生長幾棟徹夜不眠的摩天建筑。對面棲息著十九世紀以來諸多帝國的遺產。星星點點的光,猶如八爪魚的觸角,粗糙而凌亂,旺盛而蓬勃,像淤泥里長出的赤道雨林,即將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光芒萬丈。
我看見,你像X光射線,像航空炸彈,砸碎飄著煤屑的星空云層,穿破蘇州河畔火柴盒樓房。六樓正在夢見獅子。五樓挑燈夜戰,九筒與一索齊飛,紅中共白板一色。四樓的老婦人午夜夢回,猶在癡癡地等那出征的歸人。三樓天花板下,是我家。天蒙蒙亮。我從棕繃大床上爬起,擠爆一顆新鮮的青春痘,濃烈醬汁噴射到鏡子上。床頭有尊石膏像注視我。掛歷上的6月26日、27日、28日被紅筆畫了圈,寫著“語文、數學、外語、物理、化學、政治”。殘酷的中考剛結束,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打開收音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早新聞:“1997年6月30日,北京時間上午六時整,香港回歸倒計時最后一天?!?/p>
媽媽給我做了早飯,煎蛋、泡飯還有腐乳。她將一支竹笛交給我,中間拆開,分成兩截,布袋子包好放入書包,今天要上臺表演。媽媽讓我放輕松,勿緊張。她還說,最近晚上不安全,務必早點回家。
我坐了三站公交車。我們學校后面是蘇州河,對面是上鋼八廠與國棉六廠。穿過“普天同慶,喜迎七一”的橫幅,全校師生集合,響徹嘹亮的運動員進行曲,仿佛做第六套廣播體操,讓我直起雞皮疙瘩。升國旗,奏國歌。校長上臺講話,歷數鴉片戰爭以來百年屈辱,而今一朝雪恥。校長聲情并茂地回顧學校五十年的光榮歷史,卻沒有展望未來。過完這個暑假,我們學校會被拆除,夷為平地,全體師生轉移到另一所中學,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涯。幸好那時我已畢業。末代校長想借慶祝香港回歸來一次絕唱,盡管誰也無法阻止推土機。
下午,文藝匯演開始。預備班和初一表演《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歌唱祖國》《男兒當自強》《勇敢的中國人》。初二有四個女生,拎著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弦樂四重奏《夢駝鈴》。我凝視臺上拉大提琴的美麗少女,手心里緊攥笛子,心想自己就要出大洋相了。
聶倩帶我去候場。她是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二十五歲,亮晶晶的嘴唇,刷長了睫毛,發型像那年流行的王菲。她穿著紅色連衣裙,胸前佩著香港回歸的徽章,齊膝裙擺下潔白纖細的小腿,中跟涼鞋暴露踝關節與腳趾,涂著鮮紅的指甲油。以后的二十年,她這番打扮與妝容,在我心中猶如三維投影存盤拷貝,歷久彌新。
大喇叭響徹我的名字,表演曲目《東方之珠》,沒有比這更應景了。我像個木頭人上臺,下午四點的太陽曬在臉上,我卻遲遲沒有吹響。操場上幾百號人噴出噪聲,像兩千萬只蚊子嗡嗡飛舞。聶老師彎腰上臺,問我還在想中考嗎?是,我幾乎考砸了,分數未知,前途未卜。聶倩搶過麥克風清唱:“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我的嘴巴與手指像巴甫洛夫的狗胃分泌出旋律。老師站在我背后,像演唱會的和聲。最后一個音,我吹破了。聶倩為我鼓掌,露出白白的牙齒。文藝匯演完畢,全體解散。1997年的暑假開始了。
操場重新變得空曠。我看到了俞超,他晃著圓珠筆,橫在嘴唇上做吹笛狀,此時無聲勝有聲;白雪托著下巴做花癡狀,她發育得過分成熟,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宛如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小猶太恰好相反,幾乎還沒發育,戴著碩大的眼鏡片,鏡架鏈子掛在脖頸上,我們從不叫他真名,只叫他“小猶太”;阿健姍姍來遲,叼著火柴棍,襯衫上有幾道破口,牛仔褲的洞卻是自己剪的,他說路上碰到三個仇家,在國棉六廠門口干了一架。
以上,都是我最好的同學。我們五個人總是一起行動。聶老師也留下了,她說要請我們去南京路吃美式牛排。沒人會拒絕老師的好意,更沒人會拒絕牛排。聶倩給我和小猶太家里打電話,免得家長擔心。至于俞超、白雪和阿健,要找到他們三個的家長可不容易。
我們坐公交車再換地鐵。那年只有一條地鐵線。我們搶到座位給老師。到了人民廣場,太陽仍未落山。博物館已建成。大劇院還沒造好。人民大道灑滿夕陽。顆粒極粗的大屏幕直播香港的畫面。
南京路中百一店隔壁的美式牛排,聶倩預定了二樓靠窗位子,可見華燈初上的風景,步行街豎直的霓虹招牌,恍如身在香港。我只能看懂菜單標價。俞超不慌不忙,點了前菜和蘑菇湯,還有菲力牛排。其他人由老師幫忙點了,她清楚每個人的口味,七分熟還是五分熟。她給自己點了一份烤銀鱈魚。白雪要了一大瓶可口可樂,幸好這是美式牛排,不是對面的法式西餐廳。阿健和小猶太還不會用刀叉,聶倩手把手教會了他們。聶老師舉起杯子,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即將初中畢業,各奔東西,但她會繼續喜歡我們五個人。
俞超代表我們五個人說,我們會永遠喜歡聶老師的!他又說,早上他跟媽媽通過電話。今天香港下了一整天暴雨,但媽媽還是會去維多利亞港看煙花。三年前,俞超的媽媽移民去了香港。據說今年煙花特別多。
“國家領導人都到香港了吧?”小猶太托了托眼鏡架,“聽說英國王儲也來了?!?/p>
白雪插了一句:“王儲都來了啊,戴安娜王妃來了嗎?”
“戴安娜跟王儲離婚了!”我關心國家大事,所有早報、晚報都不放過,“她現在有個埃及男朋友?!?/p>
“英國王妃怎么會有埃及男朋友?不過看面相,人中太短,命不會好?!卑籽┳類劢o人算命。小猶太向她翻了翻白眼。
“別吵了,今天大家都在說那樁大案子?!庇岢蛄颂蜃齑缴系暮诤?,嗓音像滋滋作響的牛排炭火,“有誰還知道更多?”
1997年,上海發生過兩樁系列殺人案件。第一樁發生在春天,五角場、江灣等地,多名深夜獨行的女子遇襲。滿城風雨,眾說紛紜——兇手有一把大榔頭,專砸女人的后腦勺。另有一說,兇手騎著摩托車,如同惡靈騎士飛馳在黑夜,目標是一百個長發披肩的妙齡少女。案子迅速偵破,遠沒有傳說那么神乎其神,只是一個外來人員的系列搶劫殺人案,民間俗稱“敲頭案”。
第二樁發生在夏天。六月中考前夕,我媽禁止我看電視新聞,吩咐郵局暫停訂閱報紙。我每天在街邊報欄櫥窗前站十分鐘,細細看完當日國內外新聞,亦不放過每個版的蠅頭小字。社會新聞有一小塊豆腐干文章,報道了一樁系列殺人案——崇明島海岸線,接連發現三名被害人尸體。細節語焉不詳,寥寥數語,云里霧里。大半篇幅呼吁市民不要輕信謠言,公安機關已成立專案組,正在加緊破案。
小猶太細嚼慢咽著七分熟的牛肉說:“告訴你們啊,我小舅舅隔壁鄰居單位的女同事,就是被害人之一呢?!?/p>
阿健“切”了一聲,我還是公安局長小舅子的小學同學的毛腳女婿的麻將搭子呢。這還是真的,不是他吹牛。俞超說根據六度空間理論,通過六個人以上的聯系,你可能會認識這個星球上任何一個人。
“聽我說……”小猶太把目光放低,厚厚的鏡片上閃過兩團寒光。他的小舅舅家住老洋房,隔壁鄰居有一大片朝南露臺,經常召集狐朋狗友聚會。春節前,他在小舅舅家門口看到過那個女的,頂多二十歲,頗有姿色,扎著長馬尾。小猶太跟她搭訕,得知她在蘇州河邊的燈泡廠上班。兩天前,中考剛完,小猶太又去小舅舅家玩,看到隔壁露臺上煙霧騰騰。鄰居是個大齡青年,也在燈泡廠上班,剛從追悼會上回家,抹著眼淚把CD混在錫箔紙里燒成灰燼。CD燒化后有股惡臭的金屬味,整棟樓的居民都把頭伸出來罵娘了。聽說女同事喜歡王菲,他買了正版CD準備做生日禮物。女孩生日前一晚,下夜班回家路上消失了。半個月后,她出現在崇明島南岸大堤外的灘涂上。他陪同家屬去公安局認尸,女孩赤身裸體,卻無任何腐爛跡象,只在江水和泥沙中泡得發腫。法醫說死亡不超過24小時。
“嚇死我了!”白雪仿佛自己被剝光衣服,陳尸在長江口的泥沙間,無數男女老幼擠在大堤上圍觀,熱烈討論她發育得過分良好的身材。
“陳小鳴同學!”聶老師喊出小猶太的名字,“不要胡說八道!”
“老師,被害女孩上班的燈泡廠,離我們學校只有兩站路,廠門口賣羊肉串的都知道了這件事?!毙—q太信誓旦旦,重復了好幾遍,有如一只田雞。
“燈泡廠的廠長,是我媽大學自學考的同學,這件事是真的?!蔽易C實小猶太沒說謊。聶老師也不響了。因為我從不瞎說八道。我媽單位發了紅頭文件,蓋著黨委和工會的圖章,最近女職工不準加夜班,如果不可避免,必須男職工陪同下班回家。
阿健的飽嗝打破沉默,噴出一團胃酸氣。他問服務生要了根牙簽,挑出牙縫里的牛肉殘渣。他說,他家樓上住著聯防隊員,最近好幾個通宵,聯防隊跟著警察巡邏,看到可疑的男人和汽車就攔下來檢查。街道辦和居委會也出動了,要讓兇殘的犯罪分子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阿健給聯防隊員塞了一包煙,聽說最近兩個月,先后有三個女孩失蹤。她們都家住蘇州河附近,或在蘇州河沿線單位上班。兩周后,她們才被殺害,躺在崇明島的灘涂上。
我相信阿健說的是真的。謠言比這離譜多了。今天在學校大操場,大家沒心思看文藝表演,都在眾口紛紜這件事。有同學家里是街道辦的,說遇害女孩們被大卸八塊,分別藏在上海的八個郊區縣,出現在崇明島的只是人頭;有同學家里是衛生局的,說兇手是外科醫生,擅用手術刀肢解人體,摘取妙齡少女的器官,送給某位貴婦人延年益壽;有同學家里是電視臺的,說兇手選擇在香港回歸前后作案,實為一名年過七旬的老者,是當年國民黨留下的潛伏特務,破壞我黨的大好形勢。
“你不是最愛看推理小說嗎?幫我們分析分析吧?!庇岢瑢ξ业纱箅p眼,很多人說,他的眼睛和氣質很像李奧納多·迪卡普里奧。
但我不善于跟人直視雙眼。我轉頭看隔壁桌拿著刀叉切碎牛肉的食客們,窗外璀璨的南京路上流連忘返的女人們。好像有一頭牛藏在我的胃里,一雙銅鈴般的牛眼,淚眼朦朧地盯著我。我紅著臉搖頭:“對不起,如果連我這個中學生都能想到,剛破過‘敲頭案’的刑警能想不到嗎?”
小猶太和阿健分外失望,白雪送給我一個白眼。聶老師去買單,消費六百七十塊,人均超過一百。我提議大家都出點錢,但彼此摸摸口袋,加在一起只夠吃前菜。聶老師早已備好現金,一夜之間,大半個月的工資被我們吃了。
回到人流洶涌的南京路,聶倩像姐姐帶著五個弟弟妹妹。老師催促我們快回家看電視直播。我問老師你回家嗎?聶倩不是本地人,她住在教育局的宿舍,老家在三千里外。
“我想一個人逛街?!彼吹竭h處閃著華聯商廈的招牌,“也許一路蕩到外灘……”
“我們陪你啊?!卑籽┳钣憛捇丶伊?,寧愿長夜孟浪街頭。
“回家!”聶老師捏了捏白雪的馬尾,“1997年的今晚,在你們的一輩子里,再也碰不到了?!?/p>
阿健誰的命令都不聽,但對聶老師惟命是從。他拽著白雪的胳膊說走吧。我們在南京路上分道揚鑣。五個學生去坐地鐵,聶倩站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紅色裙裾在風中微擺,霓虹中像團微弱的火。
剛走到人民廣場,我喊肚子疼,大概不適應牛排,要去隔壁商場上洗手間。俞超說要等我一起走。我裝作不好意思地搖頭,說你們先去坐地鐵吧,別錯過最后一班,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家。小猶太急著要看電視直播,拉著俞超和阿健跟我告別。白雪說要留下來。我板著面孔讓她回去。
打發了他們四個人,我轉身向南京路飛奔。我看到了聶倩的紅裙子,剛走上南京路與西藏路的環形天橋。她站在橋上看風景,我站在橋下看她。環形天橋四角連接四棟不同的古老商場,我總覺得通向四個不同時空。我從橋下跨過護欄,就到了南京西路。
聶倩下了天橋,經過國際飯店,來到大光明電影院。聶倩在影院門口等人,眺望對面的人民公園。她還沒發現我。一個男人出現在她跟前。他的賣相不錯,三十歲左右,戴著斯斯文文的眼鏡,穿襯衫,打領帶,像個小白領或公務員。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他親了親聶倩的臉頰。她本能地躲了一下。他的左手搭著老師的后腰,手指觸摸她的屁股。我的心里涼透了。不消說,他是聶倩的男朋友。
我跟著他們走進電影院,迎面一張大海報,畫著個霸王恐龍,底下英文The LostWorld: Jurassic Park——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導演的《侏羅紀公園2:失落的世界》。聶倩和男朋友買了兩張電影票。我等到他們進了放映廳,才到售票窗口買了張票,用掉身上最后十塊錢。
影院像陵墓地宮,觀眾如盜墓賊,銀幕似撬開的棺槨,閃爍另一個世界的悲歡離合。當年遠東最大的電影廳,我坐在最后一排,放映機射出的那束光,穿越頭頂,幽暗中變幻輾轉,無數光子夾著塵埃跳舞,又像織毛衣繚亂的兩根針頭,浮出記憶里我見到她的第一眼。1995年初秋,她穿著三件套,梳著《東京愛情故事》中赤名莉香的齊肩發型,踩著高跟鞋,踢踢踏踏走到講臺前。我有種錯覺,老師在看著我,送給我一個人的微笑。她拿起粉筆,無名指與小指微微翹起,在黑板上寫下“聶倩”。她剛從師大畢業,第一次做班主任。她給所有人安排任務:每天寫日記,無論一頁紙還是一句話。最后堅持下來的只有五個人——我、俞超、小猶太、阿健和白雪。我和俞超寫日記不難,但對于像阿健和白雪這種讀書像吃屎的差生絕對是個奇跡。我從流水賬的記敘文到經邦濟世的議論文再到半虛構故事,改寫過《聊齋志異》、金庸、古龍、西村壽行、大藪春彥的色情暴力故事。我把日記呈獻給聶老師,她說日記是每個人的秘密,沒必要給老師看。但我的日記本幾乎每一頁都能看到她的圈圈點點。我有一篇模仿《老人與?!?,被她批注:“模仿痕跡太重!”因為日記,聶倩喜歡我們五個人,但也僅限于我們五個人。她對人有些冷,不是那種人見人愛,像個熱水袋誰都可以捂一捂的那種人。她很少發怒,即便班級出了大事。有個男生被隔壁班女生投訴闖了女廁所。人家班主任威脅要報警,聶倩卻說通知家長就夠了,竟把這事壓了下去。相比性情中的“冷”,她的穿衣更讓人冷。寒冬時節,她穿著玻璃絲襪和短裙,露著雪白大腿,當著無數男生的面奔過大操場,闖入學校圖書館。那天我剛借了套《福爾摩斯探案集》,屏著呼吸,相隔書架,偷看她的腿。嚴格來說,是裹著大腿的玻璃絲襪。她從書架取下兩本書脊,把我抓個正著。我結結巴巴地說在找一本書,她便幫我一起找。那天的初中圖書館,就像香港回歸之夜的大光明電影院。
十點半,《侏羅紀公園2》散場,沒有第一部《侏羅紀公園》好看。亮起燈光,我遠遠看到聶老師的紅裙子。我無聲地跟在背后,從散場通道走出電影院。聶倩有些疲憊,男朋友倒是精神了。他抓著聶倩的手,走進隔壁的國際飯店。這棟1934年造起的大飯店,曾是亞洲最高建筑。我在樓下仰望,總共二十四層,其中必有某個窗戶是他倆的銷魂窟。
穿過旋轉門,來到飯店大堂,我躲在屏風背后。聶老師和男朋友走到前臺。她低著頭,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臉。男朋友付了押金,拿到鑰匙,抓著她的胳膊,急不可耐地按下電梯。樓層指示燈不斷往下跳。電梯門打開,聶倩卻后退一步,甩開男朋友的手。她的動作頗為激烈,驚到了電梯里出來的兩個老外。男朋友叫她“倩倩”,而她轉身要走,兩人在國際飯店的大堂糾纏起來。
這時意外發生了,男朋友打了她一個耳光。
我第一次看到聶老師眼里的淚花。我沒忍住。我從屏風后沖出來,抓住她的胳膊,冰涼但柔軟。聶倩訝異地喊出我的名字。大堂里的老外和服務生都向我側目而來。我拽著她沖出國際飯店的旋轉門。南京路的星空也在旋轉。旋轉門像人的命運,總在原地循環往復。每次穿過這道門的人都不同。唯獨不變的是旋轉門自己。
聶倩的男朋友也沖出旋轉門,氣勢洶洶來找我算賬。聶倩貼著我的耳邊說:“快走??!你打不過他的!”
1997年,我十六歲,尚是體重九十來斤、四肢纖細的瘦弱少年。這回是聶倩拽著我,一路狂奔到南京路對面。她的紅裙子,我的灰褲子,像非洲原野的黑夜被偷獵者追逐的兩只小野獸。
一輛出租車在我面前停下。急剎車,我聽見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這個點已沒有公交車,南京路上有許多出租車,幾乎都是桑塔納普通型,簡稱“普?!?,有黑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只有這輛車是紅色的。聶倩拉開出租車后門坐進去。我卻手足無措。男朋友已穿過馬路。老師將我硬生生拉進后座,她還蠻有手勁的。
司機掛上擋,抬離合,踩油門,顫抖著躥上馬路。手排擋的震動讓我前仰后合。聶倩的男朋友只摸到出租車的后屁股,跟著吃了一鼻子尾氣。他在南京路上破口大罵。我扒著后車窗,默默對他伸出中指。
“師傅,請帶我們去……”聶倩報出我家地址,離她的宿舍很近,算是順路。出租車司機“嗯”了一聲,車子轉彎離開南京路。計價器開始打表。對面亮起一盞路燈。刺眼的光穿過車窗,照出一張蒼白而年輕的側臉。通過中央后視鏡,我看清了司機的正臉。他跟聶倩差不多年紀,五官端正而且干凈。
這張臉讓我感到惡心。
很多人都以為我天生膽兒肥。其實恰好相反。我從不敢承認,我怕黑,我怕老鼠,我還怕鬼,我怕奇奇怪怪的人,我怕一切難以解釋的畫面和聲音。但我最怕的是深夜出租車司機。我本能地察覺到某種危險,從視網膜擴散到大腦皮層,再到毛細血管。我的胃里難受,不可名狀的惡心,仿佛要把美式牛排嘔吐在車上。
我問老師,南京路上那么多出租車,為什么要選擇這輛車?她說自己穿一身紅色,只有這輛車是紅色的,大概是一種緣分,就像我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在我最不該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后半句話讓我無話可說,她已對我網開一面。
“你們在國際飯店喝咖啡嗎?”
車里響起一個聲音。電臺里正在播報國際新聞,但不會提到國際飯店和咖啡。我看了看聶倩,聶倩又看了看前面,原來是出租車司機在說話。他的普通話不太標準,但聲音很脆,像半夜餓了吃蘇打餅干的感覺。
聶倩干咳一聲:“哦,是啊,喝咖啡?!?/p>
年輕的司機問:“好喝嗎?”
“很不錯,”聶倩極不自然地笑,“美式咖啡?!?/p>
“帶著弟弟出來喝咖啡啊?!背鲎廛囁緳C沒完沒了,我想拿把皮搋子塞住他的嘴。
“我是他姐姐,剛過暑假,我帶他到南京路玩玩?!甭欃恢荒茼樦脑拋砣鲋e。如果如實回答,怕會引起某種邪惡的誤解。我很想戳穿這個謊言,但我忍住了。
“你的普通話很標準啊,不是本地人吧?!?/p>
“我老家離這里很遠呢?!甭欃话杨^靠著窗玻璃,裝作很累的樣子。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便也不再多嘴。他調響電臺音量,依然是香港回歸的新聞,全世界都在等待今晚。出租車突然加速,后坐力將我推到座椅上。離開南京路,上海的街頭空曠暗淡,寂寥落寞,像個被冷落的怨婦。唯有紅色普桑,一騎絕塵。電臺插播氣象預報,香港今晚暴雨,卻不能阻擋市民們慶?;貧w的熱情。我幻想出一個豪雨傾缸,燈火燦爛的世界,米字旗與港英旗尚未降落,五星紅旗與紫荊花旗已經插上。數百萬人涌上街頭,觀賞維多利亞港的煙花,其中一個是我最好朋友的媽媽。電臺氣象預報插播——今年第四號熱帶風暴“白鯨”正在菲律賓以東洋面生成,中央氣象臺預計“白鯨”將升格為臺風,影響我國東部地區。
“我七歲時,碰到超強臺風在崇明島上登陸?!彼緳C突然說話,他把電臺音量調小了。
“你是崇明島人?”我忍不住問他,聯想到三小時前在美式牛排店里的談話。
“嗯,島上農村很窮,好多人跟我一樣到上海來開出租車?!蹦贻p的司機并不避諱,他的口音是崇明話,“那是1977年的夏天,崇明島東海岸圍墾大戰,我跟我媽去了幾天。我媽給工地上的知青和民工做飯,我天天到灘涂上捉螃蟹貝殼。有天清早,海灘上多了一頭大白鯨?!?/p>
“鯨魚?”
“嗯!全身雪白,好幾棟房子加起來都沒它大呢。成千上萬人到海邊看熱鬧?!背鲎廛囁緳C掌著方向盤說,“知青們都管它叫大白鯨。它還剩最后一口氣,許多海鳥飛來準備吃它的肉。誰都不知道那么大的動物,怎么會突然擱淺快死了呢?我聽說鯨魚也會有自殺的。有人說要把它送回大海。但這不可能,它是趁著長江口最大一次漲潮,擱淺在灘涂上的。知青們正在圍墾填海,要把大海推到幾公里外。全體知青開了個會,決定趕在大白鯨死以前,趕快殺了它吃肉?!?/p>
聶倩說太殘酷了吧。司機說沒辦法,島上日子太苦了,大家都想改善伙食呢。二十年前,鯨魚也不算保護動物。十幾個身強體壯的知青小伙子,用木棍綁上刀片做成長矛。大白鯨成了大刺猬,鯨魚腦袋、眼睛、嘴巴、背脊、心臟、肚皮、尾巴甚至卵蛋上,全都插滿長矛……他的敘述相當冷靜,卻讓人身臨其境,十八九歲的少男少女們,渾身鮮血淋淋,猶如剛從娘胎里爬出來。為了跟海鳥爭奪新鮮的鯨魚肉,知青們分成好幾個小組,有的負責切割鯨魚肉,有的負責鋸斷鯨魚骨頭,特別要切下鯨魚腦子,因為鯨腦油很珍貴。他們在鯨腦上挖洞,派個最勇敢的黨員鉆進去,將鯨腦油整個取出來。第二天,整片灘涂臭氣熏天,血水非但沒有流盡,還有更多海鳥來啄食腐肉。農場組建青年突擊隊,就地支起幾口大鐵鍋,將切成塊的鯨肉脂肪熬成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種油價值很高,只要幾滴就能長期燃燒。我想起司馬遷《史記》里說秦始皇陵地宮的鮫人魚膏,燃燒千年而不衰。知青們將數百公斤重的鯨油貢獻給國家建設四個現代化了。連續三天,崇明島東海岸濃煙滾滾。東海上吹來大風,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從東到西席卷全島,還影響到寶山和浦東甚至外灘。最后,大白鯨只剩下個骨架。幾天后登陸的超強臺風,便將它的遺跡清掃得一干二凈……
聶倩對于這個故事頗為懷疑。小時候,我愛看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最大的鯨魚是藍鯨。真正的白鯨生活在北極,沒有他說得那么大。但我仍然覺得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我聞到車廂里飄著一股氣味,若有若無,但不臭,就像腐爛的梔子花。出租車在剛造好的南北高架下碰到紅燈。司機關掉電臺,塞了一盒磁帶,響起粵語歌聲——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干。紅塵里,美夢有幾多方向。找癡癡夢幻中心愛,路隨人茫?!?/p>
張國榮的《倩女幽魂》。聶倩的眼神微微一跳?!奥欃弧备奥櫺≠弧币蛔种?。她剛做班主任時,我們暗地里叫她“聶小倩”。她的姿色,自然不能與王祖賢相提并論,但某些時候某種角度竟也神似,比如現在。車載音響出乎意料地好,某種立體聲環繞效果。也許我的耳朵出了幻覺。紅燈轉為綠燈,出租車載著寧采臣與聶小倩,向著蘭若寺飛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