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星火》2018年第4期|賀貞喜:向月
    來源:《星火》2018年第4期 | 賀貞喜  2018年09月10日08:32

    賀貞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用筆名池靈筠,2008年開始創作長篇言情小說、青春小說,并在網絡連載,廣受好評,出版《桃妝》《宮砂淚》《畫瓷》等六部長篇小說。2012年改筆名為賀貞喜,創作出版長篇小說《雙棲蝶》,在西安晚報、羊城晚報、長春晚報等各大報刊連載。長篇小說《鴛鴦茶》入選江西省重點長篇小說扶持工程,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2017年創作電影劇本《啟初的起初》,入選中國文聯青年文藝創作扶持計劃資助項目,正在籌備拍攝。

    她打開了床頭的燈。

    突然而來的光讓他極為不適應,下意識用手擋住了眼睛。光從指縫中漏進來,他恍惚看著她中指上戴的鉆戒熠熠生輝,和她的笑容一樣。

    潘辰用看陌生人的表情看了她好一會,不知是肚子餓極了還是怎么了,突然之間心慌起來。他只好緊緊抱住她。這是他的未婚妻啊,得來真不容易。

    昨天晚上盛大的求婚儀式,他策劃了整整一個月,“柳艷嫁給我”這幾個字通過CBD外墻的燈管組合出絢麗奪目而聲勢浩大的效果。這樁情人節的浪漫事刷爆了每個人的朋友圈,一早還登上了城市新聞網和幾個當地的公眾號。柳艷的名字迅速成為了一個令小城姑娘們羨慕的符號。

    剩下的一切就該水到渠成了吧,潘辰暗暗想,跟她回去見父母,領證,買房,買車,開公司……人生啊,不能錯過每一個機會。他此刻抱著她,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傻氣的笑容。她看他這樣笑了,捏捏他的臉,說他是傻瓜。

    潘辰是在健身房認識柳艷的。當時他接過她填的會員資料,心想,這么一個俗氣的名字。不過他瞥見了她的包。包之于女人等于車之于男人——這是潘辰總結的俗世價值觀。于是他多看了她兩眼,臉上卸了妝以后應該沒什么可取之處,身材還不錯,個子高挑,腰細腿長。手上沒戴戒指,也沒有戒痕。

    他特別在意戒指的事,因為他曾經上過一次當。一個女人故意摘下戒指佯裝未婚跟他約會,后來他無意發現了她無名指上的戒痕,當即就翻臉了。他說:“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不喜歡別人玩弄我的感情?!迸擞中呃⒂植话?,送了好幾張購物卡給他以示安撫。他也都收下了,只是后來就斷了聯系。他是真的生氣,浪費小半年的時間在一個已婚婦女身上。對他這樣“美好的肉體”來說,光陰是異常寶貴的。

    “美好的肉體”是前女友常常用來形容潘辰的詞。他那時候窩在小鎮里沒出去見過世面,還不明白自己有多美好。等他明白了,就跟前女友分手了,留在城市里追求夢想,企圖用他“美好的肉體”搏得一個美好的未來。偶爾也會用它來套現。

    起初他只想在柳艷身上套現,不用花什么心思,也不需要長期維持下去。但是柳艷對他一見鐘情。一個女人動心了,從姿態上是能看出來的。柳艷是性格直爽的傻大姐,人前人后都是憨憨的樣子,唯獨在潘辰面前忸怩放不開。潘辰早看出來了,卻不動聲色,一直以教練的身份和她相處,暗中考量。直到有一天,她開了一輛瑪莎拉蒂過來接他,帶他去溫泉別墅,好似一切都明朗了。他將她攬入懷抱。

    兩位主人公從酒店出來已經是下午四點多,渾然不知他們的八卦已經傳遍了全城。柳艷的身家背景被扒了個底朝天。而潘辰不是本地人,沒人知道他的底細,看多了韓劇的姑娘們紛紛將他設定成一個海歸富二代。

    柳艷要回公司處理點急事,潘辰開著瑪莎拉蒂送她過去,然后來到一家咖啡館和朋友見面。幾個朋友都是同道中人,有的贊他辦事利索,有的說話酸不溜丟。潘辰只是置之一笑,時不時看一眼手里的車鑰匙,仿佛這就是開啟幸福大門的鑰匙,有種勝券在握的得意和瀟灑。

    “兄弟,要注意身體啊,這三十幾歲的女人……”那朋友話說一半就意味深長抽了口煙,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那酸溜溜的人好心提醒他:“你聽沒聽說她是怎么發家的?”這話讓氣氛突然尷尬起來。潘辰沒打算接話??墒悄侨藢嵲谔眯?,非要給大家說明白:“她說她去深圳做微商,兩年賺了兩千萬,這錢可真好賺??!”

    有人從旁解圍說:“行了行了,管它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

    那人又陰陽怪氣地笑了,“也是,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嘛?!?/p>

    饒是潘辰面如冠玉也禁不住泛起一層薄薄的緋紅色,像是受到了羞辱。

    那句話像緊箍咒,套在潘辰頭上就取不下來了。他一直頭痛耳鳴,坐在車里等柳艷下班,思緒紛雜。指間夾的香煙燒出了一大截煙灰。一縷煙筆直地往上升騰,像要拋卻紅塵羽化成仙。

    微信不停地響,或許是哪個群里又在搶紅包。香煙燒到了盡頭,燙到潘辰的手指。他手一抖,煙灰盡數彈落在方向盤上。他心疼得著急,隨手拽張紙巾擦了幾下,再用手指頭使勁抹,把痕跡全都抹掉。抬頭看眼時間,快八點了,這一天沒吃東西,肚子竟然也不餓。

    微信又響了,他把那幾個吵吵嚷嚷的群都屏蔽掉,之后發現聯系人里面有個好友申請。這是一個名叫“葵”、頭像是一朵黑白向日葵的人,發來的驗證消息稱:“我看過你的書?!?/p>

    對啊,他出版過一本書,確切來說是一本情書。自費出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打動柳艷??偣灿×艘磺?,如今還堆了八百冊在家里。他覺得沒人會喜歡看那肉麻的東西,連他自己都不看??墒沁@個葵看過。

    他加上了葵,但是不讓她看自己的朋友圈。點開她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相冊封面是一個短發女子手持向日葵的黑白照片。真是很短的發,簡單的無袖背心,顯得胸很平,但有種特立獨行的氣質。以潘辰的審美標準判斷,挺好看的。

    “你好,我是向月葵?!彼谝痪湓捑蛨笊狭俗约旱拿?。

    潘辰覺得有趣,反問她:“這是網名吧?”

    “不是,是筆名?!?/p>

    潘辰有點吃驚,在網上搜索了一下“向月葵”這個名字,居然真的有一個叫向月葵的作家,已經出版了好幾本小說??墒蔷W上的資料都沒有照片,他不能確認是不是同一個人。

    向月葵接著說:“我想要一本你的簽名書可以嗎?”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作家,潘辰都覺得受寵若驚。他也試探性地問:“禮尚往來,你也應該送我一本簽名書吧?”

    “當然?!毕蛟驴B著發了幾個笑臉,然后留下一個地址,要他快遞給她。潘辰一看,這是本市一個小區的地址,何必要快遞?不過轉念一想,可能作家都是神神秘秘的,不太隨便出來見人的。于是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高跟鞋的聲音叩擊地面噠噠直響,潘辰放下手機,滿臉堆砌出甜膩的笑容沖柳艷喊:“艷艷?!彼谝淮魏斑@個稱呼的時候覺得一陣惡寒,現在好多了,只是覺得惡俗。

    柳艷剛上車,就被潘辰按在懷里好一陣耳鬢廝磨。他要用狂熱將她征服,用欲望來表達他轟轟烈烈的愛意??墒撬粗腔ǖ羲蟹e蓄的鉆戒,忽然又想起那句緊箍咒來了,像有無數只螞蟻從腳底往上爬。他不得不在心里勸服自己,婚姻不過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而已,大丈夫不拘小節。

    潘辰住在柳艷購置的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層公寓里,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夜景,一眼能望到城市的邊緣和夜幕下的遠山,憑空能生出一種君臨天下的氣魄。他搖晃著紅酒杯,聽柳艷在說公司這幾天忙不過來,還有她下星期要去深圳出差一個月。他明明心里有氣,不好發作,只是悶悶不樂。

    柳艷像慈母一樣摸摸他的頭,哄道:“乖啦,等我出差回來就帶你去見我爸媽?!?/p>

    “那還有一個月呢?!迸顺秸Z氣中充滿委屈。

    柳艷脫衣服去洗澡,脫到一半突然又折回來遞給潘辰一張信用卡,說:“這是副卡,你先用著?!?/p>

    “干嘛?我不要你的錢?!迸顺胶苌鷼?。

    “傻瓜?!绷G又這樣叫他,咯咯地笑著,“求婚花了很多錢吧?老婆本都掏光了吧?”

    潘辰真的很討厭聽她的笑聲,像狗叫??墒撬绻唤酉逻@張卡,等柳艷一走他這個月就沒法生活了。這和他原來的計劃不一樣,他覺得以柳艷愛他的程度,應該馬上見父母,拿戶口本去領證。只有拿到了證,才算塵埃落定啊?,F在她居然要出差一個月,而且是深圳。他生氣地打掉她手上的卡,抱起她直往浴室沖去,她又咯咯地笑起來。

    凌晨三點,潘辰因為柳艷的鼾聲而失眠,望著窗外,霓虹燈下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白天那些真實地握在手里的東西,到了晚上好似都遁入了黑暗。他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沒什么把握,不過是孤注一擲。

    給柳艷寫的那本書在床頭柜放著,他順手拿過來翻幾下。柳艷是很喜歡的,也常常拿出去向閨蜜們炫耀。在柳艷看來,他的才華閃閃發光,與別的庸俗的男人不一樣。不過她到底沒有看完這本書??赐炅说娜?,大概也只有那個向月葵了吧。

    想到她,一陣強烈的好奇心涌起,潘辰用手機下載了向月葵的一本書來看。她寫的都是浪漫的愛情小說,平常他從來不看這種小說,覺得無病呻吟??蛇@次他懷揣著好奇心看了下去,像個小偷一樣從字里行間去竊取有用的信息。比如她習慣于用“中意”這個詞,可能是南方人;她的句子總是很長,主謂賓定狀補無一遺漏,像有強迫癥;她寫的女主角腳踏兩條船,沒有絲毫道德上的負罪感。他越看越入迷,將近天亮時將這本書看完了,驀然發現向月葵是一個很高明的作者。她一開始沒有炫耀這是個很厲害的故事,甚至讓人覺得有點蹩腳,看的人也就沒有防備。其實她在暗中牽著他的鼻子走,而他渾然不知,還等著看笑話,到最后發現自己被玩弄了一把。這才是真正有才華的人吧,自己那點用來哄女人的小聰明跟人家一比顯得太低微??上蛟驴呀浛催^他的書了,還特地問他要簽名書,這說明什么?

    潘辰被腦子里的疑問纏繞著,再也睡不著。送柳艷上了高鐵后,他急急忙忙回來準備好簽名書寄了出去。他的字是漂亮的,上學的時候參加書法比賽還得過獎,本來覺得送不出手的書好歹因為這幾個字增加了一點底氣。結果還不到中午他就收到了向月葵寄來的書,偏偏就是他看過的那一本,這是巧合還是緣分?他有好幾年沒讀過小說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一整天都想著那書里的情節,想著那個恣意灑脫的女主角。書上的簽名很潦草很隨意,和小說里描寫的女主角的字一樣,不太好看,但是很有個性。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將向月葵代入進去,覺得那個就是她。而且一想到這他會覺得有點興奮。他居然認識了一個女作家。

    下午健身房沒什么人,潘辰窩在沙發一角翻來覆去地看向月葵的簽名書。他還在網上搜了好久向月葵的照片,可惜沒找到,她真是一個低調又神秘的作家。

    幾個女人涌進來,伴隨著濃郁的香水味和尖利的大嗓門,令健身房頓時聒噪起來。她們一人一臺跑步機,邊跑邊聊天,旁若無人。她們也真能聊,從韓劇聊到了養生,然后聊到了整容。潘辰本來極其厭煩這些中年女人,但聽她們說如何判斷一個女人整沒整容,莫名其妙就聽進去了。他默默總結了一下,整容臉最大的問題是不能做夸張的表情,大笑或者大哭都會變形;隆鼻或者隆胸都有填充物,摸一下就知道了,不過也有很先進的技術讓人摸不出來;割雙眼皮、打玻尿酸這種已經不算整容了,只能算是微調。想想柳艷那張臉,潘辰心里就有數了。

    突然有個女人提到了柳艷的名字,說好久沒見她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另一個答道:“養了條小狼狗,哪有空出門啊?!币魂囆念I神會的笑聲終止了這個話題。然而這些笑聲一針見血,讓潘辰不敢抬眼,恨不得把臉埋在書里面。他自詡活得逍遙自在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或許只是因為別人仁慈并沒有把真實看法告訴他而已——他腦子里冒出來這個念頭,自己都嚇一跳。這是向月葵在小說里表達的一個觀點,竟然就影響了他。一瞬間,他感覺有些玄妙。

    向月葵。

    夜間昏黃的臺燈下,潘辰在紙上寫這個名字,對比書上潦草的簽名,覺得那簽名更好看。他的字是漂亮,但沒有靈魂。向月葵的名字有,一筆一畫都在顯山露水。他忽然很向往做一個有靈魂的人。

    他正想著,向月葵的微信就發過來了,她說收到了書,贊潘辰的字好。她每句話后面都喜歡跟一個表情,微笑或者憨笑或者捂嘴笑,像是很好接近的樣子,沒有她小說中散發出來的冷酷勁。他猜測這只是表象,很多看上去樂觀開朗的人其實內心孤獨得要命。

    潘辰告訴向月葵他讀完了她送的那本書,他以為她最少會問一句“怎么樣”或者“好看嗎”之類的,可她只答了一個“哦”字。潘辰就尷尬了,他本來準備好的臺詞無用武之地。顯然向月葵并不想談論自己的書,她感興趣的是潘辰那本情書。她一直追問那是寫給誰的,不知怎么,潘辰不太想坦白,含糊答道:“哄女人的?!?/p>

    “你寫得很好?!毕蛟驴痪湟痪湓挻蜻^來?!罢Z感好,意境好。我以為你也是個作家。后來一問才知道,你是玩票的。有天賦,不當作家好可惜啊?!?/p>

    被一個作家這么夸,潘辰竟覺得小鹿亂撞,比談戀愛還緊張,手心都開始冒汗了。他曾經是文學愛好者,也發表過一些小東西,但他從沒想過要當作家。沒錢花的時候想賺點稿費,可幾次三番被退稿,早就打消了念頭。給柳艷寫情書是帶有目的性的,沒想到歪打正著被一個作家看中了。他暗自掂量了一下,給向月葵回復:“我不喜歡功利的寫作,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比較自在?!?/p>

    “衣食無憂的人才有這樣的資格吧?!毕蛟驴l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又說,“我以此為生,恨不得把自己的才華都掏干凈,賣個好價錢?!?/p>

    潘辰愣住了,手指顫了顫,終是沒有坦白自己的境況,反去捧向月葵:“現在的作家都是富豪啊,不是還有個富豪排行榜嗎?”

    “那個榜水分很大,不可信?!毕蛟驴@樣一說,潘辰更加覺得她是內行,順手在網上搜了一下去年的排行榜,這一看把他下巴都驚掉了。向月葵居然上榜了,盡管排在第四十多名,但收入十分可觀。潘辰猛地站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要冷靜一下,不然怕自己會語無倫次。他好像是頭一次體會到臥虎藏龍這個詞的含義。此時夜空是靜謐的深藍色,他住的樓層仿佛舉手可摘星辰,那些俗世里的車馬喧囂都離得很遠很遠了,多不真實啊,可是又催生出另一種海市蜃樓般的美好。

    兩人的對話停止了一會,向月葵又問:“你平常還寫不寫別的東西?”

    潘辰在給柳艷寫情書之前是打算寫小說的,寫了幾千字后他發現柳艷看不懂小說,于是放棄了,改寫情書和情詩,這種表達方式更適合柳艷。還有更年輕的時候寫過一些東西,他覺得矯揉造作,也不好意思拿出手。斟酌半天,他回道:“有一篇未完成的小說?!?/p>

    “發給我。我看行的話幫你投稿?!毕蛟驴蝗葜绵沟恼Z氣讓潘辰無法拒絕。但是他又十分緊張,覺得那篇小說也只是為了哄柳艷寫的,根本不入流。他頭腦一熱,決定晚上通宵達旦寫篇小說出來,第二天一早發給她。

    “那我先把它完成,明天發給你?!迸顺竭@樣說。

    然后他在電腦前坐了三個小時,對著空白文檔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敲不出來。滿腦子想的都是向月葵,她的書、她的照片以及那個排行榜。眼看離天亮的時間越來越近,他忽然靈機一動,以自己和向月葵相識的過程為切入點寫了一個發生在虛擬網絡的愛情故事。他發現才華大都是被逼出來的,那些精妙的詞語像天外飛仙紛沓而至,組合排列成了一篇漂亮的小說。至少表面上很漂亮,像他的字跡一樣。

    早上七點,陽光正好,城市在蘇醒。他將得意之作發給向月葵,伸了個懶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引領他進入了夢鄉。在夢里,他成為了一名暢銷書作家,巨幅海報上的他文質彬彬,戴著文藝氣息濃厚的黑框眼鏡。簽名售書現場十分火爆,年輕的小姑娘捧著他的書激動地呼喊他的名字,爭先恐后要與他的海報合影。

    夢做得太真,以至于他醒來以后還念念不忘那種光鮮的滋味,好像那種人生才應該是屬于他的。眼前的茍且根本配不上他心中的詩和遠方。他盯著手機看了許久,等向月葵給他的回信。小說到底寫得怎么樣?她會不會很失望?如果她說不行他要打退堂鼓嗎?

    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折磨得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一直餓到下午。終于捱到向月葵發來回音,她約潘辰出來喝茶細聊。潘辰一下就振奮了,從衣柜里挑了一身平時都不太穿的棉麻質地的休閑服;用美發用品精心打理發型;因為熬了夜臉色不太好,趕緊敷了一張面膜;臨出門時往嘴里扔了顆薄荷糖。他好像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面試,每個環節都必須小心翼翼。他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過這種感覺,生怕踏空。

    向月葵選的地方叫菩提小院,清雅別致。各種綠植錯落有致,花叢中一名少女在彈奏古箏,走廊里掛了一連排的名家字畫,營造出一種“有文化”的底氣。潘辰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所有人說話都輕聲細語,更加凸顯出那架古箏的音色。于是他的腳步也放得很輕,平常喜歡勾在指頭上亂晃的車鑰匙也被他恭敬地收起來塞進包里。

    然后他就看見了向月葵,坐在水榭里。穿一條無袖的白色襯衣裙,裙擺一直蓋過了小腿,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涼拖。潘辰認識那雙鞋,因為柳艷也有,是去年某個奢侈品牌的爆款,從法國買過來五六千,當時他還嫌又丑又貴??涩F在他覺得自己冤枉了那雙鞋,它在向月葵腳上十分好看。

    他心跳很快。他應付女人一向游刃有余,但不是向月葵這樣的女人。他在她面前像個小學生,低著頭謙卑地稱呼她為“向老師”。向月葵倒是笑得自然親切:“你叫我葵就可以了,其實我不姓向?!迸顺近c點頭,認為她對自己的第一印象還不錯,兩人關系又近了一步。她也不太喜歡寒暄,直奔主題跟他說:“你的小說文字感覺特別好,故事還不錯,但是結構有點問題?!迸顺竭B忙虛心請教,向月葵也耐心地給他講。一開始他還聽進去了,后來他不知怎么一直在分神,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只是嘴上一個勁地應著。按網上的資料,向月葵今年應該是二十七歲,和他一樣大;她已經上了作家富豪榜,而他將自己的未來都掛在柳艷身上。真是可笑又可悲。

    向月葵說累了,喝了一大口茶,說:“你把我剛剛說的那幾點改一改吧,我覺得挺有希望的?!?/p>

    “什么希望?”潘辰卻還沒反應過來。

    “投稿啊,我不是說了幫你投稿嗎?”

    潘辰馬上隨機應變道:“哦,好的,我都記住了,回去就改?!彼劢怯喙鈷哌^她的手指,右手食指上戴了一枚戒指。單身無疑。正事說完了開始閑聊,潘辰有意聊到自己那本書,問向月葵是在哪看見的。她歪著頭笑,說是在一個二手書店發現的,也不怕潘辰尷尬。潘辰笑稱自己的朋友圈是沒人看書的,所以他送出去的書被扔掉也很正常。但向月葵給了他肯定,讓他對寫作這件事重新感興趣了。向月葵抿嘴一笑,給他添茶。潘辰覺得她的手很漂亮,像書里寫的纖纖玉指,膚如凝脂,不像柳艷的手那樣粗糙。潘辰也不想總是拿柳艷來比較,但他忍不住。

    晚上八點,柳艷照常打電話來,可這時潘辰正在陪向月葵喝咖啡。本來向月葵要回去的,但潘辰說吃了她的茶必須要回請,于是帶她來了本市最貴的一家咖啡店。這家咖啡店位于市中心的CBD,也就是潘辰求婚的地方。向月葵當然也聽說了這樁轟動一時的八卦,但她并不知道眼前的潘辰就是男主角,饒有興趣地聊起這件事來。潘辰手心里直冒冷汗,也不接話,突然聽見向月葵嘖嘖說道:“柳艷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吧?!迸顺街挥X得眼前發黑,尷尬又無力地問:“你認識那個柳艷?”向月葵點頭說:“是啊,初中同學。其實說起來也沒什么,也算是勞動所得吧。青春很寶貴的,你說是吧?”潘辰心虛得連連點頭。恰好這時手機響了,他迅速掛斷了,將手機調成靜音。向月葵又悠悠地補上一句:“不過呢,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迸顺椒路鸨皇裁磽糁辛?,愣在那里。

    送完向月葵,潘辰回到公寓已經很晚了,手機上有柳艷打來的十幾個未接來電。他沒理,不想理。向月葵說的那幾句話一直在腦子里打轉,怎么也趕不出去?!八菚r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迸顺讲榱艘幌?,這句話出自《斷頭王后》。他在公寓里不停地踱步,整個人都在發抖,他越想越亢奮,仿佛未知而迷茫的前途被向月葵這個手持法杖的女神點亮了。他本不應該是這種俗人,像柳艷一樣俗,他怎么會淪落成這樣?瑪莎拉蒂,一輛瑪莎拉蒂而已,在廣闊的人生里算得了什么?潘辰充滿斗志,開了電腦,認真地修改那篇小說,逐字逐句,絞盡腦汁,他可不想讓女神失望。

    他為了一個詞糾結,眉頭緊緊縮成一團,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封信用卡還款的郵件。他的眼皮跳了跳,低頭望著桌面。向月葵的書,手機,并排擺放。他的眼睛盯著書,手卻伸向了手機,猶豫著還是撥通了柳艷的電話。

    如果哄女人是一門學科,潘辰絕對是教授級別。在柳艷的質問之下,他委屈地解釋自己在試圖融入文化圈,剛找了個師傅帶著,因此少不了應酬。他說:“艷艷,你這么優秀,我要努力才能配得上你啊?!绷G一聽就立馬軟了下來,說他是傻瓜。潘辰聽見她嬌嗔的語氣,腦子里又蹦出那句緊箍咒來,忍不住問了一句:“怎么要在深圳待一個月這么久?”柳艷答:“想把一些業務結了,以后就不來了?!迸顺皆谛睦锢湫?,什么業務?那個微商的業務?不過他不露聲色,只是一個勁地傾訴對柳艷的思念。

    潘辰花了好幾天時間琢磨小說,改好后發給向月葵就一直忐忑不安。這天清早就開始下雨了,從落地窗往外看,整個城市灰蒙蒙的,但遠處的山巒被陽光鍍了層金,截然另一片天地。午時向月葵發過來一條微信約他見面,他的心情也隨之開朗。

    這次約見的地點是一個廢棄的工廠,被幾個藝術家改成了畫廊。潘辰常常路過這片地方,可從不知道內里的乾坤。向月葵遠遠看見了他的車,沖他招手。這次她還帶了幾個朋友,看上去也都是藝術家的作派。潘辰下車前把腕上的名表摘了下來,生怕一不小心顯露了自己的淺薄。

    向月葵笑呵呵地跟朋友介紹潘辰,說他是個新銳作家。潘辰害臊地擺手:“不不不,我只是個愛好者?!逼渲幸粋€文藝小青年大大咧咧說:“跟著葵好好混,明年就是新銳作家啦!”潘辰便看了一眼向月葵,她也正看著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亮亮的。潘辰竟然覺得自己耳朵發燙,目光也無處可藏,他在女人面前從來不會這樣。他們一起進去看畫展,里面布置得像迷宮一樣,氤氳著墨香。要不是有向月葵帶著,潘辰一定會迷路。漸漸的,幾個朋友都走散了,只有潘辰亦趨亦步跟著向月葵,兩人的腳步聲在安靜的畫廊里一唱一和。她今天穿的吊帶小衫,露出削瘦的肩膀,耳環很長,一直垂到了肩膀上方,顯得脖頸細長。潘辰不認得耳環,但認包的本事很強。向月葵今天拎的那款包是限量發售的,價格比他的表還高。柳艷也很喜歡,但都舍不得買。像這樣的好東西,用在柳艷身上是浪費,用在向月葵身上才是剛剛好。

    “你改得很好,我已經發給編輯了?!毕蛟驴唤浶牡乜粗?,一邊趿拉著拖鞋一邊說,“其實有天賦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堅持寫下去的人很少。你覺得你是個有毅力的人嗎?”潘辰說:“我就像無頭蒼蠅,光有毅力沒有方向?!毕蛟驴D身靠著墻,語氣像在說什么無關緊要的事:“你看那些心靈雞湯,動不動賣一百萬冊,錢多好賺吶。你的文字不比他們差,只是缺少機會?!迸顺皆胱约阂呀浝卫巫プ×藱C會,但與向月葵說的機會不一樣。一種是靠別人,一種是靠自己。一種是美好的肉體,一種是有趣的靈魂。他想試圖抓住第二種機會,但完全沒有把握。他發覺在向月葵面前,再美好的肉體也不能帶來什么自信,因為靈魂實在很空洞。潘辰虛心地說:“我是新手,還要請向老師多指點?!毕蛟驴绷怂谎郏骸岸颊f了別叫我老師,我沒那么老?!彼@種神態和語氣,與上次不同,多了幾分慵懶和懈怠,讓潘辰一時喉嚨發緊。

    “來,我帶你認識幾個畫家?!毕蛟驴麤]再往下說,招呼他走出了迷宮。說來也奇怪,一出來,潘辰覺得后背上汗津津的,身體發虛,好像經歷了一場艷遇。

    柳艷照常查崗,潘辰以情話應付游刃有余。他也只是應付一下柳艷。那幫朋友惦記他了,不管誰約他打牌還是開黑,一律沒空。他現在一門心思要融入文化圈,天天開著瑪莎拉蒂載著向月葵去各種高雅的地方轉悠。有時去聽音樂會,有時去看話劇,有時去參加讀書會,體驗了文化人的生活,潘辰覺得自己身上的俗氣被沖淡了一些。

    潘辰那篇小說過審了。向月葵告訴潘辰這個好消息時,他們正在一家頗有格調的茶餐廳喝下午茶,同那幾個文藝青年一起。潘辰覺得不可思議,第一次投稿就過審了?這恐怕多半是靠向月葵的人脈吧。他半天沒回神,大家已經鬧哄哄要他請客慶祝了。潘辰望著向月葵,傻傻地笑了笑,說:“謝謝你?!毕蛟驴炖锶恿艘活w糖,歪了歪頭問:“怎么謝?”潘辰的心怦怦直跳。

    潘辰帶著向月葵和她的朋友們來到了柳艷的溫泉別墅。他有鑰匙,跟管家打好招呼,柳艷是不會知道的。這是柳艷親自設計裝修的別墅,處處透露著奢華氣質。潘辰其實很擔心向月葵不喜歡,不想讓她誤會自己的品位,趕緊解釋說:“這裝修公司不靠譜,給我弄成這樣,挺嚇人的吧?”

    向月葵邊搖頭邊嘆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其他人卻興奮得不得了,輪番著夸潘辰年輕有為、真人不露相。

    向月葵輕輕地朝潘辰上臂捶了一下:“喂,你到底是干哪行的?”

    潘辰有點不好意思說:“其實我是個無業游民?!?/p>

    “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點點頭。

    他們誤會了什么?潘辰不想解釋,只是看見向月葵眼里發著光的樣子他感到特別滿足。對啊,他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滿足。他的前半生處于一種空虛的狀態,用什么都填不滿似的。吃再好的東西,住再好的房子,穿著再高檔的行頭,他總是不滿,總是差那么一點。這一點,他從向月葵身上找到了。

    酒柜里有柳艷珍藏的好酒,向月葵也不見外,拿了兩瓶出來。不一會,幾個人都喝得東倒西歪。向月葵一邊喝酒一邊跟潘辰說著那個圈子里的八卦,有人一夜暴富,有人熬不出頭,拼的多半是營銷。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過時的話,現在的人沒耐心去深巷子里找好酒。

    潘辰沒沾酒,殷勤地服務著客人,把他們安置好后,沙發上剩了向月葵一個人。她半醉半醒趴在那,胳膊從沙發沿垂下來,一頭短發亂糟糟的,竟然顯得很可愛,與平常的樣子不同。潘辰蹲坐在地上平視她的眼睛。離得那么近,連她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整個人高度緊張,不敢輕舉妄動。向月葵笑了,眼睛瞇成一道縫,聲音黏糊,問:“你結婚了?”

    “沒有?!?/p>

    “那本情書是寫給女朋友的?”

    “嗯?!?/p>

    “噢,她真幸福?!彼f著,閉上了眼睛。

    潘辰想,如果連向月葵也覺得一本情書帶來的幸福感很強烈,那么女人想要的東西都差不多。就像《喜寶》里寫的那樣:我想要很多很多愛,如果沒有愛,那么就要很多很多錢。潘辰當年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嗤之以鼻,仿寫了一句:我想要很多很多錢,如果沒有錢,那么就要很多很多女人——事實上,他得到了女人之后還是想要錢。就像柳艷,得到了錢以后還是想要愛。人都很貪婪。那向月葵呢,她現在想要什么?

    溫泉別墅回來后,潘辰有了靈感,想以向月葵為原型寫一個女作家的故事。他寫了五個開頭,通通不滿意。他的文字還是太俗,寫不出來向月葵那種特立獨行的氣質。

    密碼門嘀嘀響了幾聲,開了,高跟鞋的聲音,行李滾輪的聲音,金屬鏈條撞擊的聲音紛至沓來。潘辰抬起頭看著柳艷,恍若隔世。柳艷面露慍色,問他怎么不接電話。潘辰這才想起手機調成了靜音。潘辰吞咽了一下口水,繼續看著電腦屏幕:“我在寫點東西。你怎么提前回來了?”柳艷皺眉,繞到潘辰身后看他的屏幕。潘辰繼續敲打著鍵盤,似乎沒有歉意,這跟他以往的表現不一樣。柳艷沉住氣,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問:“不解釋?”

    潘辰的思緒被打亂了,很煩躁,抬頭瞟了她一眼,那濃妝艷抹的臉讓他更加反感。在文化圈浸淫了一個月,他已經無法適應柳艷的氣質,這是他頭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幾乎是在挑釁:“那你先解釋一下你去深圳干什么?”

    柳艷臉色難看極了,卻依然冷靜說:“我深圳的業務都結了,以后都不會去了?!?/p>

    潘辰完全沒了思路,連好不容易醞釀的情緒也被破壞了,煩悶不已,起身拿起手機往門外走。柳艷詫異地看著他,在他即將跨出門的時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依不饒問:“什么意思?”

    潘辰白皙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體內好似在風起云涌,腦子里嗡嗡地響著,他說:“我們分手吧?!彼雷约含F在做這個決定不理智,但是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柳艷覺得好笑,反問他:“你不愛我了?”

    “你知道我愛你什么?!?/p>

    “我知道,不過我覺得,那也算是愛的一種吧?!绷G笑了,習慣性伸手去摸潘辰的頭發,“傻瓜?!?/p>

    潘辰看著柳艷的臉,在這半明半昧的光線里,她鼻子里假體的輪廓異常明顯。那句緊箍咒重新冒了出來,他擋開柳艷的手,頭也不回大步走了??绯瞿堑篱T,就奔向了自由。

    出租屋里雜亂無章,八百本書堆起來占了房間的一半,散發著一股發霉的味道。潘辰現在孑然一身,他從公寓出來什么也沒拿,但是他的心情很亢奮。他花了一天時間收拾屋子,把書都扔了,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還買了一束向日葵擺在餐桌上。墻面漏水的痕跡被這明艷的花一襯托,都顯得有藝術氣息了。

    一個月,足以改變一生。

    他用自己破舊的筆記本電腦繼續寫著小說。電腦可能是遭受冷遇太久所以鬧脾氣了,卡得不行,他敲一句話就要等幾秒鐘,寫得實在累人。他想,該去買個新電腦了。但是最近他工作沒太上心,新客戶一個都沒拉到,那點底薪還不夠吃飯的。他只能先放棄這個念頭,拿上U盤找了家網咖。別人都在打游戲,只有他一個另類,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種高人一等的品格。

    小說臨近結尾時,向月葵發微信來問他在哪里。潘辰回答說在網咖,還解釋了一下自己電腦壞了,只好在網咖寫。向月葵笑他:“是不是打著寫小說的幌子開黑去了?”潘辰著急解釋,還發了個截圖給她看,以證清白。向月葵發了一串驚訝的表情,說:“你電腦真壞了???早說啊,我先借你一臺?!迸顺姜q豫了,他想要維系這段關系,就不能像從前一樣。于是他半開玩笑地說要體驗生活,算是拒絕了向月葵的好意。向月葵偏是個好奇心極重的人,非要過來看看他,跟他一起體驗生活。潘辰便發了地址給她。向月葵一看就說:“這離你住的地方太遠了吧?!迸顺届o靜想了會,手指懸在半空,良久才發了這么一條:“我就住在這,以前那套公寓是朋友的,車也是朋友的,別墅也是朋友的?,F在我只想好好寫小說?!卑l完之后,潘辰一直在出汗,不安地等待著。電腦自動黑屏了,手機還一直亮著。他直勾勾盯著手機,眼睛都舍不得眨。直到向月葵回了一句:“嗯,那你就好好寫吧?!彼砰L吁口氣,電腦屏幕倒映出他滿臉的笑意。

    天色漆黑,外面下起瓢潑大雨。潘辰完成了小說,用微信把文檔發給了向月葵,然后帶著一臉歲月靜好的笑容等待著她的回音。他轉身背對著屏幕,靜靜地看著雨水沖刷著玻璃,馬路上五光十色。而他身后,那個文檔前面出現了一條細細紅紅的感嘆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