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8期|彥妮:別來無恙

彥妮,原名張彥忠,1967年生于寧夏海原縣。在《青年文學》《美文》《雨花》《青年作家》等刊發表散文、小說二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出息》、散文集《那時花開》,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朔方》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中國作協會員。
1
早早起來,忙忙將辣椒苗移植開來。眼看要下雨,心里就盼得緊,以為那幾聲悶雷會帶來大雨,結果一直到中午,太陽又明晃晃掛在天上了。再看園子里的辣椒苗,已如開水掠過。
我在樹陰下坐著,見一只螞蟻拖一粒草籽,翻轉騰挪、左沖右突,折騰半天也沒走多遠。我就用柴棍替它往前移動尺余,結果它可能覺出不妙,撒腿就逃。他不會因我的幫助而感恩,相反,它會覺得我是洪水猛獸,破壞了它的生存法則。
沒有風,天空慣常寡淡。連續三年,龍王似乎得了上司密令,除了偶爾撒一些雹粒子,其余時間,他就緊鎖宮門,隱于深海之下,不見蹤影。
愈是這樣,我愈是不能消沉。我得多寫幾個字,哪怕還有人認為我是異類。昨日將新寫的稿子給妻讀了,尚未讀完,她就笑著說不錯。這給了我信心。我吸足墨水,深呼一口氣,想一鼓作氣把稿子再謄寫一遍。不想岳父說著話進來,還領來一老頭兒。坐了沒兩分鐘,就說要給我家講個迷信。我心里的逆反勁兒當時就上來了,但嘴上還應付著。妻出去了,不在,我又不愿多講話。屋里的氣氛凝重而尷尬。我也沒顧忌太多,瞅準機會,就悄悄逃了出來。這些年來,多少看得見摸得著的人都不翼而飛,還迷信什么沒影的事?對于那些無法解釋甚至根本就是莫須有的事,我一概稱之為虛無。我已依著葫蘆畫過太多的瓢,為什么我還要欺騙自己?我們失去的東西難道還算少嗎?
2
妻的病有了好轉。排尿正常,腹也不脹,鼻血也兩日不流了。岳母來,做些縫縫補補的事,有時背過我,竟也抹淚。晚上對妻說了,她說老人跟她說,她太虛弱,應該去輸液才是。我聽著,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覺委屈。我還沒有盡心?前段時間不是剛輸過液嗎?我節制了一切花銷,不敢貪圖哪怕是一顆糖的享受,到了,還是未得到老人的理解。
公路邊又有幾個同伴提著大包小包搭車出門了??粗麄冃坌牟臉幼?,我忽然覺得進城務工者就像家政公司的保潔員,他們擦干凈了別人家的玻璃,卻銹死了自家的門鎖。
前日坐蹦蹦車去縣醫院,大哥替大姐墊付了一元錢掛號費?;貋淼穆飞?,大姐要給大哥還錢,大哥不要,大姐便哭了起來。她說:“哥,如果我連一塊錢都拿不出來,那還有啥盼頭呢?”
姐夫去年得肝癌去世。姐好強,生怕被人輕看。聽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猶如刀剜一般。
會長來家,讓我給廟里寫個東西。我尚未動筆,他便說了:“把你在知識分子里面算著呢,你要明白這一點呢!”我笑一笑,心說,我算哪門子的知識分子?
傍晚的院子靜寂得能聽見樹葉的響聲。妻讓我把院門鎖上。我站了很久,想再等等,再等等,終于還是沒有等到什么。我輕輕關上門,巨大的刺耳的聲音令我心驚!在閂門的一剎那,我真切地感受到將什么東西鎖在了門外。復開門一看,只有一團漆黑……
迷迷糊糊地,我竟然睡著了。
家人都坐在炕上,我看著兄弟三個。就是,是三個!凱旋好像搭著一個舊的綠圍巾。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抱住他,讓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我失聲痛哭。我一邊哭一邊問他:“你想爸爸嗎?”
他說:“想!”
我就給他承諾:“爸要給你們買一麻袋花生……”
這是我第二次夢見夭折的孩子!凌晨三點,沒有月亮,他的模樣,就跟他活著的時候一樣。
3
感冒兩日,頭腦昏沉,嘴巴與喉嚨又干又澀,鼻孔里像有火焰在躥動。這種時候,想起我五歲不到就走了的孩子,怎不叫人肝腸寸斷!夜半開燈,一個人聽著其他幾個孩子的鼾聲,不禁潸然。
這段時間,妻總說我瘦了。自覺體力也大不如前,干點小活也大汗淋漓腰疼腿酸,儼然老人一般。所以半夜不再起來看書,白日看書,也是沒看幾頁就打盹。以前拿本書一口氣讀完的情景,已是奢侈。
以前聽別人說過,說我臉上有兇氣,當老師一定可以鎮住班里的學生,我自己也以為多讀過幾本書,能廣征博引循循善誘。哪里想到,家里剛剛有一個孩子上學,也僅僅才是一年級的學生,自己就已無法自制。常常說不了幾句就要呵斥,或直接用巴掌教訓,總是不能自己地絕望和沮喪,恨鐵不成鋼??赡苁俏胰狈δ托?,望子成龍的心太急切,無意就把自己的失望轉嫁到孩子的身上。那么小的孩子,我有時竟然還苦口婆心地對他講:“你知道爸如何落到今天的地步?你能爭個氣嗎?!”
大兒生日,領弟兄倆一起上縣城。另外割了一袋韭菜,拿到集市上賣了,得二十六元錢。遂請他們吃麻辣燙,倆孩子辣得直吸溜。再買一斤牛肉回來,想徹底改善一下。讓妻做了面,把母親和小妹也叫過來,大家坐在一起吃了。說是瘦肉,其實多是油疙瘩。但是,能與親人坐在一起,這也算是一種福分。
有人過來收水費,我說先緩一緩吧。人家頗為不悅地說:“你這次要是不交,下次輪到你的園子時,我就不給你抽水了?!?/p>
4
大姐夫周年祭。我騎著車子,帶一幫孩子,同去大姐家。在旱得沒幾棵綠草的山路上,風吹過來,黃塵滾滾,眼睛都睜不開。憶當年與姐夫在這條路上同講《三國》的情景,已今夕何夕。
死者長已矣,一抔黃土,便是歸宿。聽著外甥們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背轉身去,淚眼模糊。
有親戚分析大旱原因,說是除了生態環境被破壞之外,更主要的是,現在的人大都不信神,所以皇天才會怪罪懲罰的。
我的口袋里僅剩四元錢。這四元錢,便是我全部的家底。妻又流了幾遍鼻血。我摸摸口袋,覺得寒冷而悲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根治她的???看著她的鼻血在黃土上濺出的花朵模樣,我心里一點底兒也沒有。一個病妻,加上從市場買來的四百斤小麥,以及雜七雜八的水電費人情費,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徹夜睡不著覺。我表面上顯得很沉著,其實內心是何其焦慮。
盡管老友和他的夫人一再說:“你的文章寫得很好!” 但我清楚,那只是我的業余愛好。
結婚八年,妻似乎已經過夠了這種捉襟見肘的日子。下午見我又去玩麻將了,她就愛答不理地說:“天干火著的,你還有心思耍,別人都在溝里堵壩準備澆地呢?!蔽业讱獠蛔愕赜懞谜f:“你就不能先去堵一陣嗎?”“我偏不堵!”噎得我一句話都沒了。沒有臺階可下也就罷了,在我忍著腹痛吃飯時,她還賭氣說:“我不管,看你想咋就咋去?!毖酝庵?,這個家是我的,與她何干?而且我說幾句據理力爭的話,她就動輒抹淚,好像受了我多大的委屈。我原本是懂得輕重的人,我會順水推舟,會息事寧人??墒撬f著說著,竟想起某某說過的一句話來:“某某夫人說了,不管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還沒死么?!蔽摇疫€怎么咽得下飯菜?我立起身來,一把奪過她正洗著的小鐵鍋,雙手舉過頭頂,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那我死走么!”不顧身上濺起的泔水,我沖出門去。孩子見狀,嚇得大哭,在我身后追趕著,一邊用小拳頭打著我的腿,一邊直喊著爸爸、爸爸……
這是我們平生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仰頭看天,低頭看孩子。我拉著孩子臟兮兮的小手,轉身回到另一間屋子里,禁不住想大哭一場。
5
還得領著妻去看病。到醫院找某同學,人家也熱情,一直陪著我開票取藥,直送我們出了醫院大門。他說:“癥狀復雜,要一步一步來,不要著急?!辈还懿∏槿绾?,不管能不能將其控制住,多年不見的同學能做到這樣,已令人感動。
我亦感覺腹部隱隱作痛,以為大疾,就借故悄悄去一家門診部檢查。大夫用手按了幾下,并未做出明確答復,只給了我幾毛錢的元胡止痛片,說是胃炎。
堂兄知道我們去看病了,就說:“現在不知咋了,病咋這么多!你聽說了嗎?村里正杰也是癌癥晚期!”
街上遇見同學小高,他如今在一個政府部門工作。談起旱情,他也很焦慮。我也沒有詳細說我的情況,盡管當年同窗時,我們算是生死相依的兄弟。
前夜又被人喊出去,用二十元錢的韭菜錢,賭了整整一日的青春。夜半醒來,自責不已。比葛朗臺還省吃儉用,有時吝嗇到沒牙膏可擠。但一旦進了賭場,便是如此瀟灑,真是可悲可恨!
又夢見凱旋光溜溜地睡著,他突然被驚醒,我就問他原因,他只說有個綠人!我沒有對任何人講,我也不知道他生前究竟經歷過怎樣的驚嚇。想起那年他在渠邊玩耍時摔折了小腿后,我非但不安慰,還責備他不小心的情景,愧疚與悔恨便如迎面撒過來的胡椒面,使我雙眼迷蒙、難受不已。
6
沒有下雨的跡象。即便下雨,也錯過了當年的時令,種不出什么莊稼了。而要債的人不會因為錢少就不再登門。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再度出門打工。
親戚介紹我去縣城制路面磚。搬水泥、篩沙子,制成磚塊壘起來,一天也造不出多少。但老板安慰說:“是你技術不過關,技術練好了,自然就有了數量?!?/p>
我堅持著,一句怨言也沒有。幾天之后,稍微有了進度,可是算到報酬,人還是泄了氣。尤其當我汗水淋漓腰酸背痛地收拾工具準備收工時,突然聽到碼好的磚垛發出轟隆倒塌的聲音,那時那刻,我有多少自信和勇氣不被摧毀?
我不求公平,但我也不是打不倒的小強。我硬著頭皮去見了政府部門上班的同學小高,艱難地向他開了口。好在他還顧念我們的友情,二話不說就答應幫我問問哪里有招工的。
整日和水泥沙子打交道,書本被隨意壓在被子下面。一個也算是寫東西的人,與文字相逢不相識。腹部還在隱隱作痛,藥還是堅持吃。我這個七尺之軀,也不是鐵打的。但我還是黎明即起、倒頭就睡,不知洗澡為何物。吸著水泥粉塵,吃著粗茶淡飯,好久未理的長發如刺蓬罩在頭上,跟田埂上的稻草人有得一拼。
上午妻來制磚廠,臉色蠟黃,疲憊不堪。孩子說:“我媽的鼻血又流了許多!”
我想領妻去大醫院瞧瞧,制磚朋友卻給我介紹了一老中醫。結果到了診所一看,中醫竟是初中時教我的英語老師!想不到老師竟然轉行繼承了其父的衣缽??雌浒衙}、處方、抓藥的樣子,我覺得人是真的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老師也感慨說:“你看快嗎?你都三十幾歲的人了,我都四十幾歲的人了。按一個人活六十歲來計算,咱們都活了半輩子了!”
去大巷子想買件短褲,售貨員又是我的初中同學。憶其當年學習不咋樣,如今做起生意來,竟如魚得水。同日又見老師又見同學,雖已隔膜太多,但畢竟將我靜如死水的生活又擊出了漣漪。我正想拿出書本充電呢,那位制磚朋友卻給我潑了一瓢涼水:“你老師給我說了,讓你把文學丟掉,好好生活才是根本?!?/p>
7
照妻的意思,讓我晚上從縣城歸家,黎明幫她鏟韭菜,早上拿到集市上批發給菜販,然后再趕去制磚。結果,我一直曬到中午都沒賣掉,供大于求,賣菜的比買菜的都多。我滿身都是大汗,饑腸轆轆?;ㄎ迕X買倆饅頭,幾口吞下,也不頂事。后來胃又隱隱作痛,便用唾沫咽下兩片胃速樂。終于有人肯出九分錢一斤,便忍痛割愛賣了。期間過了兩次磅,一次一百四十斤,一次一百一十斤,自己還默默算了一遍。當時還笑著說:“怎么弄了這么難聽的一個數字!”菜販也附和著笑,后來付賬時,他拿出計算器,一邊嘀咕數字,一邊再去磅秤前看了看,不相信似的問我:“一共多少?”
我就試探道:“你算著哩……三百斤么?!?/p>
他復算一遍,沒吭聲。我又笑著說:“三九二十七,整數?!?/p>
他給了我二十七元錢。
我到市場,取了衣服和裝韭菜的蛇皮袋子,跟倆侄媳婦打了聲招呼,便飛也似的逃開了。一邊跑一邊還避開過往的三輪車,以為停下來的必是那個算錯賬的菜販的。一斤韭菜九分錢,被人多算出五十斤,滿打滿算,也就四元五毛錢而已。我居然驚慌失措,仿佛得了夜明珠一般,不知要逃到哪里才心安。
昨天狠心買了手套。兩手已被水泥腐蝕。好在老板買了棒棒油回來,可以滋潤臉上皴裂的口子。抽空理了發,人顯得也精神了。胃部比往日好些,人便心安。
當我再讀三毛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小塊被燒紅的焦土,想起亡兒的不可知家園,心便一次又一次被揪起來。那塊焦土,我總不敢跟妻提起,我努力想在腦海中就將其熄滅。只有熄滅,我才可以面對眼前的窘境,才可以從死亡的虛幻中回到現實中來。
七八天了,盡管我累得夠嗆,但磚塊并沒有如我所愿地多起來。截至目前,也不過兩千塊磚,要算經濟賬,毛收入也不過一百元。就是這樣,下午我還對另兩個制磚師傅說:“我活得很清醒。但我生活在庸人當中?!边@種不合時宜的清高,一定會惹得他們恥笑。
8
已制磚三千五百塊,先借一百元回家。
無時無刻,我不在想我的孩子!弦月掛在中天,獨坐窗前,望著快旱死的園子。要在往昔,凱旋定會夸張地大喊:“落(月)亮出來了,落(月)亮出來了!”如今,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我常常自責。認為自己過于理智,就連最親愛的孩子離去,我也沒有跟著送送他。當時也許怕自己經受不住打擊,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失親之痛便愈來愈讓人揪心!如今,是再也沒機會抱他到山里,給他找一個適合藏身的地方了。
有人問起家里的人口,已經會堅強地說出四口人,而不是五口人了。對于凱旋,已經不愿再多說什么。走的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有極漫長極現實的日子要過,不自我安慰著往前走,還能怎樣?
一面以為暗藏著“五洋捉鱉”的理想,一面輸去也許要制作兩天路面磚才能換取的辛苦所得。拖著一副不健康的身軀,我表面裝作無所謂,其實,內心有多么沮喪!
割兩天麥子,也不覺得太累。兩人說說笑笑歇歇緩緩,倒把勞動當做玩兒,在家的日子過得飛快。
中午娘做了扁豆涼粉,加上涼面,吃得不亦樂乎。到家就有這份自在,隨心所欲地吃喝,想唱就唱,想睡就睡,誰也奈何不了,真是神仙也哉!不加節制地吃喝,自然腹脹,盡管觸枕即能入眠,也掙扎著不去休息。胃還是痛著,妻已上心,每天早晨弄兩碗小米粥,中午再帶一壺開水。家里儼然養了一個大病號,要認認真真、小心翼翼地照顧和安慰,不得有半點疏忽。才三十二歲的人,我何嘗愿意這樣???
給幫我找工作的同學小高打電話,他回復道:“我記著呢。有消息就給你通知?!?/p>
上帝!我在抑制不住激動地對妻說出這個尚未有定論的消息時,心里竟涌滿了辛苦到頭的幸福滋味!
再沒做夢,問及妻子,她也沒有。兩人便猜測,估計還是受苦之類的工作。但是,在絕望中,能得到一個朋友的幫助,內心還是怎樣的激蕩不已??!
上午去割了最后的半塊小麥,另外又洗了幾件衣服,然后就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一個不健康的人,喝著苦得不能再苦的中藥,在毒熱的太陽下,依舊堅持把日子過出詩意來。記得小時候喝過幾回中藥,當時曾流過鼻血。后來就一直以為自己是塊鋼鐵,任憑生活的齒輪怎樣咬合我的肌體,我依然會笑傲江湖。哪里想到,如今,我也得靠著這苦得不能再苦的湯汁活命了。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對于一個負載著清貧之家的青年來說,是太早了些。
鋤韭菜里的雜草,吃友人送來的西瓜,聊家長里短,內心滿是期待。也有車在路旁停下,下來一個人說是找我的。以為就是給我找工作的小高,便一下怦然心動,以為自己的苦日子從此要去爪哇國了。但一見面,不過是要我打土坯的。我說近來身染胃病,已提不動石杵了??粗腥藲舛痰奶?,面對沒有期限的等待,覺得未來變得愈加模糊和熬人了。
天氣陰了下來,但又悶又熱。光著膀子,穿件背心,也不時地滲著細汗。翻翻日記,知上次大雨至今,已過月余。那些滿載著喜悅和希望的蕎麥和谷子,如今不知被曬成了怎樣的模樣?都對天空絕望了,都不再嘮叨著下雨了,以為故鄉的莊稼再不是播了種子就能發芽結果的肥沃之地。大家不再期望風調雨順,不再拿雨水跟一年的收成劃等號。能出去的都拔腿而走了,只有我和青弟,還堅守在家里。我是因為病了,青弟是擔心其父有個三長兩短,所以不敢出遠門。
星星雨,很快被風吹走。胃又痛。但胃有多痛,內心的期待不會減少:我感覺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與青弟在路旁聊了幾句,知道不能坐吃山空了,何況山本來就空著。正杰已經到最后的時刻,聽說已經不吃東西,每天都要打杜冷丁。
九分錢又把韭菜批發了。不管別人能賣幾毛錢,我只能這樣賤賤地賣了。
回家途中,遠遠看見一人酷似弟弟。妻說:“看著不像。他沒有那么瘦?!币姷胶⒆优苓^來,才知真的就是。相見晚招呼,別時亦無語。但內心,是被某種東西刺得傷痕累累了。想當初他們是何其決絕地離家出門的,如今,還是回來了。
9
又帶妻上縣城。讓英語老師為其療疾,抓藥六服,計三十五元。臨走時老師又叮囑,還是去醫院再查查。去醫院。驗血后大夫說,植物神經不協調。
裝了單子氣鼓鼓地出了醫院門。到制磚處,跟老板算賬,共二百四十元。減去以前借的一百元,只領一百四十八元。便去給妻買了一件印有還珠格格圖案的T恤、一件外套、一件花襯衣。坐在蹦蹦車上,有鄰村人就說:“人家嘛都把錢撈下著呢,你看傻的(方言:瀟灑的)!”我只是嗯了一聲。
給幫我找工作的同學小高再打電話,他答復:“那還需要一個過程,麻煩得很著呢!”我掛了電話,再沒說什么。只是問自己:那個過程,不知是一年還是兩年?
韭菜價格終于漲了起來。老兄批發了一毛七分錢,以為已經占了很大的便宜,結果一打聽,人家還有賣兩毛多錢的呢。于是,所有菜農便都覺有了盼頭,都抬起了胸部,理直氣壯地跟菜販子討價還價。細一尋思,飛漲的價格其實與天旱有關,許多沒有水的地方,就只能買著吃菜了。有幾輛販菜車已經空車放走了,擔心他們不來,菜價可能又會跌。
妹夫來,說是領妹去某村上當去了。我問詳細情況,他說:“感覺沒有醫院大夫說的那么兇險,還是有希望的?!蹦蔷秃?。無論怎樣,只要能把病治好,不管是正規醫院,還是鄉間村醫,我們都愿意去碰一回。
一得大病,大家就只有碰這一條路走。除此之外,沒有一分錢的辦法。妹夫悄悄說:“她好像也知道了,以為這病就這樣了,不想再折騰著看了。大夫說,自己的親人輸血,能吸收百分之八十。買到的血,病人只能吸收百分之三十?!蔽衣犞?,想去輸自己的血,如果能動員其他兄弟輸血就更好了。兄妹一場,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賣韭菜薹七十斤。在毒太陽下一根一根折下來,再一把一把捆好,然后在水盆里泡一夜,翌日黎明飛也似的拉到集市上,每斤三毛錢就賣了。上兩集聽說每斤還五毛錢呢,一下就降了。韭菜倒還在穩漲,侄子家新植的韭菜,跟我的韭菜薹賣了一個價。聽說一般的毛菜也能賣兩毛錢呢。
嬸子終于跟其兒鬧翻,給菜販三毛錢把韭菜批發了。比起原先兒子給的一毛五分來說,是翻了一倍。然而,也許正因如此,她與兒媳的關系,只恐是永生不得改變了。她說:“錢是黑人心的?!闭l說不是?
趕上毛驢,與孩子們去山里拔芨芨。沒拔多少,已是滿手血泡。忽遇雷雨,便喚他們回家。山大溝深,才七八歲的孩子,他們也一點不害怕,只要有長得高的芨芨,他們就會吆喝著跑去拔幾根。
天陰下來,刮著風,估計又有雷雨。幸虧做出決策,將一百斤韭菜薹廉價賣掉了,否則,遇到如此的天氣,販子們一定會出低價。對于趕集,我已是十二萬分倦怠。雜亂喧嚷擁擠且不提,在烈日下,煩躁不堪地坐著,偶然在胃痛的情況下買一油饃干嚼了,然后要在急速變化的價格問題上與菜販討價還價。贏了,笑一笑,或者去買一塊奶油面包;輸了,也只好笑一笑,一言不發地回家。應了老隊長的名言:“你的雷子(阿語:運氣)給厚了,你想薄也薄不了;雷子給薄了,你想厚也厚不了?!?/p>
看他人或者異域的文字,內心并不會多出感動。常常,總像一個局外人審視過路的女孩,只能看看、想想。知道沒有光明會輕易到來。知道輕易得到的東西,人其實并不珍惜。
昨夜三點起床謄寫稿子,較之以前是順暢多了。書也常讀,但收益不大??傆X腦子空,加上家務甚多,故不能全身心創作。早晨洗了頭,精神許多,還像柏林說的那樣:“繼續把老刀子提上再操練一陣兒?!钡咐系蹲硬灰^于鈍了??!
10
昨夜見海平,說起其堂兄正杰。他說人已經明白自己得了不治之癥,見了他就哭著說:“兄弟,大哥人就這么一活了!”
黃昏鏟了一車韭菜,租車與妻同去同心市場批發。安頓好孩子,已是夜里零點左右??粗鴿M天的星星,我們躺在蹦蹦車上,顛簸六十多里路,始到同心批發市場。因為太早,我們便和衣臥于水泥地上,呼吸著各種混雜的氣味,在蟲子蚊子的爭相轟炸中,堅持到黎明時分。好在還算順利,我的韭菜以每斤一毛七分錢批發掉了。比起縣城的價格,是高了一些。太陽出來,我們的生意已經結束了。穿著充滿韭菜味的衣裳,買點日用家常,去飯館吃碗炒面,然后頗為滿足地打道回府。
晚上妻有事回了娘家。天尚未黑盡,因為停電,我早早點了蠟燭。
倆孩子,還有我,就在如豆的燈光里,關了大門,與世隔絕似的,不得不在黑暗中孤獨地早睡了。一個家庭,若無女人支撐,斷然會像雷雨中的燕子找不到巢的溫暖。
夜半醒來,已是零點。醒著的時候,我是我自己;睡著的時候,我是我的影子。
中秋節。暖暖的陽光照在新買的字臺上,窗臺上有幾盆花草,不知道是否在生長。節日來臨,家里的伙食自然有了變化,但心情,卻還是異樣地沉重。到底是“月圓人不圓”??!
她又把錄音機打開,放那盤孩子走之前錄下的帶子。那是孩子留給我們最后的念想。每聽見凱旋的要求被我們一次次打斷時,自責和悔恨就會雙倍地折磨我的神經。在沒有遇事的時候,我們其實都太聰明太自以為是了。
朋友來家,說是順帶著看看。妻還是涌淚。我給其看我寫的文字,他說不錯,但調子還是有些低沉。我承認這一點,但是我沒法不低沉呀。
上縣城必去圖書館,也去老師處借本書?;丶揖吞稍诳簧侠状虿粍拥亻喿x。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后,我聽到妻說:“從沒見你睡過這么長的時間!”并用手撫著我的額,看看是否發燒。
下午一個人趕著毛驢去河灘,手里拿本書。有人就問我還寫著嗎?我說寫點小東西。事實上,我怕是連小東西也寫得不多。見熟人的名字豁然印在雜志上,我就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功夫沒下到,自然欠火候。寫東西沒有捷徑可走,不勤奮,是決計要被淘汰的。
11
青弟的父親去世了,這幾日便都過去幫忙。村子小,一家人的事便成了大家的事。無論多忙,都得參與。首次實行改革,不再抬棺,而是用三輪蹦蹦車拉。十輛蹦蹦車,各掛一紅被面,像過喜事。陰陽先生卻是草草收拾,臉上并無多少表情。
活著的時候,甚至連一個肝功檢查都舍不得做,堅持了兩個月,硬是把一個老人餓成一把骨頭。聽青弟說過,其父得病之后,很少喊過痛。死了,卻把一切搞得這么隆重,簡直有些盡善盡美。買紙貨、圍靈、開光、殺羊……哪一分錢,不能在老人活著的時候給他用呢?
而代勞者,自從當夜被請到死者家里,便一直就稀里嘩啦地玩麻將、砍牛腿。至于幫忙做事,倒都在其次。在最需要人幫忙的時候,就是要將死者入殮時,都沒幾個人到喪房里去抬。
埋罷青弟父親,當天下午又出了兩件事情:一是外出打工的侄子福安被石頭砸斷腿,性命危險,正在省城醫院搶救;另一件事是:正杰歿了。
真正是禍不單行!就在我們兄弟幾個在路邊搭車去省城的時候,正杰的嬸子過來,她說趕緊過去幫一下忙,人歿了!我們幾個只好有些為難地說明原委。她聽了之后,趕緊又去找別人了。
黃昏前坐上車,三個半小時到達省城。我們急乎乎悲涼涼趕往省城時,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才找到地點。進了醫院,我們發現一個二十歲剛過的年輕人,已經變成一具殘體。已發病危通知。拍片、做心電圖、做CT,然后開會確診:一條腿壞死,需要立即截肢,腰脊椎錯位,將導致癱瘓,另外,腦子也有了問題??傊?,這一切隨時都會威脅侄子的生命。
還有什么話可說?
為著生計,出外打工,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大夫說:“花上四五萬元后,他也會這么永遠地躺著了?!币粋€大活人,整日躺在炕上,大小便不能自理,讓人端吃端喝、送屎送尿,日久天長,誰能熬過來?
連夜趕回來,告訴家人情況。黎明又風風火火趕去埋葬并不太老的正杰。又是蹦蹦車隊,浩浩蕩蕩,蜿蜒在山道上,哭聲震天?!巴砩厦摿诵?,早上說不定就沒人穿了?!比藖硎篱g是悠忽不定的,是個偶然。
福安姐說:“以前昏迷的時候,還想著疼疼地揪一把。如今清醒了,爹一聲娘一聲,誰能下得了手?誰能狠得下心?”其言也真,其情亦切。一個活人,眼睜睜地,就能守著他,看著他殘廢,看著他癱瘓,你沒有半分力量可以叫他好起來。
母親也說,村里大夫說了,還是早早把人拉回來,要不折騰到最后,弄個人財兩空。
我都不能做出決斷了。
12
夜半醒來,出門小解。天陰得實實的,滿目皆黑。忽然想起昨日晨起所寫的半頁《單說別離》的短章,當時以為來了靈感,甚至都對妻吹噓了一番,說好長時間未動筆了,終于有東西可寫了。結果,寫了不足半頁,即感覺平淡如水,趕緊草草收筆。
前天下午福安被拉回來,我當晚在醫院守了一夜。與其閑聊,認為其記憶正常,只不過因驚嚇忘記了某些細節而已。說包工頭很器重他,當天他一個人早早就去山上發動了機器打炮眼。等其他工人上工時,他已經打了兩個炮眼。憑我經驗,兩個三米深的炮眼,最少需要兩個小時。而就是這兩個小時,便是侄子留給世界的最后的工作。
昨夜玩麻將,嫂子鼓勵說:“想耍就耍。要是以前,福安一定跑得比誰都快,現在,就是給他幾萬塊錢,他也不能跟你們坐在一起耍了?!?/p>
與孩子們去甘草溝拔草谷子。大兒騎在驢背上??匆娺h處幾座墳,小兒就問:“那是什么?”
大兒答:“墳?!?/p>
我就問他們:“那是誰的墳?”
大兒低低地說:“凱旋的么?!?/p>
下午回家,孩子們都坐別人家的手扶拖拉機走了。我一個人趕著毛驢,到了那塊墳地附近,拐個彎,獨自跑到一處懸崖邊,沒用兩秒鐘,我就發現了一處異樣的地方:那里土質松軟,雖長滿谷莜草,但新翻的痕跡還在。用腳在旁邊一蹭,黑色的灰土便被踢了出來……
我不用再找什么證據了,就在這塊溝沿邊上,睡著一個叫做凱旋的孩子!
孩子,我總算知道你現在的確切位置了,一顆心總算有了落腳的地方?;貋韺ζ拚f。妻說:“無論咋樣,一切都找不回來了?!?/p>
福安的主治大夫看了片子說:“出院吧,回去養著去。沒有意義了,白花錢著呢。有辦法的話,人家大醫院早就治了?!?/p>
只好出院。
一大家子將福安抬到車上以后,我就去街上給同學小高打電話。他到底跟我攤了牌:“老同學,可能我的能力有限,給你沒辦成么!星期天或是有空了你過來,我給你管頓飯……”
一個誘餌終于不見了。用妻的話說,這件事從此畫上了句號。
晚上做夢,眼前卻是一片春暖花開的景象。那些原生態的園子里,到處都是閑散的游人,每一個見面的熟人都會親熱地握著手說:別來無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