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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8期|王凱:樓頂上的下士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8期 | 王凱  2018年09月04日08:42

    基地縮編是在秋天,司令部警衛連和通信連合并成了一個警通連。剛上任的連長和指導員彼此都挺客氣,僅是新連隊第一次晚點名由誰來組織這件事就相互謙讓了好半天,讓來讓去,最終還是資歷相對老些的指導員一拍大腿,帶著點兒勉為其難的意思接下了這事。

    指導員很重視自己在全連官兵面前這第一次亮相,特地理了發、刮了臉、擦了皮鞋、熨了軍裝,又在軍容鏡前照過幾個來回,鏡子誠實地默認他確是一位年輕又帥氣的空軍上尉。在筆記本上詳盡列出晚點名將要講到的工作條目之后,指導員再次拿起新連隊的花名冊,并輕聲讀出每個人的名字。這很重要。剛上軍校時,同宿舍一個廣西的覃姓同學被他念成了“譚”。按說這算不上個事,除了字典,誰也沒法認識所有的字,何況這字本來就是兩音。但指導員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不容忍軍裝上的一個線頭和飯碗里的一粒剩飯,于是那個念錯的字便成了個小潰瘍,時不時就發作一下,至今未能痊愈。其實他有些苛責自己。他現在已經是一個非常成熟的連隊主官了,即便花名冊里真的蹦出個把生僻字,他也可以跳過去不點。三年警衛連指導員當下來,他很清楚這類小花招。他只要徑直點完剩下的名字,接著漫不經心地問一句“還有誰沒點到嗎”,沒點到的兵自然會打報告。這時他再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問題便消弭于無形。問題是他不想這么做。他不喜歡這種小聰明。他不打無準備之仗。他才二十七歲,眼睛閃閃發亮,略有些突出的下巴線條清晰硬朗,明顯擁有堅定的意志和遠大的理想。

    值班排長整隊報告完畢,指導員大步走到隊列指揮位置,開始照著手里的花名冊清點人員。被點到的人會立刻響亮地答一聲“到”,這種在命令—服從關系中生成的唱和或者呼應類似槍起靶落,很快就讓指導員沉浸在快速準確的節奏中并受到感動。這種毛茸茸的感觸無法示人卻真實存在:刀削斧劈般的被子、朝陽里齊整的隊列、被手掌磨亮的單杠、槍庫里新上了油的一整排步槍……連隊里的這類事物總是能夠令他感動,而他也常常會在這種感動中體會到生活的意義。

    遺憾的是,今天這種感覺沒能正常地持續下去——他遇上了一個啞彈般突然失去回應的名字。通常情況下,不參加晚點名的執勤人員會有班排長替代回答“上哨”或者“值班”,可這個名字點過后,換來的卻是一片沉默。

    也許這個兵走神了,指導員想。于是又點了一次,卻依然無人應答。

    姜仆射!指導員點了第三次,卻仍像扔進無底洞的石頭,毫無聲息。他臉上現出一絲疑惑,接著聽到隊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低笑聲。指導員來自警衛連,而警衛連向來以管理嚴、紀律好、作風硬著稱,敢在隊列里發笑的肯定是通信連過來的那幫老兵。他們為什么笑?肯定因為他們知道點兒什么而自己卻不知道,信息的不對等造成的壓力迫使指導員抬高了嗓門。

    姜仆射去哪里了?請假了沒有?

    報告!隊列后方豎起一條胳膊,指導員,我叫姜仆射,不叫姜仆射,那個字不念發射的射,念樹葉的葉。

    年輕的指導員聽見涌上頭的血像熱油一樣嗞嗞作響。他立刻意識到,又一個神仙出現了。說起來,“神仙”只是一個定義模糊的稱謂,在基地的話語系統中,它的近義詞還有二球、瓷錘、苕頭、愣[屁] [從]、癲仔之類,此外還有更多的叫法過于粗俗不便列舉。無論如何,對在連隊待過的人來說有一點十分確定,那就是任何一個連隊至少擁有一個神仙,沒有神仙的連隊就像沒有缺點的人類一樣是不存在的。以此類推,當兩個連隊合并時,意味著新連隊起碼會擁有兩個神仙?;谄毡榈挠^念,判定神仙的主要標準都是腦袋有問題,而軍隊往往習慣把有關腦袋的問題都歸咎于思想問題,最要命的在于思想問題恰好屬于政治主官的職責范圍,這不能不讓指導員感到警惕。他想起了李金貴。原警衛連炊事班的李金貴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令他寢食難安,好在經過三年的不懈努力,頭大如斗、食量如牛、嘴暴黃牙、目露兇光、走路總是先邁右腳的李金貴早已走下神壇,不太像從前那樣為害人間了。

    但對于這個斜刺里殺出來的姜仆射,指導員卻知之甚少?;麅燥@示姜仆射生于一九七七年,一九九五年底入伍,今年二十一歲,第三年兵,空軍下士軍銜,共青團員。不過這說明不了什么,這一切信息都是自然的、外在的,無法用來評估一個可能存在問題的腦袋。指導員站在隊列前飛快地思索了一下。姜仆射的沉默和辯白跟扔向主席臺的鞋子和雞蛋一樣缺乏最起碼的教養,在嚴肅正規又等級森嚴的軍營當中,這一點尤其不可容忍。好在指導員是個經驗豐富、心胸開闊的連隊主官,他覺得神仙的出現并非有弊無利。戲劇性的事件往往令人印象深刻,而他必須要擔當起劇中的主角。眼下姜仆射給他出了難題,但何嘗不是提供了一個展示自己的契機呢?他清楚連隊的規則和秘密。他已經平靜下來了。

    為什么不能念發射的射呢?指導員把質問隱藏在商榷的口吻中,多音字好像只在特定的詞匯里才使用特定的讀音吧?像報仇的仇只有作為姓氏的時候才念“球”,綠色的綠只有說到鴨綠江、說到綠林好漢才念“錄”,對不對?

    是。但是仆射也是特定的詞匯。那個聲音猶豫了一下說,這是古代的一種官職,相當于宰相。

    好了好了不要笑了。指導員擺擺手,等待漣漪般的笑聲過去,我好歹也讀過四年本科,對仆射是個什么東西略有所知,這個就不用你費心教我了。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個詞加上你的姓,它就不再是專有名詞了。說到北京,大家都知道那是祖國的首都,但如果一個人叫李北京,那它就只代表這個人而不代表首都了,我的意思說清楚了吧?

    話說回來,指導員停頓幾秒,確定沒再聽到異議后又說,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想怎么叫都行,這點我尊重你。姜仆射,樹葉的葉,沒錯吧?不過呢,也請你尊重我,遵守隊列紀律。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咱們是新組建的連隊,更要強調這一點。這一點我不針對哪個人,而是對全體同志的要求,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隊列里爆發出響亮的回答,這么大的音量足以說明大家已經看到并認可了自己化解危機的能力,指導員對此感到滿意。即使他不確定其中是否有姜仆射的聲音,但他確定自己是個無神論者。所以點完名,他讓文書叫來了姜仆射。

    小姜,你有什么心事嗎?指導員很和氣,還是對我個人有什么意見?

    沒有呀,怎么會?姜仆射的兩只眼睛透過泛著綠光的鏡片挺驚訝地看過來,我就是想著我的名字不是那樣讀的,所以就說了一下。

    嗯,我想也是。指導員說,有問題就提出來,這很好。不過有時候還是要區分一下場合。比方說,基地首長正在給我們開會講話,不小心說錯了一個字,我能馬上站起來說,首長,您念得不對!這樣顯然不合適,對不對?但如果我散會以后單獨給首長提醒一下,那效果可就大不一樣了,你說呢?

    理論上是這樣。姜仆射想了想又說,不過我認為散會以后也不會有人去提醒首長的,所以首長下次肯定還得念錯。

    你很聰明,我看出來了。指導員愣了一下,面前這個額頭窄小顴骨突出嘴唇起皮戴一副銀色金屬框眼鏡的小個子下士讓他略感不適,仿佛看到洗漱間置物架上一個沒有擺放整齊的臉盆。但他還是微笑起來,我房間的門永遠都向每個同志敞開,有什么想法隨時都可以找我談,好不好?

    指導員清楚地記得基地政委找他和連長談話時的情形。政委親自找一個新組建連隊的主官談話,而且還談了一個多鐘頭,這在指導員的印象里絕無僅有。他猜想這跟政委多年前也曾在警衛連當過指導員有關。政委說,合編容易合心難,只有真正做到合心,連隊才能合力向前。政委的話盡管是對著他和連長一起說的,但指導員卻認定這番話本質上是說給自己聽的。畢竟合并前幾個月,連長才從通信科參謀改任通信連連長,而他卻已是全基地排得上號的優秀指導員了。談話結束時政委笑著說,工作要干,對象也要找,他希望基地的年輕同志都能事業愛情雙豐收。政委才四十三歲,正師職大校都干了快兩年,指導員一直視他為偶像。偶像的接見讓指導員十分感動。他代表連長表態時渾身發熱,他說請首長放心,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他和連長也要把新連隊帶出個樣子來,絕不辜負首長的關懷和期望。政委微笑著點頭,親自起身把他們送到了辦公室門口,并與他們親切握手告別。

    政委說的沒錯,人搬到一棟營房里容易,真要把心攏到一塊兒就難了。通信排玩的是技術,臺站分散,人也懶散,而且老兵居多,根本瞧不起警衛排那幫理著小平頭只會站哨的生瓜蛋子。警衛排的兵自然也看不慣通信排那幫一天到晚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兵油子樣兒。一口鍋里吃了好久的飯,兩邊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連長搞專業沒得說,可帶兵這方面還得靠指導員撐著。指導員在支委會上反復強調要加強團結。他說,團結就是水泥,不團結就是稀泥,而稀泥是糊不上墻的。他要求飯前一支歌只唱《團結就是力量》,哪怕聽得他自己都兩耳冒風也還是要唱。接著又在全連范圍內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要求原先分屬兩個連隊的戰士互相結對子。沒料到一對一的名單還沒宣布呢,李金貴在食堂分菜時跟通信排領菜的兵一句話沒說對,揮起大鐵勺,電話班一個四川兵的耳朵便劃出一條口子。警衛排的兵都知道李金貴學過武,練過鐵頭羅漢功,當初新兵下連隊時有老兵想欺負他,他跑到垃圾堆撿回個啤酒瓶子,在眾人面前大叫一聲,閉上眼往自個兒腦袋上狠命一磕,瓶子立馬碎了一地。老兵們見狀,紛紛轉頭找別的新兵欺負去了。不過通信排的老兵們對李金貴身懷絕技的情況不太了解,見自己人被打出了血,二話不說一擁而上,將李金貴摁倒在飯堂油膩膩的水泥地上,又找來內裹四根細鋼絲的電話被覆線捆個結實,抬上三輪車拉到豬圈,喊著“一、二,走”的號子把他扔了進去。李金貴糊了一身豬屎不說,還差點被剛生下八個豬仔的老母豬咬上一口。警衛排的兵都認為身懷絕技的李金貴絕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通信排那邊肯定得血流成河,這樣一想,大家都像看了周潤發的電影似的興奮異常。這下連長都有點緊張了,跑來找指導員讓他趕緊想想辦法制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好在指導員十分沉穩,把李金貴和其他當事人叫去談了一次話,等他們從連部出來,一個個都笑嘻嘻的,李金貴和那個四川兵還互相發了一根煙,這一幕不免讓大家有點失望,可同時又不得不佩服指導員的確是一把帶兵的好手。

    為了緩和氣氛增進感情,兩個主官碰了碰頭,又組織了一次趣味運動會。這個倒好玩。托乒乓球跑呀,三人四足呀,自行車慢騎呀,跳山羊呀,搶板凳呀,扔飛鏢呀,諸如此類,跟玩游戲差不多,傻子上來也能比畫兩下。指導員還專門派司務長去縣城批發了一紙箱洗發水、香皂和牙膏當獎品,可是大家鬧哄一番領走獎品,又開始井水不犯河水了。

    工作局面打不開,弄得指導員很焦慮。他其實也可以不焦慮。連隊主官任期四年,他已經干了三年,堅持到明年底就可以提升走人。更重要的是他干得出色,在全基地幾十個指導員里頭非常顯眼,政治部的幾個科長都琢磨著要把他弄到自己手下,據說有的科長已經提前找到政治部主任把他給預訂了。指導員心里比較傾向于去干部科。干部科出干部,須知基地政委早年就當過干部科長。但就算去組織科或者宣傳科,他肯定也會好好干。他相信事在人為。畢業分到基地這幾年,他干過技術員、排長、副連長和指導員,每個崗位都表現出色。相比之下,很多連隊主官就差多了。像通信連原來的指導員,不帶臟字兒就不會說話,戰士探個家入個黨都得送禮,天天讓司務長往家送雞送魚,名聲壞得要命,所以這次合并他就沒納編,目前正在家待著等轉業呢。指導員絕對不會拿自己去和這種人比。他希望自己在最后一年任期內把新連隊帶出模樣,他希望臨走時全體官兵都依依不舍,他希望給政委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他給自己定下了那么多美好的目標,所以他沒法不焦慮。

    趣味運動會結束沒幾天,機關通知各單位上報家庭困難官兵名單,要根據情況發放一定的困難補助,少則一百元,特殊困難甚至能達到五百元,而指導員每月工資也才六百八十元。名單還沒統計好,李金貴跑來了。他告訴指導員,前段時間老家遭了水災,十二畝麥子顆粒無收,家里快揭不開鍋了。還說他四年義務兵馬上當滿,年底就得復員回家,懇請指導員給他申報五百元的特困補助,好讓他愉快地踏上返鄉的列車。

    不愉快你也得給我踏上返鄉的列車,這可由不了你。指導員對李金貴沒什么好氣,你家不是在邯鄲嗎?屬于風調雨順的華北平原,報紙和電視上沒說過你們那里受災了啊。哪條河發洪水把你家地給淹了?指導員抬頭看著墻上的中國地圖,來,你過來給我指指。

    我也說不清楚。李金貴眨眨眼不動彈,反正我爸信里說水淹得厲害。

    那行,叫你們村黨支部開個證明,把受災面積、經濟損失之類寫清楚,蓋上公章寄過來,我拿著證明再上報。

    這怕不行。支書兜里一天到晚別著兩根鋼筆,硬說我家院墻占了人家宅基地,我爸把他大牙都打掉兩個,你說支書咋肯給開這證明?李金貴想了想,指導員你就給我申請一下唄,這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嗎?

    就是因為一句話的事,我才不能隨便說。指導員說,你在基地不還有老鄉嗎?我先找你們同村的老鄉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不用這么麻煩了吧,指導員。那給我申請個兩百總行吧,實在不行就一百。李金貴撓撓耳朵,一百塊總能申請到吧。上回我痔瘡犯了都是我自己買的藥,也沒人給報。下次再犯了我也不自己花錢了,我請病假躺著去。

    一天到晚把個痔瘡掛在嘴上,你不嫌埋汰???指導員瞪一眼李金貴,行了行了,我給你試試吧。不過能不能批下來我可說了不算。指導員在本子上記了一筆又說,還有,復員前這段時間都要好好工作,別忘了你才入黨沒幾天,少給我稀里馬哈的,聽到沒有?

    李金貴晃著能碎酒瓶的大腦袋高高興興地走了。指導員搖搖頭,想到李金貴馬上就要復員回家,心情又好了些,便開始看各班報上來的申請補助名單。這名單平常人看不出多少名堂,指導員看就不一樣了??赐暌槐?,他馬上發現了有價值的線索。

    電臺班副班長王軍:父母務農,體弱多病,弟弟輟學打工,妹妹剛剛考上大學無錢交學費,特申請困難補助二百元。

    指導員把王軍這條情況抄在工作筆記上,然后去了連長宿舍。連長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聽明白指導員在說什么,顯然,他對王軍的情況一無所知。

    其實炊事班的李金貴家里受災也很嚴重,但我考慮了,幾畝麥子肯定不能跟一個農村孩子的前途相比。指導員說,再說咱們現在是一個連隊,是一家人,哪怕全連只有一個特困補助名額,那也應該是王軍的。

    那是那是。連長放下手里的程控交換機教程,你是書記,我聽你的。

    但補助也還只是杯水車薪,我想在全連范圍內開展一個愛心捐款活動,大家自愿參加,數額不限。指導員說,一方面能幫王軍解決一點困難,更重要的是能讓大家在獻愛心的過程中增進感情,你覺得怎么樣?

    連長一腦袋絕緣的通信線纜,閃不出這樣的火花,當然說好。晚點名時,指導員就把這事講了一下??赡苁谴蠹覐奈唇o身邊的戰友捐過款,隊列里一對對眼睛睜得很大,聽得都很認真。指導員又有點感動了。他心里涌動著熱情。他相信事物蘊含的意義。他感到異常充實。

    為了更好地發動積極性,指導員帶頭捐款,干部們跟進,各班接著也行動起來。指導員本打算捐一百,又擔心給連長和其他干部帶來負擔(畢竟好幾個干部家屬都沒工作,經濟也不寬裕),最后決定捐五十。中間王軍來找過指導員一次,臉紅撲撲地說自己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申請補助,申請不到也沒關系,但萬沒想到連隊會為他捐款,這讓他覺得很有壓力。

    這個你不用想太多。連隊里我就是你們的兄長,你們有困難,做兄長的不操心誰操心?指導員拍拍王軍的肩膀,個人的事交給組織來解決,你踏實干工作就對了,好不好?

    一席話說得王軍眼淚直打轉轉。他后退一步立正,向指導員認真敬了個禮,抹著淚出了連部。指導員自己也沒想到王軍反應會這么強烈,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了。然而感動終歸是好事,不是嗎?

    指導員拿著連部文書用鉛筆和直尺畫好的捐款表格,對文書手寫的阿拉伯數字贊不絕口。他現在對通信排的專業特點了解得越來越多了,知道只有受過嚴格的無線電報務訓練,才能寫出如此統一又美觀的數字。他也知道了兩百門人工總機的工作原理,知道了機臺塞繩和扳鍵的使用方法,知道了無線電報務員用電鍵發出嘀嗒聲的長短,知道了什么叫壓碼抄報,知道了什么叫單邊帶電臺,并對衛星數據小站的286計算機終端和五筆字型輸入法產生了興趣。但作為專做人的工作的政治指導員,他最關心最敏感的依然是人。所以文書畫的表格他頭一眼看完十分滿意,再看一眼又不滿意了。

    你看你看,還是粗心了吧?指導員瞅一眼文書,姜仆射呢?全連的人都寫上了,你就給我漏掉一個姜仆射。

    我是想把他寫上,問題是他沒捐錢呀。文書是通信連過來的老兵,向來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但腦瓜子很靈光,連里有什么風吹草動沒他不知道的,我問過他了,他說不捐。我問為啥,他說反正不捐。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就不好說啥了。

    他跟王軍難道不是一個車皮拉來的老鄉嗎?指導員想了想,他倆是不是有過啥矛盾?

    這個應該沒有。文書說,老姜人家那是準備得道成仙的,天天窩在機房,沒事就給雜志邊邊上印的那些筆友寫信,要不就是拿本書在樓頂上晃悠來晃悠去。他都不和別人來往,就是想跟他有矛盾也矛不上啊。

    指導員拿起捐款名單又看了一陣,戴上帽子去了辦公樓。連里的通信臺站都設在“凸”字形的辦公樓內,總機在一樓西頭,電臺在四樓中間,四樓頂上的突出部分嚴格意義上并不能算作一層樓,當初只是一個用來放置水箱的大房間,中間用一堵墻隔出了衛星數據小站的機房。指導員上任以來,每天都會不定時去警衛哨位和通信臺站轉一圈,已經非常熟悉了。他從生銹的水箱旁邊走過,推開了機房的門。

    指導員請坐,我這接個電報。坐在電腦終端前的姜仆射轉頭打個招呼,又飛快地敲打起鍵盤。藍色的終端屏幕上吐出一串串綠字,最后啪一個回車,旁邊的針式打印機咕嘰一聲,開始在帶孔打印紙上打出四個一組的一行行阿拉伯數字。

    刺啦刺啦的打印噪音綿延刺耳,構不成一個良好的談話環境。指導員只好站在姜仆射身后,做出饒有興趣的樣子看了一會兒。九針打印機速度實在太慢,讓人很不耐煩,他只好坐在墻邊的值班床上,看著保密機上一閃一閃的綠色指示燈發愣。終于等到安靜下來,姜仆射開始沿著打印紙折線小心翼翼地往下撕電報。

    搞好了?

    好了。

    嗯,知道我為什么上來找你嗎?

    不知道。姜仆射搖頭,指導員,我得先把電報送下去,機要科等著譯呢。

    一會兒再送也不影響吧。指導員愣了一下,不差這幾分鐘。

    不行的,這是特急報,要求即收即送即譯即傳。姜仆射把手里的電報沖指導員晃晃,一分鐘也不能耽誤。

    什么一分鐘也不能耽誤,我就讓你晚送十分鐘又怎么樣?指導員心里噗地冒出一個小火苗。這不對。他趕緊把它撳滅了。他不能這么說。他是來找戰士談心而非訓話的。他要講究方式方法。特別是對姜仆射這樣的兵。更何況送電報并沒錯。

    他盡力撫平內心的不快,像用裝著開水的大茶缸熨平軍裝的褶皺。即便是李金貴,也不敢這樣同自己說話。但他還是擺擺手放走了姜仆射,因為他相信一個心胸開闊的軍官才會前途遠大。他看著窗外巨大的光亮,感覺機房未免過于狹小,忍不住拉開窗邊的小鐵門走了出去。寬大的樓頂平臺大概有幾百平方米,覆蓋一層黑色的瀝青,平臺中央是白色的鍋狀衛星接收天線,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什么了。指導員站在樓頂上眺望了一會兒遠處的雪峰,覺得好些了。

    姜仆射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還給指導員沏了一杯茶。指導員坐下來準備和他拉拉家常。對指導員而言,拉家常絕不是隨意的行為,他總會提前做些功課。這段時間他確實沒再找過姜仆射,但并不代表他不關注姜仆射。他每次上數據站檢查時,姜仆射都在看書,指導員留心觀察了一下,大多是歷史書,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雜志。指導員專門找到宣??聘墒?,查了姜仆射在基地圖書館的借閱記錄。記錄顯示姜仆射從兩年前開始,幾乎每周都會借書,一次三四本,算下來起碼借過三四百本。這么多書,指導員不可能都看一遍,他認為姜仆射也不可能全都看過。不過他發現范文瀾的一套《中國通史簡編》姜仆射先后借過兩次,時間間隔一年。指導員便把這書借了回來。書頁發黃,又是繁體豎排,總會看錯行,十分別扭,即使這樣,他也硬是把這套書翻了一遍。姜仆射的確不討人喜歡,他想,但自己跟其他連隊主官的不同就在于他不會知難而退。他要像改變或者挽救李金貴那樣改變或者挽救姜仆射。他要對連里的戰士們負責。他決不放棄任何一個人。他是為了戰士們好,他始終堅信這一點。

    一旦聊起來,指導員就發現辛苦白費了。他想談談脈絡分明天下一統的秦漢或者唐宋,可姜仆射顯然對四分五裂亂七八糟的黑暗時代更感興趣??粗蜕鋬裳鄯殴獾卣f起魏晉南北朝,指導員知道該換個話題了。

    我發現你不太喜歡集體活動,對吧?指導員說,上次搞趣味運動會搞了三天,你就沒報名參加。

    我不太會玩,也不怎么喜歡,硬摻和沒啥意思。姜仆射說,其實值班更適合我。一個人待著,感覺內心比較平靜。

    人總歸是要在群體里生活的,一個人待一陣可以,但你不可能永遠一個人待著。指導員說,你還是要和大家多接觸,接觸多了就會看到別人的長處,就會找到與人交往的樂趣了。

    我也接觸啊。姜仆射拉開抽屜。指導員一瞅,滿當當的都是信,還用皮筋一沓沓地捆著,碼放得很整齊,我有很多筆友,平時寫信交流,也很有意思。

    我是說連里的戰友,他們就在你身邊,隨時可以交流,為什么要舍近求遠呢?指導員說,再說了,社會上的人可比連里的戰友復雜多了,你未必真正了解他們。

    也許吧。不過連隊的戰友并不是由我選擇的,它只是一種隨機的安排。姜仆射關上抽屜,當然了,筆友有好多也談不來,談不來那就不聯系好了,反正現在我聯系的都是比較有共同語言的。

    都是女孩子吧?指導員盯著姜仆射。

    也不全是。姜仆射臉紅了一下,而且我們交流的都是讀書體會。

    我知道。我在軍校里也交過筆友,不過后來覺得沒什么意思,就都不聯系了。指導員笑笑,老寫信也會煩的。

    也不會天天寫,有時候很久才寫。姜仆射說,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每次跟上面臺站聯絡完以后,在樓頂上看看書,走一走。

    我剛才上去看了看,樓頂上也沒啥。

    我倒覺得很有意思。姜仆射看看窗外,這個角度挺獨特的,基地大院再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地方了。遠處的風景一年四季都很美,像夏天的時候,院子里樹是綠的,那邊的龍頭山頂還有雪,特別好。而且陽光燦爛,視野開闊,我在上面走的時候就老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自己站在山頂上,機房就成了竹林里的茅草屋,然后自己的心就放空了,就沒有局限了,特別輕盈,特別自由。姜仆射說著挺直了身子,好像馬上又要起身跑到平臺上去似的,反正我特別喜歡這種感覺。

    指導員也向窗外看了幾秒,天線是金屬的,樓頂是水泥的。他明白了,姜仆射是個比李金貴更神的神仙。他心里沉一下。他準備進入正題了。

    對了,正好想起件事。指導員轉回頭,你跟王軍是一個村的老鄉吧?

    是呀。姜仆射像個正在看動畫片卻突然被大人關掉了電視的小孩,呆了一陣才說,指導員,你是想問我為啥沒捐款吧?

    也倒不是專門問,就是忽然想起來了。指導員端起杯子喝口水,捐不捐倒沒關系,反正我說過是自愿,我就是覺得有點奇怪,按說你最該捐的啊,全連近百號人,不就你們兩個老鄉嗎?

    是,他家和我家前后就隔一條路。姜仆射說,其實他爸很能干的,在村里開個小賣部,經營得也好,平時再倒騰點藥材,在我們那里算是小康之家了。主要是他弟弟不成器,初中沒念完就在社會上浪蕩,后來吸上了毒品,戒毒所去過好幾回,把家都敗完了,還是照吸不誤,最后一次出來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到現在好像也沒下落。

    所以他妹妹才上不起大學吧。指導員提醒說,他弟弟的錯誤,不應該讓他妹妹來承擔。

    問題是王軍他妹子并沒有考上大學呀。姜仆射說,他妹子和我弟是同學,我弟今年考上西南政法了,他妹報了地區師專沒考上,他爸媽讓他妹子復讀,他妹子不肯,非要自費去西安上一個民辦學校,他爸媽不想給出這個錢,我弟來信說當時鬧得還挺厲害,村支書都去他家做工作了。商量到最后,還是讓他妹子再復讀一年。要是她真考上大學,我再怎么也會捐一點。像現在這樣,我就感覺沒必要捐了。

    越是這樣,你才越應該捐??!指導員無法理解姜仆射的邏輯,你知道全連就你一個沒捐嗎?

    是嗎?我還以為不止我一個呢。姜仆射發一下呆,噢,不過也對,可能只有我比較知道他家的情況。

    好吧。不想捐也不勉強,不過這事就不要往外說了。指導員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停了半晌才開口,不管怎么說,這次捐款大家積極性很高,確實也增進了戰友之間的感情,你說呢?

    大家捐款是挺好,姜仆射停了停說,不過我覺得也不見得每個人都要捐,有的人捐,有的人不捐,其實也挺正常的。

    我覺得這并不正常。指導員盯著姜仆射,大家一起捐款,不正好體現了全連同志共同的情感和意志嗎?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這樣的狀態難道不好嗎?

    好,挺好的。姜仆射小聲說完,便不再吱聲了。指導員本想就此話題再說下去,可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便起身離開了數據站機房。

    老兵復員前幾天,困難補助批下來了。指導員把王軍叫到連部狠批了一頓,硬是把王軍給批哭了。等他哭完,指導員又把裝著五百元特困補助金的信封遞給他。王軍紅著眼睛不敢伸手,直到指導員再次板起臉,他才趕緊接了過去。

    我找你們村支書了解過了,所有的情況我都一清二楚。把自己的領導當蠢人,這就是你最蠢的地方。指導員倒不是虛張聲勢,他真的跑到縣城郵局給王軍老家村支書掛了個長途電話。不會再有哪個指導員像自己這么認真了,話說回來,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認識到錯誤,我還是很欣慰。而且支書也說了,你家里確實有困難,所以這補助還是要發給你。錢你盡快寄回家去,回頭把郵局的匯款存根拿來我檢查,明白沒有?

    明白了,謝謝指導員!王軍哽咽著,指導員,我向您保證,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表現,絕不辜負您的教導!

    王軍的話和指導員設想的比較一致,這讓指導員心里多少舒服了些。他本來已經跟宣傳科的新聞干事說好了,要把這事弄篇報道在報紙上發一下。政委找他談話時專門講過,工作這東西,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到極致。但跟姜仆射聊過以后,他決定不搞了。他不是沽名釣譽之人。他向來只信奉真抓實干。他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再說,捐款的事不用他專門去說,基地首長也會知道,對他來說,也足夠了。

    接下來,指導員開始準備老兵復退前的一大堆工作。有三年指導員經驗墊底,這個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不過有的事依然挺讓人撓頭。比如李金貴,也不知他哪根筋又短路了,拿到一百元困難補助還不滿意,那天晚上熄燈前,突然跑來找指導員要求留隊。要不是指導員正坐在床沿泡腳,真有可能一腳把李金貴踹出門去。

    你晚上吃多了吧?指導員瞪著他,全連就一個超期服役的名額,已經定了電話班的牛小林,民主測評早搞完了,留隊名單都定了,我開會都宣布過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李金貴小眼睛一閃一閃,問題是我爸不叫我回家,非叫我在部隊轉個志愿兵接著干。

    你爸不叫你回家?你爸是司令員還是政委???指導員拼命壓著火,人家牛小林第二年就入黨當班長,全基地的電話線路都是人家負責維修保障,收放線比賽軍區空軍第一名,年年優秀士兵還立過三等功,這才超期留隊。就算這樣,明年底能不能轉成志愿兵還兩說呢!你呢?你干啥了?你說來我聽聽?

    我也沒少干呀。燒火切菜揉饅頭我啥沒干過?李金貴不服氣,要不是我,牛小林頭幾年就餓死個球了,哪輪得到他在這里牛X。

    別鬧了好吧,趕緊回去睡覺!

    我不鬧,你讓我留隊我肯定不鬧。李金貴說,我一直跟著你干,連里我就聽你一個人的,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你說話給我注意點!指導員一拍床頭柜,什么你的人我的人,我在連里沒有任何私人關系!你別給我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習氣!

    我就是那么一說嘛,反正我知道指導員你關心我,這總沒錯吧?李金貴賠著笑,留隊的事你幫我找找關系,肯定能行的。

    好啊,你等著吧。指導員從盆里拿出水淋淋的腳丫子開始擦,擦完了又開始剪趾甲,剪完了趾甲才抬頭看看站在桌邊的李金貴,你等著我當上基地政委再說吧。

    指導員知道李金貴該走了,李金貴果然就走了。睡一覺起來,地球還在正常運轉,指導員放心了。接下來幾天,連隊門前搭起了大紅的充氣彩門,老兵們每人拿到了一本精美的軍旅相冊,門外路邊每棵樹上都貼滿了歡送老兵的標語,全是愛好書法的指導員親筆在彩紙上一條條寫好的。來連隊檢查老兵復退工作的基地政委很是夸贊了一番指導員的書法,又說警通連的歡送老兵氛圍是全基地最熱烈最濃厚的,要求基地機關直屬連隊的主官都要來警通連學習取經。

    政委的表揚讓指導員很受鼓舞。復員會餐前,指導員發表了熱情洋溢又略帶傷感的講話,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好幾個老兵都聽得淚光閃閃。飯堂寬敞高大,掌聲顯得異常響亮,氣氛一下就上來了。指導員菜還沒吃上兩口,敬酒的老兵已經一撥接一撥地擁來。指導員來者不拒,碗里的啤酒都是一飲而盡??粗粋€個自己帶過的老兵,指導員的鼻子也不免發酸。

    會餐接近尾聲,指導員也有點頭暈了,好在腦子還很清醒。他忽然想起來敬酒的老兵里少了一個人,緊接著目光便掃到了呆坐桌前滿臉通紅的李金貴。指導員立刻預感到有事將要發生,急忙把值班排長叫過來交代了兩句。

    請大家安靜,安靜!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排長在桌椅摩擦磕碰的凌亂聲響中高喊,請大家馬上坐好,把杯中酒倒好,連首長要宣布集體敬老兵了!

    等一下!我還沒敬指導員呢!李金貴大叫一聲站起來,端著碗晃晃悠悠地朝連部餐桌走來。

    連長你也沒敬呢,來,咱們一起吧。指導員笑著端起碗,連長也趕緊端起碗站了起來。

    連長你坐,沒你的事。我這碗單敬指導員。李金貴的臉紅得像個番茄,兩個瓜子般的小眼睛迷瞪瞪地看著指導員,謝謝你啊指導員!

    謝什么謝。指導員警惕地笑笑,大家都是兄弟,都是戰友??!

    都是兄弟,那你為啥蒙了我三年?

    李金貴!指導員低喝一聲,你喝多了,回去休息!

    我才沒喝多!我今天要不是問了軍務科參謀,我都不知道我這個炊事班班副是假的!炊事班根本就沒有副班長的編制!炊事班編制只有一個班長、一個給養員和一個炊事員!李金貴的大嗓門在飯堂四壁回蕩,我就奇了怪了,你為啥給我安排個炊事班副班長?你這不是玩我呢嗎?我就奇了怪了,壓根就沒這個副班長,為啥我每月還領十塊錢的崗位津貼?指導員你給我說說行不行?你給我說說呀!

    指導員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回想起大家都以為李金貴腦袋能碎酒瓶,鐵定是塊搞警衛的好材料,唯獨他看出該同志連簡單的單杠二練習(卷身上)都完成不了,絕不可能是什么練家子?;叵肫鹄罱鹳F一去炊事班燒火,連隊就天天誤飯,他幾次想把他弄走卻沒一個連隊肯要?;叵肫馂榱俗尷罱鹳F不再打架鬧事,不得不滿足他的要求,把他列入黨員發展對象,寧愿忍辱負重,面對全體支委的一致反對而一意孤行?;叵肫馂榱俗尷罱鹳F入黨,他找了全連所有黨員做了工作,好讓他們在支部黨員大會上舉手同意?;叵肫鹄罱鹳F想當“骨干”,他只好宣布讓李金貴擔任炊事班副班長,并每月從自己工資里支出十塊錢作為李金貴的崗位津貼。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自己可曾得到什么好處了嗎?沒有。絲毫沒有。他只是想把這個連隊帶好。他不愿讓別人看自己和自己連隊的笑話。他只是想讓大家在四年服役期里都盡可能各得其所。這他媽的有什么錯嗎?

    指導員定定地看著李金貴,整個飯堂似乎只剩下心跳聲。為什么沒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呢?或者來幾個老兵把李金貴拉走也好。指導員心情壞透了。在他三年連隊主官生涯中,還是頭一次跟一個兵如此正面地沖突。當然,現在就定論為沖突為時尚早,因為他還沒有回應。是否構成沖突,主動權依然掌握在他手里。他當然想指著李金貴的鼻子大罵一頓,或者一巴掌把他扇到墻角的泔水桶里去。他相信不論動口還是動手,李金貴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李金貴曾在一次酒后告訴過他,自己并沒有什么羅漢鐵頭功,他之所以肯把酒瓶敲在自己腦袋上,完全歸功于他爸。李金貴他爸告訴他,只有來這么一下子,才能鎮住所有人。所以李金貴才能橫下一條心,抓起那個臟兮兮的啤酒瓶朝自己腦袋上磕。酒瓶子倒真是碎了,可要不是李金貴自己承認,誰也不會想到他頭皮里還扎進了玻璃碴子,害得衛生隊的小陳護士拿鑷子給他處理了好半天(這事他后來親自找小陳護士問過,基本屬實),而腦袋上敲起的那個大包好多天才消了腫。用李金貴自己的話說,那幾天,他看什么東西都是重影的。

    但指導員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些。那樣的話,他幾年的努力就將付之東流。他無力否定自己曾經認為正確的一切。他不能放任這種后果發生。如果傳到基地首長耳朵里(這是肯定的),他將永遠不再是曾經優秀的那個他了。

    李金貴同志,首先我鄭重地告訴你,不存在什么假的副班長。指導員開口了,聲音仍像從前一樣沉穩,連隊黨支部任命你是,你就是!基地編制只有一名副政委,為什么現在有兩位?司令部編制兩名副參謀長,為什么現在有三位?軍務科、干部科和財務科編制都沒有副科長,為什么現在都有?既然這樣,連隊黨支部決定給炊事班超配一個副班長,這奇怪嗎?

    李金貴嘴唇哆嗦著不吱聲。

    奇怪嗎?指導員抬高嗓門,說話!

    ……不奇怪。李金貴低下腦袋,蚊子似的回答。

    我還要問你,你是不是黨員?你要認為自己是,現在我們就把酒干了,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你要認為不是,那好,會餐之后,我們馬上召開支部黨員大會,取消你的預備黨員資格。指導員說,你想好了沒有?

    我干,我干。李金貴慌慌張張地端起碗往嘴里灌,酒灑得胸口濕淋淋一片。

    哪位老兵還有沒想通的事,現在都可以放開了說!指導員厲聲高喝,有沒有?

    飯堂里變得安靜極了。

    好!指導員端著碗雄視四周,每個人都仰頭望著他,他覺得自己又找回了狀態,現在我宣布,全體起立,為我們警通連歷史上第一批光榮復員的老兵們敬最后一杯!

    每年老兵走后,指導員心情都會低落一段時間,仿佛自己養大的孩子離開了家。雖然指導員眼下連個對象都還沒有,但心情可以想見。他會想起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承認這些面孔中有的他喜歡有的他討厭,但這種判斷只在心里,表面上他不排斥任何一個戰士,包括大腦袋的李金貴。即便李金貴早在他心里被凌遲了一萬多遍,但此刻跟連隊干部聊起來時,他更愿意回憶李金貴臨走時在車站月臺上抱著他大哭又向他認錯的情形。理論上講,李金貴的副班長確實是假的,但眼淚卻是真的。他不太敢去想李金貴臨走時如果不哭會是什么樣。那樣就太可怕了。好在四年義務兵役不是白服的,他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他們都變得成熟了,他們知道應該在何種場合做出何種表現。在他需要李金貴的眼淚時,李金貴提供了眼淚,從這點上說,這小子還算是有點良心。

    讓他低落的原因還不止于此?;鼐幹瓶s減,現有人員一時消化不完,上級機關決定縮編的第二年不再給基地補入新兵,而往年怎么也得接回百十來個新兵的。時間短了還能湊合,幾個月下來,兵力不足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機關已經有人提出警衛戰士在哨位打瞌睡的問題,更不要說安排休假的事了。指導員和連長去軍務科反映情況,答復是“立足現有兵員,科學調劑使用”,說白了就是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其他連隊的主官天天罵娘,指導員不罵。他記得政委說過,難題都是給有本事的人出的。首長就是首長,永遠都那么精辟。指導員琢磨了很久,甚至在筆記本上做過各種計算,最后決定讓通信排的戰士也每天站一班崗,這樣排下來,警衛力量基本能夠得到保證。

    那臺站值班咋辦?通信排這邊人手也不夠呀。連長嘴張得老大,現在值夜班的第二天早上補覺都補不成,一個個都成熊貓眼了,病號也比以前多。

    兩頭都缺人,我們總得先補一頭對不對?要是兩頭都露著不是更難看嗎?指導員顯然早有考慮,我反復思考過,目前只能補警衛排這頭。站崗簡單培訓一下就行,通信排的人培訓兩天就能頂上。但是臺站值班專業性太強,警衛排的人肯定沒法頂。再一個呢,警衛崗哨是基地的臉面,首長每天上下班都看在眼里,稍微出點狀況就是大事,不像臺站值班都在機房里,門一關誰也看不到,所以我感覺還是先補警衛這頭比較現實,你說呢?

    嗯。連長點著頭,我個人倒沒意見,主要是擔心通信排這邊鬧情緒,畢竟他們值班也夠辛苦的。

    這沒關系,咱們是連隊主官,只要咱倆思想統一,事情就好辦。而且我仔細算過了,雖然人手緊巴點,但肯定不會耽誤通信值班。指導員提起暖瓶給連長續水,你放心,有我在,肯定不耽誤你談戀愛。

    連長正在跟衛生隊的小陳護士談戀愛,跟女人打交道,那可比連隊建設麻煩得多。指導員對此十分理解,每次連長要出去約會,他都主動替連長值班。有一天連長無意間說起小陳護士喜歡看電影,想攢錢買個VCD,指導員立馬跑到宣傳科借回一臺超強糾錯的VCD影碟機送到連長手里。這些事總讓連長十分感動,何況他清楚,指導員也是站在連隊建設的角度考慮問題,這些事他沒指導員想得多,聽指導員的肯定沒錯。

    支委會上指導員把這方案一講,通信排長意見挺大,但連長和指導員站在一起,排長只能閉嘴。指導員清楚,嘴是閉上了,心里肯定不服。為把一碗水端平,必須安撫通信排出現的不滿情緒。他先是把通信排原先負責的水房、走廊和俱樂部等處的公共衛生區全部交給了警衛排,又讓司務長給各通信臺站定期供應速溶咖啡、茶葉和方便面,最后還專門召集通信排全體同志開了一個會。會上指導員推心置腹地把目前的困難擺了擺,讓通信排的老兵們明白,承擔一部分警衛執勤任務實屬迫不得已,同時又表示每個同志都不會白辛苦,年底評功評獎時,黨支部會優先考慮參加警衛執勤的同志。

    大家還有什么想法盡管說,有什么困難連里會盡量解決。講完以后指導員微笑地看著大家。講道理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戰士們自己把這道理講出來,這樣才能讓人服氣。指導員先點了電話班的牛小林,牛小林馬上表示服從組織安排。他接著又點電臺班的王軍。

    報告指導員,我沒意見!王軍噌地站起來,現在警衛排和我們排都是一個連隊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再說革命軍人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叫我站崗一分鐘,我保證眼睛瞪大六十秒!

    好!非常好!指導員一拍手,這叫什么,這就叫覺悟!王軍你坐吧,其他同志呢?小姜,仆射大人,你有什么想法?

    指導員一開姜仆射的玩笑,大家都笑起來,氣氛明顯熱烈起來。

    我?我沒啥。一直低著頭的姜仆射在笑聲中很意外地抬起頭,左右看看才站起來,挺好的。

    怎么個挺好法,說來大家聽聽嘛。

    既然新兵干老兵的活是天經地義,那老兵干新兵的活為什么就不行呢?入伍是有先后,但這跟人與人的平等不矛盾。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兵幫新兵分擔點工作再正常不過了,我覺得這根本沒必要說,其實這個會不開都行。

    指導員有點尷尬地笑笑。姜仆射的回答和他想象的總是不一樣,仿佛一個沒按劇本對戲的演員。他倒不畏懼這種挑戰,但也并不喜歡。換了別的兵,他們絕不會這樣。他們會對指導員的關懷表示出真誠的感激,而不是姜仆射這樣擺不正位置,不著四六地點評自己。不過話說回來,姜仆射的總體意思倒沒錯??磥砩裣梢彩欠诸悇e的,至少姜仆射不會像李金貴那樣沒完沒了地給自己找麻煩。想到這兒,指導員也就不再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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