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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18年第8期|石慶慧:月無聲
    來源:《朔方》2018年第8期 | 石慶慧  2018年08月31日09:22

    石慶慧,侗族,筆名慶子,女,1982年生于貴州黎平,當過老師、鄉鎮干部等。貴州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班學員。作品散見《民族文學》《天津文學》等,有作品收錄《新時期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侗族卷》等多個選本,出版小說集《村莊之下》。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記

    明天是臘月十八。

    臘月十八是個特殊的日子。我要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作一個決定,一個讓冷老秋后悔莫及的決定。這些年,在冷老秋面前,我就像一條聽話的狗,他叫我往東我就往東,他叫我啃骨頭我決不吃肉,他叫我做飯,我連挑水掃地洗衣討菜喂豬一并做了。我做著一切家務,我給爛醉如泥的冷老秋端茶倒水,任由他羞辱謾罵、拳打腳踢,從不反抗。我如此卑微地活著,就是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等待著這一天給冷老秋一個沉重的打擊。

    臘月十八,這個特殊的日子,十多年從來不被重視。這一天,奶奶只關注糯米碾出來沒有,因為再過幾天就要打糍粑了。這一天,冷老秋只會一邊喝酒一邊說,什么鬼天氣,凍得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還讓不讓人活;或者說,不曉得又要出什么鬼事了,都臘月十八了,還天天艷陽高照。反正不管天晴還是陰冷,他都要埋怨一通,仿佛這是他喝酒的理由。而我,只求不要被冷老秋喝醉酒后拿著竹條子毒打,就阿彌陀佛了。沒有人在意這個日子,沒有人記得它是我的生日。

    我想,如果我媽在,她也許會在意。畢竟十六年前的臘月十八,我媽是經歷了刻骨銘心的疼痛,差一點連命都搭上才生下我。她應該會記得這個日子。不然,她不會每年給我寄學費生活費,不會給我買衣服鞋子。只是,媽既然愛我,為什么又丟下我呢。

    哥哥的生日,奶奶和冷老秋每年都記得。他們會在哥哥的生日那天,煮兩只雞蛋染紅放在神龕上,然后鄭重地給祖先燒香、磕頭,口中念念有詞。

    今年,我決定自己讓臘月十八特殊起來,因為我滿十六歲了。十六歲的女子在過去都嫁人做母親了,我還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我要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讓冷老秋陷于永遠的痛苦與悔恨之中,我要讓所有的人都驚詫:那個向來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小妮子,也是個有膽的。

    很久以前,我就開始想,要怎樣才能沉重打擊到冷老秋。冷老秋現在什么都不關心,只要有酒喝。他成天就抱著個酒罐子東倒西歪,不給他酒喝他就會瘋一般要殺人,耕田種地也是奶奶喊來罵去才動一下子。對于這樣一個醉生夢死的人,什么事能夠打擊到他呢?我想了許久,終于生出一個計謀。冷老秋雖然不把我當人看,經常打我罵我,但我知道他已經越來越離不開我,這是我有意為我的決定做下的鋪墊。想到我在十六歲生日要做出的舉動,讓我興奮得無法入睡,心里想著媽媽當時離開是否也是這番心情。

    我又爬起來,離開捂了好久仍冰窖一樣的被窩,翻出一小截蠟燭點上。我酷似媽媽的容貌出現在媽媽陪嫁過來的梳妝鏡里,鏡子左下角還殘留著一個暗淡的雙喜字。坐在桌前,我仔細端詳自己,我知道我越長越像我媽,眉眼、臉頰、嘴角,每一部分都越長越像。

    我不愿意我長得像我媽,盡管我媽是我認為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因為我媽看上去像只小羊羔,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又因為臘月天里生我,得了傷寒落下痼疾,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

    我不愿意像我媽。因此,我曾故意將柳葉般的眉梢剔掉,然后用眉筆將眉梢往上挑起,翹翹地,像一種挑釁,有些潑辣。我喜歡我顯得潑辣,它是我對這個我所憎恨的世界的挑戰??墒?,我還沒有挑戰誰,就有人向我宣戰了。有一次,鄭大昌趁無旁人在的時候一把抱住我,還想強行吻我,我一耳光甩在他臉上,打得脆生生地響。他捂著臉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罵:“臭婊子,勾引男人還裝什么清高!”

    我瞪起眼睛罵他:“別血口噴人,我要勾引男人,也不會勾引你!”

    “眉毛一揚,不就是想勾男人嗎?和你媽一樣是只騷狐貍?!?/p>

    “你媽才是騷狐貍?!?/p>

    對鄭大昌說這話的時候,我姑媽冷飛燕恰好進來,她惡狠狠地盯著我,甩了我一個大嘴巴子,然后擰著鄭大昌的耳朵出去。

    此后,他們再也不讓我和鄭大昌單獨相處,也不讓其他的表兄弟向我靠近,我被孤立了。他們就像遠離一只有異味的狐貍一樣遠離我。冷老秋也總指著我罵:“好你個狐貍精?!?/p>

    狐貍精就狐貍精吧,我就是一只狐貍精!

    我越長越像我媽,我也就越來越懷念起她來。這些年,她是怎樣生活的,難道真如村里人傳言的那般?村里曾傳言有人在廣西撞見過我媽,說她濃妝艷抹地在環城路那兒招攬客人,以至我們那兒的人后來一說到環城路就詭秘地笑。開始我不懂他們為何笑,我央求冷老秋去把我媽找回來。我說人家都見到過我媽了,他肯定找得到她。冷老秋每次都只甩給我一句話:“別跟我提那個臟女人!”就連奶奶也說:“她寧愿在外頭丟人現眼也不回這個家,還去找她做什么!”我媽每年都給我寄衣服和玩具,但每次都被奶奶剪爛后拿到河邊的垃圾坡去扔掉。為此,我跟冷老秋和奶奶爭吵,罵他們無情,但奶奶說無情的是我媽。我不懂奶奶為何這樣說。后來我上中學,離開了村子,我媽就將錢物寄到學校。她寄來的錢物都沒留地址,但郵戳上一律印有環城西路的字樣。每看到這幾個字,我腦海里就浮現出電視劇里那些妖里妖氣的青樓女人招攬客人時諂媚的嘴臉。我開始恨我媽,恨她無情地丟下我,讓我替她遭罪;恨她讓我在村里抬不起頭,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不祥之人。我也猶豫要不要像奶奶那樣,把她寄來的東西全部丟掉。但后來我留下了,原因是我不甘心,沒有親見,我不愿意相信那些流言。我想廣西是一個省,又不是我們只有百來戶人家的云嶺村,哪能去過廣西就能撞見我媽,這也太可笑了。當然,最主要的,我媽的禮物是我收獲的唯一關愛,孤單難過的時候能給我撫慰。其實,我奶奶也僅是把那些看得見的物品丟掉,我媽寄來的錢她既沒丟也沒退。

    現在,我恨上了更多的人,恨冷老秋,恨鄭大昌,恨潘海諾,恨學校里所有道貌岸然的老師和同學,恨這個社會。

    我張張嘴巴想對著鏡子喊一聲媽媽,聲音還沒出來,鏡子就被一陣霧氣模糊了。就在這時,“當啷”一聲,房門被一腳踹開,一股熏人的酒氣撲鼻而來。冷老秋聒噪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好你個狐貍精,點著蠟燭照鏡子,敗家子騷貨。你以為這蠟燭是不要錢的呀,???”

    我一動不動,仍舊盯著鏡子。身后那張被酒精浸泡得像豬肝一樣的臉,在昏暗中漸漸扭曲。

    我想,你罵吧,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哈哈,我在心里笑起來,你很快會后悔的!哈哈,不知道他后悔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哈哈哈……

    鏡子里那張昏暗的臉,似乎知道了我心里張狂的笑聲,氣急敗壞地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將我的臉擠壓在冷冷的鏡面上。

    “照,我讓你照個夠!”冷老秋一邊拿起蠟燭對著我的臉熏,一邊說:“狐貍精,兩只一模一樣的狐貍精,走一只也就算了,還要留下一只來敗我的家?!?/p>

    我漸漸感覺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灼熱,但我仍舊一聲不吭,也不反抗。這場戰爭最后在奶奶的勸阻與罵罵咧咧中收場,我那指頭大的蠟燭也被奶奶收繳了。

    所有人都說我冷漠,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在我冷漠的外表下,有著多么狂熱的情感。我想狂熱地去愛著什么,可是每當我剛有所表露,傷害就會后腳跟著前腳地來。比如我喜歡栽花種草,在山上看到一株好看的花草,我挖了來,想栽到自家門口,添點鮮活的氣息,但總是還沒轉蔸就被人拔掉砍掉。我挖了很多很多花草來栽,天天守著它們,然而只要我一離開,回來見到的總是一地殘枝敗葉,滿地尸橫。小時候我想要跟小伙伴們一起玩,我偷了冷老秋的錢,拿了奶奶的黃瓜、海茄去討好他們。他們跟我玩了一天,第二天他們又把那些東西還回來,說我不吉祥,只要跟我玩就會被家里的大人打,見了我都遠遠地躲著。到鎮上讀初中后,有個叫潘海諾的高個男生,眼睛總是往我身上瞟。他家是鎮上的,據說他跟好幾個在背后說我壞話的人打過架??墒?,當我寫紙條讓他帶我私奔的時候,他卻退縮了,見了我繞路走,再也沒跟我說過話。剛開學時,老師們總說不要只把老師當做老師,老師還是家長,是朋友,有什么困難,有什么心事,盡管找老師。只是,好幾次我想去辦公室找老師傾訴,老師都是頭也不抬地問我有事嗎?我不是那種會主動說話的學生,我呆呆地站著,希望老師能關心地問我一句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之類的話。我想,只要老師開口問我,我就會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一股腦全倒出來??墒抢蠋煕]有問。過了許久,他們說沒事就回去吧。我知道,他們都把我當做問題學生能避就避。我也只好像個啞巴似的緊閉著我的嘴巴。

    記得我第一次來例假的時候,是六年級的冬天。放學回到家,我發現褲子濕了,用手一摸,居然滿手的血,我真的是害怕極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卻不好意思告訴奶奶,也不敢讓冷老秋發現。我悄悄換了褲子,可是沒多久又濕了。我跑去廁所里蹲,蹲得腳都麻了也沒見屙出什么。我只好盡量撲在火坑上烤,試圖將褲子烤干。褲子被烤得硬梆梆的,但離開火堂沒多久,又濕了。我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以為是哪次干活不小心傷到肚子,所以不斷地流血,但是又看不到傷口也感覺不到疼痛。那些血液是怎么流出來的,我完全不清楚。我擔心是夏天的時候,有螞蟥鉆到了我的身體里,現在吃得太鼓脹,血就不住地往外流。第二天血流得更多,我換到沒褲子換,不敢去學校。我想螞蟥很快就會把我的血吸干,我也很快就要死去。我將所有的臟褲子墊在床上,然后躺在上面一動不動,靜靜地等著死神來臨。

    奶奶忙完一天的活路,準備吃晚飯時,才發覺一天沒見到我。她到處去找我,也發動冷老秋去找。冷老秋端著他的酒碗一邊吃菜一邊說找什么找,死了才好。我在樓上聽著他們的動靜,想死就死吧,等你們找到我時,也許我已經死了。其實,小時候我經常跟奶奶玩失蹤。我難過的時候,我傷心絕望的時候,我就會跑到寨腳的龍塘邊上,去那里狠命地扔石頭,直到精疲力盡癱倒在龍塘邊的河灘上,直到奶奶找到我將我拖回家。這一回,奶奶并沒有在龍塘邊上找到我。她找了很多地方,卻怎么也沒想到我就在房間里躺著。她以為我已經跳進深不見底的龍塘喂水怪去了,一邊哭天喊地,一邊指著冷老秋罵:“好啊,你現在真正斷子絕孫了,你到底要把日子過成什么樣?現在你滿意了吧?你是不是要把我逼瘋才甘心??!”聽到奶奶的控訴,我感覺很痛快??墒?,冷老秋一聲不吭,只顧喝著他的酒。我聽著奶奶蒼老的哭聲,又有些于心不忍。我故意在樓上弄出一陣聲響,奶奶跑上樓來,不管青紅皂白,先甩我一耳光,然后才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將被子掀給奶奶看,告訴她我流了好多好多血,怎么堵也堵不住,可能要死了。奶奶就抱著我哭,然后又笑。她說:“沒事,我們妮子長大了,是大姑娘了?!?/p>

    奶奶給我買了衛生帶,又教我如何疊衛生紙。我才知道女孩長到一定年齡后,每個月都要出一次血。雖然不用擔心自己會死,可是想到以后每個月都會有這樣麻煩的幾天,就感覺苦難的人生又多了一重災難,覺得女人的生命是被上天施了詛咒,永遠都逃脫不了這種輪回的痛苦。那之后有好一陣子,我感覺和奶奶因為這女人共同的秘密真正親近起來。我對奶奶言聽計從,奶奶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給奶奶捶背捏腿,盡力討好奶奶。但奶奶很快就趕我:“去去去,別黏我,別把晦氣黏我身上?!蔽矣忠淮蔚暨M冷冷的冰窟窿里。

    我知道現實里根本就尋不到我想要的溫暖,我于是將所有的情感都寄寓在我媽身上,寄寓在一個已從這個地方消失了近十年的人身上,由愛變成恨,又由恨變成愛,再由愛轉變成濃烈的思念。我媽成了我在黑暗里行走的唯一一抹遠方射來的光亮。

    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雙腳好似伸在冰窖里,整個被子下只有胸口處有些熱氣。我睡不著,又不敢翻身,害怕冷風把僅有的一絲熱氣帶走。山里的冷夜靜得可怕,天色一黑,仿佛世界上所有生物都陷入一種沉寂,仿佛全被這冰天雪地的寒冷凍起來了。黑暗里,我又看見了我媽逃離的身影,她那兩條粗黑的麻花辮總是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動。

    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之所以異常寒冷,是因為我穿著薄薄的紗衣站在雪地里,感受到一種刺骨的疼痛。

    那天,冷老秋喝了酒后照例將我媽毒打了一頓。不管我媽有沒有錯,也不管他們爭不爭吵,冷老秋只要喝了酒,我媽就必定挨打。而我媽每次挨了打,都只會抱著我哭。那天,我媽又抱著我哭。她哭得很傷心,哭得比以往都要久。我摸著她被打腫的臉,幫她擦眼淚,擦著擦著竟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夢見我媽輕手輕腳地打點包裹,出去后又折回來悄悄推開房門。我媽給我掖了掖被子,然后注視著我。我被注視著有些不好意思,想掙扎著醒來。就在這時,我媽俯下身子吻我,我感受到一陣溫熱。這股溫熱很舒服,癢癢的,我更不好意思了,就閉著眼睛。一滴淚掉下來,落在我臉上,冰冰的。我伸出手去,觸摸到我媽的手抖動不已。

    “媽,你是不是冷呀?”我感覺被窩里一點兒也不暖和,我想我媽一定是因為冷。

    媽媽擦掉眼淚,靜了靜,說:“我不冷,妮子,好好睡,別掀被子?!?/p>

    我媽說完之后,我只看到那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在她一轉身時的晃動。

    我媽平時睡覺都會把辮子拆散,松松地綁在一邊。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并不是做夢,只是,這大半夜,天又這么冷,我媽要去哪兒呢?

    我爬起來,在刺骨的寒冷里,借著薄雪的微光,看到我媽挎著一個包,艱難地在雪地里走著,越走越遠。蒼茫的夜色里,小小的背影,那么孤單。我不明白這樣的夜晚,我媽匆匆忙忙要去哪里。但我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哭,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匆匆離去。我想,天亮了,她就會回來。

    寒風吹來,我打了一個寒戰,感覺到一種刺骨的疼痛。那種刺骨的疼痛后來常常在我身體里出現。雪,靜靜地,發著微弱的光,仿佛天空掛著一枚彎彎的月牙兒??商炜帐裁炊紱]有,冷清著一片灰色。這樣的冷清讓我覺得薄雪的微光是那么凄涼,一直涼到我心底,并在我心底扎了根,在后來的許多歲月里常常侵襲我。

    可當時我卻在想,我媽也許只是回外婆家去告冷老秋的狀,她不會不要我,不會丟下我不管的。許多時候,冷老秋腳踢她,大喊著讓她滾,她卻將我越抱越緊,說她的孩子在這兒,讓她滾去哪里?我相信我媽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的,因為我還在這兒,這里是我們的家。

    由于太冷,我沒站多久就鉆回被窩里去睡了。

    第二天,我媽跟劁豬佬跑了的消息傳遍整個山寨。奶奶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號啕:“作孽呀,真是作孽呀。我兒子還活得好好的呀,娃兒都快有她高了呀,她怎么就狠得下心跟別人跑了呀。真是上輩子作的孽呀……”

    冷老秋的臉色難看極了,青黑得恐怖。他把剛抽了兩口的煙狠狠地擰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我去把她追回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冷老秋跑到鎮上,又跑到縣城,可是,他連我媽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上街去,很多人就圍著我笑。他們說我媽是跟到我們村劁豬的那個廣西佬跑了。他們說那個廣西佬到我們這里走村串巷,名為劁豬,實為找媳婦。我媽走了,那個廣西佬也不見了,他們一定是約好一同跑的。

    他們說:“妮子,你媽跟別的男人跑了,不要你了,你是沒媽的孩子了?!?/p>

    “我媽沒跑,我媽過兩天就會回來?!?/p>

    “她會回來嗎?她早就和別人好上了,她過榮華富貴的生活去了。你又不是伢崽,她怎么會守著你呢?”

    “我不是伢崽怎么了?我媽出門的時候還親了我呢?!?/p>

    “你媽走的時候你是曉得的啰,那咋不留住她,笨哪!”

    “妮子,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好過嘍?!?/p>

    “妮子,你媽是被你爸爸打跑的吧?”

    “可憐哪,哥哥死了,媽媽又跑了,剩下一個酒鬼爹,這女娃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哦?!?/p>

    我討厭他們那假裝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嘴臉。我睜圓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們。他們卻哼哼哈哈笑得更開心了。我不得不穿過那些猖狂的笑聲逃回家,而那些張牙舞爪的聲音并沒有在我身后破碎。

    回到家里,奶奶叨嘮個不停,左鄰右舍也時不時來我家門邊傍上一會兒。下午,我姑媽冷飛燕帶著她的兒子鄭大昌來了,一進門就大嚷:“那騷婆娘真跟人跑了?”

    這個女人一出現,我就感覺像是飛來一只綠頭蒼蠅,一口暴牙不知掩飾,還要嚶嚶嗡嗡放出惡言惡語。

    那時,我卻喜歡鄭大昌到來,因為他是我為數不多的玩伴之一,而且他不像別人那樣喊我妮子。在我們村莊,妮子是女孩子的賤稱。他像我哥哥暖陽一樣叫我喜歡的名字:月兒。他總是追著我,月兒月兒地叫,拉著我的手去各處玩耍,有時還會緊緊抱住我,孤單的我感受到表哥帶給我的溫暖。

    而冷飛燕見到我們在一起時,總要大嚷:“大昌,別跟妮子到處亂竄。大昌,找男孩子玩去,別老跟女孩子在一起?!?/p>

    但大人畢竟沒多少時間來管我們小孩子的事,往往冷飛燕話音未落,我們早不見人影了。

    這一次,鄭大昌卻對我說:“月兒,我媽說你是掃把星,不讓我跟你玩了?!?/p>

    “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是掃把星,不跟我玩嗎?”

    “我要再跟你玩,我媽會打我的,其他人也會不理我?!?/p>

    “哼,孬種!”

    這個詞我是剛從愛講故事的王嘎老那里聽來的,我想用在這個時候應該沒有錯。我甩下這個詞,就憤憤然地走了,頭也不回。

    第二天,冷老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平日的暴君這個時候卻像霜打后的茄子。我想,冷老秋這下在村子里更加抬不起頭了??吹剿煌5爻闊?,不停地嘆氣,我的心也不禁難過起來。我用哀傷的眼神看著他,希望能給他一絲安慰。而我這一望,卻給自己帶來了災禍。當我的目光和冷老秋相觸時,我看到冷老秋的眼里冒出火花,我的眼神引爆了他的憤怒。

    恐懼攫住我的心,我準備逃。但來不及了,冷老秋的大手已經將我死死拽住。他先是甩我兩耳光,接著又狠抽我的屁股,抽到手酸了就一腳把我踹到地上。

    冷老秋一邊打我一邊吼:“看到你媽走,搞哪樣不攔,???搞哪樣不來通知我,???你這敗家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養你有什么用!養你有什么用,不如打死了清靜!”

    我扯著我的破嗓子殺豬般地號叫起來。我媽走之后,冷老秋就將他的拳頭掄向我。只要冷老秋的巴掌一揚起來,我就這樣夸張地叫喊。一開始,也有人同情我,出面勸冷老秋,說打多了會將孩子打壞掉。但刺耳的聲音聽得多了,人們也就厭煩起來,就連奶奶也埋怨我裝腔作勢、嗓門太大??晌揖褪且@樣,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這是我能對冷老秋表達控訴的唯一方式。我逐漸長大后,知道我就是喊破嗓子也沒有任何用處,我就再也不喊不叫了,像個不知疼痛的木偶任由冷老秋打罵,裝作乖巧聽話的孩子,卻把所有仇恨都埋進心里,想總有一天定要讓冷老秋后悔,要讓他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我一聲比一聲更刺耳地叫喊著,奶奶終于聽不過去,攔到冷老秋面前:“干脆把我也打死好了,這樣你就更清靜。拿孩子出什么氣呢,要不是你老往死里打人,妮子她媽能跟人跑嗎?”

    “哎呀呀,我怎么這么命苦??!哎呀呀……”

    冷老秋終于忍受不了我和奶奶的哭聲,甩門出去。冷飛燕攙著奶奶進房間去了。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抽泣,想著心事,不知不覺竟睡著了。睡夢里,我夢見了哥哥暖陽,他說:“月兒,別睡在地上,會生病的?!蔽艺f:“哥,媽媽不要我了,爸爸也打我,你帶我走吧?!?/p>

    哥哥沒有把我帶走,我最后還是醒了,被冷醒的。我努力蜷曲著身體,將自己抱成一團。我想,別人乍一看上去,一定以為是一只扔在地上的爛皮球。這只爛皮球團到再也不能更圓,終于挨不下去,不得不伸直身體,從地上爬起來。

    我想,哥哥帶不走我,我就自己去找他。

    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心潮澎湃,連冷意都沒了。我來到我媽的房間,像個大人似的開始為自己梳妝打扮。

    首先,我穿上我媽給我買的新棉衣,一件大紅的小棉襖。這是我媽買給我過年時穿的,現在還不到過年,可我決定穿上它,我覺得沒有哪個時候比現在更適合穿它。我很高興,幸好我媽提前給我買了這樣一件衣服。

    我坐在我媽的梳妝鏡前為自己梳頭。我媽平時是坐著梳頭的,我爬上凳子跪著剛剛好。我媽平時總是扎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我也扎兩條辮子吧。我的頭發不夠長,兩條辮子像兩條兔子尾巴,剛好觸著肩膀,不能像我媽的那樣在胸前一晃一晃的。我覺得有些遺憾,后悔夏天的時候把它剪短了。但我還是很高興,找來紅絲線在發梢打了兩個蝴蝶結,覺得自己今天很漂亮,有點像新娘子。

    我要去做哥哥的新娘子了。淚水再次決堤而來,我被這個想法感動,被自己感動了。

    我悄悄地出了門。其實即便我大搖大擺,弄出乒里乓啷的聲響也不會有人在意我。

    我沿著河邊,來到哥哥落水的地方。河水涓涓地流淌,很淺,很干凈,像鏡子一樣。我想不通,河水這么淺,這么溫吞,哥哥已經學會鳧水,這里距龍塘還有一里多遠,怎么可能落進水里就被沖到深不見底的龍塘呢?

    我依稀記得是我想去摘路邊的那串熟透的紅彤彤的牛奶果,它長在路下坎、小河的邊坡上。哥哥說我那么小,過邊去。哥哥就踮起一只腳,伸出手去摘,夠不著,他又往外坎挪了一點,還是夠不著。我要拉著他,他說我多大的力氣呀,拉得住他嗎?哥哥不讓我拉,回頭看我一眼說別擔心,哥哥一定幫我摘到。說著他又往外坎挪一點,終于攀到了,哥哥想再往下一點,將長著牛奶果的整枝枝丫都折下來。哥哥忽然重心不穩搖晃起來,隨后撲通一聲,整個人就頭朝下栽到河里去了。河水不深,哥哥在水里撲騰了幾下卻沒爬起來,而是隨著河水往下淌。我在岸上追著哥哥,邊哭邊喊,快爬上來呀,快爬上來呀,卻忘了向四周呼救。哥哥一路撲騰,我一路追著哭喊,追著追著,就追到了打著漩渦的深不見底的龍塘。哥哥被漩渦一卷,嘩的一下就看不見蹤影了。我守在岸上拖著哭腔喊哥哥,過了許久,上游水淺處一個過河去喂牛的伯伯,遠遠聽到有小孩哭,才跑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指著龍塘的漩渦說哥哥被卷到里面去了。那位伯伯正要打猛子下去,哥哥卻挺著個大肚子浮出了水面。伯伯將哥哥撈上來,先是倒立著抖了抖,又雙手交叉在哥哥胸口上按壓,但哥哥吐出來的水很少,肚子仍舊鼓鼓的。伯伯又倒背著哥哥來回跑,跑了許久,哥哥也沒有醒。伯伯說我們去醫院吧。伯伯就背著哥哥在前面跑,我提著哥哥的衣服在后面追,當我們氣喘吁吁地來到村衛生室,醫生卻不讓我們進去。他只在門口翻了翻哥哥的眼皮,便說沒用了。

    哥哥的尸體被擱在路邊,我坐在地上守著哥哥,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圍觀的人很多,大家都在搖頭、哀嘆,我能聽到的多是:

    “可惜呀,這么好的仔?!?/p>

    “這么大了還溺水死,真是太可惜了?!?/p>

    “兩個娃娃仔跑去龍塘做什么嘛,是不是被哪樣不干凈的東西誘去的喲?”

    “如果去的是妹仔還好想些,偏偏去的是伢崽?!?/p>

    “冷老秋好像是結扎了的,他們家又是世代單傳,這可如何是好哦?!?/p>

    我的父母很快就得到消息,火急火燎地從坡上趕回來。而我奶奶還沒走到街上,就在我家院壩里暈了過去。我媽抱著哥哥瘋一樣哭著數落著,而我的父親冷老秋揪著自己的頭發蹲在地上流眼淚。他們一遍遍聽救我哥哥上來的那個伯伯描述事件的過程,卻誰也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怎么陷到龍塘去的,而我們又去那里做什么?

    冷老秋流了一會兒眼淚便轉向我,一改往日的和善,他漲紅著臉,圓睜的眼睛充滿痛苦與憤怒,脖子上的血管似乎隨著喉結的蠕動越變越粗,像一只要吃人的獅子。我既緊張又害怕,沒等冷老秋開口,我便恐慌地看著他,使勁搖頭。任憑冷老秋怎么問怎么吼怎么搖晃我,我也沒有開口,只是搖頭,連哭都忘了。我腦海里只想得起哥哥撲通掉下去和嘩地卷入漩渦的那兩個瞬間??墒?,我不曉得該怎樣描述,我太疲倦太困頓,只想立刻睡去,然后,我就真的昏睡過去,不省人事。

    埋葬哥哥暖陽之后,悲傷就一直籠罩著我們家,我們家變得靜悄悄的,誰也不開口說話。奶奶和我媽總是對著某些物件發呆、流眼淚,而冷老秋總是一碗接一碗默默地喝酒,喝醉了就倒在桌子邊呼呼睡去。直到新一年的春天到來,我媽和奶奶才忍住悲傷,開始到田間地頭勞作。而冷老秋卻喝酒喝成了習慣,并且總在喝酒之后逼問我和哥哥去龍塘做什么,哥哥究竟是怎么落的水。每當看到冷老秋喘著粗氣,脖子紅到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樣,我就特別害怕。每每這個時候,我就緊緊的咬著嘴唇,閉著眼睛,像要甩掉什么似的使勁搖頭。冷老秋發狠地搖晃我,朝我大吼:“為什么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龍王要的為什么不是你?還是你本就是閻王派來讓我冷老秋斷子絕孫的克星?你就是我的克星,你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災星!”我媽過來護住我:“去了一個,還要將另一個也逼成傻子嗎?”冷老秋就將拳頭掄向了我媽。

    我媽因為是臘月天生的我,感了風寒,身體極差。計生隊上門要求我媽去做絕育手術。在我們這里,因為男人要干重活,絕育手術都是女人去做。冷老秋心疼我媽,他讓我媽好好養身體,還是他做吧?,F在,冷老秋卻開始埋怨我媽,埋怨我。他說要不是因為我在臘月天里出生,要不是我媽身體差,他就不會去做什么絕育手術,他就還可以再生一個或幾個孩子,是我和我媽讓他斷子絕孫,讓他從今往后的生活都沒有了盼頭。從那以后,冷老秋不再努力耕田種地,成日喝了酒就睡,醒了又喝酒,讓我媽像伺候老爺一樣地伺候著他,脾氣也變得異常暴躁,一言不和,拳腳就會掄向我媽。我媽原本想,只要冷老秋過了心里那道坎,一切又會重新好起來。但冷老秋終究還是將我媽給打跑了?,F在,他的拳頭又掄向我,而沒有了我媽的庇護,我每天生活在恐懼里。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我不要過沒有我媽的生活。我看到哥哥在向我招手,我要去做哥哥的新娘子了。

    這是我第一次想要自殺。我坐在龍塘邊上。冬日的龍塘格外寧靜,連漩渦都看不到。河水清幽,哥哥落水處往下十多米,是人們淌水到對面田壩去的地方,冬天扔幾塊大石頭,連鞋都不用脫就能跳過去,水這么淺,哥哥一路上怎么就爬不起來呢?難道真的像人們說的,是龍塘的水怪招了哥哥去嗎?

    龍塘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小孩子的禁地。平日里父母都會告誡自家的孩子,只可以在龍塘上游或下游水淺處洗澡玩水,決不可以靠近龍塘。流經我們寨腳的小河不大,水也不深,涓涓地,清澈得石頭上的細紋都看得見。龍塘遇著險峻陡峭的懸崖,河水才仿佛忽然淌進一個寬厚的懷抱,舍不得走似的久久停留,形成一個湖面一樣平靜的深塘。龍塘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碧綠色,據說它的底部就像一個漏斗,最底端到底有多深,誰也探知不到。相傳它與村莊后面的后龍山相通,是后龍山龍脈的出口,傳說水底有龍也有水怪,沒有大人帶領,小孩子決不能靠近。

    我大著膽子爬上一塊翹起的石崖,最后一次遙望河流的兩端。我想起昔日跟著我媽在河里洗衣服、捉魚蝦的情景,想起追著哥哥和冷老秋到河里洗澡。夏天的小河很熱鬧,龍塘上游是女孩子洗澡的地方,下游是男孩子洗澡的地方,而年輕力壯的男子們卻喜歡在龍塘里洗澡。龍塘里邊是懸崖,外邊是河灘,水性好的可以在龍塘里游來游去。我就曾和哥哥坐在河灘上,看冷老秋游過對岸,然后爬上石崖,再從崖上一個猛子扎入水里,像電視里的跳水運動員一樣。

    現在,我也將像冷老秋一樣,一個猛子扎入水里,只是,我不再浮起來,我將沉入水底,或隨著水流漂走,漂到一個可以看見哥哥的地方去。

    我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我在想水底下是什么樣子,是不是真的深不見底,悄悄隱藏著水怪?我還在想,如果我往下跳卻又沉不下去怎么辦?我已經學會鳧水,水怪若不招我,我就沉不下去。我試著往龍塘扔了一塊石頭,嗵,我聽到石塊落到水底的聲音。我又往里面扔了一塊,嗵,依舊是石塊落到水底的聲音。我從石崖上爬下來,來到對面的河灘上,撿起更多的鵝卵石往水里扔。我越扔越起勁,我忽然不想跳水了,我要給哥哥報仇,我想等我給哥哥報了仇,再去陪他也不遲?!澳悴皇怯娩鰷u將我哥哥卷走的嗎,那我就將你填平!”我在心里發著這樣的誓愿。那個時候,雖然我還沒聽過精衛填海的傳說,但是我已經知道愚公移山,我相信只要我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終有一天是能夠將這個深不見底的龍塘填平的。我想,也許等我將龍塘填平了,我媽就會回來,冷老秋也會變好。

    4

    我沒有將龍塘填平,我都快滿十六歲了,依舊沒有將龍塘填平。每年發洪水,小河都會發生一些改變,有的地方變淺,有的地方變深,有的地方變寬,有的地方變窄。只有龍塘,依舊是那個樣子,仿佛千百年來都是那個樣子,不管我扔多少石頭,依舊是那個樣子。

    我沒有將龍塘填平,我媽沒有回來,冷老秋也沒有變好。

    現在,我又被冷醒了,從蠶繭一樣的被筒里鉆出來,雙腳依然木木的冰涼。不過,總算又過了一夜。而今天,將是不尋常的一天。想到這,我就興奮了,興奮讓我一下子戰勝了寒冷。

    我要在奶奶和冷老秋沒有醒來之前把灶火燒燃,要在他們起床之前把我偷偷收藏的幾只雞蛋煮熟。這幾只雞蛋是上次我家母雞下蛋時我半夜里爬起來去撿的。

    奶奶說:“不知誰觸犯天神了,今年冬天竟這樣冷,真個凍得老母雞都不下蛋了,以往一窩要下十三四個,這回下到第七個就不下了?!?/p>

    是啊是啊,凍得公雞不打鳴、鴨子不下河,凍得貓子夜里不亂竄,專給主人捂被窩。還有更奇怪的事呢,半夜里睡不著,總聽到屋后那棵大樹下好像有女人在嚶嚶地哭,是不是因為冰凍,樹仙子找不到吃的???人們用埋怨的話語詛咒著這鬼天氣,語氣里卻又有掩飾不了的興奮。當人們遇著一些不尋常的事時,哪怕是災難性的,例如遭了搶劫之后有驚無險的、遭遇車禍大難不死的,談論起來總是興奮多于其他。

    在我們這個靠近南部的山區,是難得遇到這種冰天雪地的。通常是夜里下一場雪,白天太陽一出就漸漸化了,冷天氣最多也只持續個把星期就會陽光普照,冬日的風常常暖和得像春天一樣。

    臘月初的幾天,陽光燦爛,男孩子們還到河里洗澡來著。當時有人說,臘月里還這樣好的天氣,今年怕是又與雪無緣嘍??傻诙谌?,就刮起冷風,吹起毛毛雨,濕漉漉的地面、濕漉漉的草木經冷風一吹就結成冰塊,結成冰條。人們開始耐心地等,想要不了幾天,就會熱得跟夏天一樣??墒?,這一回人們等來的卻是冰塊變成冰墻,冰條變成冰柱;電線不堪重荷,斷了;水管禁不起寒冷,暴了;車子加上鏈條也不敢在冰地上爬行。山里的人出不去,還沒有回家的人也回不了家。蠟燭漲到十塊錢一包也早賣完,木炭五塊錢一斤也沒有人愿意賣,蘿卜白菜凍在地里根本看不見蹤影。而我卻選擇在這樣的日子逃離大山,逃離冷老秋,逃離我所厭倦的一切,帶著幾只雞蛋、幾截蠟燭和一顆決然的心。

    我走的時候,天剛剛亮,四周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人們都還捂在暖和的被窩里不愿醒來,就連雞呀狗啊也都沒有醒,整個村莊安靜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沒有雪,路面結著一層薄薄的冰,覆蓋了頭一天人們行走的痕跡,顯得很干凈。路兩旁的草葉濕漉漉的,開著各種形狀的冰花,甚是美麗。

    我向村莊揮了揮手,想就此別過吧,也許此行我走不出大山就會凍死在路上,也許我到了某個城市找到我媽或者找不到我媽,我都將不再回來。想到我將再也不會回來,心里又有些難過。我朝大路走著,走得很慢。我不用擔心是否有人看見我離開,更不必擔心冷老秋發現我逃離后會把我抓回去。我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除了帶走幾件衣服。我想他們大概要到晚上才會發現我不見了吧?而那個時候,我已經到了鎮上,也許到了縣城。第一個晚上發現我不見了,頂多奶奶四處問問,問不到也就算了。因為這樣天寒地凍的日子,我也去不了哪里,他們不會想到我已經徹底逃離他們,就像當初沒有人會想到我媽會跟別人跑了一樣。第三天,第四天,當冷老秋真正意識到我離開了這個家,而又沒有我任何消息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反應呢?他會想到是他將我媽和我都趕跑的嗎?他會告別麻痹他的酒清醒過來嗎?奶奶老了有姑媽們照顧,而他將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沒有人給他燒酒,沒有人給他洗衣做飯,也再沒有人任由他打罵。在他孤單的時光里,他是否會回想有老婆孩子的生活多么美好,哪怕那個孩子是個女孩兒?他是否會悔恨他所做的一切,而開始對我和我媽的找尋?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象冷老秋氣急敗壞而又不知將拳頭掄向誰的狼狽樣,想象他爛醉如泥而又沒人照管的可憐樣,我就覺得特別痛快,特別解氣。每當我又冷又困,快走不下去的時候,我就以此來激勵我繼續前行。

    我走了三天,腳腫了,手和耳朵也都長了凍瘡。夜晚,我到別人家里借宿,見路邊有人家就蹭進去烤一會兒火。那些陌生人都給了我極大的熱情,他們端出熱熱的水給我燙腳,燒旺旺的火給我暖身,熱心地問我怎么這個天也出來趕路。我在陌生人那里感受到在家從未感受到的溫暖,我真想留在這些人家里做他們的女兒。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對我好是因為我只是一個過客,一個不會停留的匆匆過客,如果他們了解我的身世,大概也會認為我是不祥之人,而將我拒之門外吧?所以,不管別人對我多好,我都不能留戀,不能忘了自己的目的是趕路,像我媽那樣趕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去。

    平日里,別人走一天就能到達縣城,我足足走了三天。我想,冷老秋如若找我,他是追得上我的。天寒地凍,到處都不通車,不像我媽走的那會兒,夜里雖然下了雪,可天一亮就晴了,并不影響車輛通行。我甚至想,我走得這樣慢,如果冷老秋找到我,我是堅決離開,還是跟著他回去?可是,我走得這樣慢也不見冷老秋追來,我又有些失望,這種失望讓我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感覺我的心比這冰天雪地的凝凍還要堅實。我被凍住的心就像冰塊一樣,冷到極致帶給人的是燒灼感。我的仇恨越來越像這冰塊一樣鋒利而灼燙。

    去到縣城的車站,我仍舊期待在那里能夠遇上冷老秋或是我們村莊的其他人,我愿意相信他們為了追上我而抄了小路才沒有與我相遇,他們趕在了我的前面,正在車站的某個我必經的地方等著我??墒?,車站很冷清,只有往南邊方向的車能夠通行。人很稀少,我一個熟人都沒遇到。

    我順利買到了去廣西江城的票,上了車。我對冷老秋的恨更加濃烈,永別家鄉的心也更加決然了。

    5

    我走得那么決絕,是抱著哪怕凍死在路上、哪怕餓死他鄉也決不回頭的勇氣的??墒?,僅一個來月,當春天的風吹來,所有凝凍解除后,我又回到了家鄉。我并不是在外地生存不下去,不得不回去投靠我的酒鬼父親。我也不是因為依戀云嶺的風景,在春天來時就追著油菜花的香氣回家。我在江城找到了我媽,我媽又把我逼上了回家的列車。

    那天,車子緩慢地開著,行了七八個小時,天還未黑,就在一個臟亂的小車站停下來,車上的人紛紛下車。我以為司機是停下來讓大家下去吃晚餐。聽說長途車中途吃飯又貴又不好吃,大家還一窩蜂地搶,我還有包子和餅干填肚子,并不想下去??伤緳C卻說到了!到終點站了,怎么不下車呀!我只好扛著包包下車,想這里就是江城嗎?我做好乘坐幾天幾夜長途車的準備,這么快就到廣西了嗎?出到車站門口,果然看到江城縣汽車站的牌子,附近的招待所、餐館之類也大多打著江城某某的招牌。這讓我感覺失落,甚至有些傷心。我從來沒有想到江城竟離我們縣這樣近,比我們縣到市區到省城都還近,這兩個縣雖隸屬于不同的省,原來卻是緊挨著的兩個縣。這么多年來,我媽就在離我這么近的地方,我還以為出了省就遙不可及,就來去維艱。江城距黎城這樣近,也就是說,這么多年來,我媽就在離我這樣近的地方??墒?,她卻一次也沒有回去,沒有回去看我,而冷老秋,我的父親,也從未到這里來尋過我媽。

    街上已經亮起了燈火,天漸漸黑了。風沙沙地吹來,有些刺骨,路面很泥濘,到處是食物冒著騰騰的熱氣。很多人都伸出熱情的雙手,要拉我去吃飯或者住宿??傆X得這樣陌生的熱情里布著陷阱,我一一撇開他們,朝著幽暗而又骯臟的巷道走去,希望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尋到一間簡陋便宜的房間。走到盡頭,才發覺我來到了一個小型的農貿市場,大多數人已經收攤,只有個別人還在不甘心地等待著買主。我想開口問哪里有便宜的旅館,又擔心遇到壞人。我始終緊閉著口唇。有人朝我喊姑娘,買菜啵?我也沒有搭理,又折回來朝著另一處幽暗僻靜的巷道走。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個地方,終于在一家叫順美的旅館前停下來。

    這個片區沒什么商店,很安靜,房子也顯得很老舊。我想這樣的地方住店應該不會貴,就去問了。想必是用住家戶改造成的旅館,總共才六七間房。房東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她說有幾間是被客人包著長住的,就剩一間,還是位長住客回家過年剛騰出來的,六十塊錢一晚。我說我可能要多住幾日,能不能便宜些。房東瞟了我幾眼,說:“那就三十塊吧,我看你也是剛出遠門的妹仔,想必是遇到什么難處了啵?我這空著也是空著,你來就當我們多了個伴?!?/p>

    這是我有些意想不到的,都說外地人欺生,沒想到這老板娘竟這樣好。這個地方除了人們的口音略有不同外,其他的似乎與我的家鄉沒太大區別。我趕緊把行李搬進去。房間很小,卻有獨立衛生間,不見熱水器,但卻是可以調冷熱的洗澡噴頭,我試了試,還真的很快就有熱水流出來。床上是同花色的床單被套,被子有些板硬,但鋪了電熱毯。這么好的條件,我想我真是撿了大便宜了,我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出遠門竟這樣幸運。我夢想著盡快找到我媽,或是找到一份事做,這樣就可以在這里長期住下去,就再也不用懼怕冬天的寒冷了。

    房東在廳堂里燒著一盆炭火,給人很暖和很溫馨的家的感覺。我關在屋里吃了兩個包子。房東喊我出去烤火,跟我介紹了一些情況,又熱情地問這問那,還說我若在這里久住,可以跟他們搭伙,也就是多雙筷子的事,比在外面吃便宜多了,其他幾個房客也都是跟他們一起搭伙的。我冰冷的手腳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暖和起來。我的心也慢慢暖了。

    第二天,我出門去尋我媽。江城的街很熱鬧,到處擺著賣糖果、對聯和燈籠的攤子,路變得很窄,人又多,挨挨擠擠,這頭看不到那頭,滿大街都是新春佳節的喜慶。我拿著我媽年輕時的照片在大街小巷瞎逛,眼睛用力盯著過往的每一個女人。到江城后,我便有幾分相信村里的流言了。我希望一眼就從人堆里認出我媽,或是被我媽一眼給認出來。有幾個相似的,我尾隨了去,可是沒跟多久就發覺不是。我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隨著人流在大街上走著,僅半天時間就將江城的大街小巷走了個遍,但是一無所獲。我媽給我匯寄的錢款、包裹從來都沒留地址,郵戳上總印著“廣西江城 環城西路”的字樣。江城有兩家郵局,一家在城東,一家在城西,不知我媽是就住在這個縣城里,還是從鄉鎮到縣城來寄的包裹。當年,我媽是跟著一個劁豬佬跑出來的,按理應該是安家在某個村莊??擅總€鄉鎮也都有郵局的點,我媽用不著每次都舍近求遠跑城里寄東西吧。這樣分析一通,又想著村里關于我媽的那些風言風語,我便確信我媽就在這個地方,今天找不著,也許是她根本就不出門。這個縣城就這么點大,我相信一定能夠遇見她。

    我每天到環城街來來回回地走,一邊打聽我媽的消息,一邊也順道找尋一份事做。雖然有老板娘順美姐的照顧,住店很便宜,吃飯也不貴,但我全部的家當也僅夠維持幾天。環城街非常熱鬧,各式各樣的店子琳瑯滿目。我捏著我媽年輕時的照片,一家一家地去問,有沒有聽說過或見到過王翠香這個人。他們接過我的照片。照片是黑白色的,有點復古的味道。照片上的女人扎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大大的眼睛,甜甜的酒窩,每個看的人都會覺得那眼睛正在跟自己說話,那酒窩正對著自己笑。他們看不夠似的久久地盯著,看得越久我越高興,我希望他們能夠回憶起來什么,但最后他們都搖搖頭,非常遺憾地將照片還給我。我又問他們需不需要招工,他們就將我上下打量一通說招是想招,不過得等過完年,因為他們也馬上要關門回家過年了。倒是有一排排的發廊,店面很小,也沒見什么理發做頭發的設施,只有簡單的洗頭盆,卻好幾個女人花枝招展地擠在一堆閑話。我進去,還沒開口,她們就嘻嘻哈哈地笑。有人說:“找事做的吧?我們就想招你這樣的小妹呢,就怕你不肯?!闭f完又笑作一堆。我似乎覺察出這是個什么地方了,羞紅著臉趕緊跑出來。

    從那地方跑出來,我又有些不甘心,硬著頭皮折回去。我拿出我媽的照片交給她們辨認,既希望有人認識照片上的女人,又害怕有人能認出她來。她們拿著照片一個一個地傳閱。她們嘖嘖地感嘆我媽的模樣可真好,她們當中要有人有這般模樣,怕早就成明星了。這樣傳閱了好多家店,也沒有人認出照片上的女人。我正為此暗自慶幸,但卻有人將目光瞟向了我,終于指著我說:“你們看,這孩子是不是和花姐有幾分像?”那些女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漫在我身上,像漲水時布滿垃圾的洪流,頃刻就把我淹沒了。我的心突突地跳著,一股灼燙從臉頰一下子燒到了脖子根。

    從發廊里跑出來,我的心情極為忐忑?;ń?,花姐,這分明就是那種女人的稱呼,她會是我媽嗎?難道我媽真涂著厚厚的粉塵,抹著濃艷的口紅,穿著妖艷卻劣質的時裝,在某間發廊里招攬客人?村里這么些年的流言是真的?如果我跑去認這樣的一個人為我媽,別人會用什么樣的眼光看我?想到這些,我便感覺痛苦極了,一直鼓不起勇氣去探聽花姐更多的消息。

    直到除夕,我連買包子的錢也沒有了。一大早,老板娘順美姐就在跟房客們商量如何過除夕夜。大家都同意湊錢一起吃年夜飯,說是出多少錢無所謂,辛苦一年了,怎么都得在這最后一天好好犒賞一下自己。我聽他們在外面商討得歡,越發感覺焦慮和難過。我想要是有個地洞,讓自己避幾天,不用出來見人那該多好。

    這讓我想起我們村過年有人吃清齋的習俗。大年初一,我們村的婦女大多都是要吃齋的。頭天晚上,她們就會將鍋碗瓢盆洗刷得干干凈凈,將大年初一要吃的素食齋飯準備好。新年的第一天決不殺生,也盡量不做沾油葷的事。因為她們相信在新年的第一天,以一顆虔誠的心,過一天干干凈凈的生活,那么新的一年里便能肅肅靜靜、無災無難。有的年老的婦女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或是對曾經罪過的救贖,甚至在這一天干脆床都不起,東西也不吃,不問世事,像冬眠般將這一天翻過去,稱為吃清齋。奶奶以前只是大年初一吃齋,家里連遭不幸之后,奶奶便常年吃素了。這讓冷老秋極為不滿,他像村里大多數男人一樣,認為過年殺豬都不吃肉,什么時候還能痛快放肆地吃肉?奶奶常年吃素之后,就把她的餐具單獨分了出去,許多時候她做飯為不沾葷腥,就不做冷老秋的,冷老秋就只能命令我去做。今年,奶奶又添了一件不順心的事,不知她是繼續吃素,還是會選擇吃清齋?而沒有人為之洗衣做飯的冷老秋,心里是否有了些悔意呢?想到這,我有種復仇的暢快。但這種暢快轉瞬即逝,我立刻就陷入眼下的困窘里。

    我躲在被子底下淌著眼淚,掙扎著要不要去見她們口中的花姐。想到即將找到丟棄我多年的母親,我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興奮,但是想到我媽可能真的是鄉親們唾棄的人,我又十分害怕。我多希望能夠像村里的老太太那樣,躺在床上吃幾天清齋,醒來后一切困難和煩擾都迎刃而解。我緊閉門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偏偏順美姐跟大家收齊了錢后,就咚咚咚地來敲我的門。我不開門,她越敲越越用力,一股不把我喊出去誓不罷休的勁兒,一邊敲還一邊喊:“月妹妹,月妹妹,今晚大家一起過除夕,你不能缺席的啵?!?/p>

    我只得趕緊擦了眼淚起來開門,裝作睡懶覺般揉著惺松的眼。順美姐說:“大家都鬧翻天了,你怎么還睡得下呀?!蔽艺f我找到我媽了,約了下午見,早上沒事就多睡睡。順美姐以及其他房客都為我找到我媽而高興。他們要我喊我媽晚上跟他們一起吃年夜飯。我為了掩飾我身無分文的窘迫,推說還沒見面,不知道什么情況,等見了面后再說吧。

    就這樣,我去見了她們口中的花姐。

    6

    花姐住在一家遠離城區的旅館,那是一棟私人的宅子,不大,但有好幾層?;ń阕〉厥且婚g光線幽暗的屋子,屋里滿是中藥的味道。我到的時候,她正縮在被子里咳嗽,每咳一下就很疼痛的樣子。她很瘦,皮膚干干的毫無光澤,一頭長發散亂地堆著,完全是個極不講究的病秧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很多。

    她沒想到會有人來拜訪她,見房東帶著人進來,她顯得有些慌亂,一只手捂著咳嗽的嘴,另一只手企圖去擼一擼凌亂的頭發。她抬眼看我,我們四目相對,然后,她手上的動作停下來,我們像做木偶游戲似的突然間都愣住了。雖然眼前這個女人與照片上的女人判若兩人,但我還是一眼認出她就是我媽。她的眼神還是那般柔弱、羞怯、閃躲,只是其間流露的無奈,比她出逃時的那個夜晚更深了??吹贸?,我媽也認出了我,也許在我身上,她看到了她年輕時的影子。

    我有些慶幸我媽不是我想象的那個樣子,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又有股說不出的酸楚。我以為我會撲過去,滾在我媽懷里,抱著她痛哭一番。我一遍又一遍那樣想著,身體始終僵持著沒有行動。我媽將手伸向我,嘴唇艱難地蠕動了一下,輕輕吐出兩個字:“妮子?!蔽业难蹨I情不自禁地掉下來。

    我用我媽簡單的餐具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媽顯得很開心,一雙眼睛總追著我的身影笑。我想要她梳洗一番,我們一起去跟順美旅館的人過除夕。我媽不肯。我說順美旅館的老板娘人好得很,這些天我多虧有她照顧。我媽說:“你還小,出門要多留個心眼,人家對你好說不定藏著什么預謀?!蔽覌屵€說當年她就是太輕信,所以淪落成今天這個樣子。我要我媽細說她的遭遇,我媽卻將話題繞開,說難得這樣好的日子相聚,那些不開心的話留著以后慢慢說。我問我媽得的什么病,怎么不到醫院去治?她說沒什么,老病而已,等春天暖和的時候,病自然就好了。

    當晚我就從順美旅館搬來跟我媽擠著住了。老板娘順美姐十分不舍。記得剛到順美旅館那會兒,我都是拘謹地喊她老板娘,順美姐說:“這樣喊生疏了啵,你就叫我順美姐吧?!蔽铱粗?,感覺她年齡比我媽小不了多少,就開不了口。順美姐說:“大家都是這樣叫的啵,不管年老年少,這樣叫才親切嘛?!焙髞戆l現真是不管男的女的、年長的年少的都喊她順美姐,我也就跟著喊順美姐了。順美姐說她就相信緣分,雖然我才住幾日,但她早把我當做妹妹一樣親了,要我以后多回她那里。順美姐還問我住在哪兒,說是以后遇著好的工作可以幫我介紹。我記著我媽的話,想這樣隨和的人,哪兒會藏有什么預謀,應該是我媽多心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媽沒有起床。我媽頭天晚上就將自己梳洗好,她給了我一點零花錢,交代我明日別吵醒她。我說清齋是老女人吃的。雖然我早晨才想過要吃清齋,但好不容易跟我媽相聚,自然希望她能陪著我。我媽說每年也就盼著至少有這么一天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我正感覺無聊,順美姐卻著人來喊我去她那邊玩。順美旅館很熱鬧,除了幾個老房客,還有好些眼生的人,大家圍在一起烤火。我一到,便有人問,這就是從貴州來的小姑娘吧?那人說早就聽順美姐說了,果真是個美人。其他幾個也都齊刷刷地看向我,目光在我身上游移,讓我很不自在。我怯怯地低著頭,也不敢回問他們是誰。順美姐說昨晚聚餐,我不在。楊老板說不算數,今晚補一餐,他請客。大家便歡呼起來。在大家的歡呼聲中,有個人老盯著我看,那人四十多歲的樣子,穿件帶毛領的皮衣,戴副眼鏡,看上去挺斯文的。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楊老板了。

    晚上,我們在一家酒店吃飯,有十幾個人,好些人我不認識。滿滿一桌人,數我年齡最小,大家對我都特別關照。這還是我第一次與這么多人過著這樣熱鬧的年,我心里充滿感激,想著要是我媽不吃清齋,跟我們一起,那該多好。席間,大家邀我喝酒。因為冷老秋嗜酒如命,我便對酒恨之入骨。不論大家如何勸說,我都一律拒絕,只是笑著看大家推杯換盞,默默吃飯。大伙卻不放過我,非要勸我喝的架勢,勸得多了,便有幾個人看不慣,話里帶出火藥味。有人說這又不是毒藥,再說今天是新年頭一天,總得給點面子吧,莫不是我這貴州小妹看不起他們廣西人?而我除了一個勁兒說對不起不會喝之外,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那個人將酒橫在我面前說我不接杯子,他就不縮手。我急得滿臉通紅,兩手使勁捏著衣角,將目光怯怯地投向順美姐,希望她能幫我打圓場。順美姐一臉慍怒,示意我把酒喝了。我知道順美姐也生我氣了,看來哪怕是毒藥,我也只能接過去一口喝掉。正在我猶豫著要不要接過酒杯的時候,那位楊先生搶在我前面,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喝完,他說喝酒就是為著開心嘛,看把小姑娘逼得,還有誰想找我喝酒,他都替我喝了,只要大家開心,他奉陪到底。那一刻,我幸福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想,這個人要是我的父親該多好。

    后來,我還是喝了酒。楊先生說:“這樣的時刻,若滴酒不沾,多少會留下遺憾,你定是心有顧慮,所以才那么矜持。這紅酒雖然也叫酒,其實和飲料差不多的。不信,你嘗一點試試?!币娝f得那么溫和,我就嘗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靈的枷鎖一下子打開了,膽子漸漸大起來,也跟著他們說說笑笑,越說話便越想喝酒,越喝酒也就越想說話。

    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我完全不知道。第二天醒來,已是在我媽的注視之下。我媽眼里包著一團火,見我醒來,便甩過一句話:“明后天通車了,你就給我回家去?!蔽翌^痛欲裂,聽不懂我媽說什么,只管慵懶地拍著頭。

    “春節后通車,你就給我回家去,聽到沒有!”我媽加重了語氣,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媽,不知她為何如此生氣。我說:“干嗎回去?我才從那魔窟逃出來。我才不回,要回你回?!?/p>

    “你知道什么叫魔窟,你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窟!昨晚要不是我見天黑了你還不回來,一直在順美旅館守著,如果他們帶你回的不是順美旅館,你就真的掉進魔窟里了!”我媽因為生氣,臉膛通紅,又咳嗽起來。

    我努力回想著昨晚的事情,印象里楊先生似乎抱了我,又好像是我撲在人家懷里哭,我似乎還跟他說如果我有你這樣的父親,那該多好,后面我就實在想不起來了。這些年,我遭受了那么多委屈,從不向別人傾訴,我隱忍了這么多年,偶然撲在一個像自己父親一樣的男人懷里痛哭一場,也要上綱上線、小題大作嗎?

    我媽氣急敗壞,卻又不知道如何說通我,憤而甩了我一耳光。我終于咆哮起來,朝她大吼:“為什么你也打我,你嫌我被打得還不夠多嗎?為什么你們就只會用拳頭說話?”

    我媽抱住我,也哭起來,一個勁兒說對不起,叫我別恨她,她說都是因為她太著急,太害怕,太怕我重蹈她的覆轍。我媽一急就咳嗽,像要將什么東西使勁從肺里掏出來似的,腦門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吹轿覌屵@么痛苦,我慢慢平和下來,問她什么覆轍,她卻又不語。

    跟我媽過了幾天安靜的日子,但沒多久,我就發現了我媽日子的窘迫。每次跟我媽拿錢去買菜,她都要背著我摳好半天,才拿出幾張零票。她似乎還欠房東不少錢,有次她和房東悄悄說著什么,我聽到了一些。她說等天氣轉暖,她病好了,就會掙錢還上。房東說不急不急,有我這么靚的姑娘,還愁還不上這點錢?

    這些日子,我媽始終不忘勸我回家,她說奶奶老了沒人照顧很可憐,說冷老秋廢了無人理睬也很可憐。我說你可憐這個可憐那個,誰可憐你可憐我呀?她又說,回去吧,回去繼續讀書,多讀些書,只有多讀書才能改變命運。我說冷老秋成天打我,我哪里能夠安心讀書,我現在就想找份事做,努力掙錢。她又說如果我實在讀不下去,也等我再長大一些,完全成年了再跟村里的人出去打工,不要一個人出門,以后挑個品行好脾氣好的人嫁了,好好做人家媳婦,好好生活。她還苦口婆心地勸我別恨冷老秋,她說冷老秋心里苦得很,我已經慢慢長大,要學會去體諒他。

    過了十五,天漸漸暖了,那些因回家過年而關閉的店面、餐館也如春天的各種花般次第開起來,他們貼出了一張張激動人心的招工廣告。我不理睬我媽,我奔向那些廣告,仿佛奔向那個我構想著的南方之春一樣的未來。

    7

    我媽最終將我押上了回黎城的車,硬生生割斷我剛剛長起來的希望。

    我媽說:“你被人惦記上了,還有什么春一樣的未來?給我回家去!”她以為只要我回到家,再難的事都算不上難事,再苦的日子都算不上痛苦。

    我不懂我媽的意思,但她堅定的態度讓我不敢忤逆。我說要回也行,一起回。我們就一起整理行裝,一起上車??墒擒囎映稣竞?,她讓車子停一下,又提著她的行李下去了。隔著車窗,她對我說:“妮子,媽媽回不去了,你自己回吧?!比缓蟪覔]了揮手。

    我想追下去,車門卻關上了。我最終隨著班車離開了江城。我媽的身影越縮越小,最后模糊在一片晨霧里。我想著我媽揮手時說的那句話,心里又感傷起來。我想,好吧,那我就暫時回去,回到云嶺去,雖然我發誓再也不回去的。我決定要去面對冷老秋,去面對他的打和罵,但我不會再任由他擺布,我要讓冷老秋將我媽接回家。

    到達云嶺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輪圓月正靜靜地掛在天上,灑著冷冷的清輝,清輝下的村莊顯得很安寧。一些屋子漏出昏黃的燈火,偶爾傳來一陣輕輕的人語聲,像個似睡非睡的嬰兒般。我忽然有些感動,似乎這人間煙火里藏著我渴望的幸福。我踩著銀子般的月光回家,我的家卻浸染在一片黑暗里。屋里沒有奶奶的身影,連冷老秋也不見,鍋灶都冰冷著,只有火坑上吊著的兩塊臘肉是這屋子唯一的煙火氣。

    我放下行李,準備生了火就去跟鄰居打探奶奶和冷老秋的消息。還沒出門,冷老秋就搖搖晃晃、滿身酒氣地進屋來。冷老秋見到我,發紅的眼睛頓時亮了,撲過來死死地抱住我,胡子拉碴的臉搓得我生疼,嘴里喃喃喊著:“翠香,你回來了?翠香,你終于回來了?!蔽移疵崎_他,我說:“我不是翠香,是妮子,你姑娘妮子?!崩淅锨锵衤牪灰娢艺f話似的,只管說:“別人搞得,我搞不得?是人是鬼都搞得,我為什么搞不得!”我不得不在他臉上狠狠甩了一耳光,并對他咆哮道:“冷老秋,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點,我是妮子,你姑娘妮子!”冷老秋似乎突然驚醒了,踉蹌著往后退,一下撲倒在地,想翻身卻動不了似的,沒一會兒竟扯出了鼾聲。我大聲哭罵:“冷老秋,你這個挨千刀的,你就是個畜生!你連畜生都不如!”我奪門跑出去,可是跑了幾步我趕緊停下來,用手捂住噴涌而出的哭聲。

    我停下腳步,收住哭聲,呆愣了一會兒,又悄悄地回了屋子。冷老秋還在地上躺著沒有起來,我大著膽子舀了一盆冷水猛地潑向他。我想象他被冷水激靈得暴跳如雷的樣子,也許他認出我是妮子后,會對我拳腳相加。我決定跟他干一仗,哪怕頭破血流,哪怕被他打殘打死,我也決定跟他干上一仗,拼盡全力地跟他對打一回。我要告訴他,妮子長大了,這個家再也不能任由他胡來。

    我將一整盆冷水潑向冷老秋,冷老秋裹著棉衣的身子頓時全濕透了。讓我失望的是,冷老秋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般被冷水刺激后立馬跳起來扇我耳光,我也未能跟他打上一場我期盼已久的架。冷老秋打了個冷戰,身體下意識地蜷曲起來,拉碴的胡子、又臟又長的頭發被水淋濕后,緊緊貼著他的臉,看上去就像個草包。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又攏了攏衣服,渾身抖動著,想爬卻爬不起來,掙扎幾下干脆放棄了。他再次將身體卷了卷,團得像個球似的,然后慢慢睡去,就像小時候我被他打疼了賴在地上,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一樣。

    看著如此狼狽的冷老秋,我心里充滿了厭惡。我在心里喊著,冷老秋,你起來呀,你起來打我呀!你怎么會變成這樣?你為什么要變成這樣?

    冷老秋原本身材高大,在村里也算是個俊朗的漢子。那個時候,他很愛我媽,什么重活累活都搶著干,舍不得讓我媽受一點苦。他也很愛哥哥和我,每次從坡上回來,不管多累,都會陪哥哥打一會兒陀螺,或是將我扛在肩上轉幾圈,而他對奶奶更是言聽計從,從不拂奶奶的意。那時候,我們一家是多么幸福啊??墒?,這一切都變了。追溯改變的根源,我想到哥哥,想到那串牛奶果。呵呵,多么可笑,一串牛奶果,這一切竟因為一串牛奶果而改變了。為什么一串牛奶果就改變了我的命運?為什么一串牛奶果就能毀了一個家庭?為什么災難不是讓我們抱得更緊,而是將我們越推越遠?我在心里一遍遍問著喊著,但是沒有人能回答我。

    我頹喪地坐在冷老秋旁邊嗚嗚地哭。冷老秋卻慢慢傳出不規則的鼾聲。那鼾聲時斷時續,扯得我心驚肉跳,真讓我擔心一不留神,那口氣便如被掐斷的游絲,悶回肚子里再也扯不出來。

    我想,扯斷了才好。我哭了一陣兒,丟下冷老秋,去做飯菜。像為了要撫慰我自己,我將飯菜做得很認真,然后慢慢地吃,最后還燒了熱水洗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回我的房間睡覺。

    已是深夜,困倦極了,我在床上卻越躺越清醒,竟然擔心冷老秋會不會死掉。我一邊想著死了才好,死了我就再也不怕挨他打罵,我就可以將我媽接回家,和我媽再也不分開了??墒?,我一邊又擔心如果冷老秋真的就這樣死去。哥哥為我而死,母親因我逃離,現在我一回到家,冷老秋就突然死去,我不是災星是什么?我就是有一百張嘴,還能辯解得清嗎?如果冷老秋真的死了,我和我媽還回得來云嶺嗎?我越想越怕,就爬起來去看冷老秋。冷老秋果然臉手冰涼。我試圖將冷老秋搬到床上去,但怎么都抬不起來,我用盡渾身力氣,也只將他拖到門板邊靠著。我燒了盆熱水給他擦洗,又去找了一套干爽的衣服來給他換。給冷老秋擦臉時,他眼角竟掛著兩滴淚水。

    看到冷老秋的眼淚,我的心突然彈跳般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母親曾說:“妮子,別恨你爸,他也活得很苦?!碑敃r我想,他活得苦,那是他活該,不恨他,我恨誰?這些年,我從未喊過一聲爸爸,我只顧在心里恨著冷老秋,甚至將對冷老秋的報復作為我成長的動力。此刻,看著眼前這個邋遢的男人,看著那兩滴不易察覺的眼淚,我心里真如打翻的五味瓶般,不知是個什么滋味。

    第二天,冷老秋病了。從不生病的冷老秋一病起來,有點地動山揺的感覺。他一會兒冷得像篩糠一樣哆哆地抖著,大喊大叫著讓我不停地給他加被子,一會兒又發燙得雙頰通紅,呼呼地喘著粗氣。我用了些土法子,但根本不管用。奶奶被冷飛燕接走了,她們給冷老秋留了些年貨,冷老秋就每天拿著那些年貨,張家李家地去混酒吃。人們說,瞧瞧,終于吃出毛病了吧。我給奶奶打了電話,又去喊來醫生。冷老秋折騰了一個多星期,像在鬼門關打了個轉,漸漸好了起來。

    病好后的冷老秋被醫生告誡,說他由于這次急性肺炎太嚴重,損傷了呼吸系統,不能吃刺激性強的食物,尤其不能喝酒。奶奶姑媽們也趁機勸他把酒戒了。冷老秋不信邪,又偷偷喝過幾次,但只要一碰酒就會咳嗽,啌啌地咳出血絲來。

    不能喝酒的冷老秋落落寡合,像突然老了許多,也不愛說話,似乎連打人罵人的力氣也突然消失了。我失蹤一個月,他居然不聞不問,像是毫不關心,又好像我和我媽的一切情況他都了如指掌。倒是奶奶私底下盤問過我好幾回。奶奶說我是不是找我媽去了,見著人沒有,她是不是還不肯回來。我說冷老秋都不去接,她怎么回?奶奶說要怎么接,她自己跑出去的,難道還八抬大轎去抬不成?我就懶得搭理奶奶了。我故意在只有冷老秋的時候丟下一些話語,我說我媽很孤單,這些年始終一個人。我媽變瘦了。我媽變老了。我媽病了。我媽躺在一家小旅館里,奄奄一息了。我在冷老秋面前丟下這些話,我并不看他,好像這些話只是說給空氣聽一樣。冷老秋也不接腔,好像我也只是一抹空氣。

    又過了些日子,奶奶的嘆氣聲越來越重,見了我,她總是“唉——妮子,唉——唉——”。我看著她,等著她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她欲言又止,空空嘆息幾聲又過去了。這樣嘆了幾日,她終于說:“妮子,我們還是去把你媽接回來吧?!蔽艺f:“冷老秋要再不去接我媽,我就真出去打工,再也不回這個家了?!?/p>

    也不知奶奶是如何說動冷老秋的,冷老秋居然答應和我一起去接我媽回家。

    8

    我和冷老秋去接我媽了。為了不讓別人發覺,我們天沒亮就出發。在鎮上等車的間隙,冷老秋到理發店理了個頭,還刮了胡子。剪了頭發、刮了胡子的冷老秋仿佛變了個人似的讓人覺得特別扭,利索的平頭與他松松垮垮的衣服極不相稱,沒有胡子的臉也仿佛沒了遮掩般,顯得僵硬和木訥。似乎冷老秋剪掉的不是頭發,刮走的也不是胡子,而是他的暴戾和威嚴。

    我應該為冷老秋換了新形象感到高興,但我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瞟了他幾眼。冷老秋也沒有任何表情。我們始終一句話不說,各走各的,上車下車,睡覺發呆,一路沉默。

    到了江城,我們直奔我媽住的那家旅館??墒?,我的母親王翠香卻離開了那里,那個房間又住進了別人。

    “我媽還病著,她能去哪兒?”我的語氣里不經意地帶著質問,這讓那個矮小的房東發起怒來:“我要知道她去哪兒就好了,她還欠我兩千多塊錢呢。你們來了正好,趕緊還錢,不還不準走人!”

    “還錢?還什么錢?憑什么說她欠你錢?”冷老秋在一旁暴跳起來,只可惜他的長頭發和絡腮胡沒了,使他的話減了不少威力。那房東并不買賬,翻箱倒柜地找出幾張紙條,說:“憑什么?就憑這個!白紙黑字、紅手印都押著呢,這是她寫的欠條,還有她住店的記錄!”

    “還錢?我還要你還人呢!她身體好的時候長期住這里,現在生了病,你倒說人跑了,鬼才信!”

    “還錢還錢,沒得說,不還不準走人!”

    我在這住的那段時間,房東挺和善的,一些吃的買多了還會分給我們。冷老秋一上來就有些蠻橫,我怕他嚇著這個矮個子房東。沒想到房東一點不虛,態度也這么強硬,那姿態仿佛在說:“我的地盤我做主,還怕你個外地佬不成!”

    “要還錢,你先把人找來。人是在你這丟的。不把人交出來,我饒不了你?!?/p>

    冷老秋用手指著矮個子房東,擺出要打人的架勢。房東見勢抓起一個物件猛敲了幾下桌子。我趕緊拉了拉冷老秋的衣服,示意他別爭了,我們走。我們轉身準備走的時候,也不知從哪里躥出個人來,那人動作快極了,讓我們猝不及防,呼地一下就將出口的門給關上了。冷老秋氣急敗壞,大手一揮就把那人搡過了一邊,他拉起我準備跑,但樓上樓下突然躥出好多人,將我們團團圍住。

    矮個房東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還了錢,自然讓你們走?!?/p>

    “沒錢?!崩淅锨飦G下這兩個字,企圖憑借他的力氣將那些擋道的人一一掀開。但是,冷老秋的力氣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不但掀不開那些人,還被他們挾了起來。冷老秋憤怒極了,對他們拳打腳踢,但很快就被他們揍趴在了地上。他們你一拳我一腳輪翻砸向冷老秋,嘴里罵著粗話。冷老秋無力招架,一會兒抱住頭,一會兒捂住肚子,鼻子和嘴巴很快就流出血來。

    我被這一幕嚇傻了,想不到他們真往死里打人。開始我還幻想這是不是他們故意設的局,也許我母親根本就沒走,他們為了幫我母親出氣,所以故意設下這個局修理一下冷老秋。說實話,想起這些年動不動就挨冷老秋的打,我多么希望能看到冷老秋也被教訓一回。冷老秋剛開始被圍打的時候,我心里竟有種說不出的快感。我暗想,好啊,你狂吧,你脾氣暴吧,你動不動就出手打人吧,天底下也就我和我媽會任由你打罵,出了那個家,誰會怕你呀!挨挨教訓也好,讓你也嘗一嘗被打的滋味。

    可是,他們根本就不是只給點教訓,那些人似乎是天生就喜歡打人,似乎很久沒打過人了,手癢得很,現在一打人就打上了癮,打紅了眼。他們越打越起勁,冷老秋鼻子和嘴巴都出血了,他們還繼續打。冷老秋被打得一動不能動了,他們還繼續打。我哭起來,求著房東讓他們別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他們看著我哈哈大笑,說出條人命算什么,關門打狗,誰會知道啊。求不管用,我就大聲地罵:“你們也太猖狂了,除非你們把我也打死,不然我出去一定會報警,一定讓警察將你們統統抓起來?!彼麄儧]有來打我,但他們笑得更肆虐,踢打冷老秋也更瘋狂,就連房東示意他們停也停不下來。冷老秋終于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哼哼聲都聽不到了。我想冷老秋是不是被打死了,一種恐懼瞬間攫住我的心,仿佛四周漫起了黑色的迷霧,那些人張狂的笑聲和踢打聲如同強烈的電波不斷擴散,震得我頭痛欲裂。我忽然大叫一聲,撲到冷老秋身上。我張開雙臂,試圖像母雞護住小雞那樣將冷老秋遮護起來。那伙人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懵了,終于停止踢打。其實,我也被自己嚇到了,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這么大勇氣。

    “你們不就是要錢嗎,兩千多塊錢,你們就將人打成這樣!”

    我將冷老秋扶起來,用袖子為他擦拭臉上的血。他們等著我們掏錢,可我們身上就帶了幾百塊錢的路費而已。房東說:“這個好辦,留一個,另一個出去找錢?!崩淅锨镒卟涣?,我扶著他在客廳的沙發躺下,他拉著我的手,嘴唇動了動,但聲音太小,聽不清,看嘴形似乎是說對不起,但也許是不要去。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快點找錢來,將冷老秋贖出去,好帶他去療傷。我對他們說:“我出去找錢,你們可不能再打人,不然我就是不報警,把全村的人喊來,踏平你這個地方?!?/p>

    從旅館出來,我就想要不要報警。我從沒接觸過警察,雖然課本上教我們有困難找警察,可現實里誰知道會是什么情況。這些人似乎根本就不怕警察,也許警察里有他家親戚,我放棄了找警察的念頭。我說要讓全村人來踏平這個地方時,那房東倒露出幾分懼怕,可是現在遠水救不了近火。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一時間上哪兒找那么多錢呢?我到公共電話亭給村里掛了個電話,我沒敢跟奶奶說冷老秋被打,只說要把我媽接回家還需要點錢,讓她想辦法盡快湊三千塊錢給我們打來。我知道奶奶湊三千塊錢需要些時日,而冷老秋卻必須馬上送醫院檢查治療。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想了又想,就想到了順美旅館的老板娘。

    順美姐見到我,眼睛忽地亮了,她依舊那么熱情,拉過我的手說:“月妹妹,可又見到你了啵?!蔽肄侵?,滿臉憂愁地看著她,欲言又止。順美姐說:“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難事了呀,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到你?!币婍樏澜銢]有逃避,還主動要幫我,我就開口向她借兩千塊錢,并保證兩三天后就還她。順美姐面露難色:“我倒不是怕你不還,我兩個孩子上學,剛交去一大筆錢。我那旅店,小本生意,還真拿不出錢給你喲?!笨墒?,做完解釋,順美姐又笑了:“不過,月妹妹,你也不必發愁,我倒是有個幫你生財的好辦法?!蔽冶緛硎且D身就走的,聽順美姐這樣說,我又停下來,等著她指一條快速賺錢的門路。順美姐說:“你還記得上次那個楊老板嗎?他可惦記你啦,只要你愿意,別說兩千,就是五千,他也是肯給的。一晚五千,在我們這可還從來沒這個價的喔?!蔽衣牪欢樏澜阏f什么,愣愣地看著她,她就湊到我耳朵邊小聲說道:“楊老板說他很喜歡你,他曾表示只要你愿意把初夜給他,多少錢隨你開口?!蔽疑碜右痪o,一股灼燙騰上臉頰,我狠狠地瞪她一眼,跑開了。

    我難過極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與無助漫向我。這個城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但誰也不認識我,我流淚、大哭,也沒有人多看我一眼。這種陌生使我膽怯,我毫無辦法,腦海里一次次閃過冷老秋要逃跑時拉住我的那一瞬間。這是這么多年來,冷老秋第一次用他的大手拉著我的小手,我的手心仿佛還留著他的溫暖。此刻,我無比強烈地牽掛冷老秋了。

    我買了幾個包子,想冷老秋一定又冷又餓?;氐铰灭^,卻在門口意外遇見了我媽王翠香。原來我走后,我媽搬離了那里,到一家家政公司打工,她怕我會回來找她,就時不時來看一下。了解情況后,我幾乎朝她吼起來。我說:“你為什么不等我們來就搬走?為什么賬沒結清就偷偷跑掉?你知不知道冷老秋因為你欠錢被打得都快死了?”

    沒等我說完,我媽就沖進旅館。旅館客廳里空無一人,只有冷老秋仍在沙發上躺著,奄奄一息。我媽要將冷老秋背起來,讓我在后面抬著雙腳??墒?,冷老秋一壓到我媽背上,我媽就咳起來。我換下我媽,讓我媽將冷老秋扶上我瘦弱的脊背,然后她在后面抬著他的腳。我們艱難地朝著醫院走去。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爸,你千萬不要有事啊。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回家?!?/p>

    此時,天已經全黑,月光無聲地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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