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18年第5期|風飄石:殼
風飄石,本名張緒平,江西瑞昌人,江西省作協會員。小說、散文曾發表于《文匯報》《清明》《時代文學》等報刊,著有長篇小說《夢囈》《我是一棵樹》,歷史文化專著《九派潯陽》《中國歷代狀元》。
一
那個壞消息是一只蒼蠅帶來的。
八月的一天午后,張三就著一碟臭腐乳喝了三碗紅薯粥后,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屋天井邊的竹床上午睡。這是他伏日里每天的習慣。他的生活就是這樣聊賴。全村的人都在忙著雙搶,中午想躲在家里休息一下,弄不好還要受到一陣雷聲的恐嚇,大呼小叫地去搶曬在稻場上的谷子。做工的小憩片刻后也要頂著烈日去上班。只有張三既不作田也不務工,午飯后便可以放開身子睡覺,只有尿才能憋醒他。自從父親被廣州的二哥接走后,他便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立夏之后,他每天只起一次火。常常是三更時分,全村的人都還在睡夢中咂嘴,他便在此起彼伏的雞鳴聲中架起鼎罐來煮粥,有時紅薯粥,有時南瓜粥,輪換著來。他這么做一是因為睡不著,二是怕早餐的熱粥燙嘴。
盛夏時節,鄉間的菜蔬是豐饒的,菜園里的茄子辣椒豆角俯首可擷。張三也不愿意下地,喝粥只就著一碟臭腐乳,很是焦苦。盡管如此,他的這種在鄉間被稱作“歇伏”式的生活還是讓全村人嫉妒,連門口林子里的知了和麻雀都感到不平。平日里,只要他一躺下,林子里的知了便開始拼命地嘶喊。一撥喊累了又換另一撥,實行兩班倒。麻雀也三五成群地登堂入室,嘰嘰喳喳地在飯桌上找他遺落的殘羹,有時還跳到他身上,在他的前襟上一反一復地磨喙。知了和麻雀像是打好了商量,同心協力要吵醒他,但這都是枉然。
這一天的午后,門口林子里仿佛在醞釀著一個陰謀。知了一只都不叫。幾只麻雀也只站在青石的門檻上賊頭賊腦地望了幾眼便穿過天井飛上了天。這種反常的寂靜壓抑得張三心煩意亂,把竹床折磨得叫苦不迭。就在這時,那只蒼蠅來了。
先是由遠及近的嗡嗡聲,像是在空中逍遙的飛機,接著便在他的臉面上盤旋。張三知道這只蒼蠅是從天井上下來的。假寐的張三等待著它在嘴邊的降落,因為那里殘留著午餐的粥殼。但是那只蒼蠅好像沒有什么食欲,只是一味地盤旋。張三有些焦躁,便揮手去捉。閉著眼睛捉蒼蠅是張三的一門絕技,躺在這張竹床上練了不下十年。他用聽覺和觸覺來定位,準確出擊的手掌就像是一張彈網,十拿九穩。但這一回他數次出擊都是無功而返,其中有一次似乎已觸到了蒼蠅的翅膀。那只蒼蠅仿佛要與張三斗智斗勇,仍然示威一樣地飛來飛去。羞惱的張三翻身坐起,要見識一下這只視死如歸的蒼蠅。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六叔急迫的呼喊聲:
張三,張三!你爹病了。你二哥打電話來,叫你到廣州去接他。
坐在竹床上的張三心里還有些忿忿,目光始終追著那只蒼蠅游移,懶得答應六叔。直到那只蒼蠅像一架完成了轟炸任務的敵機,大搖大擺地從天井的上空消失后,張三才對著已經站在面前的六叔高聲大氣地說,接什么接,誰接走的誰就負責送回來。
父親是五月被二哥接走的。二哥是在廣州讀的大學,和二嫂同學。二嫂的父親在廣州是個人物。二哥畢業后便留在了廣州,先是在一個機關工作,干了七八年,眼看著就要熬成婆了,忽然就接到老丈人的圣旨,要他辭職下海做生意,因為二嫂的哥哥已經承了父業。二哥的生意雖然做得很大,但實際上是過著“倒插門”的日子,公司里的錢賺得再多也不是他自己的,他只是一個高級打工仔。當然,二哥也是個有心計的人。張三有一張銀行卡,里面有很多錢,多到不好意思說,多到銀行的行長每年都要來給他拜年。這些錢都是二哥匯進來的。這張卡掛名是張三的,但里面的錢他卻無法支取,因為密碼是二哥設置的。對二哥這種老鼠馱糧的把戲,張三總是暗暗地嗤笑,心想這大老板過的是什么日子。
在張三的印象里二哥有些年沒有回家了。往年電話打過去,總是說公司里的事情多,不是在香港就是在美國。這些電話都不是張三想打的,但一年三節和清明祭祖之前,父親總要張三給兩個哥哥打電話問他們回不回。大哥從來沒有肯定的回答,但常常會出其不意地“順便”回來轉轉。大哥在省里工作,回來的時候總像做賊一樣生怕遭到縣里和鎮上的圍堵。二哥那邊只會打來一筆錢,有時候三萬有時候五萬,都是由二嫂經手打的。不知二哥吹的是什么風,想到要接父親去廣州呢。
父親的身體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毛病,但年紀大了誰也說不清楚。也許只要一個磕絆就會要他的老命。二哥說,轉年爹就九十歲了,做九不做十,我和你二嫂商量好了,想在廣州給父親大人做九十大壽。張三說,我知道你錢多,你多給我點錢就行了,我保證把爹的九十大壽辦得風風光光。你把爹接到廣州去,就你一個人給爹拜壽哇?我和大哥怎么給他老人家拜壽呢?還有那么多的兄弟叔侄、姑娘姊妹怎么給爹拜壽呢?冬日里你怎么不接爹去廣州?現在炎天暑熱的,你把爹接到廣州去抗日呀?父親自己也不愿意去,他怕一把老骨頭丟在廣州,魂魄不得還鄉。
就在兩兄弟相持不下的時候,六叔來了。他對父親說,大哥,這也是老二的一片孝心,你就跟著去吧。我都去過無數回了,老二家里寬敞著呢,親家公親家母都和善得很。二哥見來了幫腔的便更來勁地說,就是,我回來接你,也是我老婆和她爸媽的意思。你看,我在廣州二十多年了,你還不知道我家門朝南朝北呢。也就是今年空閑些,想把你老人家接到身邊盡盡孝道。你老人家一年老似一年,要是一輩子沒進過兒子的家門,我不是要遭人道路?他又對張三說,我跟大哥商量過了,大哥也認為父親的九十大壽最好不在家里做,叫我還是把父親接到廣州去,到時候你和大哥都過去。
估計父親一想,老大家他已經去過幾回了,只有這老二家還沒有去過。做壽不做壽的倒不在乎,老二靠著老丈人生活也不容易,手板手背都是肉,一碗水要端平。于是父親對張三說,你幫我收拾一下東西吧,我跟你二哥去。
二
在張家,六叔有特殊的位置。在整個金城鎮,這個六叔也算得上一個奇人。父親是張家的長子,六叔是父親同父異母的弟弟,比父親要小二十多歲。父親年輕的時候讀了不少書,先在政府做事,后來改行在金城學校當老師,再后來又自學中醫替人看病。不管走到哪里,父親總是帶著這個幺弟,兩個人很有感情。到了運動多的那些年,祖父已經去世,父親作為長子頂著家里的成分要常常參加斗爭會。那時候的六叔正是一個青皮后生,凡是有父親參加的斗爭會他必定作為一名堅定的決裂者跳到臺上去。他終于得到了一只紅袖箍,整天戴在手臂上耀武揚威的。那時候張三還在娘的懷里吃奶,大哥、二哥都在小學讀書。六叔不但自己從家里搬出去,還蠱惑走了大哥、二哥。六叔給他們每人用毛竹片子削了一支紅纓槍。上學放學的時候,三個人排著縱隊在村街上“一二一”。他還帶著大哥、二哥提著石灰水到處刷標語。
六叔的用心旁人沒有看懂,說他是個忤逆不道的家伙,送了他一個綽號“六傻子”。只有父親心里明白,對這個幺弟很是感激。天下太平之后,父親常常對張三兄弟三個說,我們家能有今天,真是難為了你六叔。有了父親的這個評價,六叔從此在家里便傲慢起來,常以功臣自居。父親落實政策后,大哥和二哥相繼考上了大學。六叔更是趾高氣揚,開口閉口就說:我大哥是解放前參加工作的老革命。我大侄子二侄子都是大學生。滿金城到處都是他的聲音。大哥有了一些地位,二哥也發了財后,六叔更是不得了,跑到鎮上找到鎮黨委書記要村支書當,說某某某是我大侄子,是他叫我來找你的。又說某某某是我二侄子,他的錢多得能砸死人。鎮黨委書記真的就讓他當了村支書。大哥知道這件事后專門給鎮黨委書記打了電話,囑咐鎮黨委書記對六叔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但工作上絕對不要聽信他一派胡言。鎮黨委書記捧著電話信誓旦旦地答道:沒有沒有,領導放心,六叔確實是一個有威信、有能力的老黨員。說他有能力大哥相信,說他有威信大哥只能啞然失笑。鎮黨委書記這么說,大哥也沒有橫加干涉。就這樣,六叔在村支書的位子上干了一屆又一屆,如今都六十好幾了,還賴著不肯下臺。當然,也是因為有了大哥、二哥的關系,別人辦不到的事他能辦到,別人要不到的錢他能要到。這樣的村支書,也沒有哪一任黨委書記想到過要換他。六叔就這樣逍遙著,做些好事也順帶著做點壞事來肥肥自己的腰包。
張三父子四人,個個都有看不慣六叔的地方,但父親和大哥、二哥都不說破。父親忘不了那份患難之情。大哥、二哥也是因為有了這位六叔,童年才過得那么自在,沒有誰敢欺負他們。更重要的是,大哥、二哥現在更需要這么一個六叔。他就像一架大喇叭,到處廣播著大哥的清廉務實和二哥的義舉仁心。他的肚子里總有那么多令人信服的生動事例,仿佛就是他自己的身受目睹。
只有張三不給六叔面子。這似乎是有著前世的淵藪。張三從小有些愚笨,讀到小學二年級還不會做十以內的加減法,指頭扳來扳去就是算不清楚。那時候六叔在家里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當即便搖著頭對他作出了結論: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你就是個“三傻子”。張三再傻也聽得懂這不是一句好話,當即反駁說,“三傻子”總比“六傻子”強。張三從此便記恨著六叔,總是跟六叔唱反調,小時候挨了六叔的不少“栗鉆”。張三長大后,果然就不如兩個哥哥能考上大學,只好去當兵。六叔說,你看,我看人就是有這么準。
張三當兵是在北方邊境線上,連隊里沒有一個老鄉,完全生活在另一種語言環境中。平時給家里寫信抬頭便是:父親大人,兒很想念你。這自然是真心話。復員的時候,張三想給父親一個驚喜,事先也沒有寫信告訴父親。當時,父親已落實政策安排在金城鎮醫院當醫生,雖然退休了,但還返聘著。張三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背著打得豆腐塊一樣的背包直奔醫院??匆姖M頭白發的父親正在給人看病,張三情難自禁,不由自主地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父親面前用部隊的官話高聲叫道:父親大人,兒想你想得好苦哇!當即讓候診的病人們目瞪口呆,父親更是手足無措。這個場景正好讓六叔撞見,他趕上前去揪著張三的耳朵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張三忍不住疼痛,用手護住耳朵,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一句金城土話來:耳菇揪落咯,耳菇揪落咯!大家繼而哄堂大笑起來。
回到家里,六叔指著他的鼻子訓斥道:你說我是“六傻子”,我是人傻心不傻。我看你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三傻子”。要不是看到張三已是人高馬大,六叔說不定又要給他吃幾個響當當的“栗鉆”。從此以后,六叔便不再稱呼他的名字,開口閉口就是“三傻子”。
張三復員回家的時候,父親在金城已被尊稱為老先生。兩個哥哥大學畢業都分配了工作,張三自己也被安置在當地的一家國營企業上班。這樣的家庭在金城是首屈一指的。和張三在同一個廠上班的姑娘也不少,但張三就是談不上對象。許多姑娘一聽說是那個叫“爹”做“父親大人”的“三傻子”,便都是搖頭抿嘴一笑。年輕的張三心里想,你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槭逻@么耽擱著,轉眼就過了三十。接著就是企業改制,工齡買斷,五百塊錢一年。張三領了六千塊錢后又把背包打得豆腐塊一樣背回了家。從部隊到工廠都是有作息時間的,一下子閑下來的張三有些不適應。廠里的同事們基本上都是南下打工,張三考慮到父親沒人照顧,便想就近找一份工作。先是在鎮上的計劃生育工作隊,后來又調到城建辦。父親說這工作不好,讓他辭了。后來找了幾家廠子都沒人要。在一家廠子都工作了一個多月,最后還是被解雇了。大哥便對他說,父親年事已高,你就不要再出去找工作了,就在家里幫我們安心照顧好父親吧。二哥也說,大哥說得對,我們兩個都忙,就只有靠你來照顧父親了。經濟上你不用操心,都由我和大哥負擔。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最重要的是趕快找個姑娘結婚。
就這樣,張三按照大哥二哥的意見在家里照顧父親。說是他照顧父親,更多的時候還是父親照顧他。父親雖然快八十歲了,但身體還健得很,只有一些重體力活是張三干。實際上張三只是跟父親做個伴。張三雖然沒有工作,但因為大哥和二哥的關系,來相親的人還是蠻多的,只是姑娘的年齡不再是十八二十。雖然老姑娘務實些,不再在乎他把“爹”叫做“父親大人”,但一走進那幢老屋還是忍不住要打一個寒噤,瞳孔隨之就要因驚悸而放大,雙手緊摟著肩膀受不得寒一般,大多數轉身再也不肯回頭。有肯坐下來談的,開口就問:你爹幾多錢一個月呀?你大哥是書記還是縣長呀?就沒有哪個姑娘肯問問張三自己的情況。張三想,我又不是找娘找嫂。這樣的姑娘張三是一概拒絕。次數多了,一些促狹的人便跟他開玩笑說,張三,你是不是家當有問題呀?張三一點情面也不留,當即反駁道:我家當沒有問題,不信叫你妹妹來試試。
張三就這樣養成了與人格格不入的習慣。特別是跟六叔,凡是六叔贊成的他就堅決反對。針尖對著麥芒。
三
你到底去不去咯?六叔站在張三的竹床前說,你要是不想去就給錢我,我去。張三心里想,你去?怕不又要在廣州賴個十天半月,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回來吧。六叔最喜歡去的就是二哥家。大哥的家里他也喜歡去,但大哥身份高,工作忙,去了也只是叫秘書安排他吃頓飯,多少帶點東西。去二哥家就不同,專車坐著,專人陪著,白天到處玩,晚上住賓館,吃香的喝辣的,走的時候還要大包小包地拿。這幾年興招商引資,縣里的鎮上的領導只要去廣州都是六叔引路。六叔家的冰箱、彩電、洗衣機,差不多都是二哥家里換代淘汰的。一家人穿的衣服也是二哥送的。六叔每次從廣州回來,身后跟著的都是托運回來的箱包。張三知道,二哥的這些東西不送給六叔也是要送給別人的,但心里就是不舒服,尤其是對六叔的這種做派很是鄙薄。
想到這里,張三搓了搓眼睛懶洋洋地說,嘿嘿,你去?又不是你爹病了,你去干什么?
看見等在別墅門口的父親拄著拐杖,張三心里暗吃一驚,心想父親病得不輕,已經“三條腿”了。張三叫了一聲“爹”就快步上前去攙扶。父親擋開他的手說,沒事沒事,這都是做派。說完就把拐杖遞給身邊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張三再仔細打量父親,但見他稀疏的白發梳成背式,唇上的短須修剪得就像廣州街上的綠化帶一樣,下巴上蓄起了山羊胡子。一身淡黃色府綢便裝,束口緄邊,對襟布紐。腳上著一雙千層底皂色圓口布鞋??匆姼赣H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張三暗暗思忖,父親這是重操三指舊業呢,還是在廣州打卦拆字呀?
父親看出了張三的疑惑,抬起雙臂來說,你是看不慣我這身穿戴吧?唉,戲臺上的官服龍袍,唱完了就要脫的。
張三看到父親不像有病的樣子,就問道:爹,二哥不是說你病了嗎?打電話叫我來接你。父親回答說,也沒什么大病,就是水土不服,沒有一天是舒服的。是我讓他打電話叫你來接我的。張三一天也不想在二哥家里待,就說,那我們趕快收拾東西回家吧。你看,回去的車票我都買好了。父親說,不行不行,明天還有一臺戲呢,做人做事要善始善終,你安心住兩天吧,我們后天回去。張三沒鬧明白,以為是父親明天還要看戲,就說,廣東的鳥語戲有什么看頭,我們還是早點回家,看我們金城的糯米采茶吧。父親聽后搖頭朗笑道:不是看戲喲,是要上臺演戲喲。張三見父親精神還好,心里一時高興起來,就望著父親調笑道:看你這身裝扮,演個算命先生還差不多。話剛出口又覺得言語上有些冒失,趕緊改口道:還是演你的老本行神醫扁鵲最合適。想不到父親聽完后又是一陣朗聲大笑,說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這些角色我都演過。當然,演得最多的還是壽星老兒。你二哥二嫂三五天就要給我辦一次壽宴,海參魚翅當飯吃。只有一點不稱心,你二哥二嫂說我年紀大了,這廣州不比老家金城,看著就在街對面的高樓,沒半個小時也走不到,人來車往的也不安全,總是要拿輪椅推著我去。張三見父親笑得前俯后仰的,趕忙上前去給他捶背。
父親拉著張三一起坐到沙發上,側身盯著張三狡黠地說,爹活了九十歲,只聽說過少不入川老不走廣,這回真是見識了。廣州這地方日頭毒,瓜果蔬菜花草樹木什么東西都躥得快。連人的年紀都跟田里的甘蔗一樣往上躥。我在廣州待了不到四個月,年紀就長了十歲。父親見張三不明就里,又接著說:我第一次隨你二哥二嫂出門吃飯,一位大領導拉著我的手問你二哥二嫂:令尊大人精神矍鑠鶴發童顏,有一百歲了吧?我還沒來得及糾正,你二哥便搶著答道:托領導的福,今年九十九了,按我們老家的說法就是一百歲。你二哥二嫂前后給我做了七八次壽,但做的不是九十大壽,都是百歲大壽。三,你看我能活到一百歲嗎?
張三接了父親從廣州回來,兩個人繼續在老屋里過著尋常的日子。父親再也不提廣州的事。左鄰右舍有來閑坐或是找父親把脈的,問起怎么不在廣州老二家多住些時日,廣東那邊暖,至少也可以等過了冬再回。父親只說有些水土不服,吃不慣喝不慣,老二也很忙。大家便說父親是個勞碌命,享不得清福。
七八天后的一個中午,張三和父親正在天井邊的飯桌上面對面地喝粥。六叔拿著一張報紙跑來,對著父親興沖沖地說,大哥你看,老二當上政協常委了,這上面還登著他好多事跡呢。父親隨手把報紙遞給張三說,你幫你二哥收著吧。半夜煮粥的時候,張三就著灶火瀏覽了一遍,上面還有一幅照片。照片上的父親坐在輪椅上,穿著倒是清清爽爽,只是面容有些呆滯,脖子上圍著一塊隔巾。二哥和二嫂雙雙蹲在輪椅前給父親喂藥。張三頓時有些腦溢血的感覺,當即把報紙在手心一團塞進了灶膛。
四
父親從廣州回來后,天天趕著張三出去找工作。父親說,你不要管我,我身體健得很,自己還能照顧自己。就算不能照顧自己了,你兄弟三個我一人家里住一年。村上的老人不都是這樣在子女家里輪轉著???有的還一個月一轉。我生了三個兒,不該你一個人照顧。
張三想起來,廠里剛改制的時候,他硬著頭皮找到鎮政府,書記二話沒說就把他安排在計劃生育工作隊,沒幾天又調到城建辦。父親知道后對他說,你這不是憑本事,這樣的事情不能做。張三說,六叔還當著村支書呢。父親說,六叔是六叔,你是你。張三只好辭了這份工作,要不然干到現在恐怕都轉正了。后來連找了幾份工作都不成功,張三以為是自己沒有什么專長,便按照大哥二哥的意見,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照顧父親。想到這里,張三對父親說,我讀書不認真,在部隊上也沒有學到一門技術,年輕的時候都找不到工作,現在哪里還有人要?父親說,什么樣的年紀找什么樣的事,近處沒人要就到遠處去找。你沒有技術,去給人看門當保安總是可以的。
父親是這樣的意見,但張三并不打算完全采納。找工作也是為了賺錢,張三不缺錢。二哥那張卡里的錢他動不了也不想動,但他還有另一張卡。那里面都是二嫂逢年過節打來的,加起來怕也有一百多萬,他和父親這一輩子都用不完。父親不這么看。父親說,這不是賺錢不賺錢的事,勞動是做人的本分,一個人不能一輩子不工作。張三這輩子最敬佩的人就是父親,父親的話肯定是有道理的。他對父親說,你年紀太大了,我去遠門也不安心,要不就近找一份工作吧。沒多久張三便在鎮上的一家外資企業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但干了兩個月后,還是被企業辭退了。
那天太陽已從天井里照進來,怕是到了九十點鐘了,張三還在床上睡覺。父親問他:你上夜班嗎?現在還不起來。張三懶懶地答道:我被廠里辭了。父親遲疑了片刻說,你把電話給我。接著就聽見父親站在天井邊對著大哥大發雷霆。張三趕緊起來走到父親身邊,就聽見大哥在電話里壓著聲音說,爹,爹!我正在開會,晚上我打電話給你。父親則大聲地叫囂:你不用打電話給我。我不是你爹!這是張三第一次看見父親對大哥發脾氣。大哥是什么地方觸怒了父親呢。
不到半個小時,六叔便匆匆而來。父親正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看書。六叔走到父親的身邊說,大哥,莫生老大的氣。老大是給我們張家長了臉的,干到那樣的位子上不容易。老三有沒有工作有什么關系呢?不愁吃不愁穿的,替兩個哥哥照顧好你就是他最好的工作。本來已經平靜了的父親忽然又發起火來,指著六叔的鼻子罵道:你這個“鬼子六”,給我滾!張三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罵六叔。
六叔灰溜溜地離開后,二哥又打來電話,叫張三到門外去接。二哥在電話里說,老三,你就不要再惹爹生氣了。我們兄弟三個,又沒有親姊妹,你不照顧爹誰來照顧爹呢?叫大哥辭職呀?叫我把公司關門吶?三兄弟都回去守著老父親喝西北風呀?找工作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我們家又不差錢。你說要多少,二哥給你。張三想,怎么就是我惹父親生氣的呢?張三不想聽這個“二老板”瞎胡扯,就把電話掛了。二哥再打進來他也不接。
張三這時才明白,父親發火跟他的工作有關?;氐教梦堇?,看見父親還坐在八仙桌邊生悶氣,張三對父親說,爹,不找工作也好,我也懶散慣了,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來。我還是在家里好好照顧你吧。父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情過后,就到了深冬季節。父親不再跟張三提找工作的事。他每天早早地叫醒張三,兩個人在房前屋后開起荒來,菜園里種上了蘿卜青菜。父親還問六叔要了幾畝拋荒的田地,打算種油菜插稻谷。廢棄多年的豬欄也修整一新,父親跑到鎮上捉回來兩只豬崽和一匹芻狗。有了這些活物,家里一下子生動起來,竹籬綠樹間雞飛狗跳,儼然就是一戶地道的農家。父親說,擼鋤頭棍種莊稼的事情也是要人做的,做工務農都一樣,只要勞動都光榮。
父親還請來木匠在家里打了一架中藥柜子,開起中醫義診來。閑暇的時候,父親便帶著張三去采草藥,告訴張三中草藥的炮制方法和功效。父親對張三說,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農民是天底下最穩當的職業,夜夜都可以伸直腳睡覺。父親又對張三說,一個有抱負的人,寧為良醫不為良相,懸壺濟世福蔭三代。張三就這樣跟著父親亦農亦醫,日農夜醫,覺得這種生活雖然辛苦卻也很愜意。
春節期間,大哥“順便”回來,看到父親和張三過著這樣的日子,連聲說好。他對父親說:爹,等我退休了,一定回來給你當學徒。不過兒子還有個請求,中草藥的成本費就不要收了,爹記在我賬上,全部由我承擔。父親對大哥還存著芥蒂,一邊鍘片一邊說,我有錢,不用你操心。二哥二嫂知道后,立時打回來十萬塊錢。二嫂在電話里對張三說,只要爹心情愉快身體健康,做什么都行。
五
金城人一般都是在元宵節的晚飯桌上商討來年的生計,就著豬頭肉下酒,把來年要做的大事共同規劃好。過完元宵年就沒了,全家人都要努力去踐行。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做起事來頭頭得勝,金城人元宵節吃豬頭大概就是這個寓意。
三,家里有多少錢?父親在元宵節的晚飯桌上這樣問張三。量體裁衣,每一個規劃都要從家庭財力的實際出發。父親想做什么呢?張三猜不透。他答道:多得很,用不完。父親追問道:多得很是多少?張三說,具體多少我不清楚,至少也有一百幾十萬吧。聽說有那么多,父親的臉上開出一朵菊花來。他說,今年我們要做兩件事,一是把老屋拆了,蓋一棟新樓。二是你一定要成家。
張家的老屋是民國三十四年日本人退兵的時候重修的。三六九的青泥火磚,四水歸堂的格局,青石板的廳堂前后三重。說起拆老屋蓋新房子,這是張三十幾年前就有的心愿。那時候,他受大哥、二哥之托,在家負責照顧父親的生活,兩個人守著這樣一棟老屋,總感到氣息陰浸。父親已是年逾古稀,關節筋骨受不得潮襲。得到父親的同意后,張三打電話征求兩個哥哥的意見。二哥倒是很爽快,說老屋陰暗潮濕,對父親的身體健康有影響,是應該拆了重建,要花多少錢全部由他負責。二嫂當即就打了二十萬塊錢回來。但大哥沒有同意。他說現在經濟還不寬裕,先將就著住幾年。張三告訴大哥,經濟上全部由二哥負擔。大哥說,房子是三兄弟共有的,二哥的生意也剛剛起步,讓他一個人出錢不好。父親便對張三說,那就聽你大哥的吧。
張三就這樣陪著父親仍然住在老屋里。除了天井以外,房間里的窗戶開得像牢房一樣,夜里樓板上的老鼠跑馬一樣地來回,墻角里的蜈蚣蟑螂四處疾走,后來,張三談了一個姑娘,不問他家的錢財,也不問他哥的官職,兩人相處得很好,差不多就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有一天,姑娘與張三說話晚了,就在他家住了下來,半夜里一只老鼠鉆進了她的被窩。第二天一早姑娘還是驚悸不定,臨走時揉著烏青的眼泡對張三說,昨晚一夜不敢合眼,還是先蓋好房子再說婚事吧,在這老屋里睡覺,要把人嚇出心臟病來。眼看著婚事要黃,張三便有些焦躁起來,再去找兩個哥哥商量。這時候二哥的意見也變了。他說,長兄如父,我們都要聽大哥的。大哥的意見不但沒有變,反而加了一句話:婚姻看緣分,和拆屋蓋房有什么關系呢?
父親看到那個姑娘再也不來,也為張三的婚事著急,整天地背著雙手圍著老屋打轉。終于有一天他對張三說,樹大開杈,兒大分家,這是古理,要不這樣吧,你們三兄弟分家。老屋是你們三兄弟共有的,三一三十一,你把你的三分之一分走,你再拆他就沒有權力干涉了。這幾天我用腳橫直都量了,三分之一的地基足夠你蓋房子的。說起分家張三自然不敢同意。但父親說,你真是個“三傻子”,不分家你永遠也別想蓋房子,一輩子也討不到老婆,這事你聽我的,你大哥、二哥那邊我來打電話。電話打過去,兩個哥哥堅決反對,異口同聲地說,不行不行,過得好好的分什么家,外人知道了還不道路我們兩個不孝不悌。過了一會兒,六叔也趕過來對父親說,大哥,這家萬萬分不得。我們張家在方圓幾十里是有名的仁義之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這一分,不是打老大、老二的臉嗎?你叫他們兩兄弟在外面還怎么做人吶?父親鐵青著臉對六叔吼道:我再不打他們的臉,全金城的人就要來打我的老臉了。
父親話雖這么說,但家到底沒有分成,家不分張三自然得不到自己的三分之一。張三便琢磨著另外開基建房。父親說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但大哥、二哥還是不同意,說這更要遭到外人的道路。在外人眼里這不是把老父和兄弟往外趕嗎?就這樣,張三的房子始終沒有蓋成。結婚的事自然也是竹籃打水。
十幾年過去了,父親現在又舊事重提。兩個哥哥會同意嗎?張三的心里沒有底,更沒有多大的興趣。但父親這回有點一意孤行破釜沉舟的味道。他也不跟老大老二商量,徑直請來幫工就準備拆屋。人正在屋頂上下瓦的時候,就見六叔救火一樣地跑來,站在地下沖著上面喊:下來!下來!都下來!六叔對父親說,大哥,這老屋拆不得,老大、老二知道了是不會同意的。父親手里正拿著一把鋤頭,氣得在地上拄得“咚咚”響,高聲叫道:我自己的屋我自己怎么拆不得?我還沒有分給他們呢,還要他們來說三道四?就在父親和六叔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只見遠遠地來了七八個城建辦的人,把騎在屋頂上下瓦的人一個個都叫了下來,而后對父親和顏悅色地說,張伯,拆屋蓋房是要先辦手續的,你這樣做是違法的。說完又把幾個幫工好一頓訓斥。父親眼看著事情又要泡湯,氣得舉起鋤頭就朝六叔挖去,嘴里罵道:你這個“鬼子六”,我就知道又是你搗的鬼!大家趕忙摟住父親,六叔趁隙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晚上,六叔又提了兩斤冰糖腆著臉來給父親賠小心。他對父親說,大哥,這老屋是我們張家的風水寶地,千萬拆不得呀。你看老大老二都是在這老屋里生的,一個做官一個發財都是響當當的人物。還有你,九十歲了身體還這么健。這老屋里坐著福祿壽三星呢,怎么能說拆就拆呀?嘿嘿,大哥,白天的事你莫怪,我也是沒辦法?,F在到處都在搞工業化、城鎮化,縣里給我們金城鎮做了新規劃,農村建房一律停止審批,拆舊建新也一律凍結。你沒看見到處都在拆除違章建筑嗎?你在金城德高望重,是有身份的人。弟弟我當著村支書,要是你帶頭這么做,我還怎么去管別人吶。老大的位子那么高,要是有人做起文章來,不是要讓他前功盡棄嗎?你和老三就受點委屈吧。這老房子冬暖夏涼的,也還說得過去。父親只是默不作聲,等六叔悻悻地離開后,隨即就把兩斤冰糖扔出了門外。
過了幾天,縣里忽然來了一班人,鎮黨委書記和六叔陪著屋里屋外地轉了幾圈后,就在老屋的大門邊釘了一塊“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的鐵牌子。上面寫著:江南古典民居。
六
自從那塊鐵牌子釘上去后,父親便變得沉默寡言起來。除了張三以外,誰都跟他搭不上話。父親每天從田地里回來,總要盯著那塊鐵牌子反反復復地看,就像是審視一個陌生的訪客。茶余飯后,父親便坐在藤椅里,怔怔地看著那塊鐵牌子在日頭的映照下放射著光芒。終于有一天,父親被那塊放光的鐵牌子照出病來了。
年歲不饒人,病來如山倒。也就三五天的時間,父親便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張三要送父親去醫院,他堅決不肯。父親對張三說,我行醫大半輩子,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張三要打電話叫大哥二哥回來,他還是堅決不肯。父親拉著張三的手說,我是三個兒的爹,但只是你一個人的父親。那一年你從部隊上回來,不就是跪在我面前叫我“父親大人”的嗎?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不要告訴他們,也不要驚動你六叔。把我送上祖墳山后你就出去找工作。
張三點頭答應了父親。
父親在老屋里閉眼的時候,只有張三一個人在床前。
張三的大哥、二哥得到父親的訃訊趕回家的時候,只看到祖墳山上兩支迎風飄蕩的白幡。老屋的門上也只有一把橫穿的銅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