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18年第5期|李路平:晚餐迷失
李路平,江西省作協會員。作品見于《詩探索》《詩刊》《星星》《鴨綠江》《星火》《詩江南》《廣西文學》《南方文學》《紅豆》等,作品入選多個選本,多次獲獎?!督煌糜螌蟆诽丶s插畫師?,F供職于《廣西文學》雜志社。
一
秦波真是太餓了,他覺得身體里面有一張大嘴,一下子吞掉了他的肚子,再不填進東西去,他整個就要被它吞掉了。
但這個時候產生如此出奇的胃口,絕對是不合時宜的。方敏抱著小花靠在床頭,泡腫的眼睛終于合上了。她太累了,秦波知道,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甚至懶得從方敏手中接過小花,也不是懶得,而是他感覺自己身上也沒有一點力氣,乃至連這種想法本身似乎也是軟綿綿的。不舉,他忽然想到這個詞。
他對方敏說,要不你躺下,舒服一點,我去買些吃的回來。方敏眼皮都沒動,微弱地嗯了一下,秦波就出去了。
外面的路燈比房間里暗淡而且黃濁,空氣有些冷冽。他還穿著幾天前的衣服,肚子又餓,小風吹著,也像進了寒冬。他走了兩步又退回醫院的走廊里。
秦波想抽支煙,看見面前大大的禁煙牌子,又將它放進了口袋里。他這段時間的煙癮明顯大了不少,每次掏出皺癟的煙盒時,里面都只剩下一兩支了。他沿著走廊拐進男廁,一股醫院消毒水與排泄物混合的味道,迅速滑進了他的胸腔。他還是忍不住悄悄抽了一支,把煙頭扔進便池,開水沖了下去。
恢復些精神之后,秦波俯下身子,在洗手臺上用冷水洗了個臉。在那面沾滿水垢的鏡子上,他看見自己胡子也沒刮,嘴邊黑黑的特別扎眼;因為熬夜變得灰暗的眼圈,尤其是眼睛,沒有一點生氣。他差一點沒有認出自己。
他上個月才剛滿二十歲,方敏陪他去染的頭發,剪了幾次還是看得見酒紅色。他可真是帥小伙子,為什么現在鏡子里的自己,是這副模樣了呢?仿佛蒼老了二十年,也許不止。他想了想,四十歲后自己或許是這個樣子吧。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下,接著又叫了一下。秦波才想起肚子餓得不行,甩干凈手,撩起衣服胡亂在臉上擦了幾下,聞到了一股餿味,又把它丟掉,推開門走了出去。
醫院在一個T字形的三岔路口上,占了很大一塊地方。幾年前他姐姐生孩子難產,就是送到這個醫院剖腹的。醫院的正對面是一個商場,也同樣占了一塊很大的地方,斜對面是一排剛種不久的小樹,個頭和一個中等個的成年人差不多,樹干有三根手指頭粗,因為是從別處移栽過來的,所以被砍去了枝干,留下極少的葉子,而小樹后面就是一排快餐鋪了。秦波站在馬路邊左右看了一下,小跑到了醫院斜對面。
說實話,平時他經過這一排小餐館,根本就沒有胃口,雖然隔了一條街,醫院的味道還是時不時就可以飄過來,那些肥膩膩的扣肉,泛白的水煮魚,在這樣的地方怎么能咽得下去呢。不過,此刻的秦波倒是沒有因為想到這些而倒胃口,當他湊近了聞到香味時,口里的涎水就津津地往外冒。他本來想吃幾個葷菜,打開錢包時猶豫了一下,要了一份青椒炒火腿腸,加一份青菜,包米飯十塊錢。給了錢,他便端著餐盤,在門口揀了一個位子坐下來。
其實夜已經很深了,因為在醫院旁邊,客流量多,這些餐館常常營業到好晚才打烊。秦波意識到這一點,是剛剛把兩碗飯送進了肚子,腹部慢慢回暖以后。抬起頭來,店里只有他一個顧客,這一排門店看去,也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大概也是在醫院陪護餓了,出來墊點東西。他們佝僂著背,身影在各個門店的燈光里忽明忽暗;不時可以看見熱氣從店里冒出來,一下子就被吹得一干二凈。
二
方敏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原本倚靠著雪白的墻壁,然后慢慢往下滑,滑著滑著就碰到了被面,她就順勢挪了挪身子,把腰順過來,沒想到一下子就睡著了。
睡著了的方敏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手里的小花,她皺皺的笑臉才展開不久,密密麻麻的紋路像一匹沒有完全扯平的布,有的地方仍然起伏不定;尤其是睡著之后,眉頭緊鎖,額頭的皺紋堪比擰緊的麻繩。睡著之后,方敏還是和清醒時候一樣,穩穩地抱著小花。她感覺自己不像剛才,身上一下子有了很多力氣,去這里去那里不費工夫。
她停下來,定定地朝著一個方向看。起初那里除了漆黑,什么也沒有,后來漸漸明亮起來??梢钥辞宄@個城市的熱鬧街市,看見往來的行人穿越斑馬線,穿過人行天橋,進入百貨大樓和各個商場。她看見秦波燙起的發型,嘴角微微張開,快活地笑著,他的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也出現在人群中。她想喊他,但很快她又看見了自己,從秦波的后面慢慢跑過來,手里拿著兩杯冰激凌,把其中一只塞到了他的口里。
她這才知道自己正在做夢。這個夢多有意思啊,她想,她既能看見上次生日秦波陪她逛街,又好像在虛空中有另一雙眼睛,正在注視著做夢的她。她想起有一次進到一個酒店,里面的墻面就像是一塊塊的鏡子,前后左右照著她,一個疊著一個,到最后她都要暈了。方敏看著他們,進了星美影院的大門,她睜大眼睛,揉一揉想要看清楚一些,可眼前的場景又不一樣了。
這次她看見的是他們訂婚的日子。其實她和秦波已經好一年了,這次訂婚出乎她的意料,方敏并沒有想那么早結婚,畢竟她比秦波還要小兩歲,還沒到法定年齡呢。訂婚完全是因為發生了意外情況,她已經三個月沒來紅了。方敏不想去醫院做掉孩子,秦波無所謂,所以她就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盡管免不了一頓訓斥,但終究換來了一個結果。國家是不允許沒到法定年齡領證,但鄉下不一樣,鄉下的結婚就是雙方家長定個日子,到那天辦個酒席,就算是一家人了。那天兩個家庭的主要成員聚在一起,圍滿了一張大圓桌子,喜慶的瓜果零食堆在中間,歡聲笑語間一個吉慶的日子就敲定了下來。害羞的秦波回到房間給她發信息,她低頭看著手機,嘴角微微翹起一點,另一只手不自覺摸了摸肚子。
正當她滿心甜蜜時,眼前的場景又變換了。她最先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然后是醫院病床的滑輪聲,她的肚皮鼓凸,妊娠紋像一個西瓜的紋路,似乎馬上就要瓜熟蒂落。她的額頭上早已布滿汗點,雙手使勁抓著秦波的手臂,一旁的醫護人員倒不那么緊張,步履不緊不慢地往前推著。她看著白被單下的自己,感覺又回到了臨產前的那個時刻。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疼痛,又在她的肚腹里翻騰;千萬只手撕扯著她的腸胃,似乎要將她體內的一切全部拉出體外,但又被什么東西擋住了。兩股力量在身體里沖撞,當事者卻像一個局外人無計可施。
三
秦波把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煙拿出來點上,吸進一口后,過了很長時間才吐出來。就像一聲悠緩的嘆息,從心底的最深處涌上來,伴隨著白色的煙霧,在周圍的空氣里彌散;又如同煙草的氣味一般,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留駐,卻又能隨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吃過飯的秦波渾身有了力氣,那些感覺冰涼的部位也慢慢熱起來。他用手又摸摸自己的臉,除了油漬,便是如刷子一樣的胡茬。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當手面輕劃過下巴時,一種堅硬在皮膚上刺壓,咝咝啦啦的聲音,顯得極為粗糙;當手稍微用點力,看似堅硬的胡茬瞬時便彎軟下去。他接觸到了自己的皮肉,然后才最終確信,這一層毛茸茸的東西確實是附著在自己的皮面上了。
秦波把一支煙吸完,煙蒂丟在地板上踩滅,順勢把腿拉長舒展開來,又把雙手攏進口袋,倚靠在凳子上,頭垂下來。喜慶的日子沒過幾天,“新郎”的感覺尚沒有品味出來,他不知道怎么那么快他就變成了一個父親,而且還要面對這樣的境遇。
那次意外,他已經忘記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了,記得的只有刺激和甜蜜。隱約知道那天是方敏的安全期,他執意不肯戴套。因為興奮,他覺得那次做愛是他經歷過最美好的,甚至還想重溫,但方敏再不肯冒這樣的險。后來他們又做過許多次,直到一個多月后,方敏被自己的身體困擾,不愿讓秦波再近身,而憂慮終于變成了現實。他的無所謂讓他品嘗到了難受的滋味,好幾次他都想讓方敏去醫院做掉,卻不知怎么開口。時間一拖,方敏的肚子顯出來之后,他便期盼著孩子盡快生下來,再繼續以前那種生活??僧敽⒆由聛?,秦波的勁頭卻被完全粉碎了。
小花出生時沒有像其他嬰兒一樣,被醫生拍了幾下屁股之后,才哇哇地象征性叫了幾下,然后又閉上了嘴巴。經過醫院檢查,小花被確診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需要經過心臟手術才有可能繼續活下去。初為父母的兩個人都嚇傻了眼,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陪同來醫院的家人聽到這個消息,也無聲地離開了。方敏最先流出眼淚,接著開始啜泣,后來哭聲漸漸變大,秦波的鼻子也跟著酸了起來,眼角涌出的淚水,溢出了眼眶。
這個家庭沒有迎來添丁的喜悅。自從小花出生以來,方敏和秦波就沒有離開過醫院,準確地說,就沒有離開過病房,從最初的重癥監護室,到現在無奈入住的普通病房。開始他和方敏還會輪流回去休息,相互送飯,后來索性在醫院里住了下來,日夜陪護著長睡不醒的小花。秦波發現方敏生下小花之后,完全變了一個人:她以前喜歡吃辣條,喜歡玩手機,喜歡熬夜,現在辣條是再也沒有見她吃過,手機也不知道丟在哪里了,雖然還是經常熬夜,但都是為了照顧小花。本來孩子是躺在醫院專門的病床上,她更多時候卻將她抱在懷里,天天以淚洗面,兩只眼睛變成紅腫的魚泡眼之后,就再沒消下來。
秦波本來就沒有固定工作,在家具廠幫忙送送貨什么的。這些年木材家具市場不景氣,外面的家具廠已經倒了數百家,他工作廠子里的存貨也是一大堆賣不出去,資金無法回轉,銀行已經催過幾次,老板為此焦頭爛額。他在沒有活的時候感覺無所事事,小花出生前,他白天一直在電腦前打游戲看電影。隨著小花出生后一大筆花銷的到來,他變得有些慌了,以前那個閑散無所謂的人,現在不得不為這個新生兒操心。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銀行卡里的錢根本不夠支付任何一筆費用,那些缺口,都是靠父母來彌補。他們勤勞一生,本打算留著給他買房的錢,已經全數花在小花身上了。他心疼他們,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減輕他們的負擔,準確地說,是他的負擔,自己才是小花的父親。
他舉起雙手緊緊抱住頭,仿佛要把它擠碎,好讓它不再經受壓力和痛苦,不再讓他覺得沉重不堪。
四
經過漫長的痛苦煎熬之后,方敏感覺有一團溫熱滑溜的東西從她的身體里排出來,她也隨之松了一口氣。
她暈了一小會兒,或者說只是閉了一會兒眼睛,因為沒有聽見那一串尖利的哭聲,她強行讓自己睜開眼睛??匆娽t生手里抱著的那個身體泛著青紫的嬰孩,像在漫長的沉睡中沒有醒來一般,自然垂落的手和身體,看起來柔軟極了。方敏沒有看見小雞雞,知道是個女孩子。她用力發出微弱的聲音問,孩子怎么沒有哭聲呢?孩子怎么沒有哭聲呢?
看著床上自己焦慮虛弱的樣子,方敏真想伸手過去抱抱她,但她知道這是夢。產房里的醫生都沒有說話,他們拍了好一會,孩子好像才醒過來,哇哇哭了幾下,又不哭了??粗⒆拥姆磻?,又看看醫生的表情,方敏已經猜到了什么。孩子的身體有問題。想到這里,眼淚急速地從眼眶里溢出來,她不說話,捂著嘴嚶嚶地哭了起來。
方敏想記起從產后到第二次見到小花的這段時間有多長,但是她完全回憶不起來。小花的名字是她取的,第二次見到小花時她已經被衣裳包裹著,只露出一個頭,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皺皺的,就像一朵剛剛掙開的南瓜花。她安靜地睡在每一個人的手里,放到床上,也不聲不響,乖巧得讓人心疼。
小花越乖巧,方敏的心便越疼。再見小花的時候,醫生也一起過來了,對方敏說出了小花的病情。小花患上的是一種比較罕見的心臟病,正是因為心臟疲軟無力,所以出生時才沒有其他新生兒那一串嘹亮的哭聲。
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方敏感到身上有好多個地方疼,蜷曲著的手和腿都麻酥酥的,想抻一抻,但根本使不上力氣,手上和腿上就像有幾窩慌了神的螞蟻,來回鉆爬,讓人惡心,但又沒有辦法阻止。房間里的燈還亮著,空氣里彌漫著特有的味道,方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道小花睡了多久,她緊閉的小嘴好像更青白了。她環顧四周,只有她和小花,秦波不在,方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秦波去了哪里。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他的蹤影,她想發火,忽然記起睡著之前,秦波說出去吃晚飯,順便給她帶一份回來。
身上的螞蟻逐漸匿跡,方敏小心翼翼地把小花放在床上,然后用被子蓋好。小花努了努嘴,并沒有哭出來。方敏多想她哭一哭呀,她聽說剛出生的孩子即使睡著了,一旦離開母親的身體也會哇哇大哭。但是小花卻從來沒有這樣子哭過,小花太安靜了,這種安靜讓方敏感到害怕,越來越害怕。
五
店里已沒有一個顧客,老板懶洋洋地在柜臺后躺靠著,看著鋁盤中的菜慢慢變冷,熱氣如細細的游絲升騰,還是不想過去加熱。電視上在放一檔社會觀察類節目,秦波抬頭看時,主持人正稱贊現在的好時代,讓人們過上幸福生活后,還可以通過網絡上的公益機構,伸出援手,去救助未曾相識的陌生人。
秦波看見主持人的嘴在動,卻聽不見他說了些什么。他的腦袋在飛速旋轉,他忽然之間想到了可以救助小花的方法,但具體應該怎么做,卻還是不知道。秦波不想放棄這一閃而來的念頭,他一定要想到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他不想再把自己的壓力轉嫁給父母,也不想再拖了,因為小花拖不起。他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把這一檔節目看完,說不定會給他一點明示??伤绬⑹疽呀浗蹬R,就在剛剛觸電般的那一刻,但那只是一瞬間,一些具體的東西,還是得靠他自己。
秦波無法集中心思將節目看完,他早就意料到了。以前的很多時候,在他如觸電般興奮的剎那過去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集中精力到某一件具體的事情上,讓人看起來總是有些心慌,有些魂不守舍。但他確信剛剛他從節目里捕獲到的東西,有一道光在他的腦海里一閃,他要做的就是平復心緒,集中心思,去分解那個快速的過程,把那道光還原成具體的東西,比如一把刀,或是一只豹子。
他其實已經知道該怎么做了。他不是一個木訥的人,除了有些好吃懶做,沒有其他的毛病。方敏的懷孕對他而言起初并沒有什么,只是多了一張口,甚至一個累贅,他和方敏的好生活不應該因此而中斷。然而小花出生后一切都變了模樣,秦波的甩手掌柜沒有當成,還深陷其中。這個說法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小花的病讓秦波有些抓狂,他被弄得焦頭爛額。他不知道這樣的事情為什么會落在自己身上,好像越想得到什么,什么便離他越遠,像是惡作劇,又像是冥冥中的懲罰。然而這種感受很快逆轉,小花的樣子太讓人心疼,尤其是當她閉著眼,青色的小拳頭抓握著,秦波把右手食指小心地鉆進她的小拳頭里,她竟緊緊地握住了!秦波的眼淚瞬時就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那一刻他似乎把什么都忘記了,他的心里只有小花,他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想方設法為小花治病,不管怎樣,他就是小花的爸爸,就是她的一片天。
秦波努力了一段日子,可是沒有學歷沒有技術,他總是無法找到薪酬更好的工作。送貨之外,他又兼送外賣,可小花需要的是現錢大錢,他何時才能夠聚沙成塔呢?這段日子的陪護讓秦波瘦了十斤,本來就不壯實的身體有些耷拉下來。他盡量讓方敏休息,而自己來熬長長的夜。其實醫生暗示過多次,小花這樣不聲不響,他們晚上回去休息是沒有問題的,喂食與清潔由護士來做就好了。只是他倆誰也無法在家睡踏實,只有待在狹小的病房里才有安全感,一種真正的踏實。
秦波覺得自己是來贖罪的,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過錯,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切都要小花來承擔。所有的東西都讓他感到力不從心,心里想要替方敏分擔一下疲累,卻無法伸出手,他感覺自己被卷入了一臺可怕的機器,盡管看不清楚這是一臺什么機器,但就是可怕,他身上的某個地方已經感到了強烈的痛楚。
老板已經閉上眼打盹,一只手放在肚皮上,另一只手垂到油暗的地面,節目也已經播完,深夜電視劇馬上就要開始了。
六
方敏回過神來,發現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她想怎么秦波出去吃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不知道她還沒有吃東西嗎?她把被子往上身扯了扯,有些煩躁起來。
她不習慣這種孤單,雖然往常秦波在的時候,他們也不怎么說話,一是怕吵到小花,二是實在不知道可以說些什么。這樣的日子讓她感到壓抑,醫院的生活怎么可能輕松得起來呢?她并不想一天到晚待在這里,可是有什么辦法,小花真的太虛弱了,她害怕離開這里后發生意外,意外,多么可怕的字眼!
亮著燈的房間一片雪白,白白的墻壁,白白的床單,白白的簾子。剛開始的時候方敏并不習慣這樣的白,當然也受不了醫院彌漫的味道,她覺得一切都很刺眼,而且反胃。剛住下來的幾天,方敏簡直沒有胃口,家里送來的各種湯水她都食之無味。
現在她已習慣了這里的一切,她用手輕撫著被單,用指尖劃過被單上印著的那些紅色的字眼,它們并不像當初那么讓她反感了。十八歲的她生下小花后身體并沒有走形,但心態變了不少,潛意識里仿佛被強制嵌進了什么,每做一件事,都會先想想對小花好不好,她不知不覺已經成為一個媽媽了,她喜歡這個角色。
小花在她的身邊安靜地睡著,她也不知道她是在睡覺,還是因為虛弱睜不開眼睛。這么久以來,小花睜開眼睛的時間并不長,每次都是似瞇非瞇的樣子,有時方敏會在她面前揮揮手,小花的眼睛偶爾會跟著動一下,大多數時間則是一動不動的,就像在專注地看她。
她又掖了掖被子,看小花沒有動靜,就把腿從被子里慢慢抽出來,擠進床邊那雙灰色的平跟鞋里,微微踮著腳尖走了出來。走廊上是深夜的模樣,房間里的窗戶因為拉了窗簾,沒有注意到,走廊里的窗戶漆黑一片。晚風已經涼了不少,從不知道地方吹進來,方敏沒有換衣服,還是單薄的行頭,她感到一陣寒冷,對秦波的怨氣又增加了幾分。她瑟縮著來到服務臺,問了一下時間,知道已經過了凌晨,匆匆去了一趟洗手間,又回到病房。
方敏打開床邊柜子的抽屜,拿出自己的手機,摁了幾下主鍵,顯示屏沒有亮起,又按了一會開機鍵,還是沒有反應。她走到桌子邊翻開挎包,拿出數據線給手機充電。她有點憤怒了,這種情緒就像忽然之間膨脹起來的火焰,一下子就在她的心里充滿了。她必須給秦波打個電話,大罵他一頓,一定要把他罵個狗血淋頭,似乎只有那樣才能讓她解恨。
七
秦波走出餐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機關機了。
吃過飯后,他感覺自己的肚子飽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醫院近在眼前,此刻卻不是他的歸處。他覺得人生有時候真他媽可笑,本以為是苦情劇里的劇情,偏偏在現實里發生了,而且就發生在他的身上。
這個決定是剛剛做出的。他本想打好飯給方敏帶過去,再看看小花,但他害怕方敏已經醒了過來。他很了解自己的這個老婆,自從小花出生后,他已經“退居二線”,方敏所有的心思和目光都給了女兒,甚至每次和他對話時,眼神都是渙散的,好像她正對著一團空氣說話。他并沒有忍受不了,更多的是心疼,他又何嘗不是把心思都掛在小花身上,不然以前那么喜歡那么在乎的一個人,怎么舍得讓她陪著自己沒日沒夜地煎熬?確實是煎熬呀,現在無論多重的粉底,也蓋不住方敏的黑眼圈了。
秦波看著夜色里被燈光照得發黃的一切,那些空洞無光的角落,呈現出深水般的晦暗。風吹起寂靜無人街面上的紙屑,一路刮擦著滾向遠處,這樣的風已經不是夏夜的風了,而他還穿著夏天的衣裳。
他想點支煙,可摸過身上已經沒有煙了。他又朝著醫院明亮的入口張望了一會兒,小花的房間在樓的那一邊。他不想再多做停留,拖延越久,他就越缺乏離開的勇氣,而如果喪失了這種勇氣,就意味著失敗,意味著絕境和無可救贖。
雖然如此,秦波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著醫院的方向走去。這次他走得很慢,深夜的街道只有街牌和紅綠燈在閃爍著,一些老鼠在昏暗的地段穿行,他早已見慣這一切,眼睛只是盯著黑暗中那個雪亮的大門。等到終于接近了門口,他又像一個認錯門的人,一扭頭往左邊的人行道走去了。他走得很堅決,一扭頭的剎那,他的腦海里忽然有琴弦繃斷的聲音,咻的一聲,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回頭了。
街邊的綠化樹盡管還不夠高,但足以擋住大部分光線,秦波感覺自己像一只流浪貓一樣,在城市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穿梭,夜晚如此冷酷,他的腳步堅決,但卻不知道。后面是這個城市的中心,在那些高壓鈉燈的俯照下,他該如何遁形呢。他本能地選擇了這邊,那是這個城市的立交地帶,充滿了違章建筑和外來人口、流浪漢,當然也有滿足這個人群生存和娛樂的一切。
他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但最重要是不要讓外界這么快發現他的蹤跡。身份證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用的,還有攝像頭、取款機,當然最要緊的就是電話,他已經想好買一張臨時卡換上。然后便是深居簡出,像個殺人犯一樣銷聲匿跡。
八
上過了洗手間重新回到房間的方敏伸了一個懶腰,把手機插上電后,轉身回到小花。一直睡著的小花忽然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哭聲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樣子。她抱起小花哄道,我的小寶貝,是不是做噩夢了?有媽媽在,不害怕,媽媽會把壞蛋都打跑,乖乖乖,不哭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拍撫著女兒的背部。小花似乎聽懂了她說的話,漸漸地不哭了。她的小臉被淚水洇濕了一塊,哭過的眼睛紅紅的,睫毛黏在一起。方敏找來紙巾為她擦干凈,又抱著在房間里走了兩圈,才慢慢地把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她邊上躺了下來,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兒。
方敏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清晨了。小花很安靜,屋子里并沒有秦波的身影,她一個激靈翻身下床,來到桌子邊拿起手機。電已經充滿了,手機里并沒有顯示未接來電。她顧不得拔下插頭,打開手機找到秦波的號碼撥過去。一陣沉寂之后,一個女聲在聽筒里說,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方敏以為自己撥錯了,又重新撥打了一次,仍然是關機。她找到家里的號碼打過去,嘟了許久,才在那一邊聽見婆婆懶懶地喂了一下。方敏說,媽,您讓秦波起床吃完飯過來換一下我,我都快餓死了。婆婆在那邊說,秦波沒有回來呀,我以為你倆都在醫院陪著小花呢。方敏急了,說秦波昨晚出去吃飯,一個晚上都沒回來,我以為他回家睡覺了,現在手機關機打不通。婆婆說是不是沒電了,沒準又去了哪個網吧打游戲,把小花都忘了。方敏相信秦波絕不會拋下她和小花出去打游戲,更別說連個電話都不打過來了。她說媽你現在去附近他幾個朋友那兒看看,我走不開,找到了叫他趕緊過來。
放下電話方敏有些慌了。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就是瞎緊張,沒準婆婆待會兒就會告訴她,秦波在哪個人家里睡大覺呢。
方敏用手胡亂梳理了一下頭發,坐在床沿上出神。過了大半個小時,婆婆終于打電話來,說秦波常去的幾家人都說沒有看見他,他到底去哪兒了呢。聽得出來婆婆也有些慌張了。方敏反過來安慰她,沒準真的去了哪個網吧通宵,這段時間憋在醫院里,我都快受不了了,更何況他這樣一個人。
其實方敏心里已經很沒有底了。但她現在只能說服自己別瞎想,就當秦波出去瘋玩了一晚上,待會兒就自己回來了??僧斔_窗簾,看著窗外的陽光一點點升起來后,她的心里亂成了一鍋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小花在床上還沒有醒來呢。
不多久婆婆拎著包子豆漿來了,遞給方敏,讓她墊墊肚子,嘴里還不忘數落秦波,這個崽,玩起來不知道輕重,看他回來我怎么收拾他!
方敏哪還有心思吃得下,她讓婆婆照看一會兒小花,自己去周圍的網吧游戲廳找找看。她已經顧不了那么多,在洗手間抹了把臉就出去了。但她找遍附近的娛樂場所,就是沒有看見要替她買晚餐的秦波。這個壞蛋,讓我再見到,就不是罵一頓那么簡單了!方敏想大喊一句,但又咬緊牙關,回到了病房。
九
秦波在凌晨四點多的時候在立交橋下的棚屋里租住下來,這個地方除了一張床鋪啥也沒有,連門都沒有,一晚才幾塊錢。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他的胡子似乎又長長不少,頭發油膩膩的,臉上也是。他上了一趟公共衛生間,洗了把臉就出來了。這個地方雖然簡陋,但快餐店小賣部一應俱全,還有手機營業部。他買了兩個包子邊走邊吃,吃完也把這個地方大概摸了一遍,最后來到營業部,買了一張臨時卡,換上,然后開機。
在這里他不認識一個人,當然別人也不認識他,他看見所有人都來去匆匆,沒有誰向誰打招呼,可見這些人相互之間也是陌生的,他們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讓他忽然有一種安全感,感到很踏實。
他一連在屋子里窩了三天,每天只吃幾個饅頭。他想過方敏和他的父母,他們一定因為他的失蹤而心慌不已,也許告訴了派出所,而警察已經開始尋找他了?他又想到了小花,多么可愛的小人兒,為何一來到人世卻要承受如此多的痛苦呢?秦波想,不管家人覺得他怎么不負責任,怎么可惡,哪怕讓他變成眾人唾棄的人,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可以救治小花,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秦波獨處的這幾天,跟換了個人似的,那些讓他晨昏顛倒的游戲,那些纏綿興奮的床事,在現在他的面前,已經變得興味索然。他想起在醫院的那段日子,看著方敏,不經意觸碰到她柔軟的身體,好像沒有一次硬起來過。那些往返于家和醫院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浮現,他從沒有在路上耽擱過一分鐘。
他開始在手機里編織早已想過無數次的信息,辦卡那天他新注冊了一個微博,信息編好后,他就復制到了微博上,并且艾特了本地的一些新聞媒體。這條微博的內容大致就是“我”偶然去到某某醫院,偶然看見某個病房一位年輕媽媽天天以淚洗面,不由向周圍的人打聽情況。原來她女兒一生下來就患了重癥,醫生警告說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恐怕孩子將不保,得知這個消息后不久,孩子的父親竟然在一個深夜一去不返,仿佛在人間蒸發一樣再無消息。之后是罵這個男人多么冷酷無情懦弱,說這個年輕媽媽是多么貧苦堅強可憐,她的母愛如何偉大。
消失的三天他都在想著這條微博要如何編織,才能引起媒體的重視,并且得到公眾的同情,只有這樣,小花的病情才能被大家知道,小花才可能及時進行手術,也就是說,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躲在幾塊錢一晚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編好信息,然后發了出去。手機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如果他能看見自己,一定能夠看見自己驚慌的表情。秦波關閉手機后,出去找了口水喝。
等他再拿出手機時,有的媒體已經回應他了。有的質疑他消息的真實性,有的義憤不已,表示一定要找到當事者,將這件事公之于眾,讓小花得到及時救治,不要讓一朵鮮花提前凋謝,并號召公眾將這個懦夫揪出來,讓他到女兒和家人面前懺悔。
秦波想,倘若不是沒有辦法,被逼無奈,絕不會出此下策的,如果能夠讓小花健康活潑地長大,就是讓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十
方敏在焦慮中度過了第一天。第二天她坐不住了,去派出所報了案。辦案的民警聽了她說的以后,告訴她像這種情況,派出所只有在失蹤四十八小時之后才能立案。方敏說她等不了了,就是她等得了,小花也等不了,拖得越久就越危險,但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民警表示無能為力。方敏最后說,如果沒有了小花,就是他死在外面了,我也絕不會去看一下!
她知道自己說的是氣話,但自己的老公這樣一句話不說就消失不見,發生在誰身上,肯定都會煩亂不已,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擱誰誰不會發火呢?況且小花才剛出生,患有那么嚴重的病,現在最要緊的是團結一心找錢為孩子治病,就這樣忽然撂了挑子走人,還是個人嗎?
但其實方敏還是擔心秦波發生了什么意外,人走了以后還可以回來,可是人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在兩者之間,她更愿意相信前者,愿意相信秦波是個懦夫,是個沒有責任心的混蛋,此刻偷偷躲到了什么地方,妄圖一切快點結束。
秦波消失以后,方敏每天在淚水中昏睡過去,又在哭泣中痛苦醒來。她才十八歲,在很多人看來,她就是個孩子,可她與所有年紀的母親一樣,本能地要對一個更小的生命負責,這種責任是沒有分別的。
派出所立案不久,就有電視臺和報紙的記者找到了這家醫院,見到了在病床前守護小花的方敏。
那個中午婆婆剛好回去了,她一個人守在小花旁邊,昏昏欲睡,忽然門一推,吱呀一聲就有兩個人闖了進來,接下來就是一大堆是不是、對不對的問題,問得她有些暈乎。一個人端著攝像機這里拍拍那里拍拍,方敏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已經收拾好東西退了出去。
不久,來的人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大伙人一起進來,小花都被驚醒了,咿咿呀呀無力地哭著。方敏和婆婆就趕他們出去,在公眾面前,她們有些茫然和無所適從。但這些人的到來至少帶來了一些實際的好處,比如他們發起了向她們母女捐款的倡議,而且這項倡議聲勢很大。有一次她在手機上隨意點開某個網站,就看見了一條新聞,她們母女的照片,她的眼神有些慌亂凄苦,小花清白的臉上眼睛一直閉著。這個新聞明顯是在指責她的丈夫,也就是秦波,譴責他在這個時候拋家棄子,禽獸不如。
小花的手術費很快就湊齊了,甚至還多出許多,有人提議用多出的錢成立一個基金會之類的,專門救助新生兒心臟病患者。方敏對此不置可否,畢竟眼下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盡快安排小花手術,只要小花健康起來,剩下的錢怎么處理又關她啥事呢。
手術的日期很快到了,方敏這段時間忙著小花手術的事,對秦波離家也有些不在意起來,有時候一整天也難想起他一次。她甚至覺得這樣也好,她的小花因禍得福,手術后,就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樣,健健康康地長大。只有她的婆婆,會時不時嘮叨一下,如果秦波在,就能怎樣怎樣了。
方敏在小花的手術室外從頭坐到尾,直到小花從里面被推了出來,她才護著醫療床一直回到了房間。方敏的婆婆過了一會兒才進來,走到她面前說,剛剛手術結束時,她看到跟在她們后面的人群中,有一個人很像秦波,她要過去看清楚一些時,那個人又不見了。方敏問那個人什么打扮,婆婆說他穿著帶帽子的衛衣,蓋著頭。方敏回想了一下,想起小花手術時,不遠處確實有個穿灰色衛衣的人,一直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她當時以為他也在等著家人手術,現在方敏想了想,當時那邊手術室好像并沒有亮燈。


